朱一南+++文
1946年隆冬,中国著名教育家、南开大学教授、张伯苓之弟张彭春整理好行装奔赴伦敦。在那里,等待他的人权委员会主席艾琳娜·罗斯福(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夫人)正在组织世界各地的代表,筹划拟写《世界人权宣言》。
在此宣言的第27条第1款,张彭春参与并见证这么一句话的诞生:“人人有权自由参与社会的文化生活,享受艺术并分享科学进步及其产生的福利。”
之后《世界人权宣言》作为联合国基本法而存在,成为人类社会行为的最高指导精神之一。张彭春见证的这句话为日后无数致力于保护公有领域文化财产的人提供了精神支持——保护公有领域作品正是保护社会公众的文化权利,使社会公众能够合理利用社会文明成果,并从社会文化的进步中分享福利。
中国照片档案馆,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国家博物馆是目前我国正在从事收集、整理进入公有领域照片的三家主力军。但这项为公众提供福利的工作做起来并不容易。公众的“福利”对从事的机构来说,很可能真的“无利”。在市场化的今天,虽然工作得到一定的政府支持,但与此同时有很多从业者也正面临各式难题。
中国照片档案馆:需为“宝物”开窗
中国照片档案馆征集编辑室唐京伟副主任的办公室,位于新华社新闻大厦东配楼二楼。见面时,他刚风尘仆仆从外地出差回来,屋里堆满各种影像资料。
“现在保守估计,我们馆藏原始底片三百多万张,最早可证实的是清朝光绪年间的底片。我刚工作时,有老一辈告诉我,你坐下来、静下来,发现这里面的事情特别有意思。”
中国照片档案馆于1984年成立,由新华社与国家档案局双重领导。成立至今,它一边肩负着收集、整理有价值的老照片作为国家档案而保存,一边负责为新华社的报道工作提供背景资料。
从目前的馆藏照片来看,大部分已进入公有领域,包括清末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各个历史时期的照片档案。其中有反映清末统治者慈禧、光绪、溥仪等人宫廷生活的照片;有记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及其主要领导人孙中山、李大钊等人活动的照片;有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的照片,尤以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为多;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记录中国人民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照片。
“现在我们手里还有大约十万张1945年到1955年之间的《大公报》原始底片,需要尽快整理。眼下真是缺人,没有足够的人力去精细考证。”人力不足是他们比较头疼的问题,一张被征集(包括捐赠)来的照片首先是要考证真伪,因为“复制老照片太多”,第二步是鉴定内容,因为有些照片的图说已经模糊,或者只是潦草记载几句,需要专家根据照片中的细节考证;最后一步则需要编辑并做数字化处理和入库。
“过程的确不容易,稍有疏漏,就会给后辈留下误导,我们的工作是要对历史负责的。”
照片档案馆的不少照片都是私人捐赠的。“很多捐赠者是花甲老人,因为他们相信国家,而这些照片往往都来自他们的父辈,怕日后留给子孙不在意,照片的价值就没了。”
中国照片档案馆现在的镇馆之宝,是沈钧儒(1875~1963,曾是中国第一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国民主同盟中央主席)的孙子沈人骅和爱人周秉德捐赠的,其父亲沈谦拍摄的照片。沈谦青年留德学医,喜欢上摄影,回国后就一直跟随沈钧儒参加民主活动,拍摄照片。因为见识过西方对照片保存的规范,所以这整套底片被沈谦精细分类,附上说明,放到底片袋中。唐京伟和同事也是偶然经介绍认识沈人骅老人,当时根本没想过能征集这些家族照片,只是去老人家“开开眼界”。
“其中有两张照片是沈钧儒的父亲,也是吴昌硕的结义兄弟,于1892年44岁生日时在上海拍摄的肖像,正面拍了一张,有大辫子的背面也拍了一张,特别难得。”唐京伟和老人熟悉后,也经常去家里看望拜访,老人很豁达,同意将一些照片给他们拿去研究。唐京伟和同事也认真写好借条,每次有借必还。这些照片上丰富的历史细节,无论对个人还是国家来说,都有一定分量。
经过五六年接触,唐京伟和档案馆同事们对老人的敬重,让老人很认可也更愿意了解他们的工作。看着一趟又一趟来研究照片的年轻人,老人说:“照片如果留给我子孙,他可能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给你们我放心,给国家我也放心。”唐京伟非常感动:“换位思考,这些照片对老人来说,是一份念想。征集后,我们马上复制了一套完整的照片留给老人。对于征集来的照片,我们会完好保存,人家什么时候要用,会免费提供给他们。”
这只是唐京伟上百次征集经历中的一次。中国照片档案馆一直遵循着对历史负责,对捐赠人负责的态度展开工作。对公众来说,他觉得图片作为历史档案,能比文字承载更多原始信息。
不过,当下唐京伟和他的同事也遇到很多困扰,这么多优质资源却没有专门的档案利用窗口,由于缺乏沟通渠道,他们也难以了解到有哪些机构需要照片,需要什么照片。征集来这么多好的老照片,最重要的就是能提供给需要的人。他说:“档案是提供利用的,如果只局限于保存,那只能算是死档案。”
这部分照片作为社会公有文化财产,没有得到充分传播,唐京伟觉得很可惜;他也知道解决问题不能一蹴而就,“希望有一天,我们能让这些照片以符合用户需要的形式,传承给后人。”
国家图书馆:面临考证与装裱问题
可以说,同样的困惑也出现在国家图书馆(下简称国图)对进入公有领域照片的收集、整理工作中。国图照片类馆藏约在十万张左右,近几年才开始对馆藏老照片进行数字化扫描工作,为读者以及社会机构提供影像资料。但是编目人力上的不足,让这项工作进展缓慢。
国家图书馆馆藏老照片研究员金靖向我们展示了一套法国工程师普意雅(1862年出生于法国,1898年来华,任平汉铁路北段总工程师,1906年升任该铁路全路总工程师至1927年去职,1930年6月于北平去世)拍摄的照片。这部分照片大多为1900至1910年间拍摄的,也有一部分为1930年代以前拍摄的,虽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但都保存良好。内容以北京为主,涵盖北京的皇城、城门、城墙、牌楼、胡同、寺庙、名胜古迹以及民俗生活。这组照片可以在国图网站“华夏记忆”栏目中在线浏览。
金靖介绍说:“照片中的故宫,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故宫大不相同;同时还有照片记录了‘末代皇后婉蓉骑的女式自行车,她用的西洋浴盆等。可以帮助需要的人了解当时的宫廷生活。”
这批资料是普意雅先生去世后,由其夫人朱德蓉女士于1932年10月赠当时国立北平图书馆(即现国家图书馆)的。在其赠图书馆之前,普意雅生前已经对底片和照片进行了认真整理,有的已装订成册,有的虽未及装订但已写好文字说明,甚至还标有简单的中文(也有未及整理无文字的照片),具有珍贵的研究价值。
尽管照片已经进入公有领域不再有版权问题,但想要申请使用这些照片,还需要费些力气。在网上浏览到所需照片后,读者需要到国图的古籍馆填写“读者复制申请单”并交纳一些复制费用才能拷贝数字版本。
这可能由于各类照片材质的特殊性,决定了它们比一般纸质文献更容易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而损坏。国际标准化组织确立保存和处理影像藏品的统一标准中,照片总体的保存湿度应低于50%,温度4至12摄氏度,珍贵的照片应始终存储于条件适宜的库房中,不宜反复翻阅。因此国图通过数字影像方式提供网络浏览,以复制品用于展览,但目前只有极小一部分经过数字化处理。
“此外,我们目前遇到比较大的问题,首先是判断照片内容、年代、作者不易,越久远的照片,难度越大;其次是选择与更换照片装具。国图库房具有恒温恒湿的良好大环境,但是馆藏照片保存的小环境,即照片装具,并不理想,我们寻求了新的专业装具,并正在进行更换,这个工作会是很漫长的。”
目前国图馆藏照片采选范围包括: 1949年及以前拍摄并洗印,具有一定资料价值和艺术价值的各种材质的照片;1950年及以后用相纸冲印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各界著名人物照片、我国重要会议及重大活动照片、有特殊历史意义的专题照片。但由于很多照片没有文字说明,需要查找大量资料先解决其主题,以及确认年代。
“因此有多少是公共领域照片,现在还不能定论。”金靖说,“不过如果有机构需要照片,可以直接从单位层面和我们联系,我们帮忙从馆藏搜索,没有数字复制的,可以进行复制。”
国家博物馆:馆藏量大 使用受限
作为中华文物收藏量最丰富的博物馆之一,中国国家博物馆的规模巨大,摄影收藏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其收集整理和保管照片的历史却很长。自国家博物馆前身之一中央革命博物馆筹备时起,便有相关工作。
国家博物馆馆藏照片,有的来自馆员外出搜集或购买,有的来自个人或团体捐赠,也有一部分来自国家宣传单位档案。其中有原始底片,原版照片或多年前冲印的老照片,也有如《东方杂志》、《良友》画报等老报刊资料,或者翻拍资料。按理说,其中很大一部分属于公有领域照片范畴,但如何让其进入公有领域,以及判断哪些照片能够进入公有领域却不好把握。
国家博物馆藏品二部图片室主任杨红林认为,其中面临的问题至少有以下几点:首先,如何对老照片进行考证研究,如何判断老照片的影像价值,是很多文博机构面临的共同难题;其次,很多馆藏的建国后照片多来自媒体单位,这些照片怎么处置需要与图片供给方共同商议;再次,馆藏照片有很多是没有发表的,这些照片如何处理还没有共识,尤其是涉及重要历史人物时,进入公有领域更应慎重。此外,恐怕更关键的是,目前我国“影像保护意识趋于保守,而共享的理念与国外还有差距。”
因而,国家博物馆的馆藏照片一般不对社会开放,原则上仅供文博单位、国家宣传机构、学术研究项目和公共出版项目使用,且在使用时要签订一次性使用合同,收取一定费用。
但是,作为最主要的国家文博机构之一,国家博物馆在收藏和传播具有重大历史价值的老照片工作中,仍在现有条件下尽着最大努力。7月7日开幕的“‘抗战与文艺馆藏文物系列展”中,国家博物馆第一次向公众展示了我国1930年代最重要的战地摄影师之一方大曾拍摄的绥远抗战照片。2006年,方大曾后人将这些照片捐给国家博物馆,并认为“这是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