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队伍像一条绿幽幽的大虫,向山间蠕动。走在队伍前面的是团长国图。他昂首挺胸,步履坚定。但是,他那平静的眼神里,还是透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忧戚。今晨,国图一声令下,拉练开始了。除了必须留守的几个人,全团出动。
昨夜,国图的哥哥打来电话,说母亲最近精神恍惚,一直在念叨当兵在外的他。国图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没大问题吧。哥哥一时没有搭腔,却忽然带点火气地说道,有问题你不嫌晚?前些年不回家是为了争个官,官当上了又说忙得没空。你可别搞错了,是娘在念叨你,她快八十了,你看着办吧!说完,不由国图言语,就挂断了电话。
国图上次回家是在五年前,为了一个兵的事,他顺便回了趟家。到家时,正是黄昏时分,国图一推老木门,见母亲正弯腰去水瓮里舀水,他叫一声“娘”。母亲半弯着腰,怔在那里,待明白过来,水瓢咣当掉在了水瓮里:“我的儿,你还能认得娘啊!”
因为母亲太高兴了,说出的话竟带点责备的意思。确实,在这之前,母子四五年未曾谋面了。
历时三天的拉练结束后。国图回到家里,向妻子说了回家看望母亲的打算。“人老了,想亲人呐!”国图说。“你回去看她一下她就不老了?”妻子没好气地说。作为一团之长的国图,在管理部队上有一种霸气,但在妻子面前却无法锐利。国图摔门而出。这个当年非军人不嫁的女人,如今何以变得这般不可理喻?国图知道妻子是在控制开销,因为他们正在攒钱买房子,可如此算计也未免太过分了吧!
妻子是城里人,婚后,国图带她回到了老家。母亲拉着儿媳的手,看也看不够。农村冬天取暖是烧炕,可到了后半夜热气就散尽了。母亲睡一觉后爬起来,给另一间房子里的新人烧火取暖。尽管如此,儿媳还是待不住。临走时,母亲红着眼圈对儿媳说,城里的娃娇嫩,国图要是对你有半点儿不好,我是不依的。
国图向领导请了假,得到批准。临行前,开了个小会,国图指定在他离开部队这段时间里,由参谋长主持军事工作。国图原来就是团参谋长。
回到办公室后,国图点上一支烟,抽着。手机响了。是穆总打来的。穆总曾是国图的战友。转业后,成就了一番事业。他邀国图晚上一起吃个饭,顺便认识一下市里的一个什么领导。国图把回家的事说了。穆总问怎么回。国图说坐船。穆总说:“不行,一团之长应该有个气派。这样,坐我的车,走旱路。就这么定了。”国图固辞。穆总说:“别想那么多,这是战友情分,放心。除了在一起喝点小酒,我什么事也求不着你。”
第二天一大早,国图坐上了穆总的奥迪。司机小顾,去年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依旧保持着在部队上的习惯。国图很喜欢他。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不由得让国图想起了往事。
高中毕业后,国图没有考取大学,异常苦闷。一天,母亲带他去串亲戚,到了后才知道是让他跟舅爷爷学中医,国图二话没说,一脚踢翻了一个药罐子,扬长而去。后来,国图把希望寄托在了当兵上。可是,村干部为了让他的侄子参军,根本就没报上国图的名。母亲二话没说,拽上国图去了镇上。她对武装部长说,种田的活儿由俺来做就够了,这样的小伙子您不让他参军,不可惜?随后,她带国图又去找了部队来征兵的人,说道,这个小子,绝对不会是个好庄稼汉,可肯定是个好兵!你们把他带走吧!回返的路上,国图看到,母亲在偷偷地抹眼泪。后来,国图如愿以偿,光荣入伍了。
车子下了高速路,行驶在乡间土路上。村庄已经不远了。太阳西下,深秋的田野上,依稀还有劳作的乡亲。终于,看到自己的村庄了,不知怎么,国图心头骤然泛起一股别样的滋味,他隐约觉得,村庄是那么遥远,遥远。
车子进不去村子,只得停在了村头。小顾拎上穆总送给老人的东西,和国图一起走进村庄。到家后,小顾就离开了,说去镇上,有事随时打电话。国图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哥哥在家,母亲静静地躺在炕上,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开来。国图叫了一声“娘”。
母亲笑了,但身子没有动,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娘没病,就是想你了!”
国图握住母亲的手。他打算明天带母亲去医院看看。
夜里,国图就睡在了母亲的旁边。娘问他部队上的事情,问他的媳妇和孩子,可问着问着就睡着了,一会儿,忽然醒来,恍恍惚惚地接着问。后来,国图也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天已亮了。國图叫了一声“娘”,没有应声。时间似乎错位了。国图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时,他清晨醒来,就是这么喊的。就是在这盘炕上,他出生了,会走了,咿呀学语了,上学了,长大成人了。
国图又喊了一声“娘”,回到了现实中来。躺在这里的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
但是,娘还是没有应声。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