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难忘父亲的窑,它让我重新认识了父亲,他不仅高大得无法撼动,而且连瑕疵都好像让人肃然起敬。总之,我不知怎么说好了。
事情是从那天清晨开始的。那天清晨天不亮,母亲就咚咚砸我房门:“满江,赶快起床!”
我问什么事?
“你爹不见了,快去找,看他跳井马上抢救!”
村里的事我从来不过问,但最近发生的事我大致清楚,所以不慌张。不过,回想这些天父亲有些异常,也不敢大意,赶紧穿衣尾随其后。
父亲骨架粗壮,眉眼黑厚,生就一张正义脸,年轻时跟着祖父学窑把头,几年后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当兵,在核爆中心荣立三等功两次,转业回乡后,一直是川坝村支部书记,为村民做了许多事,一直很顺。不过这次栽了——他主张川坝村集体兴办的纺织厂垮台,留下了一百八十七万饥荒。现在村民邪乎,你给他一大堆好处他说应该,你让他一口喝不到一粒米则骂娘,政绩“一百减一等于零”。
父亲为此心神不宁。
不过当天没事。父亲只是蹲在废弃的纺织厂边发呆,那是他的心病所在。当时形势特殊,猬水镇党委提出“小粮小菜小打小闹,何时奔小康”的观点,号召猬水河两岸“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党委书记呼延湖点名中共猥水镇川坝村党支部树典型。川坝村一直是猬水镇的一面旗帜,这次父亲当然不甘落后,从家里掏出十七万,然后发动村民集资七十万,又到猬水镇信用社贷款一百万,集资一百八十七万建了个纺织厂。纺织厂开工后轰轰烈烈的,看似前途无量,一年后由于被供销两方欺骗、机械老化、管理不善等原因停摆。就这样,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腚臊。
现在厂房簇新,却人气衰落,无人问津的机器像诸葛亮的木牛流马被点了死穴,怪异地站着。机器旁,一只胖胖的黄鼠狼咕嘟着嘴好像在挠首弄姿嘲笑他。他的感觉别人是体会不到的。
不过,看上去他并不死心,顺手捡一块砖头砸向黄鼠狼,骂一声畜牲,随后回家发动拖拉机。
我问去哪,父亲说去镇上找党委书记呼延湖,纺织厂不能就这么垮了。我担心的不是窑场垮不垮,而是父亲能不能垮,所以要求跟他一起去找党委,为父亲争点面子。我是猬水镇政府的农技站长,加上川坝村一个村支部书记,一起去找也许力量会大一些,但也难说,我知道呼延湖是什么样的人,他在猬水镇干些什么事我都清楚,我是他的手下不便多说,也许跟父亲一起去找他会更糟,但为了父亲我豁出去了。
不过最终没去成。我和父亲坐上拖拉机刚上路,就被柳片长挡住了。猬水镇南部五个村被划为一个片,由柳片长全权管理,据说柳片长是呼延湖的什么亲戚,所以说话很硬:“找什么找!咱们书记说了不管,别找麻烦了!”
我对此不服:“猬水镇党委号召办厂,咱们书记点名让川坝村带头,现在办厂垮了他怎么会不管?”
柳片长笑:“驴不喝水摁不到河里。想当初你爹想树典型,办厂挣钱分红,收买人心,巩固他的政治地位。”
我发现,父亲无言以对,因为这个想法他不是没有。尽管一个村党支部书记是中国共产党最底层的执政者,但他发过誓,这个位置决不能随便落在某一个人手里。也正是为了这一点,他办厂,让村民分红,巩固自身地位,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百八十七万就这样打了水漂。事到如今,我跟父亲一样只知道心里发急,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柳片长却明确地说:“怎么办?干脆倒闭!”
父亲问:“那些饥荒呢?”
柳片长说:“开会,按照惯例一人一份,按人头平摊下去!”
父亲问:“这能成吗?”
“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父亲无话。我觉得这事难,现在村民不是以前的村民了,只有政府给他们发补贴,哪有向他们要钱的事?你把集体的饥荒摊在他们头上可能吗?不过,也许柳片长出了面事情会有转机。
其实,事情比想象的还要糟。柳片长的决定是在村委办公室宣布的,一开始会议气氛很好,村民们代表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像等待镇政府发补贴一样,但柳片长宣布会议内容以后,会场一片哗然。
魏寡妇大名魏桂芝,乡亲们说她跟村长老邱是挺合适的一对,一个胖胖的,一个瘦瘦的,还有人看见她跟村文书老獾精在苞米地里脱裤子,说她很浪,母亲说她老狐狸搽花露水,臊气还在。她仗着跟两位村干部都有一腿,首先向柳片长发难了:“你的意思是说,不光村民个人集资打了水漂,还要另外摊一份饥荒?”
柳片长说:“对不起,是这样。”
“摊饥荒开啥会?我当是分红呢!这事还开会?书记是咱村最高领导,开过窑场,财大气粗的,他一人包了算了。”说完,拍腚走人。
村委办公室有些乱,但乡亲们没人跟她走,都在等村长老邱表态。老邱不表态,魏寡妇也不会走远。这些年,村长老邱当猬水镇建筑公司经理发了,开着川坝村第一辆桑塔纳到处跑。魏寡妇说老邱,虽然弯着个大虾腰,当个村长却有点屈。本来,父亲是川坝村支部书记兼村主任,后来老邱回村与父亲争夺天下,当了村主任,人心不足蛇吞象,当了村主任又惦记着支部书记的位置,而且志在必得。柳片长深知其厉害,便针对债务偿还问题让他表个态。
老邱笑了。
这人平常不笑,一笑就会出事端。他老婆在世的时候就怕他笑,一笑她就跑,因为他一笑他老婆就要皮肉受苦。
“卖树。”老邱说,“把河滩那七百亩树林子卖掉,打饥荒绰绰有余。”
父亲断然拒绝:“不行!村里就剩那点集体财产,等树长大换茬的时候,卖了建小学。”
老邱还是笑:“如果这样,我同意魏桂芝的意见。”
柳片长问:“一百八十七万饥荒,让他一人独挑,你也支持?”
他说:“支持。”
柳片长就拍桌子:“邱村长,当初办厂你是支持的!”
“支持是有条件的。书记有言在先,办厂成了不要感谢他,败了一切由他顶着。我支持是冲着这句话。”
看着老邱态度生硬,柳片长只得说好话:“邱村长,你们一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这样?当初把办厂办好了,大家跟着沾光,有福同享;现在办砸,拉了饥荒了,大家有难同当嘛。”
老邱说:“那你问群众吧。”
作为管着五个村的片长,维护每一个村支部书记的威信是他的职责,所以他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大家听着!镇上我是副书记,这里我是正片长,村民分摊是党委政府研究的意见,就这么定了!”
魏寡妇是跟老邱穿一条裤子的,老邱态度不变,魏寡妇就底气十足:“你不用咋呼,现在庄稼人怕110,怕120,就是不怕当官的。你执行你的党委决定,我们不听,你让我拿一分钱我就跟你拼命!”
“柳片长这么做不妥。”老邱接着说,“住些日子市里要开人代会,你这么武断,如果群众集体上访你怎么收拾?”
魏寡妇果然跟上去了:“对,乡亲们听好了,让咱摊饥荒就去上访,一人一个凳子一张报纸,到市委静坐,再不就包个馒头当炸弹,上济南府趴着,叫省委书记出来说话。”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邱的话听起来不轻不沉,其实很损,有些煽动群众闹事的意思。眼看火候已到,老邱起身走了,等于一个暗号,一些村民们呼呼啦啦跟了出去。本以为柳片长神通广大,没想到不但没有压住阵脚,反而一下子慌了。
这是父亲主政川坝村以来受到的最大一次威胁,之前他没遇到过这么难堪的场面,我真想上去攉老邱一耳光,以解心头之恨,但最终没那么做。因为老邱闺女慧菊是我初中同学,以前好过,而且不是一般的好。不知是因为两家的权力之争,关键时刻各为其主,还是怎么回事,后来就中断了联系。如果不是隔着这一层,他今天一定难逃皮肉受之苦。
没攉他一耳光,不等于咽下了这口气,我跑上前去一把拉住他:“邱叔,中国地盘上是党指挥枪,作为村主任,你应该支持支部书记的工作。”
“你犯忌讳了。”老邱又一笑,“今天你参加这个会,就等于镇干部插手家乡事务,村民起来造反你就说不清了。”
“你威胁我?”我忍不住指着他鼻子,“告诉你,这站长我不干了,回来跟你干到底!”
背后有人突然喊:“萨满江,他是我爹!”
喊我的人正是慧菊。邱慧菊。她在城里上班,回来过周末,还是为了保护她爹?我把伸向老邱的手缩了回来。
不过,放走了老邱我马上后悔:他一走,会场一下子失控,村民纷纷撤离会场。面对这一局面,柳片长不但不能控制,反而向老邱求情,我脑子炸了。今天如果放走了老邱就等于长了他的志气,灭了父亲的威风。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跑到桑塔纳前边拦住了车,不准他离开会场。我要让他明白,萨家社不像纺织厂说垮就垮的。当时我一头血气,后来想想如果不是被人从后一下抱住,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
抱住我的人还是慧菊。
“我说过了,他是我爹!” 慧菊抱着我不松手,防止我向她爹进攻。但这回我没有动摇:“我知道那是你爹,但你爹想要治死的,是我爹!”
我转身跟她扭在一起,最终却没有打成一团,我们都听到有人啪的一拍桌子吼起来:“都别走,听我说——”声音之大,整个会场为之震动。
那是我父亲。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父亲办厂失败,但十几年树立起来的威信还在,很容易就稳住了会场。
我看着他高大的身躯矗立在村民中间,情绪激动,觉得纺织厂垮掉以后一直找不到出路的父亲定会说出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但是没有,他看了一眼满脸惊讶和无奈的村民,说话有些低声下气。
“乡亲们,对不起了……”他弯下高大的身躯,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承认办厂失败了,心里很难受,身为支部书记,我萨家社没有当好带头人,没让乡亲们得到实惠,还要让全村跟受苦,都怪我无能,真是对不起了……”
他又鞠了一躬。这一举动让乡亲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下面还会说什么。
“一百八十七万饥荒很大,是咱川坝村建国以来没有的,我算了一下,全村人勒紧腰带,不吃不喝,撅着腚干上十年都挣不出来。我没有帮着大家致富,心里已经有愧,哪能再让大家摊饥荒?请老少爷们放心,我是村里的一把手,办厂失败我负全部责任。我现在郑重宣布,一百八十七万块钱饥荒,全部由我萨家社一人偿还。散会吧……”
这个决定让我大吃一惊。
宣布了散会,乡亲们也没人离开村委办公室,他们都愣了,本来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他真这么做了乡亲们反而不知所措了。不过父亲的话很过瘾,声音不大却悲壮,震动人心。父亲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注意着慧菊,发现她先是惊讶,好像没有回味出父亲的意思,等明白以后,眼里挂满了泪花,抬腿走了。
老邱很清楚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清楚父亲这么做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所以慧菊走后,他拦住了父亲想改变他的决定,但我知道,父亲一般不表态,一旦表态是改不了的。
老邱说:“既然你不想卖树,那么在川坝村,能偿还一百八十七万饥荒的只有我。”
父亲说:“我知道你有个条件。”
“对。”老邱说,“你该把支部书记位子让出来了。”
父亲说:“我不会给你机会,有我萨家社在,你就死了心算了。”
“你这态度我早猜到了。”老邱说,“但这次你失去了民心,恐怕江山坐不稳了。”
父亲说:“不就是个钱的事吗?”
“是。”
“凡是钱能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老邱不服:“你靠什么堵这么大一个窟窿?”
父亲说:“烧窑!”
我以前对抗过父亲,但都没成功,不过我不是被他说服的,而是被他感动的。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父亲,但有一点我清楚,我们家艰难困苦的日子开始了。
二
父亲对我和小妹萨兰一向管教很严,几乎是举手就打,张嘴就骂,我们没有反抗的余地。我高分考上了北京一所农业大学,小妹萨兰与村里魏寡妇的闺女一起顺利考上了本地名校——塔蒲一中,靠的是母亲。母亲牛建花敢于跟父亲叫板,她识字不多却攒了一肚子俏皮话,为了保护我们,经常用那些俏皮话跟父亲“拼死抵抗”。也许正是因为父母“一硬一软”式的家庭环境造就了我与小妹萨兰。母亲才是我们家庭的顶梁柱。
我们家的事如果母亲不同意,那就够戗。
我家在荷花塘边新修了一趟新房后,父亲是决计要搬进去住的,母亲却不准,说那是给我的结婚用房,只能让小妹萨兰暂时居住,父亲母亲和我,依然住老宅子。为此父亲说,我他娘在外指挥千军万马,在家却管不了老婆一个。
从村委办公室回家,父亲为了讨好母亲,就说母亲惯常喜欢的俏皮话,进了门叫一声掌柜的,这回咱拆了房子拿耗子,大干一场了。母亲纳闷,大干一场干什么?父亲说上猬水河,烧窑!母亲笑,你书记不当去烧窑?父亲说书记我当,窑我也烧。母亲还是笑,你喝的马尿,放什么驴屁!
父亲认真了:“纺织厂垮台,饥荒我一人负担了,烧窑打饥荒。”
“饥荒是多少?”
“一百八十七万。”
母亲问:“咱家那十七万呢?”
“都在内。”
母亲喊一声:“老天爷!”一腚蹲在地上,老牛大憋气了。
有心脏病的母亲,累了急了特别容易发作。我找了速效救心丸给她,她却拒绝,只是皇天爷娘地喊,一边喊一边数落父亲:“你把人家的棺材抬家里哭,孝敬过头了。想当初办厂我死反对,茅房门前挂招牌,一看不像个厂,你只想棒米地里长高粱——出人头地,不想想以后会是个什么后果。”
我佩服母亲一连串的俏皮话,句句击中父亲的要害,所以母亲数落时,父亲只是静听,等她叨叨完了才很有礼貌地说:“满江他娘,别闹了,用你的话说,我现在是武大郎爬墙头——上得去,下不来了。”
“怎么下不来?装蒜!我早听说了,人家老邱要打这个饥荒,你为什么不同意?”
“他动机不纯。”
“不就是个破书记吗?七个萨家社加起来不如人家一个老邱,书记在你手里,手榴弹没有导火索,一块废铁,谁还把你当回事?干脆让位,不要猬水河里打墙,把人家鳖路挡了。”
这些我也清楚,以前有一句俏皮话:得罪了书记没法活,得罪了队长干重活,得罪会计笔杆戳,得罪了收大粪的两勺顶一勺。作为川坝村一把手,以前父亲管钱、管物、管人,街上一走谁不点头哈腰?现在什么都管不着了,突然就没了抓手,中共川坝村党支部威风大减,有人敢蹲在支部书记头上拉屎了。不过,父亲说川坝村这块小地盘我一定占领。
母亲反问:“党支部不是萨家的,你占它干什么?”
“党支部不是萨家的,书记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干的……”
“谁爱当谁当我不管了,打饥荒的事,你就是拉了一泡屎,也得给我坐回去!”
父亲说:“你个老娘们,军国大事的不懂。我当着柳片长、乡亲们口对口牙对牙地说了,哪能收回去?”
这句话引起母亲的强烈不满,她擦了泪,一连用了几句俏皮话来反驳父亲:“你肚子里装着世界地图——胸怀全球;我猬水河里一根草——渺小。但我跟你说,我草棵里的蚂蟥——不是善虫,要打村里的饥荒,你就滚!去找你的党支部,别连累了这个家。”
父亲显得无奈,当母亲推他出门的时候,他说:“你别推,我自己滚。”进屋找自己的铺盖去了。
我站在父母中间很为难,因为一边是母亲,我亲娘,她让萨家过上了不愁吃穿,还有余钱的日子;一边是支部书记,我亲爹,一个把党支部看得比命重的血性汉子。作为儿子,我支持母亲;作为镇上的干部,父亲在我心中太高大了,即使他错了我也要服从。我问父亲:“爹,你到哪去?”
“你娘不要我了,我搬到村委去住。”
我说:“你哪也不能去,这是你的家。”
我感到父亲真的是太委屈了,对母亲说:“我爹又不是做错了什么,他是男人,要敢做敢当。”
母亲问我:“你支持你爹?”
我点头。
“萨满江,你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还嚼不烂一个豆粒,一百八十七万的饥荒要人命啊,哪辈子还清?”
我知道偿还这笔债务意味着什么,但我已经被父亲的举动感染了,情绪激动地说:“既然父亲已经定了,就一定要还,父亲还不完,我还;我还不完,让我儿子还!”
“放你妈的狗屁!”母亲骂我,“等填满这个黑窟窿,我就死了,你也就白了毛了,怎么里把锤子朝外砸?”
对于以后,我没考虑太多,我想的是眼前:纺织厂垮掉以后,父亲几乎也垮了,现在找到了出路,尽管有些残酷,但毕竟挺起了腰杆,我对母亲说:“娘!爹在外工作不容易,出了点问题有人看笑话,咱再跟他过不去,你叫爹怎么活?他是我亲爹,总不能把我亲爹往死里逼……”
我的话让母亲有些意外:“满江,你——”
小妹萨兰从新房子过来,尽管她只有十八岁,却对一些事情很有主见,也敢亮出自己的态度,如果一时拿不定注意,或者懒得判断,她就服从我的观点。这时候,她已经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挽留父亲,而是推着父亲离开家。我感到有些意外。
“小妹,你这是干什么?”
萨兰说:“娘不要爹了,就让爹到村委会去吧,我也不上高中了,到村委去伺候他……”
这是我和母亲都没想到的。不知为什么,尽管母亲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护着她,她却跟父亲非常亲近,时常站在父亲一边反过来对抗母亲。母亲往往不会屈服于父亲,却对儿女动心,看着刚满十八岁的闺女萨兰对父亲的态度,心软了,问父亲:“你真想烧窑?”看父亲点了头,她说:“烧就烧吧,你爷们既然穿一条裤子,我就不管了。”
我和萨兰都很清楚,这不过是母亲给自己找个台阶,说不管其实就是同意了,但她有个条件:“萨兰考上塔蒲一中不容易,开学的几千元学费一个钢镚都不能少。”
母亲有些松动,父亲反显得更严肃了:“这个你放心,我头拱地,脚刨屎,不会耽误闺女上学。”
母亲说:“这些年当书记,扫帚跘腿都不管,烧窑那活你还能受得了?”
这时父亲有些像个孩子那样张扬了:“咱这人,皇帝的福能享,要饭的罪能受。想当年,老子在罗布泊核爆中心当兵,大沙漠、核辐射都没事,还怕啥?受点罪,一晃也过去了。”
我对父亲表示,农技站不是很忙,工作之余尽量帮助父亲干好窑场。母亲却说:“别打我的谱,集体的饥荒与我无关,我统统不管。”萨兰说:“哥哥熬个站长不容易,丢了饭碗就太可惜了。既然咱家掌柜的不管,我就不上学了,在家帮着烧窑。”
母亲撅嘴说:“那不行,你个小姑娘家别闪了腰,指望你考大学,让荷花塘飞出个金凤凰呢。我答应,闲得没事也帮一把……”
家庭气氛缓和了,父亲却知道母亲心底的疙瘩并没解开,因此对我和小妹说:“你们站错队伍了,你娘比我还要尊严。”
我和萨兰都笑了。父亲说:“掌柜的啊,你心脏不好,烧窑这事你就甭管了,我干,你看,但是——这会儿你得上街多买些鸡腿,炒点菜,弄捆啤酒,让俺爷俩喝个小辫朝天,以后烧窑就顾不得喽。”
母亲嘴上嘟囔着俏皮话,说使唤丫头带钥匙——当家不作主;又说蛤蟆垫床脚——鼓起一肚子气,尽管她没有上街买鸡腿,却也给我们爷俩炒了一盘鸡蛋,拌了一盘白菜心,往桌上一扔:“天塌了有心灌马尿,抓个老鼠上街去卖,看你爷俩那点出息。”
父亲说:“喝个够吧,就算咱爷俩儿煮酒发誓了。”
父亲跟我嘴对嘴吹了九瓶啤酒,我晕晕乎乎地骑着摩托去猬水镇上班,父亲却醉了,母亲说他一夜不眨眼,瞅着屋顶到天亮。
三
记得全家搬进九间棚那天我很兴奋,就像搬进了南泥湾、老窑洞、西柏坡那样的一个新世界。
塔蒲地盘上有两条过境河,东是狡赖河,西为猬水河,我家老窑场就在猬水河边一片洼地,靠着一个老河套,不仅取水方便,而且从老河套挖出的页岩是烧制砖瓦的上等材料。不论猬水镇农民打墙盖屋,还是塔蒲市建高楼大厦,都用这些砖瓦。
老窑场是祖父从生产队承包的,一直是我家维持生计的来源,后来父亲转业回乡,买断产权,大窑就是我们家的了。不过,祖父去世,没人再吃烟呛火燎那份苦,大窑从此闲置。现在,窑场上烟筒依然擎天柱地,看上去触目惊心,窑体却被藓苔一般岁月风尘覆盖,窑洞的缝隙中伸出几缕胡子一样的茅草,被风刮得慌乱不安。站在猬水河岸,能看到整个窑场就像一个千年古战场,荒凉中透露着祖辈的悲壮与辉煌。
开窑前,我劝父亲雇个窑把头,他没同意,说他就是称职的窑把头。讲起烧砖技术,他一套一套的,说烧窑关键有三条,一是砖坯好,二是燃烧充分,三是火候掌握准确。三条做到了,燃煤少,质量好,产量高,敲开一块砖能看出中间有一点黑心,一甩刚刚响。
其实,我明白父亲的意思,雇个窑把头一年要花好几万啊,他哪舍得?我担心他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吃不消,又是川坝村一把手,能下得了这个架子?
父亲说:“当官不是前世带来的,扎不了根,有门手艺才受用一生。爹土埋大半截,也该解甲归田了。”
我心里清楚父亲不会放弃书记位置,却不戳破这一层:“那就让爹受累啦。”
“我是书记,我不受累谁受累?”
父亲在九间棚开会,像召开支部会议那样提名道姓分工:萨家社,川坝村支部书记兼窑场厂长,负责窑场生产;萨满江,猬水镇农机站长兼窑场购销员,跑外,负责购料和砖瓦销售;萨兰,上高中。
明知母亲在旁,父亲就像诸葛亮点将漏掉老黄忠,不给她派任务。母亲也像没事一样不声不响地憋着,她不信萨家社会把她忘了。到了最后,母亲发现父亲真把她忘了,只字不提牛建花就宣布会议结束。母亲终于憋不住了:“我干什么?”
父亲说:“你背着手,闲来无事看热闹。”
母亲脸一呱嗒:“气我!”
父亲说:“你厉害啦。后勤大总管,记账收钱,烧水做饭都归你啦。”
“知道你早掘个窟窿等着我!”母亲说,“我管钱,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不管!”
说完这话,母亲拿起一捆黄表纸就走。我不知道那黄表纸有什么用,问她干什么,她说:“祭窑。”我和父亲都愣了。
祖父之前,点火开窑的时候,窑把头都会举行祭窑仪式,这在我们猬水镇一带已流传了很久,目的是祈求财神赵公元帅、窑神李广先师保佑点火成功,财源滚滚。据说以前是“活人祭”,烧窑的人从集市上买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回来,好酒好饭伺候,新衣新裤穿上,到祭窑那天就把他推入窑洞中烧了。后来“活人祭”灭绝,窑把头就在窑门前杀公鸡,囫囵的鸡头插在窑门上,然后焚香鸣炮,酹酒礼拜,说一番先师坐东朝,弟子今开窑,一盅雄鸡酒,叩敬先师尝,有事弟子在,蒙师多关照。然后,烧香,磕头,让袅袅烟火告知天庭。
父亲夺过黄表纸说:“掌柜的!我是党员,川坝村支部书记,又是军人呐——”
母亲却又把黄表纸夺了回去,父亲没再跟她争夺。我在想,母亲既然同意烧窑还债,已经越过了底线,就不要再惹她了。
母亲去了窑场,在窑洞边把黄表纸点燃了,然后双膝跪着,一边磕头作揖一边祷告说:“窑神窑神,请你显灵,儿子是我亲儿子,男人是我亲男人,你一定让爷俩点窑顺利,多挣钱,让他们早点打完饥荒……”
我发现父亲眼里忽然流泪了,泪水从眼角流到颧骨上,他没去擦,这是以前很少看见的。我受感染了,赶紧两手拉起母亲:“娘,我和父亲,我们全家,感谢你……”
开始烧窑了。按照祖辈传下来的烧窑工序——搅泥、脱坯、晒干、装窑、点火、背火、饮水、出窑等,然后码成砖垛,就可以卖砖了。
在圆柱形的巨大烟筒下,父亲跟砖窑工一样穿着水靴,光着膀子一起干,分不清哪是川坝村支部书记,哪是砖窑工。十几个砖窑工来自沂蒙山区,工头叫郑沂山,个个朴实能干,水里泥里跑来跑去很卖力。
砖窑工浑身上下只挂一条裤衩,跟光着屁股没区别,但谁都没感到不妥,反倒油然生出一种“劳工神圣”的感觉。他们从河里把页岩黏土挖出来,与煤渣掺在一起,加水,搅拌,变成不黄不黑的黏团,由输送带运到切砖机上,一块一块砖坯就切割成了。然后晾晒,父亲指导他们从砖坯中挑出一些开裂的,有暗缝的,统统淘汰掉,然后上架,码齐,晾干,之后盖上塑料布储存起来,等着装窑。
看着一溜溜的砖坯像部队一样整齐,父亲的浓眉舒展开来。不过,几天之后点火,他又紧锁了眉头,点火有点靠运气,弄不好就失败,因此他点火的时候小心翼翼。幸亏父亲是个以前是个窑把头,点火以后烟筒里冒出的是白烟,窑洞里蹿出的红红的火苗,点火一次成功了。忘乎所以的父亲对母亲说:“大总管,整几瓶啤酒爷们庆贺一下吧。”
“烧包!”母亲不听,“我向窑神祷告了,你才能这么顺利。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如果烧出砖卖不出,你养个孩子被狼叼走——白搭。”
“哪有卖不出的道理?”父亲说,“改革开放几十年了,全中国是一个大建筑市场,你就等着数钱吧。”
母亲没给父亲炒菜喝酒,也没等母亲数钱,要钱的来了。
第二天上午,村文书老獾精慌慌张张地上窑,说一辆警车开进了川坝村,父亲问是谁,老獾精说猬水法庭的谢庭长,谢庭长秃顶,头部一圈铁丝网,中间体育场,好认,下车就找村长老邱。
父亲问找老邱什么事?谢庭长没说别的,只说问个情况,老獾精怕老邱坏了事就跑来了。父亲听了,脸色一下就变了,老邱是村委的法人代表,父亲可能猜到了要发生什么事了。
我与父亲跟着老獾精回到村委大院,果然看见在一大帮子村民的围观下,两个法警正把老邱往警车上推,而魏寡妇与慧菊拼命地拉。父亲的到来,让老邱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接着他笑了:“当家的来啦,欠账是他的事,你们……”
“是我的事。”父亲上前挡住了法警,“我是川坝村支部书记萨家社,本村还有党支部,大白天你们不能随便抓人。”
谢庭长伸出五根手指挠挠头顶上几个稀疏的毛发,对父亲说:“别说那么难听。川坝村已有七月没打贷款,信用社申请强制执行,法庭依法办事。”
父亲说:“我们不是不讲信用故意拖欠,目前确实没钱。”
谢庭长说:“那与我无关。”
“那好,放了老邱,我是本村一把手,要抓抓我吧。”
“那不可能,钱是村里借的,要抓就抓村里的法人代表,你不够资格。”
“我最够资格。”父亲说,“村里的债务已经转到了我头上,由我个人偿还,你把法人代表枪毙了也白搭。”
谢庭长说:“萨书记,你的勇气我佩服,但村里债务怎么会转到你头上?”
“是我自愿的。”
“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谢庭长叫老獾精拿来纸笔,让父亲白纸黑字写一张“还款保证书”。我在一边感到心里凉飕飕的,偿还村里的集体贷款,本来是父亲为增强党支部威信,自愿受罚的一种道义行为,写了保证书性质就变了,变成一种法律责任。如果不能按期还款,不知道是不是犯罪行为,要付出什么代价,心里像堵上了一堆乱麻。父亲却好像没动脑子,问谢庭长保证书怎么写?谢庭长说我口述,你写。于是,父亲根据谢庭长口述写下下边的文字:
还款保证书
猬水镇川坝村村民委员会向猬水镇信用社贷款一百八十七万元,
从五月十九日起,连本加息,由川坝村村支部书记萨家社个人偿还。
如不能按时偿还,承担一切责任。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萨家社
××××年5月19日
谢庭长看一遍说不行,有缺陷,一百八十七万元用大写。父亲撕了重写,把一百七十八万改为壹佰捌拾柒万元。谢庭长说还不行,还要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来担保。
围观的村民没几个懂担保是什么意思,大眼瞪小眼。老邱解释说:“一百八十七万元谁敢担保?追究连带责任,上吊都来不及。”这句话很管用,魏寡妇推着慧菊走,慧菊没动,她自己走了,之后,几个围观的村民也后退了。
不过,我想没人担保也不是坏事,虱子多了不咬人,一切都让父亲顶着,即使还不上债,你能把他抱井里淹死?这样,其他人反倒能解脱了。可是忽然有人说:“我来当保人!”
我没想到,这人是我小妹萨兰。她一个高中生,签字不是为了担当正义,而是太爱父亲了。萨兰从人群中挤进来,拿笔问谢庭长:“在哪里签字?”
谢庭长上下打量了一眼小妹,蔑视地说:“看样你是个学生,村里又不是没人了,你来担保啥?我告诉你,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未成年人,根本没这个权利!”
“怎么没有?”萨兰说,“我不上学了,回来烧窑挣钱不行吗?”
“你是谁?”
“支部书记萨家社的闺女,萨兰。”
我感到突然,感到羞愧。其实,小妹并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人不死,债不烂,如果没人担保,一切责任势必全压在父亲一人身上,说不定哪一天父亲就会被法庭带走,而我一世英名的父亲能承受得了吗?承受不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爹被人带走,却不能与他分担困难的儿子,要他何用!
“我有这个权利!”
我夺过了小妹手里的笔。
谢庭长问:“你是谁?”
“本村支部书记萨家社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他的闺女萨兰,另一个他的儿子我——萨满江,政府公务员,在镇政府有固定工资,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我在《还款保证书》下边签上萨满江。
“你们真是无知!”谢庭长说,“有血缘关系的人担保,无效。”
我为此惊讶。这怎么办?小妹萨兰没有资格,再找一个人让我为难。不过,我发现一直在场的慧菊在跟父亲老邱说些什么。老邱是被父亲从法警手里救下的,却没一点反应。慧菊说:“爹,你是村长,第一个签字担保的应该是你。”
老邱却斜眼一笑:“等我当了书记再说吧。”
“你不签,我签!”不知慧菊当时是怎么想的,突然抓起笔在担保书上签字。老邱一看,一巴掌把她手里的笔打掉了:“你敢!进城上班去!”拖着她走了。
最后,村文书老獾精在第二个担保人的名下签了字。老獾精大名郭文臣,在村里一直干文书,以前跟着村长老邱跑,后来因为魏寡妇的原因,与其分道扬镳,他签字担保,村民们都理解。
但按谢庭长要求,至少还要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签字,这可怎么办?
这时候,母亲来了。尽管母亲对父亲替集体还债并没有从内心接受,但谢庭长说了一句:“萨书记,今后抓你就够资格了。”母亲听后脸色都变红了。看见我与小妹跟父亲生死与共的样子,本已感动,自己在家可闹翻天,遇到“入侵之敌”,母亲就与全家“一致对外”了。
母亲拿笔,胡乱地画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对谢庭长说:“你真敌敌畏拌大蒜——又毒又辣,要抓,抓俺全家吧。”
谢庭长还是笑,笑我们无知,但又毫无办法。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时候慧菊偷偷溜了回来,拿笔在“还款保证书”上签上了名字,谢庭长要说什么,她说:“我年过二十,已有自主能力,又在城里上班,有一定的经济基础……”
四
后来我坚持天天到猬水镇上班,因为砖坯已经进窑洞,烧窑的时间较长,是比较清闲的。
其实,农技站的职责是农业技术指导,站长是闲差,祖祖辈辈种田的庄稼人不需要太多指导。所以,我找党委书记呼延湖说好,八小时以外帮着父亲烧窑,请他理解。呼延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头不抬眼不睁地说知道了。我毕竟是他手下一个小站长,尽管他做事我看不惯,但他不明确表态我心里没底,还想说些什么,老獾精打来了电话,说窑场出事了,砖窑工们闹罢工,让我赶快回去。
我家对砖窑工胜似亲人,怎么会罢工?父亲向来不会督促他们多干活,即使开会,也不讲生产,因为他们都很卖力,无需多讲。他开会只讲安全,注意烟道口堵了呛人啊,码砖垛不要砸了脚啊,还有进窑场不能光膀子,出装窑不能在空中抛砖等等,都是为了他们好。母亲做饭也考虑周全,日常吃饭有菜、有肉、有鱼,每礼拜两次改善伙食。
回川坝村发现,尽管母亲在九间棚边耐着性子哄砖窑工吃饭,他们根本不搭理她,而是默默地收拾行李。我问怎么回事,工头郑沂山也不直说,只说:“你们另找别人吧,俺回家了。”
“哪里对不起你们了?”
郑沂山说:“白干了两个月,一分钱不见,天下哪有这样的老板?”
他说的是实情,这事搁在谁头上都接受不了。没有钱,确实让人作难。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无奈地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只好向他们求情:“你们大老远从沂蒙山出来,就是为了挣钱养家户口,俺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可关键时候不能拔腿就走啊。俺家老萨是支部书记,村集体的二百万饥荒他能顶刀子求雨,豁出命来,等挣了钱还能亏待你们?别走了,谁没个有难的时候,就算帮帮我们吧。”
郑沂山说:“你们有难我们帮,我们家里等米下锅谁管?”
“咱窑场不是没挣到钱吗?”
“你没挣到钱,俺却把活干了。”
母亲说了一句大头针包饺子——扎心,再无话了。尽管她一肚子俏皮话,此时却无话可说,因为人家说的有道理。他们卷铺盖走人的时候,母亲一下蹲在九间棚,拦都没去拦,眼看他们去了猬水河。
我正琢磨,抬头发现砖窑工在猬水河岸上突然停住了,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哼唱起来。正纳闷,却看见慧菊站在河道上。
她身穿深色短裙,白上衣,辫梢烫得稍微发黄,不过是一个普通城里人的打扮,让砖窑工发狂的,是她大腚细腰,胸脯丰满的身材,把他们镇得眼睛直愣愣的。郑沂山唱了起来:“小妹胸前一对窝,天生就像小山坡……”
慧菊毕竟在塔蒲城工作,不像川坝村姑娘害羞,任他们发疯,置之不理。不过姑娘再好是人家的,不能当饭吃。郑沂山说:“走喽,回家找自家的老婆喽——”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跑上了猬水河岸,气喘吁吁地拦住了他们。
“别走了。”父亲喊,“回来我给你们发工钱——”郑沂山他们站下后,父亲接着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让你们白干活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一人一千先寄回家……”
父亲的态度显得卑微,让砖窑工不知说什么好,却让我为父亲委屈。他一向把支部书记这个官衔看得很重,这次却下了架子,真是难为他了。砖窑工接了钱,兴高采烈地回九间棚了。郑沂山又回头看着慧菊,大声唱了一句:“抓住小妹的手,顺着胳膊往上走……”
母亲早把父亲发钱的事看在眼里,不过当着砖窑工的面没说什么。砖窑工们走后,她就问:“钱哪来的?”
父亲开始支吾不说,母亲竭力追问才慢慢吞吞地说:“我把咱家四间新房卖了。”
母亲大惊:“天爷!你是一头肥猪跑进了屠宰户家——找死,四间新房是给满江娶媳妇的,打死不能卖啊!”
这话让郑沂山听到了,他惊异地瞪着两眼,转身把手里的钱塞给父亲:“书记,这样的工钱我们都要,就没有人味了。”
父亲看着十几个砖窑工都掏出了钱,赶紧挡回去:“别的兄弟,我是坐地虎,总有办法,你们出门在外不容易,你不要就瞧不起本村党支部了。”
郑沂山点点头,让砖窑工收起钱,然后说:“那好,这些钱我们寄回老家去了,一千块钱,让俺认识你这个人了。请书记放心,我们一定会对得起你……”
说着就走了,连早饭都没吃就去晾坯亭干活了。之后,这些砖窑工无怨无悔地跟着父亲干了七年。
砖窑工走后,母亲继续追问房子的事,问房子卖给谁?当父亲说是郭文臣的时候,母亲说:“真是个老獾精!一个老光棍是攒了点钱,但你是村文书,在支部书记有难的时候帮一把才对,怎么能趁火打劫?”
我说:“娘,他能掏现钱给我们就不错了。”
我不是故意偏向父亲,其实父亲卖了新房我心里也挺别扭的,我是说,村文书墙头草,哪边硬往哪边倒。我们要理解老獾精。老邱与父亲竞争书记,谁输谁赢尚不明朗,如果明目张胆帮了我家,老邱当了书记怎么办?前几天老獾精当保人已经够大胆了,如果不是隔着魏寡妇这一层,他绝不敢明着在父亲的保证书上签字。
母亲说:“你把新房卖了,满江结婚怎么办?”
父亲说:“没事,天下三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有的是,不愁找不到一个不嫌老房子的媳妇。”
郑沂山突然指着河边的慧菊说了一句话:“美女,别站着看,来帮这家人一把吧,这么好的人家你不帮,将来会后悔的。”
慧菊虽然没有反应,我却对母亲说:“没事,有的闺女嫁人不是嫁给房子……”
我指的是慧菊。
在塔蒲市一家企业当会计的慧菊,与我关系中断是暂时的,因为以前两家基础不错,父亲与老邱是猬水河一带的著名酒友,父亲善啤酒,一顿能喝一捆九瓶,老邱好白酒,一顿能喝一斤。九瓶对一瓶,煮酒论英雄,以酒会友,他们是无话不谈的老伙伴。受此影响,我跟慧菊初中就好,放学路上我们会不知不觉走到了一起,争论两家的是是非非,争论激烈了我就摸她,我一摸她就老实了。后来为争夺一点小权,两家产生矛盾,政治影响恋爱。虽然长大了,但谁都没宣布分手,各自心里仍装着对方。我不知道她这次来窑场干什么,但我清楚经过这段变故,她一定有自己的态度。
父母对我的话正摸不着头脑,慧菊从河边走过来了。我从母亲的眼神里能看出她对慧菊的不满。因为她裙子穿得那么短,大腿露了一半,两个奶子那么高也不束一下。头发也不像川坝村姑娘那样向后扎个马尾巴,而是在头顶挽个翘翘纂。母亲小声嘀咕:“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个什么鸟?”不过,这话没让慧菊听到,等慧菊走近了她说:“邱家大小姐,不在城里做工,跑回家看热闹来了?”
在我父母面前,慧菊一下就害羞了:“大姨,我已经辞了城里的工作,打算回家帮你们烧窑,不知你能不能同意。”
这让我非常吃惊,但并不觉得意外。而母亲则不接受,母亲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慧菊的父亲几乎把父亲逼上了绝路,对他的闺女她不会有好脸色。
“外来的狸猫不拿耗子。”母亲说,“你跟我家无亲无故,我们用不起啊。”
我说:“娘,慧菊不是外人……”
母亲瞪眼。我说:“娘是忘了,她是咱家还贷款的担保人,跟我们全家捆在一起了。”
母亲说:“我已经写上名了,让她退出去。”
我笑着说:“如果我爹不卖咱家的新房,那就是为她准备的。”其实我也是试探慧菊,目前双方父亲继续“争夺天下”,她只是出于道义帮我家还债,能否恢复旧情我拿不准。
慧菊瞅着我,害羞地说:“你个死满江,过早暴露目标。”说着,朝我脊梁连捣三拳,扭过身去。
这时候,我和父亲都明白了,母亲却老觉得别扭:“俺这不碰到王母娘娘叫大姑,高攀了?”
我说:“娘,说什么话?”
慧菊却说:“没事,大姨开玩笑呢。”
母亲突然说:“闺女,你不光帮俺烧窑,还能给俺家满堂当媳妇?”
慧菊拿眼瞅我。我说:“你儿子是党支部书记的大公子,不是随便能看上一个闺女的。”
母亲开朗地笑了:“闺女,你大姨我这是疯姑娘讲笑话,哈哈哈哈……”随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这鬼孩子,泥瓦匠不拜佛——心里有底啊。”
气氛缓和了,父亲没表态我不在乎,因为他有言在先,我的婚事他不管,只要我愿意,母亲同意就行了。也许,他心里还装着什么更深的心事。
我对慧菊说:“你这是往火坑里跳啊!”
慧菊说:“因为你在火坑里,我不往里跳谁往里跳?你放心,是我自己往火坑里跳的,烧死了也愿意。”
母亲听了一下握住了慧菊的手:“好闺女,人饱了帮一斗,不如饿了帮一口。我家有难你来了,我们全家感谢你——”
慧菊说:“大姨,别说谢谢,我也不能做什么,就是给你当一个帮手,你把我当亲闺女就行了。”
我说:“慧菊,你比一个帮手更重要。”
父亲只是有意无意地听,没一句话,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他预感慧菊来窑场不会一帆风顺。
几天后,老邱果然弯着大虾腰上了窑场,我从猬水镇赶回,父亲已与老邱在窑场对峙了。慧菊进了萨家窑场,震动了整个川坝村。帮萨家烧窑是小事,亲生闺女的背叛,丧失了在川坝村的威信是大事。老邱哪能舍这口气?到了窑场二话不说,拖着慧菊回家,慧菊不从,他顺手抓起一张铁锨就笑了。见到父亲笑,慧菊拔腿就跑,因为母亲在世时,就是在他笑得最好看的时候皮肉受苦的。慧菊前边跑,老邱弯着大虾腰后边追,一前一后老鹰抓小鸡一般。
慧菊跑到父亲身边时,人高马大的父亲几步撵上,一伸手,轻易而举地夺过铁锨,老邱站住了。
我担心要动武,因为父亲夺过铁锨扔在地上,老邱抢了过去,刚拿到手里,又被父亲夺走,这回父亲手劲很大,老邱使尽全身力气也没夺回去。不过,对这个可能成为亲家的人,父亲没闹得太僵,只是说:“跟亲生闺女过不去,你算什么能耐?”
老邱说:“你村里一手遮天,还能管我家里的事?闺女是我的,砸断腿,我抬回去养着。”
父亲说:“慧菊是你亲闺女,也能成萨家的儿媳妇,你知道我军人出身,趁我没发火赶快离开。”
论打架,老邱肯定不是父亲的对手,老邱很清楚这一点,他只得自找台阶:“我可以离开,但必须让慧菊表个态,今后不准踏进窑场一步。”
父亲说:“那你问孩子。”
慧菊说:“爹呀,就你这样,川坝村人死净了也别想当书记。”
这话把村长老邱气疯了,举起胳膊朝慧菊抡去:“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慧菊却不躲了,伸出头说:“打吧,打不死我还上窑场!”
老邱打老婆在川坝村出名,并不是老邱与老婆感情不和,打老婆是他的爱好,打老婆之前他先笑,打完了又后悔,不但给老婆疗伤,还亲手熬鸡汤给她喝。过后忘了,还是打。我不管他这是什么心理,他老婆死后没人打了,决不能让慧菊来当替罪羊。
我不能跟慧菊的父亲直接顶撞,父亲也不想那么做,只是在老邱的拳头即将落在慧菊头上时,一把攥住他的手:“这是我家窑场,不是你发威的地方。”
我趁机把慧菊拉走了。
五
慧菊再没来窑场——她被老邱看管得一步不能离开家。我尽管发急,但无权过问,采取行动反而火上浇油,只好暂不管它。烧窑在继续,第一窑砖就要出窑了。
出窑那天,我特意请假回了川坝村,第一窑砖关系到今后砖瓦生产的成败,父亲对此很重视。
我家烧的是轮窑,也就是隧道焙烧的方式,窑洞三米多深,绕着烟筒一圈,围成一个椭圆形。关闭通风,灭火以后,窑洞仍是火红一片。父亲说一般出窑前,砖都是红色,但红色与红色又不同,纯红说明窑内温度是六百度,暗红色是七百度,而出窑最好的温度是九百度,这时砖的颜色就是樱桃红了。窑洞打开,这一窑砖正是樱桃红。父亲张着大嘴笑了。
郑沂山带领砖窑工,一人手里一把能夹砖的铁卡,两手轮换,一卡四块,轻松自如地从窑底搬到窑顶,然后装车,运送到储料场。其熟练程度令人称奇。
我虽然出生在烧窑世家,但从小读书,没烧过窑,更不会使铁卡。因为是第一窑,我不能甩手看,就用手搬,把砖窑工从窑底搬到窑顶的砖,用手搬上车。只一会儿工夫,手指头小刀割一般疼,磨出了粉红的嫩肉。看我疼得甩手,郑沂山就过来给我示范。他一手一只铁卡,劈开两腿,站直,弯腰,一只手叭的一声夹住四块砖,另一只手同样夹住四块砖,稳稳当当地提了起来放到窑顶,动作干脆利索,令我口瞪目呆。
“你这样。”他手把手地教我,“先攥紧铁卡,指头撑开两齿,照准四块砖,摁下去,接着使劲捏,捏住了一提,但注意,捏就捏得死死的,提就一下提起来。明白了吗?”
我说试试,渐渐地就上路了。
出窑过程中我们全家都悬着一颗心,看上去,那些砖热气腾腾的,没有破碎,樱桃红的颜色也好,但不知质量怎样。从父亲凝重的脸色看,他也没把握。他小心地拿起一块砖放手里掂了掂,很沉,又拿起一块两手一碰,发出刚刚的响声,清脆响亮,两块砖没破碎。尽管这是好兆头,但父亲还是没笑脸,他找一块石头砸开一个砖,端详了一会儿,就喊我和母亲过去:“你们看,这块砖中间是不是有一点黑心?”我跟母亲看见,桃红色的砖块中间有一点黑,像一个人的眉心。
父亲说:“掌柜的,这次上街买啤酒庆贺吧。”
母亲问:“这是一窑好砖?”
“一等砖!”父亲敞亮地笑了,“人有黑心是下三滥,砖有黑心就是一等货。第一窑砖不但颜色正,外表美观,质量也是上乘。我们成功了!”
母亲说:“萨家烧砖,脚后跟上绑大锣——走到哪响到哪,我琢磨着一定能成功。”
这次她服从了父亲,上街买酒割肉,让我们在九间棚喝酒庆贺。时隔十几年我们家再度烧窑成功,确实是意想不到的惊喜。郑沂山他们个个喝得小脸通红,兴奋得蹦蹦跳跳,因为辛勤劳动有了满意成果。
更想不到的是,庆功酒没喝完就有人到窑场要砖了。我家烧窑历史悠久,被称为猬水河上第一窑,一直以来口口相传,烧出的砖成了买不迭的热豆腐,第一窑砖几天就被拉空了。
一天晚上,母亲真的在数钱。她背着父亲,但不背我。她黑灯瞎火拿出黑皮兜拿出钱,一边蘸着唾沫数一边笑,数完了说:“一窑烧二十万块砖,连毛加屎收入八万,去掉成本净赚三万。烧了三窑就是九万了。”说着又笑了。
父亲的突然闯入让母亲猝不及防:“掌柜的,数钱啊!”
我家财政大权都掌握在母亲这个“掌柜的”手里,父亲的“三职干部”补贴、我的工资、母亲卖粮卖菜挣的小钱,都被母亲装在一个黑皮兜,严严实实地藏起来,有一次她藏得太严密了,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母亲见父亲来了,两手把将黑皮兜捂住说:“数了,纯挣九万,当初你不吹牛逼,这些钱就是咱的了。”
我跟父亲都清楚,这些钱只是在母亲手热乎一番而已,对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母亲来说,这些钱从她手里溜走,心里定会流泪。父亲用商量的口气说:“是不是咱的,掌柜的说了算。”
母亲说:“支部书记考验我一般群众啊。我的意思信用社的先放一放,村民集资却耽误不得。”
“同意。”父亲说,“信用社是公家事,拖一天是一天,就先还人民群众的。”
父亲脸上有了笑模样。因为就像第一窑砖一样,开始有了成就感,又为后边的成就打开了一条路。而且既然母亲痛快地拿出钱去还债,就更是一个可喜的开端。
慧菊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我家的,她的到来我们家又不平静了。慧菊一直被老邱严加看管,怎么突然就跑了出来?母亲问她有什么急事?
“我要跟满江结婚……”
她的直截了当让我吃惊,你怎么不跟我商量突然提出结婚?但我想,她肯定不是听说我们家挣了钱才要结婚的,不过一家人脸上还是挂满了惊奇和疑问。
慧菊说:“爹让我去塔蒲相亲了。一个局长的儿子,那个局长一直扶持我爹搞建筑挣钱,我爹就让我嫁给他儿子。我去了塔蒲,在我们厂里呆了一天就跑回来了。”
母亲说:“一个农村闺女能找个局长的儿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啊……”
“大姨,我心里只有满江。”
“你不是冲着这俩钱来的?”
“不是。”慧菊说,“河东一个窑场老板,给工人发一次工资心疼得打一次吊针,而你们家,卖了儿子的婚房发工钱。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是看中了你们一家人的人品,甘心给你家担保。我要跟满江结婚,就想生米煮成饭,我爹死了心,我就能一心一意帮着你们打饥荒。”
我没说话,不想引起母亲误解,慧菊却转身对着我,祈求一般地说:“满江,如果你不要我,你也答应下,权当你家多了一个砖窑工,我甘心情愿帮你们还债,等还完了债我就离开。”
我眼里有些湿润:“慧菊,即使我决定不要你,我娘也不会舍得你这个儿媳妇。娘,你看——”
母亲一根指头狠狠地戳我的天灵盖,佯装发怒地说:“你们两个小混蛋,烧窑的跟卖瓦的,都是一路货,挖个井让我跳啊。我不管闲事,你们问支部书记。”
我一把搂住母亲:“牛建花,我的亲娘!”
父亲咧着大嘴笑:“这是党外的事,支部一般服从群众意见。”不过,说完他又有些作难,“这些钱要还村民集资,如果拿出来订亲……”
慧菊说:“订什么亲,我上街买两捆啤酒,让你爷俩一人喝一捆就成了。”
父亲说:“那我对不起亲家啊!”
慧菊说:“别管他,他整天琢磨着推翻你,管他干什么?”
“那是两码事。”父亲说,“既然不订亲就不喝酒了,等订亲的时候,我跟亲家一块喝,我一捆,他一瓶。”
母亲说:“支部书记把新房卖了,你们俩搬回去住旧房?”
“不用搬。”慧菊说,“就住九间棚。”
到猬水河烧窑以后,我们临时搭建了九间砖瓦棚子,习惯了就喊它九间棚,全家住在里边。父母住一间,我住一间,小妹萨兰仍住村里的旧房,其余几间作为砖窑工宿舍、仓库和食堂。九间棚没有炕,睡觉用木板砖头临时搭建,夏季潮湿闷热,冬天冷,墙皮透风漏雪。
母亲说:“不行,九间棚猪圈不如,不是人住的地方。”
慧菊说:“你们能住,我们年轻的怕什么?”
“九间棚潮湿,对后代不好。”
“不管那么多,打不上饥荒我们不要孩子。满江,你说呢?”
我说:“我听慧菊的。”
母亲有些感动了,对父亲说:“满江他爹,儿媳妇这么懂事,不能屈了她,拿出些钱,给慧菊买一颗订婚戒指。”
慧菊说:“我都该叫你娘了,还拿我当外人啊。我过来是帮着挣钱,不是来花钱的。”
刀压脖子不低头的父亲嘴唇哆嗦了:“闺女啊,订婚戒指先欠着,相信你公爹,只要我死不了,打完饥荒一定给你补上。”
“爹——”慧菊突然改口,“你老有这个心意,儿媳就知足了。”
一声爹让父亲百感交集,除了我和萨兰又多了一个叫爹的,也许他心里感到了不一样的温暖。
我说:“慧菊,你要有准备,咱俩可能拜了天地就去要饭,没有什么舒服的日子。”
慧菊说:“我愿意。”
母亲流着眼泪走近慧菊说:“好孩子,你也叫我一声娘吧。”
“娘——”慧菊一把搂住了母亲。
我和慧菊去猬水镇民政所登记结婚,回来捎一些喜糖在窑砖工中间散发,然后帮助母亲把九间棚我住的那间拾掇一下,什么仪式都没举行,只在九间棚边贴了几张大红的喜喜字。一切都不张扬,现在村长老邱是我的丈人爹了,我怕沸沸扬扬地刺伤他的心。
不过,有一天老邱开着桑塔纳,带着几个建筑工上窑了,好像一定要把慧菊“绑架回府”,然后去塔蒲去见那位局长的儿子。情况不同了,慧菊已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我不会让他随意摆弄的。我把砖窑工全部集合起来对付那几个建筑工,但要求不准任何人首先动手。
面对来势汹汹的父亲,慧菊却不慌不忙,她从九间棚拿出我们的结婚证示众,然后对老邱说:“爹,你不要乱来,邱慧菊和萨满江是合法夫妻,你是村长,不能干违法的事吧?”
慧菊这一招很灵,轻而易举让老邱不战而退,带人撤离了。
这事对我丈人爹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没想到来窑场帮忙的闺女,已经跟我暗中成婚,他“赔了夫人又折兵”,其恼怒的程度可想而知,但他撤离前还是笑了:“没事,川坝村没儿没女的绝户头,不止我一个。”
六
来到窑场以后,母亲对慧菊的表现出奇地满意,她说慧菊刚来窑场有点斧头劈蚂蚁——无处下手,时间长了却是二齿钩子挠痒——一把好手。
婚后,慧菊整个人都变了。不知是不是所有女人都这样,为闺女时拘谨,羞羞答答的,一旦点破就脱胎换骨了。慧菊不仅穿戴打扮变了,头顶上的翘翘纂解开了,短裙换了中裤,紧身衫成了松松垮垮的大褂子,人也泼辣了,干活时挽着袖子,赤着脚,风风火火的,弯腰撅腚时露出乳沟也不在乎,还时常耍个小脾气,攥起小拳头捣那些砖窑工,捣完再笑。总之,我觉得,她的到来让艰辛而苦闷的窑场生活变得轻松愉快了。
不过我跟她一起,发现她时常发呆。我们确定暂时不要孩子,晚上跟她睡觉我十分小心,唯恐“城池失守”。而慧菊好像不大在乎,尽管我初婚的那些日子急不可耐,她却毫不防备,任我所为。这样,保证“结婚不孕”的重担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开始,我对她不满,因为我的一腔激情没有得到她回应,觉得她来窑场仅仅为了帮助我家还债,对我的爱,对男女之爱不感兴趣,后来才渐渐理解她了。
因为她惦记父亲老邱。亲生闺女,不但帮助他的“政敌”还债,还上门成了人家的儿媳,让他威信扫地不说,怎么在川坝村抬头做人?慧菊一定担心,遭到了这么大的打击后,成了孤家寡人的老邱还能坚持多久。
这些天,我丈人爹一直保持沉默有些反常,我和慧菊都知道老邱的脾气,他一定会“保留作出进一步反应的权利”,但是没有,半个月了没有一点风声,好像偃旗息鼓甘拜下风了。这不是老邱的性格。他到底怎么了?是身体有问题吗?
我问慧菊:“你爹不会有事吧?”
她摇头说:“不知道。”
第二天,老獾精郭文臣来到窑场,我发现慧菊脸色有些不对劲。村文书的角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事汇报,小事顺手就办了,而老獾精却不,大事小事一律向我父亲汇报,窑场与川坝村相隔十几里他不嫌累,上情下达的事每次都亲自上窑口头告知,当面请示,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换了我,肯定会隐隐地感到心酸。
以前却不是这样。老邱当选村主任,心气很盛,大有“城头变幻大王旗”之势,连魏寡妇都背着老獾精往他家跑,老獾精就拿了公章围着他转,后来发现还是党支部硬,就想拉魏寡妇回头,魏寡妇还在犹豫,他却已悄悄地跟了我父亲。
我理解慧菊的心情,慧菊离家之后好像懂了许多事。有一天晚上,她没让父母知道,叫我一起去找魏寡妇。尽管我跟父母一样恨着魏寡妇,但为了慧菊我还是去了。慧菊对魏寡妇没有直接说什么,只是表达了让她照顾一下老邱的意思。魏寡妇心里明白,但她说,我就是怕他笑啊。慧菊就明白了。父亲的众叛亲离让她疼,恶习不改又让她恨。
尽管有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但毕竟是亲爹,慧菊回到窑场后,趴在九间棚哭起来了。
现在见到老獾精,慧菊赶紧打听老邱的情况,老獾精说挺好,正在村委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呢。慧菊没在意“紧急会议”,只是说:“文臣叔以前对我爹不错,抽空劝他,书记这官不好当,不如干建筑省心。”郭文臣也明白,慧菊也有点让老獾精放手魏寡妇的意思,他没说别的,只说“是,等开完会我去找他。”
父亲敏感,问老邱他们在村委开什么会,老獾精说不知道,除了村委委员,外人一律不让进。
父亲说不好,老邱又要捣鼓事。
回村的时候慧菊叫了一声爹,说她父亲基本上服气了,不要跟他一般见识。父亲说:“是,我不会让亲家过不去。”
我不干涉“村委内政”,但我怕父亲吃亏,跟老獾精一起到川坝村。到了村委,发现问题十分严重。
本来,村委大院门口上下两块不大的牌子,排列次序全国一样,上边是“中共猬水镇川坝村党支部”,下边是“猬水镇川坝村民委员会”,党政分开,主次分明。现在两个牌子换了位置,村委在上,党支部在下,我看了心里吓了一跳。
父亲自言自语一句:“亲家,你犯了大忌啊。”迅速行动,跟老獾精一起把两个牌子位置调换过来,然后,嘱咐我们,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声张。
老獾精十分理解父亲。我就不用说了。
进了村委办公室,几个村委委员见了父亲一脸惊慌,老邱却一笑,大声喝:“出去!宪法规定村民自治,村委会研究处理猬水河树林子,没你党支部的事。”接着把父亲推出门外。
父亲说:“老邱,咱俩是亲家,涉及党性原则的事我不会不管,我劝你别做过头事,赶快改正。”
老邱说:“啥狗屁亲家,我不承认!猬水河树林子我卖定了,你能把我怎么办?”
父亲问他卖树林干什么,他说替纺织厂还村民集资,父亲说不对,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兑现上台时的承诺,每个村民发七百块钱。”
父亲脸色都变紫了,他伸手向他一指,大义凛然地说:“赶快改,我赦你无罪……”
“熊样,我是村民选的,你有什么权力说我有罪!”
此事非同小可。我发现,老獾精正打电话上报党委,赶紧上前叫一声爹,对老邱说:“不是我插手村内事务,你这事做得真的过头了。”
这是我跟慧菊结婚后第一次叫他爹,他回头扫了一眼几个村委委员,问他们谁是他爹,他叫谁叫爹?
他不承认,但他是慧菊的父亲,所以我还是叫。我说:“爹,我父亲已经把你的事情掩盖了,你就不要……”
老邱仍然不服:“我是村主任,大权没有,卖个树林子的小权还是有一点的。这事我一定要说了算!”
柳片长带着警察赶到了,我的丈人爹还不在乎,笑着反问柳片长:“你带警察来干什么?”柳片长说:“我带着猬水镇党委书记呼延湖的指示,奉命而来。据报告,你有篡党夺权之嫌疑,让派出所调查一下够不够颠覆国家政权罪。”几个警察一下围住了村长老邱,老邱再也笑不出来了。
又是父亲出面了:“谁敢颠覆政权?老邱只想卖树林子,村委研究一下,向党支部提建议,没有犯法的事。”然后对老邱一扬手:“树林子不卖了,散会!”
从老邱脸上的表情看,他没想到还有“颠覆国家政权罪”这一说。什么是颠覆国家政权罪我也说不清,但把党政牌子换过来挂在村委大门口,却是他的硬伤。柳片长说:“既然支部书记有话,我们回去汇报一下再说,如果党委追究,村长的位置就难说了。”
老邱还是吓出一身汗。
这事我本不想告诉慧菊,让她再多上一层牵挂,但这么大的事瞒着她不好,我说:“这次他一定吸取教训了。”
慧菊却说:“你错了,咱爹不该替他隐瞒真相,让他接受处罚会好一些。他犯了这么大的错都没事,以后还不知能做出什么。”
我说:“他是你父亲啊。”
慧菊摇了摇头。
七
慧菊与老邱毕竟是血脉,心相通,她对老邱的判断应该没错,但没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么突然。
一天上午,塔蒲市土地执法大队来了,说我们烧窑挖土破坏矿产资源,有人打了一个匿名举报电话告发了。执法大队领头的队长戴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话挺和气,但必须停工接受处理的口气不容置疑。父亲吓一跳:“我们在猬水河里清淤,用页岩烧页岩砖,怎么成了破坏矿产资源?”队长说:“别犟,一个支部书记应该懂法,页岩就是矿产资源。”父亲问:“怎么办?”他说:“停止生产,接受处理。”
我对什么是矿产资源一窍不通,就找猬水镇国土资源分局的人咨询,他们说:“现在矿产资源管得很严,何况有人盯着,不停地打电话追问,处理不严就上访。”我问怎么办,他们说补办手续吧。
正值烧窑黄金季节,停工以后,从下到上补办采矿手续花去一个月,损失巨大。因为是匿名举报,开始我们搞不清是谁在背后搞鬼,分析了一下,觉得父亲在川坝村为人处事一向不错,这次烧窑又是为集体偿还债务,即使违规采矿,村民也不会举报。何况,父亲执政川坝村十几年,人虽老了,威望还在,村民也不敢举报。母亲说:“分析什么?又是亲家,野鸭在猬水河凫水——暗中使劲。”
父亲却说:“没抓到人家把柄,不能猜疑。”
“不是他是谁?”慧菊突然说,“我爹被个支部书记想疯了。”
一边是她亲爹,一边是她婆家爹,她夹在缝隙中,内心的折磨我清楚,所以她要回村的时候,我拦住了她。
“慧菊,我猜也是咱爹,不过你要心平气和地说,不要做对不起咱爹的事。难为你了。”
她说了一声“我知道的”,就回川坝村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大声宣布:“放心吧,以后就没事了。”
我问怎么就没事了。
“我跟我爹说不准他搞破坏,他死不承认,我说那好,我是萨家的人了,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我抱石头跳河,死给你看。他草鸡了。”
我说:“谢谢你慧菊。”
父亲却说:“孩子,不会这么简单,你说实话。”
慧菊说了:“丈夫好哄,书记不好哄。我爹说,到支部换届选举的时候,你一定让他跟你平等竞争。”
父亲说:“这才是一条正路。”
事情过去以后,母亲这个掌柜的却愁眉不展了。她告诉父亲,家里库存空了,以前还一部分村民集资,还能剩下周转资金,现在那些钱办了采矿手续就没有了。想来想去没有办法,父亲决定,从今天起不再赊账卖砖。
这一决定极大地影响了窑场生意,因为现钱拉砖,买砖的人不接受。一天,一个人开着拖拉机来买砖,装上砖,写个欠条开车就走,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说:“我们不赊账。”买砖的人愣了:“猬水河边一溜一溜的窑场哪有不赊账的道理?你以为非在你这棵树上吊死啊?”父亲说:“对不起,我们不敢赊,一赊账没钱进料,窑场就停摆了。”买砖的人不听他多话,卸下车上的砖,开着空车跑了。
因为一个月没人来拉砖,砖垛堆得满满的,窑场却空得摔根棍子都打不到人,父亲决定封窑。
封窑后,无事可干的砖窑工只有喝酒打扑克骂娘,无事生非,后来终于出事了。工头郑沂山到川坝村调戏魏寡妇,给她脱了裤子,露出了白白胖胖的大屁股,被人现捉。幸亏郑沂山运气好,当时魏寡妇在老獾精与老邱之间摇摆不定,老獾精认为老邱会管,老邱则认为老獾精会管,结果没人出面摆平这件事。魏寡妇为此恼羞成怒,当村里其他人要教训郑沂山的时候,魏寡妇却承认她跟他搞破鞋。否则,至少他一条腿断了。
母亲说:“你看你爹,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
慧菊没跟我商量,突然冒出一句:“还是我爹惹的祸,回家让他拿钱。”但她回村的时候被我阻止了:“你爹不承认我们,他不会借钱给外人的。”
我骑上摩托车去镇上,到底向谁借钱一路上也没想好。因为农技站长不是要害部门,与别人没有那么多交往。当我来到猬水镇驻地刹住摩托车的时候,一抬头,看见的是我一个姓夏同学开的橡胶厂,一家台湾合资企业。这个同学跟慧菊也是同学,此人有脑子,有钱,与台湾的合伙人经常出国考察。看来是天助我也。
姓夏的同学听了借钱原因嘲笑我爹,说共产党又不是他缔造的,一辈子这样忠心耿耿值不值?
我说这是他的信仰,我们不想改变他。
同学又说,为了一个信仰自愿承担巨额债务,不辞劳苦,牺牲家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病?
我说:“你这话不好听,你借不借钱没关系,但不允许你玷污我父亲。”
我骑上摩托要走,姓夏的同学拦住了我:“开玩笑嘛,别当真,你和慧菊都是我同学,我不支持谁支持?你父亲的事在镇上传得疯响,我敬佩这样的人格,我不支持谁支持?我不但借钱,还请我尊敬的支部书记之子萨满江先生喝酒。”
酒不敢喝,我骑着摩托回了大窑。
老獾精是跟我同时来大窑的,他告诉父亲:“柳片长陪猬水镇党委书记呼延湖到川坝村检查指导工作,让你回村。”
母亲说:“不去!他坟头上的夜猫子——不是好鸟。当初办企业他喊得火急,现在出事了他甩手不管。”
父亲说:“不行,党委书记是支部书记的上级,我们要讲党性原则。”说着就去发动拖拉机,这时候呼延湖跟柳片长已经到了窑场。
一个镇的党委书记也许老百姓不认识,在一个村的支部书记面前却是至高无上的。一上窑,呼延湖反背着两手居高临下地问:“窑场怎么停摆了?”母亲嘴快,说朝鲜人过年——要了狗命了。父亲赶紧拿眼瞟她,因为柳片长说过,呼延湖有话在先,哪里跌倒哪里爬,你把困境端他面前有什么用?
父亲说:“没事,过些天就好了。”
母亲说:“是没事,就是半截身子躺在棺材里——等死。”
呼延湖开腔了:“萨书记,别嘴硬,文书都告诉我了。”接着问我:“萨站长,你有什么困难吗?”
我说:“我上下班不及时,请领导原谅。”
呼延湖说:“关于你的问题,党委正要研究,听消息吧。”
我想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跟柳片长准备打道回府了。父亲说:“你看,我这人越来越抠,连请书记吃顿饭都不舍得了。”呼延湖摆摆手:“免了吧,等你还清债务,我到你家陪你啤酒喝一捆。”
党委书记来一趟走了,窑场上依然如故。我把借来的十万块钱拿出来赊账,但几天后又没了。
经不得憋闷的母亲说一声:“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眼!萨家社,当这个破书记有什么用,关键时候都没人管……”忽然心脏病发作,气短胸闷,弓着身子进九间棚找速效救心丸。
父亲背着两手在窑场走了半天,对慧菊说:“现在唯一能帮我们的就是你爹,我跟满堂一起找他吧。”
我理解父亲,但他不是向老邱低头,如果老邱能帮一把最好,就像中美两国的“乒乓外交”,通过借钱两亲家就和解了,毕竟老邱是慧菊的亲爹。而我这个是女婿是第一次上门,也许他会心软。
事实证明父亲看错老邱了:尽管他不再对抗,但态度没变。他对父亲说:“我不闹你就不错了,你好意思张嘴?”又对我说:“你是萨家的儿子,不是我女婿。”父亲始终一声没吭,但最后说到要跟慧菊断了关系的时候,父亲说话了:“老邱,你打我骂我,数落我儿子都行,不准你说慧菊一句闲话,这样的好闺女你跟她断了关系,你会后悔一辈子。”
回窑场路上,慧菊一直憋着不说一句话。我跟父亲也很后悔,事情没成还碰了一鼻子灰,真叫人丧气。
回到窑场,等候多时的老獾精、柳片长却带来了好消息,镇上给一份二十七万块钱的小额无息贷款,说是一个期限五年的国家扶贫项目。我感到意外,当明白这事就发生在眼前时,万分高兴。老獾精却摇头:“为了还贷款,又要贷款,拆了东墙补西墙,转来转去还落在书记一人头上。”母亲说:“管他呢,豁上破头撞金钟,是钱咱就花,是菜咱就往筐里剜。”
柳片却说:“别小看这二十七万块钱的贷款,没有保人也不成。”
母亲早就明白了“保人”是怎么一回事,急忙问:“保人是谁?”
“党委书记呼延湖……”
当时不知道呼延湖为什么给我们无息贷款,对他很感激。母亲说:“关键时候还是党委啊。”父亲也感到脸上顿时有光了,握着柳片长的手说:“谢谢你,谢谢镇党委政府。”然后转身看了一眼慧菊:“明天开始卖砖赊账。”
慧菊高兴地答应:“是。”
接着吩咐我:“再买一辆大货车送货上门!”
我回答也干脆:“是。”
又对老獾精说:“文臣,留下柳片长,管饭。”老獾精说声“好嘞”,就向川坝村奔去。
柳片长问村里管饭书记不陪?老獾精说陪,反正村里来人都是他自掏腰包,不吃白不吃,不过这些年烧窑打饥荒他就不陪了,少一个人省一份钱。柳片长说那他就不住下了。
“住下,我跟着沾光。”老獾精说,“找个美女陪你。”
我知道他说的美女是魏寡妇。
八
我家一说卖砖赊账,呼啦啦一阵子,包括塔蒲东边的狡赖河沿岸的村庄都来了,一座座小山似的砖垛转眼就没有了。后来收账,信用社的贷款应付了一点,村民集资都有了着落,周转资金充足。看起来,窑场形势一片大好。
周末我回窑场,慧菊却一脸不高兴。我问她怎么啦,她开始不吭声,我反复追问了她才说:“这月例假没来,可能……”我大笑:“好事啊,我们萨家有第三代啦。”慧菊说:“那不行,我们说好不打完饥荒不要孩子的。”我摸摸头皮说:“是啊,我平常很注意的,怎么会这样?”慧菊说:“你得便宜卖乖,来了无息贷款那天晚上,你得意忘形了。”
这是天意。我说着把她搂在怀里使劲亲。她说:“放开,你把我弄疼了。”我说:“谢谢你,慧菊,我爹我娘知道了,肯定大喜。”
已是夏天,烧窑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因为窑洞阳气上升,湿气下降,阴阳碰在一起会把火苗压下去,窑洞很容易自动闭火。闭火以后重新点燃,要耗费大量原料和时间,还有二十万块砖坯要报废。因此,父亲不敢懈怠,白天黑夜绕着窑体转,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野外气温高达四十度的一天下午,窑场上的蛐蟮都晒死了,窑洞内九百多度的高热抽干了父亲身上的水分,一下把他放倒了。他没喊人帮他,自己挣扎着爬到井边的水缸,大口大口地喝凉水。喝完以后就后悔了——一凉一热在体内纠缠,破了肚子,爬进九间棚起不来了。母亲心疼地说:“好汉顶不住三泡薄屎,人说垮就垮了。”
就在那天,呼延湖打电话找我去镇上谈话,我不知道他谈什么,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骑摩托到了镇上,呼延湖说:“你三日打渔两日晒网的不是办法,从明天起不要到猬水镇上班了。”
我问:“让我干什么?”
他低着头说:“到川坝村去挂职吧。”
委派干部下村挂职包村是上级党委重要决策,也是年轻干部锻炼的好机会,我很愿意去。不过,到父亲任支部书记的川坝村去挂职算怎么一回事?其实,此前我听到过传言,说农技站长已有了人选,不过是借机拿掉我而已。我问他为什么让我到川坝村的时候,他没正面回答,只说回去就清楚了,然后旁若无人地打手机。
我只得转身离开。在猬水镇这块地盘,呼延湖是一手遮天的老大,他想拿掉谁就拿掉谁,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没人敢违抗。我是萨家社的儿子,到哪里工作都不会错,我就借此回村,一心一意帮着父亲烧窑吧。即使烧窑,我也是一条汉子。
回村路上心情郁闷,根本没注意大雨来了,只见猬水河上一道闪电,把天空劈开,几乎一刹那间就把我淋透了。猬水河一带半年不下雨,下雨顶半年,每场雨都下得长,雨量大,导致河水暴涨。
我小心翼翼开着摩托车慢慢走。突然想到了窑场,砖坯晒在晾坯亭上,一旦泡汤,毁掉几万块砖坯,那就惨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打开车灯照着黑乎乎的路面,加大油门向窑场奔去。
回到窑场,窑场一片混沌,水柱顺九间棚哗哗地流,积水成潭,辛辛苦苦做好的砖坯被泡成一摊烂泥。
父亲躺在九间棚不能动,母亲、慧菊招呼十几个砖窑工抢救砖坯,像一群泥猴在泥水中滚爬。怀有身孕的慧菊,踩着粘脚的泥泞,扯着草苫,拖着塑料布一趟一趟地盖砖坯。当她把塑料布盖上砖坯的时候,一阵狂风把塑料布刮跑了。慧菊扑上去拉住塑料布,接着找了一根绳子,正准备爬上砖垛捆绑,突然一阵狂风,像被一个人拽着头发,她被拽到另一个坯垛,一下摔在地上。我没顾上拉她,抓起她丢掉的绳子,把塑料布捆在砖垛上。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尽管大家争分夺秒抢救,大部分砖坯还是被淋成烂泥。看着那些心血被糟蹋,母亲和慧菊抱在一起哭了。
一个闪电照亮了慧菊蜡黄的脸,母亲问她不舒服吗?慧菊说肚子疼。当母亲揉她小肚子的时候,往脚下一看吓呆了,慧菊裤腿下淌了一摊血。母亲问她哪里受伤了。慧菊一头扑到婆婆身上:“娘,我已经怀孕三个月。”
母亲后退一步:“现在你怎么啦?”
“可能流产了。”慧菊吓得小脸煞白。
“我的傻孩子啊,你怎么不早说!”
慧菊说:“娘,我说过现在不要孩子,我怕说了对不起爹。”接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母亲把慧菊拉进怀里也哭了:“慧菊,是老萨家对不起你啊。”母亲替她擦擦一把眼泪说:“别哭了,女人流产比生孩子还虚,别哭坏身子。”
慧菊说:“身子我不疼,疼的是没保住萨家的命根子。听说头一胎流产,会影响以后生育,萨家已三代单传,他们这样的好人家,我怕……”
慧菊说出这样的话是母亲没有想到的,因此仰着脸说:“老天爷,我祭天祭地祭窑神,七十二拜都拜了,你怎么不睁眼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其实这事的根子在我,但母亲却冲父亲吼起来:“都是你!为了争一口气,让一家人跟着你受罪。”突然看见,父亲趴在九间棚的地铺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扯着头发,在不停地扭动,心又软了。
慧菊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叫一声爹,过去坐在他身边说:“你别怪我,别怪我啊。” 父亲没说话,慧菊又说:“爹,你怪我吧,怪我吧。”
父亲死不吭声,母亲说话了:“孩子,你公爹无能,不管他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萨家福大命大,一定会人丁兴旺的。”
当着父母我不能说别的,只能说些只有我们俩能听懂的话,然后说:“慧菊,对不起,今后我天天陪着你,跟你一起烧窑,好好照顾你。”
慧菊奇怪,抬头问:“你不到镇上上班了?”
“是。”我说,“从今天起,我到川坝村挂职,不再是农技站长了。”
突然的变故,让母亲吃惊不小——儿女的前途一直牵着她的心,她半辈子吃糠咽菜供我们上学读书,为的是我们的出路,我刚混个一官半职又被人撸了,最不能接受的是她。
“这不是丢了饭碗了?”她朝父亲说,“萨家社,你是一村的支部书记,平常能耐大得不得了,现在是你施展的时候了。你找那狗操的。”
“没必要。”我说,“你们知道接替我的是谁?柳片长。柳片长是谁?呼延湖他老婆的弟弟。”
母亲说:“怪不得小额贷款帮我们,原来保险柜里安雷管——暗藏杀机。不行,萨家社,你现在就去找!”
父亲始终没说话。我不希望他去找,但我想知道他的态度——他一向对我和小妹要求严格,我担心他误解我。父亲不提我的事,而是问慧菊:“孩子,满江不当站长了,你看——”
慧菊说:“没事,萨满江当站长是我老公,不当站长了是我汉子。”
慧菊的话我感动,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看着父亲,父亲说:“慧菊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对你的信任比什么都好。”
这就是父亲对我的肯定。于是我对慧菊说:“媳妇,今后我就跟你死心塌地干窑场了,还清贷款,让那些 操的看看。”
母亲却不服:“屎盆子炒鸡蛋——吃是能吃,味道不对。”
我一边想着镇静,镇静一边暗暗发狠:呼延湖,有朝一日我当了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撤掉你!有朝一日我当了歹徒,第二个命案就是杀了你!
九
想不到,这时候猬水镇法庭又上窑场催款了。正常烧窑挣的钱一个萝卜一个窝,信用社贷款、群众集资,都能对付过去。一场大雨把砖坯淋了大半,损失惨重,虽然没伤元气,却没钱还债了。
村长老邱跟着谢庭长一起上窑我不奇怪,让他用尽浑身解数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要命的是小妹萨兰回来了。十九岁的萨兰已变成大姑娘,却仍是学生,家里这样的遭遇都不该让她知道。不能过早伤了她的心。她怎么偏偏今天回来啊?
我问她回来干什么,萨兰说:“你们烧窑挣钱不给我,我在学校吃什么?”我才想起,连小妹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来了。不过,她没怪罪谁,而是郑重地问我:“咱家的新房子怎么换了锁?”
我说:“临时换的,你别管了。”
小妹说:“我问了邻居,四间新房卖给老獾精了。”接着就流泪了:“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没回答,因为我看见魏寡妇慌慌张张地来了,赶紧催小妹离开窑场,先回学校向同学借钱用,过几天给她送过去。魏寡妇却神秘地把她拉到一边。魏寡妇闺女跟小妹都在塔蒲一中念书,我不知道她会跟小妹说什么。
这时,法庭的警车已经开进窑场。母亲呱嗒着脸说:“又来催款呢,大雨淋瘫了砖坯,财神爷摆手,没钱了。”
谢庭长仍然梳理头顶上的几根毛发,没理睬母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父亲说:“萨书记,你没有钱,却有资格被抓了。”
“要抓你就抓,我真的没钱。”
谢庭长回头看老邱,好像两人有个什么承诺似的。我的丈人爹已准备与父亲竞争支部书记位置,并外出包工干建筑,好久没出面跟我家直接对抗了,不知这次他来干什么?我知道,慧菊跟她父亲的性格是一样的,只要他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放手。
果然不错。当谢庭长让他出面作证时,他说:“我闺女在他家打工,有钱没钱我最清楚,没钱哪能买一辆大汽车?”
慧菊说:“爹呀,买汽车是为顾客上门服务。”
“那还是有钱。”
“我一直在萨家,有钱没钱我不知道?”慧菊指着我父亲说,“你看我公爹,身上穿的衣服都空落落的,整整瘦了三十斤,人都皮包骨头了,有钱他能这样?还有我婆婆,血压高得喘不动气,都舍不得吃药,整天憋得脸通红,有钱她能这样?”
老邱说:“慧菊,我是你亲爹!”
“亲爹应当心疼闺女,为了挣钱还贷款我跟婆婆抢砖坯,都流产了,你的外甥没见天日就没有了。你现在还说瞎话,你想把我,把这个家逼成什么样子!”
老邱突然指着父亲大骂:“老萨,你这混蛋,你让我闺女……”老邱借机发挥,一把将父亲推了个趔趄。
慧菊说:“你别乱来,我公爹比你这亲爹还亲,我在萨家的一切都是自愿的。对他动武,你不是他的对手。”
老邱笑了。情况不好,我赶紧过去护着慧菊,当老邱举起手的时候我叫了一声爹,然后挡住他:“我的老婆没有错,我不会让人随便打,包括我丈人爹。”
我把慧菊拉开,魏寡妇领着小妹萨兰过来了,看了一眼老邱说:“你的笑很瘆人,你说以后不笑了,让我怎么信?”
老邱问她什么意思?魏寡妇说:“我闺女说了,萨兰在学校都吃不上饭了,你怎么还说他们家有钱?你有钱不管,还捣鼓人家,当个村长都不够格。”
老邱说:“你……”
谢庭长有些不耐烦了:“不要纠缠家务事,我们执行公务吧。萨书记,不是我们跟你过不去,现在全国抓执行难让你碰上了,你跟我们走一趟还是让我们查封你的窑场,你选一个吧。”
父亲说:“我跟你走吧。”
我理解父亲的选择。如果查封窑场,事情就算到头了;但窑场在,我们会继续点火冒烟,他的愿望就不会落空。
这时,窑场上突然冒出一种酸奶酪味,我知道是母亲过来了。如果事先预料会憋气,她会先含嘴里几粒速效救心丸。救心丸就是这样的气味。
“你们上坟不带烧纸——惹祖宗生气。你们敢抓他,我死给你们看!”
母亲朝谢庭长一头撞去。母亲这样做很危险,火气攻心她会受不了。我把她拦住了。我必须冲上前,让母亲心情缓和一下。我对庭长说:“我不是农技站长了,但还是公务员,我知道你们在执行公务,但执行公务总得实事求是,讲个轻重缓急吧?你这样以抓人来威胁,符合法律规定吗?”
谢庭长怒了:“你再嘴硬,我就给你掀摊子!”
在镇上工作多年,我熟悉这种执法场面,法庭惯用拍桌子吓猫的手法,吓倒了你就乖乖就范,吓不到他们走人。谢庭长却不吃这一套,打开手机叫推土机:“来三辆,半个小时给我把窑场推个底朝天。”
我指着谢庭长的鼻子:“你敢!你推个底朝天我看看!”
谢庭长在执法生涯中,大概没遇过我这种镇政府出来的“愣头青”,对法警说:“铐上他!”两个法警手里抡着明晃晃的手铐,却没铐我,而是把我架住。我发现,父亲看着我身边一边站一个警察,两道黢黑的眉毛竖起来了。
父亲说:“一切有我担着,只要你们放开他,我一切都听你们的。”
“不听!”母亲又出马了,“你老坟头上耍大刀——吓唬鬼。”她提着一张铁锨朝着谢庭长,一副拼命的架势。谢庭长吓得连连后退,嘴里说:“你敢妨碍公务我就抓你……”光秃秃的头皮上却冒汗了,转身问老邱:“他家到底有没有钱?”
老邱说:“其实真的没有。”
“没有你怎么——”
“我有。”
“你什么意思?”
“剩下的债务由我承担。”老邱说,“就算帮我闺女……”
谢庭长笑了:“你怎么不早说!好了,萨书记安心烧窑吧,以后债务的事我找邱村长。”
这才是老邱的真正目的。母亲却一下蒙了,一直看父亲。老邱在为竞选党支部书记作充分准备,捞取政治资本——只要还清了信用社债务和村民集资就能获取民心,让村民有一种“感谢共产等,感谢邱村长”的效果,进而赢得选举。
在母亲看来,舍弃支部书记的位子,从此跳出火坑也是件好事。
而父亲却说:“那就问慧菊吧。”
慧菊一时愣了。开始她觉得村债由父亲老邱偿还,帮一下萨家,就算帮一把闺女也好。我父亲这一问她忽然醒悟了。
她对老邱说:“一开始萨家就没让你插手,现在债务都还一半多了,你就别再乱想了……”
“这就是我的态度。”父亲转身对谢庭长说,“你放心,我既然写下保证书,那是有法律依据的。”
老邱说:“谢庭长,那就随他吧。”
“好。”谢庭长对父亲说,“萨书记,你先还一部分。”
“没有。”父亲说,“我现在手头真的一点钱没有,但我一分不会少。”
“没有钱你咬什么牙?”谢庭长说。他唯一目的就是收欠款,如果债务转到村长老邱头上他就能顺利完成任务,没想到父亲会不干。他指着父亲说,“对不起了,有债不还,态度恶劣,发动全家对抗法律,我只能把你带走……”然后朝着两个法警一挥手。
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一直围观的砖窑工齐刷刷地凑上前去,把两个法警团团围住。工头郑沂山指着窑体大门处的一副对联说:“领导你看,去年过年,俺给萨书记贴的——为国添砖加瓦义不容辞,替村清账还债呕心沥血。你们当地人这样逼他,俺这些外地人心里都不好受……”
谢庭长有些急:“你们想干什么?”
郑沂山说:“俺想帮他凑钱。”他从口袋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布包送上去:“领导,俺这几个月发的工资都在这里……”接着十几个窑砖工都行动起来,一双双带着黑泥的手,握着皱皱巴巴的钱,对谢庭长形成包围之势。
谢庭长对父亲说:“这是对本法庭的侮辱!萨书记,是不是你想煽动他们造反?”
“不是。”郑沂山说,“萨家已经够苦的了,求你们不要逼他了。”
十几个砖窑工齐刷刷地跪在了谢庭长面前,齐声说:“求你们绕了他,求你们了……”
小妹萨兰从母亲背后慢慢走到跪在地上的砖窑工面前,弯下腰,向他们一一鞠躬:“谢谢大哥,谢谢你们……”
我眼睛有些发涩了。是的,谢谢你们,我来自沂蒙山的兄弟!你们放下锄头背着铺盖,来到猬水河打工挣钱,小的不到二十,老的快六十岁了,睡砖头铺的床,赤脚光背,辛辛苦苦地挣了些养家糊口的钱,却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给我们顶饥荒。那是他们的血汗钱啊。
此情此景让谢庭长难以承受。父亲却突然对跪在地上的砖窑工发火了:“郑沂山,起来!你这不是跪法庭,跪的是川坝村支部书记!”
谢庭长说:“萨书记,不要责怪他们,我也不多说了,法律赋予法官的权力有限,以后我知道该怎么办的。”
警车走后,我找小妹萨兰,却看见她跟魏寡妇站在猬水河边,推推搡搡,魏寡妇塞给她钱,说萨兰跟她闺女是要好的同学,给的钱一样多,先拿着到学校去,别耽误了功课。
萨兰不要,转身跑了。
她站在在猬水河边发呆,河水在高耸的烟筒旁边静静地流,我不知道小妹在想什么,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父亲,她不忍心看父亲如此遭罪。我赶过去说:“小妹,困难是暂时的,你回学校吧,过几天我开了工资就给你送生活费。”她摇了摇头:“可怜咱爹……哪年哪月能熬出头啊……”
回到九间棚,萨兰的举动让全家人震惊。她郑重其事地站在父亲面前说:“爹,我要生活费!”
父亲愧疚地说:“闺女,爹对不起你了。”
小妹哇的一声哭了:“爹啊,你一个窑场主,川坝村的一把手,你最疼闺女,可你连闺女上学的钱都没有了。你闺女心里什么滋味!”之后,她一边哭一边在窑场拼命干活,然后悄悄离开。
不久她就失踪了。
十
谁都不会想到小妹会出事。当时,姓夏的同学老厂扩建,跟我订下了五百万块购砖协议,整个窑场都欢呼雀跃。中午,母亲煮了一锅猪肉大白菜犒赏三军,跟沂蒙山民工一起庆贺。就在这时,老獾精领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师和两个民警上窑了——塔蒲一中已经好几天都找不到小妹萨兰了。
父亲慌了。我说怎么会这样?
戴眼镜的老师说,萨兰是中央美院的苗子,很可惜,这次回校后萎靡不振,整天说上海有一个年轻女子卖身救父的事,同学见还她写过一份“替父还债”的广告,自称姿色姣好,至今处女,谁能帮父亲还债谁就是她的恩人。如果她的恩人未婚,甘愿以身相许。如果已婚,她一辈子为他当牛做马,做他的单身奴隶,随后就不见人了。
母亲简直疯了。
“娘也!灶王爷踢飞脚——胡闹锅台啊……昨晚俺做了一个梦,梦见闺女跟老獾精他老婆一块踩了电线,烧得剩下一把骨头了……醒了想想,老獾精他老婆十年前就死了……”
我找了速效救心丸给母亲,然后向猬水镇派出所报案,父亲则决定窑场停工,让郑沂山带着砖窑工找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川坝村村民自发行动,四处奔走找人。魏寡妇的闺女自幼与萨兰情同姐妹,形影不离,萨兰失踪她不上课了,魏寡妇听说后去了塔蒲一中,陪着闺女几乎找遍了塔蒲城。
慧菊到晚上九点才回来,说她跟父亲老邱一起,在川坝村到塔蒲城的路上找了三个来回。
父亲母亲都没说话。我知道,人命关天,老邱不计前嫌不足为怪,当然,也不能否认在赚取口碑。
一个月以后仍无音信,窑场上笼罩着一片阴影。母亲抱着小妹的照片一哭就是一整天,哭完了,嘴里含几颗救心丸在窑场干活,一刻不敢停下,因为一停下她心就能跳出胸膛。时间一天天过去,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相信有主心骨的小妹不会做出太傻的事,只是不知道她在哪,在干什么,真是让人揪心。
到了初夏,窑场来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送一个信封给父亲,父亲签字以后司机说,是一个女顾客雇我送的,车费已付过,说完就走了。父亲打开信封,里边有一摞钱和一个封信。
爹,你好。这一万三千元钱你收下还债。别推辞。
你是我的亲爹,我亲爹为集体还债太累了,闺女眼看着爹在火坑里煎熬又使不上劲,心里难受。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闺女为有这样的爹感到骄傲。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意。爹养我这么大,无以报答,闺女自愿放弃一切帮爹还债……
萨兰
母亲瞅着那些钱,忽然抓了起来撒了满地,一边撒一边喊:“这些钱来路不明,我不要!我要闺女!我要闺女啊——”
我说:“娘,你这样小妹会很伤心。她是你闺女,你要相信她。”
“不行,一定把她找回来!”父亲把那封信叠好放进口袋,然后吩咐再次停工,让砖窑工四处找人。他对郑沂山说:“找不到她都别回来,我不烧窑了!”
母亲嘴里嘟囔着:“不找了,小浪×没出息,死在外头算了。”却把摇把子递到父亲手里,早早坐上拖拉机,准备出发。
拖拉机一上柏油路却又被柳片长截住了,柳片长告诉父亲,市政府明天到猬水镇检查计划生育工作,抽签的时候川坝村被抽中,是重点检查对象,柳片长让他充分准备。
父亲说:“狗屁,计划生育你找村长,我找我闺女!”父亲一脚踩大油门,拖拉机冒出一阵长长的浓烟。
柳片长忽然说:“你闺女的事我知道。”
父亲一脚刹车,几乎没等拖拉机停住,他就跳了下来。
柳片长说:“你闺女没做坏事,跑到狡赖河那边收购废品了,骑着一辆自行车,驮两个大筐走村串户收破烂,那边一个片长说,她年轻,长得好看,乡亲们都喜欢跟她打交道,买卖越做越大,在胶河那边建了废品收购站……”
一个乡村、城市常见的那种身后驮着大包垃圾,穿戴肮脏的叫花子一样的人出现在我眼前。她是川坝村支部书记的闺女,她是我小妹。尽管小妹刚成年就辍学了,走上一条不该走的路,但生命无虞让人安慰多了。
母亲却说:“萨家丢不起这个人。”
父亲则问柳片长:“你跟萨兰不认识,怎么知道她的事?”柳片长说:“去狡赖河那边检查计生工作碰上的,她也不认识我,从车上看她好像是你闺女,问了一个片长,果然是。”
母亲问柳片长:“你见她的时候,没发现她精神上有问题吧?”柳片长笑了笑说:“挺好的,骑在车上还哼歌。”
父亲发动了拖拉机说:“满江,去狡赖河把你小妹找回来!”
我们还没走,一辆警车开来了窑场,警车上下来的不是执行庭的法警,而是两个民警,他们自报家门,说是狡赖镇派出所的,其中一个民警问了父亲的身份,父亲说了以后,那个民警说:“萨兰是不是你女儿?”父亲说是,民警说:“你女儿萨兰非法收购国防线,犯了销赃罪,公安机关已将她依法拘留。”另一个民警说:“你是监护人,请你签个字。”
我的头一下大了。母亲捂着胸口一腚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老天爷,你还不如当婊子卖×啊。”
警车走后,我们坐着拖拉机到镇上去。镇上我认识的几个人,包括姓夏的同学,却都没戴乌纱帽,估计找也没用。父亲只是一个村官,十几年来两眼盯川坝村,与外界没有多少联系。说到家我们是一个背着猪头找不到庙门的家庭。
出了这样的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找门路,问问情况,走走关系,看能不能见见人,能不能从轻发落。父亲跟我商量后,直接把拖拉机开进了猬水镇党委,我跟父亲一起面见党委书记呼延湖,向他求救。
呼延湖对我们父子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高高在上,这给父亲和我形成了无形的压力。他说,情况他知道,一副例行公事的派头,接着他告诉父亲:“你闺女收购的是什么?国防线!涉及国防和战备,必须严厉打击。如果只是收购,那是销赃罪,能轻点,如果是合谋,一个盗窃一个收购,那就有些麻烦了。现在正调查,没有结论……”
父亲一直赔着笑脸,说孩子小不懂事,书记能不能帮一下,并一反常态地说了一堆有恩必报的话。小妹是不愿让父亲活得窝囊才去捡破烂,最终还是父亲为了她向人低三下四。我心里有些憋闷,以前呼延湖帮了我们,我们也付出了代价,基本上扯平了。现在我们求你,就算又欠你一个人情吧。
我说:“呼书记,我爹从没求过人。”
“我知道。狡赖镇派出所所长在我们猬水镇当过所长,我跟他说一声,看能不能……”
这还算他有点良心。
父亲说:“先让我们看看闺女吧。”
“你们去吧,我给所长打电话。”
离开猬水镇,我发现坐在拖拉机上的母亲有些异常,大口喘气,絮絮叨叨,说萨兰在看守所被人打得只剩一口气了。父亲说:“现在警察不打人。”母亲说:“警察不打人,发动犯人打犯人,打断指头,打断肋叉骨的都有……我闺女快被人打死了……”
从猬水镇跑了上百里路,到了狡赖镇派出所,却被警察拒之门外,说审讯期间不允许外人见。母亲说:“我是她娘,不是外人。”警察态度坚定,说除了警察,其他都是外人。
父亲问他们所长在不在,警察说不在。父亲又问:“猬水镇党委书记没给你们打电话?”警察有些不耐烦了:“塔蒲市政法委书记我都顶了回去,猬水镇的书记算个屁!”
怎么回事?呼延湖没跟狡赖镇的派出所长打招呼?
母亲说:“他叫萨家社,川坝村的……”
话没说完就被父亲挡住了,我觉得父亲是对的,一个村支部书记在警察眼里屁都不如。
我不能再让父亲低三下四,主动上前说:“请给个方便,我们是萨兰的亲人,既然跑了一百多里路来了,就让我们见她一面……”
警察始终不松口:“对不起,我要保我的饭碗啊……”
没见着小妹,回窑场路上母亲一直嘟囔:“哪辈子没烧好香,嫁到你们萨家来。”回到窑场却突然叫了起来:“不好,原子弹擦屁股——大祸临头了。萨兰啊,萨兰被人打死了——”大口喘气,手脚哆嗦,眼神不正常了。
我给母亲吃了速效救心丸,她没倒下,但是,在一阵阵的酸奶酪味包围当中,母亲整日整夜抱着那个黑皮兜不放手了,白天枕在头顶下,晚上抱在怀抱中,甚至连上厕所都不肯松手。
一天晚上,她半夜爬起,把那些红黄蓝褐绿粉的钞票一把一把抓出来,一张张地数,数完又一把一把抓进去,抱着黑皮兜翻来覆去,一晚不睡,嘴里嘟囔着:“萨兰,我的好闺女……为了这些钱,你把自己毁了……” 接着逼视着父亲:“萨书记,为了还债,你把这个家毁了……”
父亲看着母亲,心里难受,劝她说:“牛建花,你进了萨家的门就很能干,很坚强,这次是怎么啦?你闺女没做坏事,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
母亲却大声嚷:“她要回不来呢?”
父亲无话。母亲流泪了:“我要死了,再也见不到闺女了,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父亲听着心酸,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母亲就动手了,突然从黑皮兜里抽出一摞钱,有十几张,嗤嗤地撕,百元钞票很结实,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一会就把十几张撕碎了,一边撕一边说,“我们家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为了这些臭钱,毁了我亲闺女了……”
父亲看在眼里,并不管她,只管让她撕,也许撕一些钱她心情会好些。可是母亲没完没了,连续撕了三四摞钱,父亲发现不对了,心疼是一回事,一把汗一把血换来的劳动果实化为泡影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她撕碎了全家人的希望,包括萨兰所做的一切都落空了。
他奋力阻挡母亲,想把黑皮兜抢出来,但他越抢,母亲撕得越快,而且喊着:“我把这些钱都撕碎,光着腚离开人世了……”她不再一摞一摞地撕,发疯一般从坐在腚底下的黑皮兜中抽一张撕一张,越撕越快,眼看半皮兜都撕碎了。
发现父亲脸色不对,我急忙上去阻挡,但已经晚了。父亲啪,啪,啪,连续打了母亲三个耳光。
慧菊喊了一声:“爹!你打人啦……”
我跟小妹是在父亲的耳光中长大的,但父亲从未打过母亲,母亲从来不知道父亲的耳光到底有多重,突然被打愣了。母亲说:“萨书记,打死我吧,死了看不见钱,就不想闺女了……”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扑上去抱着母亲,泪流满面:“对不起,掌柜的,今天我昏了头了……”
不管父亲怎么道歉,母亲住进猬水镇医院后一病不起。
十一
父亲动手打了母亲,我觉得父亲有些自私了,为了实现自己内心的一个什么东西,拖着整个家庭在火坑里苦苦挣扎,挣扎中因为受到刺激,他就举起了手掌。
在去猬水镇医院看母亲的路上,我跟慧菊说,怎么回事?他们上辈动不动就动手打人。慧菊说:“打人与打人不一样,我爹看着谁不顺眼就打谁,老婆孩子一块打;你爹只打晚辈,那是恨铁不成钢。”
我说:“不对,我爹打人是耍威风!耍威风竟然耍到母亲头上,他就没有良心!要是换了我,他打我三耳光,我就还手给他九个!”
慧菊说:“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向娘动手。”
我说:“他已经动了手!”
到了猬水镇医院,躺在病床上挂吊瓶的母亲看着父亲端着饭走进来,一脸安详。我觉得她有些贱,父亲打了她不但不记恨,反而那么平静,好像她为父亲操劳大半生,就是为了父亲对待她好的这一刻。一向脾气火爆的亲爹怒气未消,伺候母亲却像变了个人,走路也是悄腿悄脚的,怕影响了她休息。进了病房,他悄悄蹲在一边,卷圆了嘴,轻轻地吹碗里的稀粥,那耐心的样子就像在窑场烧砖。稀粥端到母亲嘴边的时候,已经不凉不热了。
母亲伸手端粥,父亲摇了摇头:“别动,我来喂你。”他拿匙子舀了粥一点一点送到她嘴里。
父亲说:“猬水医院是一个镇级医院,条件差,如果不见好转咱就上塔蒲市医院。”母亲说:“不用,心绞痛是老毛病,打几天吊针就回家给你烧窑。”母亲看着父亲熬得两眼通红,心疼地说:“我的萨书记,真是委屈你了。”
父亲笑:“掌柜的,伺候领导,甘心情愿。”
“偷鸡的坐茶馆里——假装正经。”母亲说,“别老闷着,到街上去买点啤酒,打打你的馋虫。”
“不啦,省钱治病吧。”
母亲就不喝稀粥了,心疼地白他一眼:“一辈子没大毛病,就喜欢喝点啤酒,光为了打饥荒,今日不喝明日不喝,多喒是个头啊,等打完饥荒人就老了,想喝也喝不动了。我少打点针,省下点钱你喝瓶啤酒吧。”
父亲说:“不喝酒没事,不治病不行。以前你一分钱药不吃,一声不吭地拖着,小病拖成大病了。你是咱家掌柜的,没有你我驮不起这个饥荒。”
母亲问:“你承认我是掌柜的?”
父亲点头。
“那好,萨家社,掌柜的叫你上街买酒!”
“是!”这个老复员军人忽地站起来,双腿并拢,右手一抬,给母亲敬了一个军礼。
父亲走后,我和慧菊相互看了一眼,心里说不出是怒,是心酸,还是温暖。跟了父亲大半辈子的母亲,不知是已经习惯他,还是心里一直有他,她对父亲的一心一意,让我感到别扭,心里的记恨和埋怨也就没有冰释。
慧菊走进病房问:“娘,你不生爹的气了?”
母亲说:“你爹就这样,咱气得肚子疼有什么用?咱改不了他,不如顺着他,等打完饥荒,到了露出头来的那天就好了。”
我说:“亲娘,除了你没人能做得到。”
母亲说:“现在想想,我撕了他那么多的钱也不对,那是他的心血啊。”
父亲回来了,他带回了五根鸡腿、一盘花生米、一瓶啤酒。母亲让我们跟父亲一起吃饭,我们说已经吃过了,她便跟父亲一起吃。
父亲一直是忌醉不忌酒,忌酒不忌啤酒,喝啤酒的下酒肴就一盘花生米,外加几根鸡腿。每次吃鸡腿,母亲吃两根,父亲吃三根。这次例外,母亲只吃了一根就推给父亲,说:“剩下都你的,我不稀罕。”父亲说:“别骗我了,说梦话都想吃一顿鸡腿犒劳一下呢。”
“别瞎编,我不说梦话。”
父亲说:“庄稼人鸡腿就是最好的菜,你不舍得吃把我惯坏了,这回你是病人,你让我有点良心吧。”
“说得难听,这是谁跟谁?既然我把你惯坏了,还是你吃。”
父亲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父亲拿了包起鸡腿就往外走。母亲问:“你干吗?”
“都不吃,我端大街上喂狗。”
“回来,我吃!”
父亲笑了。他把窑场交给我和慧菊,一门心思伺候母亲,每天喂饭,喂药,端屎,端尿,洗脸,擦身子,几天几夜不合眼,困急了就挨着母亲的病床稍稍歇一会儿,囫囵身子到天亮。
我发现父亲眼圈红红的,身体又瘦了,心疼他了。我对他说:“伺候病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样苦熬不行啊。”我让他回去睡几天,恢复一下。父亲说:“不守着你娘我不放心。”我说:“我和慧菊两个替你伺候,你放心好了。”
父亲哽咽着说:“你能替我伺候你娘,却替不了我对你娘的一片心啊。”
慧菊含泪点头:“你和娘一样重要,也要保重啊!”
我站在母亲床边一句话没说,我甚至感谢母亲这场病,因为这给了父母一次两心靠近的机会。
红色桑塔纳停在了病房边,慧菊一看是她父亲老邱,叫了一声爹,说:“爹你来了?”母亲哎他一声:“邱村长,你打酱油的进了剃头铺——走错门了。”老邱说:“没有,我是来看你的,”说着,从腰里摸出一个纸包,塞进母亲枕头底下说:“三万块,治病的……”
川坝村就这样,不管过去有什么仇什么恨,一旦有人得病住院,一些恩怨就淡了,送点“人情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我和慧菊高兴的是,毕竟两亲家还是和为贵,借此机会两家和好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母亲却说:“我家不缺钱,不用你腰里别着个死耗子——假装打猎的。”
“我是真心。”老邱说,“这点钱对一个建筑公司经理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你别嫌少。咱这是给亲家治病,专款专用,与还贷无关。”
慧菊说:“娘,你就收下吧,这是我爹的一点心意。”
“好好,既然儿媳妇说了,我就收下。”慧菊接了钱,母亲说:“亲家啊,咱撂下拐杖作揖——老交情。你和我们家满江他爹,两个麻雀吵架,就为一粒米,挣个高下有什么用?反正谁干都不是外人,和和睦睦的多好哇。”
对老邱送来的“人情钱”父亲没说一句话,既然是人情钱,将来还是要还账的,有什么可说的?父亲还是谈政治:“亲家,你当村长卖河滩上的树林子,当了书记你还能干什么?”
老邱说:“错了,我当了书记坚决不卖树林子。我当书记就图挣钱方便,支部书记与工商、税务、镇长、镇委书记都熟,关系广泛,我那建筑公司的钱就哗哗地流了过来了。”看着父亲摇头,他又补充一句:“你傻啊。我闺女都成了你儿媳了,我挣下万贯家财不都你们萨家的?”
父亲说:“支部要换届,你是不是还想让我退出?”
“既然你的脑筋还没有变,我就不跟你叨叨了。”老邱说,“你一定把牛建花的病治好,这辈子你不能没有她。钱不够,我再拿……”然后又说,“我明确告诉你,没有对手,我当了书记也没有意思,眼看就要换届了,我要跟你公平竞争……”
父亲说:“好,我等着。”
母亲的病却越来越重了。
不久后的一天,她突然说了一句:“我是独眼骡子换瞎马——越来越糟了……”说完她就迷昏了。医生检查发现,她身体浮肿得厉害,心跳也加速了,越来越重的喘息憋得脸色通红。
我向医院提出马上转院。一出病房,碰上了魏寡妇,她提着一网兜苹果罐头正东一头西一头地找人。见了我马上说:“我来看看你娘。”我把她挡住了。母亲说她是坟头上的夜猫子——不是好鸟,特别柳片长开会摊饥荒的时候,是她跟老邱一唱一和顶了回去。母亲一直反感她,如果让她见母亲,反而会加重母亲病情。我把她拉得离病房远一点,问她有没有其他事,如果单纯来看母亲就免了,她却突然问起了小妹萨兰。
“萨兰出来了吗?”
我问怎么啦?
她说:“萨兰不上学,俺闺女就要退学了。”
“别看我娘了,赶快回家劝你闺女。”我急忙说,“回去跟你闺女说,萨兰的事已经办好了,很快就到一中上学……”
“真的?我跟闺女说去。”她说,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满江,早知道我闺女跟你小妹那么好,我当初……这可倒好,为了还债,你娘……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多说了,你娘病了,我上窑场替她干活去……”说着,撂下一网兜苹果走了。
后来我到窑场,发现她果然在窑场上,替代母亲为砖窑工做饭,后来又发动村里的党员群众到窑场搬砖,烧窑,她说是参加义务劳动。
事情紧急,我跟父亲商量,带着老邱送来的三万块钱转院去塔蒲。母亲醒来,我把转院的事告诉她,她坚决不让说:“本来小病,一转院非颠出大病不可。就是有了大病,我也不死在路上,死就死在窑场,死在家里……”
我和父亲的意思是,这种事不能听病人的,但医生说要求我们听病人的意见。
我使了个眼色,跟医生一起出了病房。医生说,由于母亲过度劳累,长期紧张焦虑,造成了心肌缺血。现在检查心电图,显示出了“墓碑型”,心率失常,心肌梗死面积继续扩大,不宜转院,只能就地观察。
我的心一下了空了。
回到病房,母亲正拉着父亲手说话,母亲说:“满江他爹,我不是睡在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人,一根韭菜一棵葱的我不放眼里,你替公家还债,我阻拦你,让你生气了,现在我想跟你一起完成,又成了断了脚的螃蟹——不能横行了……真是对不起你……”
父亲说:“掌柜的,是我对不起你。”
“还有萨兰,她还小,派出所不是她待的地方……”
我觉得母亲预感到了什么,好像在交代后事,心咚咚直跳。前几天,我托姓夏的同学去派出所找过人,萨兰的事仍在调查,不过萨兰犯罪的可能性不大,有一个关键的细节还需要确认,只是目前不能放。我对母亲说:“小妹不会有事的,即使有事,我会照顾好她一辈子。”
母亲又看慧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慧菊,好媳妇,你跟着萨家受苦了,你们萨家父子俩,当着我的面应承下来,一定把那四间新房买回来,让慧菊有个窝啊……”
父亲用力点头。
我帮着母亲擦掉口鼻流出一些泡沫一样的东西。母亲大口喘气,抓住了父亲的手:“满江他爹,我已经到日子了,你大半辈子都想听人家叫你萨书记,我……最后叫你一次吧,萨书记,这辈子我不能帮你还债了,你放心,下辈子你有债,我还帮你还……”
“掌柜的……”
母亲不说话了,我喊了一声没有反应,用手一摸身体已经硬了。医生放弃了抢救,母亲大面积心肌梗死,心力衰竭不治了。医生说,算她有福气,死前没有太大的病痛折磨,无痛而亡。
可是,她内心的痛有谁知。
父亲没有流泪,当老獾精开着拖拉机送母亲遗体去塔蒲的时候,父亲说:“我来吧,我要送她上路……”
天黑的时候,母亲的骨灰盒回来了,一座新的坟墓在窑场靠近猬水河边的地方立了起来。我跪着,两手抠着坟墓上黑土止不住哭:“半亩地,有个场,人过八十有个娘啊,从今天我就没有娘了……”
按照猬水镇风俗,父亲不到坟场,外人不用跪。但老獾精和魏寡妇跪在母亲墓前的时候,父亲来了。处理丧事期间,父亲一直绷着脸,没流一滴泪,好像他只是送母亲去了娘家,很快就回来了。一到母亲坟前,他才意识到与母亲已阴阳两隔,忍不住大声哭了:“掌柜的,有你在,我挣钱还债有劲头,没有你,我不知该怎么做了……我把你埋在窑场,就想让你看着,一定把你交代的事做好,等我见了你,不让你怪罪我……”
接着,他端着一碗鸡腿放在母亲坟前。
“吃吧,掌柜的,你知道我馋,活着的时候你只吃一根鸡腿,剩下的都给我了;现在你到那边吃个够吧,等我撵上你,你又不舍得了。掌柜的,要是地下有灵,你就等着我,下辈子我甘愿为你当牛做马报答你,还了债,我这辈子就没有心事了,就去找你……”
十二
母亲去世后,父亲再也听不到母亲带着俏皮话的声音了,他的心似乎被掏空,整天蹲在九间棚里不吭声,谁都不敢提小妹萨兰,一提他也像母亲那样叨叨:“她从派出所回来就见不到她亲娘了……”
然后低头,泪如泉涌。
对小妹的事我无地自容,但我疼父亲,眼看就要换届选举了,我说:“爹,以后别自讨苦吃了。”他说是,然后说:“满江,我不再扛下去了,今年支部换届选举,我准备退出了,剩下几十万的饥荒让你丈人爹还吧。”
我说:“好,你该歇歇了,我跟我丈人爹去说一声。”
我走出九间棚,慧菊说:“满江你别做傻事。”我没听她的,直接就回了川坝村,然后回到猬水河边母亲的墓地待了一会儿,又转回了九间棚。我跟父亲说:“我丈人爹同意了,剩下的饥荒由他来完成。”
父亲没吭声。
慧菊却说:“满江你不懂事,你这不让爹半途而废了?”我说:“一样的,你爹我爹都是爹,谁当书记都行。”慧菊说:“他不是当书记的料。”我说:“多干几年,他就是当书记的料了。”
“你说瞎话!”父亲突然瞪大了眼,“你不可能告诉你丈人爹……”
慧菊说:“他回村告诉我爹了。”
“不可能!”
慧菊就看我不知所措。我对父亲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父亲说:“你是我儿子……”
我只有说实话:“所以放弃选举不是你本意。”
过了几天,柳片长代表猬水镇党委发布了“川坝村党支部选举公告第一号”,党支部选举进入倒计时,秘密投票箱已经做好,川坝村政治生活中这样一件大事,要求全体党员、群众代表相互转告,按时参加。
这天一大早老獾精上窑告诉父亲,老邱已经开始行动。他报告了两件事,一件是,老邱事先做了党委书记呼延湖的工作,现在有钱说话好使,延湖明确表态支持。另一件,除了父亲与我,老邱给川坝村二十七个党员每人一张提货单,选举成功,本村超市两斤白酒、三桶花生油、一串庆贺鞭炮拿回家。
父亲问还有什么事?
老獾精看看慧菊不在眼前,说话就随便了,讨好的告诉父亲,选举中的一个关键人物魏寡妇,能说会道,煽动力很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拉回来了。魏寡妇当场揭穿了老邱的提货单,说老邱你真是个老狐狸,成功了能提货,不成功呢?你就一毛不拔了。老邱问以你怎么办?魏寡妇说我要真金白银,一个党员三千,先发,成不成你都得吐血。老邱当场就骂了,我操你个魏寡妇,你胃口比×大。骂完了还让她出面去办。她又提条件,总之是想推脱,她没说因为萨兰的原因,只说我闺女不上学了,在猬水镇打吊针,顾不得你的事了。老邱说好办,我派桑塔纳去医院接回来,带着医生护士陪护,一切费用由我负担。魏寡妇笑了笑,说看你这样,也弄不出个大响声,我不跟你跑了。
最后,老獾精还是叫父亲采取一些主动进攻的措施,保住川坝村党支部这块阵地。
我想也是,“贿选”虽然违法,但很灵。而父亲只是眉毛动了动,没说别的,破例喝酒了。
当天中午,郑沂山提一捆沂蒙啤酒过来说:“萨书记,喝酒,沂蒙山人民向你致敬。”叫父亲萨书记,他很受用,说:“好,让慧菊上街割肉买菜,你们力没少出,钱没多挣,我要表示一下对你们的感激之情。”郑沂山不让慧菊上街,要跟父亲对瓶吹,说花钱就变味了。慧菊端一盆大锅菜过来,他跟父亲一人一瓶对嘴吹。
身边少了母亲,父亲的世界都变了,人像掉了魂儿,好像在大是大非面前也拿不出什么主意了。我和慧菊越尽心伺候,他觉得越孤单。儿女们千好万好毕竟隔着一层,没法跟母亲比啊。喝完啤酒,父亲含泪去窑场干活了。
我无法判断父亲此刻的心情,如果父亲失去坚守了大半辈子的阵地,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打击。母亲去世后,我也不希望他继续干,不过依他的性格,不干的最好方式是主动退出,他能接受,如果是换届落选,很难断定他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我不希望他去搞贿选,但总得活动活动,跟党员们打个招呼吧。
没有,他就在窑场干活。
炙热的窑洞旁,父亲在发疯一样地干活。塑料凉帽在父亲头上被烤得又黄又小,似乎与头发粘在一起。回到九间棚,他摘下塑料帽时,龇牙咧嘴的,好像头皮都被揭掉一样。他腿上的涤卡裤子皱皱巴巴的,被烤得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整个人像垃圾桶边捡破烂的老人。
我帮他脱灰色汗衫,脱掉后发现身上的燎泡一个挨一个像小灯泡,用手一触,燎泡炸裂,稠而黄的液体流了出来。
窑场的命运就要结束了,塔蒲市土地执法大队队长,那个戴眼镜的仍然文质彬彬,但宣布政府的决定却毫不含糊,从“秦砖汉瓦”传承来的窑场破坏环境,浪费土地,塔蒲所剩无几,萨家窑场难逃被取缔命运。父亲好像要赶在窑场垮掉之前完成一件重要使命,拼命的父亲越来越憔悴,我担心他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终于出事了。
事情出在搅拌机。搅拌机是一道关键工序,砖窑工把岩黏土、煤渣、水按一定比例混合,由输送带运进搅拌机,由搅拌机搅匀,让那些混合物变得坚韧,然后成型,由切割机变成一块块砖坯。站在搅拌机边的人时刻处在危险中。飞轮露在外轰轰转,像飞机螺旋桨一样张牙舞爪,时刻都想把人吞进肚腹。
中午,郑沂山就被吞进去了。也是因为太累,他在整理水管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头重脚轻,一头栽在搅拌机上。旋转的飞轮像伸出一只凶手钩住他的衣袖。以前搅拌机绞死过人,如果不能及时脱险,飞轮就会把人搅成肉酱,死无全尸。十几个砖窑工当场吓蒙了。
我叫:“躲开!”却人慌无智,不知怎么办好。一个砖窑工抓住郑沂山一条胳膊往外拉,却越拉越深,吓得挥舞两手大喊大叫。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人都束手无策。父亲似有神助,提一把铁锨,一个与年龄不相称的暴跳,抡起铁锨冲上去,一铁锨砍断郑沂山衣袖。
郑沂山脱险了。
父亲却因用力过大,身子歪向高压电杆触电而倒,身体与电线接触的一刻,一团火光。就在窑砖工狂奔而上的时候,我吓出一身冷汗。有人触电,空手施救是大忌,唯一方法是拿棍子把被电击的人敲昏,然后将人与电线隔开。
我不忍心敲打父亲,我喊一声:“不得靠近……”然后抄起一根棍子蹦过去,敲掉了榆木电杆上的电闸。电闸断开,父亲得救了,却浑身颤抖如筛糠,一头撞向榆木电杆,一下就瘫了。
看着父亲毛发烧焦,口不能言,我慌了,老獾精的老婆就是被电击胸部致死的,死后只剩一只烧焦的狗那么一小堆,让人看着毛骨悚然。老獾精事后调查了,触电昏迷,抢救时间只一分钟,一分钟以后就难说了。我喊:“快打电话,120、110一起打……”
塔蒲的120、110要六十多里才到,情急之下,慧菊电话直接打给了父亲老邱,声音有些嘶哑:“爹!开车快来,救人——”
桑塔纳火烧屁股一般飞过来,老邱跑下车,跟砖窑工一起把父亲抬上汽车的时候,大虾腰都直起来了。开车时,砖窑工簇拥着桑塔纳满怀希望地离开了窑场,然而到了猬水镇医院,父亲已呼吸中断,心脏停止了跳动。
十三
呼延湖小跑着来到猬水镇医院,一边跑一边喊:“院长,这个人必须是你亲自抢救。”当发现施救的人正是院长的时候,他不再喊了,看了父亲一眼,拿出手机给狡赖镇派出所长打电话。
我心很慌,也许他知道父亲的情况,应该让小妹萨兰最后看他一眼,在跟所长反复解释之后,他大声说:“就算我这个党委书记求你,你还让我在猬水镇做人的话,我担保,你派三十个警察押着她,让她来医院十分钟!”
电话啪的撂了。
二十多岁的小妹萨兰已经成熟了,尽管穿戴比较时尚,却目光沉稳。小妹到急诊室的时候,医院已经放弃了抢救。我问怎么啦?院长摆摆手,说有心救人,无力回天。呼延湖瞪了眼,我的眼泪刷的流了下来。
我看见小妹进病房了,而父亲的身躯有一部分还露在外边,是护士没来得及盖好,我不想让萨兰看见父亲触目惊心的身体,拉了床单把父亲盖严实了。小妹却掀开了被子,蜷缩在病床上的父亲,眼睛凹陷成两个洞,肚子瘪瘪的,剩下孤零零的一身骨头了。小妹说:“你们弄错了,我爹还活着,不跟我说句话他不会撒手就走……”
她一头趴在父亲身上放声大哭。
“爹呀,你别死啊——我为你辍学,为你收破烂,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你死了我做的这一切都白费了。”她使劲摇晃着父亲,“爹呀——娘死了,你又死了,哥哥有了嫂子,我却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现在连你也没有了,你让我怎么活?”小妹身体贴着父亲的身体,用亲情温暖着冰凉的父亲,而父亲好像没有体会到她的温暖。
小妹忽然止住了哭,立起身大声说:“爹!你没还清债,能闭上眼吗?你说话不算话,能让人瞧得起吗?”
小妹说完接着又哭,直到哭昏过去。
这时候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只能强忍着,而老邱、慧菊,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病号都在悄悄流泪。郑沂山带着十几个砖窑工赶了过来,他们没有拖拉机,没有自行车,是跑着过来的。听说医院放弃了抢救,小妹萨兰昏了过去,郑沂山双膝跪下了:“我的救命恩人……”
就在院长与护士准备抢救萨兰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因为父亲眉毛一动,身体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
院长检查时,父亲却又不动了。
醒来的萨兰又哭了:“亲爹,你活过来吧,只要你活着,哪怕瘫痪了,不能动了,只要你在棚子里坐着,我保证把你的债务全部还清,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一个有人格的人……”
没有任何反应。
小妹又愤怒地大声叫起来:“萨家社,你必须醒来,你欠的债没还清,你让谁还?想让你儿子、你女儿还吗?你让他们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吗?你不还,你这辈子就白活了,你威风扫地了,什么支部书记,你啥都不是了!”
她哭啊哭啊,哭了三个小时,一会昏厥一会醒来,一会亮开嗓子大哭,一会细声细气的啜泣。
当她再一次哭昏过去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声音:“是……我闺女,萨兰吗……”
那是父亲的声音。我眼睛模糊了,隐隐约约地看见父亲慢慢睁开了眼,是的,他睁开了,他的手能动了。护士吓得哆哆嗦嗦不敢靠前,我觉得奇迹发生了。我摇醒了小妹,我说:“小妹你看,爹活了……”
父亲真的活过来了,就像一个军人被军号唤醒了,小妹萨兰一直是父亲的心病,小妹把父亲叫了回来。小妹萨兰、慧菊还有我,一下扑到父亲身上,叫了一声:“爹——”
父亲真的活过来了。
我爹,他活了。
救护车,加上呼延湖的座驾、老邱的桑塔纳,把父亲送往塔蒲市立医院紧急抢救,父亲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对此,猬水镇医院的院长反复检讨自己,市立医院医生解释说这种事不多,像父亲这样触电“假死”的事有,你们镇医院没经验,应该用一根细鸡毛放病人鼻孔前试试就好了,鸡毛动,就不是彻底死亡。接着问,最后采取了什么措施,院长说:“我们让他闺女趴在他身上哭了三个小时。”
“这就对了。”市立医院的医生说:“一个军人假死,一吹进军号就能把他的魂叫醒,亲生闺女是能把他唤醒的。”
萨兰搓着红肿眼窝,搂着父亲撒娇:“是我爹命大啊。”
父亲说:“还不清债务我死不了,闺女又把我叫回来了。”
过了些日子,大家离开塔蒲一起回到窑场,魏寡妇带着川坝村几个老党员随后赶来了。魏寡妇对父亲说:“明天党支部换届选举正式举行,我们几个代表川坝村二十七个党员,请你回村参加。”
我问她想干嘛?
魏寡妇说:“两推一选定了,全体党员一致通过,萨家社同志是川坝村党支部书记的唯一候选人……”
十四
一切又恢复正常,我开着拖拉机,与当选支部书记的父亲萨家社一起去猬水镇法庭还债。父亲被电击后不能开拖拉机了,无论到哪里都是我开。信用社把川坝村的欠款交镇法庭代收,我家贷款交法庭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
这次谢庭长很客气,老远伸出双手热情欢迎,让座倒水,弄得头上的几根毛发零乱,他先祝贺父亲当选新一届支部书记,然后说:“本来我向塔蒲市法院请示,你的欠款暂缓执行,剩余欠款你可延期偿还。”
父亲说:“不行,一天不还清贷款,我一天不能睡囫囵觉。”谢庭长一根一根地整理一下毛发,点点头说:“萨书记,你这样的人世界上不多,我佩服你,记着今后法庭就是你家,有事尽管找我。”父亲说谢谢,让他查查账,是不是还有十七万,我们家的债务就还清了。谢庭长说:“不用查了,从今天起你家偿还债务的日子结束了。”父亲纳闷,说不可能。
谢庭长说:“是真的,剩余十七万有人偿还了。”
“谁?”
“川坝村村长老邱。”
谢庭长把《还款保证书》还给父亲,像新任大使向国家元首递交国书一般,手臂尽量伸得很长。父亲却不像国家元首那样从容,接保证书的动作有些哆嗦,眼神凝滞。我知道,他不肯接受老邱的援助,因为显然老邱有蒋介石峨眉山下摘取胜利果实的嫌疑,一些功劳被他人分去了。
但我想,父亲已经是胜利者,不要把失败的老邱逼到角落,更不能把他推出去。毕竟,他是我丈人爹。
我不看父亲,只说:“爹,你就接下吧。”
他却看我一眼,接了保证书,一层一层叠好放入贴胸口袋,却没说一句话。不过从这一动作,我觉得父亲已经接纳了老邱的援助,我只觉身上一股暖流。丈人爹和亲爹不在一个高度上竞争,缝合两亲家之间的感情裂缝却是我们一直想要的。
“住下,我请客。”谢庭长说,“猬水镇的法官们百分之四百的人都想认识你。”
“谢谢。”父亲说,“我急着回去告诉我的亲人。”
我懂父亲的话。我把拖拉机开进了母亲在窑场的墓地。
没有春夏秋冬的七年过去了,萨家窑场烧砖六千多万块,一块一块砖对砖对接能绕地球十二圈。包括小妹萨兰、老邱的款项在内,萨家还款三百多笔。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猬水河边,母亲的墓地早被青草覆盖。父亲是眼看着那些新土一寸一寸被青草占领了。母亲去世后,父亲每晚都来陪到半夜,然后睡觉,直至新土发黑,小草发芽,至今未断。面对母亲的墓,我想起诸葛亮《出师表》开头一句话:“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途崩殂……”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娘——我跟爹看你来了……”
我想告诉母亲她去世后发生的一切,现在都结束了,母亲却没有看到这一天。母亲就像战争中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拿下几个碉堡后中弹,没有看到胜利,却为打赢这场战争付出了生命。母亲,我伟大的母亲啊!
父亲没哭,他半蹲在墓前默默烧纸,只要母亲还信神,她会从这些烧纸冒出的青烟知道人间的消息。接着,父亲从贴身的口袋掏出《还款保证书》攥在手,低声说:“掌柜的啊,这是那张欠条,你为它性命都搭上了,现在咱问心无愧了。掌柜的,当你面我把它烧掉,你在那边就放心,不要挂念了,咱家还款的日子过去了。”
心酸与血泪一言难尽。父亲撕碎那张保证书扔火堆里烧了,然后他面对苍天,号啕大哭。
我在父亲身后一动不动,我想就让他哭吧,七年了,让他把淤积在心的委屈和辛劳都哭出来吧。父亲,我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他跪在母亲墓前。我发现,他的背影已经扁了,薄薄的像一层揉皱的纸。我发现身材魁梧的父亲不再高大了。
我被他感动了。我说:“爹,你应该向毛主席、邓小平副总理、呼延湖书记汇报一下,你为党争得了荣誉……”
父亲愣愣的。
一起坐在母亲墓前,我问父亲:“如果再次发生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父亲反问我:“你说呢?”我说:“你脑子里好像有一种信仰,为了这个信仰我知道你会怎么做……”
父亲说:“是,信仰共产党说明你有脑子,不信仰共产党说明你没有良心。就算你一个人普通人,信一件事要么就别信,信就信他一辈子。我有一个战友转业后信佛,直到死都信。他死的时候我给他磕了头。我佩服他。这人有尊严,有人格。”
我说:“爹,你主政川坝村二十多年,该换一张新面孔了。”
父亲又不说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慧菊领着小妹萨兰来了。我惊讶地看着小妹,也没有说话。小妹双膝跪下给母亲连磕三个头,然后在墓前蹲着,她没哭,也许哭父亲已经肝肠寸断,不再哭了。她蹲一会儿,身子扑在母亲坟头,张开两臂,整个人跟母亲坟墓贴在了一起,一会儿她就睡着了。父亲与我,还有慧菊都没说话,就那么默默地陪着她,直到她醒来。
回到九间棚,小妹拿三万块钱给父亲。父亲说:“债务还清,钱对我用处不大了。”萨兰又拿母亲的话说:“一个家庭没有储蓄就像一个国家没有军队,存下点钱买酒喝,这是闺女劳动所得。”
“你真的收破烂了?”我问。
小妹说是。她说:“我看了爹的处境心疼,决定卖身救父,后来改变了主意,那样只能损害父亲,所以收回了绝情话,辍学从商,买一辆自行车城乡各地收破烂。”她走街串巷,空酒瓶、旧电视、破铜烂铁等等什么都收,然后集中到城郊的出租房,分类打包卖出去。
“这活累,挣钱快。一年后我成立了回收公司,有了三辆大货车,成了塔蒲的小破烂王。”
我又问国防线的事。
“栽赃。”萨兰说,“为了发展公司我学着穿戴打扮,在狡赖河那边比较出众,几个地痞小哥打我主意,让我去浪淘沙坐台当小姐,我不从,他们就设圈套,盗窃了国防线放到我的破烂市场,到派出所报案逼我就范。这事我他妈的事先不知,让这帮地痞小哥耍了,我要早知,那几个小哥,嘁——真的不在话下。”
父亲听出了萨兰的变化。父亲说:“闺女,对不起,我跟你哥刚才还说起你,爹把你的一切都耽误了。”
萨兰说:“我爹没倒下,我做一切都值得。”
十五
腊月初八,在川坝村打扫房屋迎接新年的时候,萨家社家在九间棚吃了七年来最好的一顿饭。这顿饭人最多,却没有团圆饭的喜庆,多了一个慧菊少了一个牛建花,多了一个媳妇少了一个娘。
父亲说:“你娘不会怪的。”
他叫萨兰、慧菊上街割肉买菜,叫我去村里的小超市提三捆啤酒、十瓶猬水老烧,戒酒七年的父亲要过一把酒瘾了。九间棚刀板叮当,酒菜香味弥漫一片。父亲要求大锅炖鸡,大盆炒菜,让十几个砖窑工放开肚皮吃个够。
吃完饭,郑沂山带着十几个砖窑工来告别,他们要回家过年了。七年来他们与我家同风雨与共患难,父亲感谢他们,给他们多发三个月工资,给他们买了车票与年货。郑沂山对父亲说:“明年你还烧窑,就打个电话,我们都愿意为你效劳。”
平常一起吃苦受累没觉得什么,真要分手了心里很不舍。父亲跟我们一起送了他们很远,直到看不见他们那熟悉的影子。
不久以后萨家的窑场就在地球上消失了。对那些一起烧窑日子只剩下怀念。
再见我的兄弟,祝你们好运。
回到九间棚,父亲意外地叫着慧菊的名字,先让她坐身边,然后说:“慧菊,公爹敬你一杯。”长辈敬晚辈让慧菊不知如何是好,看父亲举杯等着,只得端杯。“对不起孩子。”父亲说,“你婆婆去世前让我给你们赎回房子,我没有做到,至今让你住九间棚——”
父亲话没说完,老邱搬一箱猬水陈酿,老獾精、魏寡妇一人提一捆啤酒进了九间棚。“刚才你们说房子不是?”老獾精拿出一张纸条,朝大家晃,晃了一圈说:“人家烧窑的盖房子, 一举两得,我哪能让你烧窑卖房子。请在座的各位作证,物归原主,这张房屋买卖合同作废了——”他把纸条撕了,抛撒的碎纸片满九间棚都是。
九间棚里的人都发愣时,老獾精说:“一群傻×,这点小事还看不明白?我把萨家的房子买下,等于寄存在我这里,不至于落在他人之手,事后麻烦。给他的房钱我不要了,等于帮着萨书记打了贷款,一箭双雕啊。”
父亲重新打量了老獾精:“文臣,感谢你,你一个人攒点钱不容易,钱我一定还。”
魏寡妇说:“老獾精,你像个老爷们!”然后对父亲说,“他不是他一个人了,书记要是瞧不起我们,你就把钱还他……”
我感激他们,对慧菊说,以后咱在新房补个婚礼。慧菊点点头。父亲说:“慧菊,我话没说完,以前咱家还债,婚礼也没办,你婆婆一直惦记着,真是难为你了。”说着拿出一只戒指给她,“我当着你婆婆的面,说的话不兑现,她不安心,现在把结婚戒指给你补上。”
慧菊说:“我不要,爹比我们吃苦多,您老有这个心儿媳就知足了。”
我从父亲手里庄重的接过那个久违了的戒指,轻轻地戴在慧菊的手指上:“戴上吧,这是爹娘的心意……”
戴上戒指,我和慧菊都哭了。
父亲擦把脸,看着刚进门的老邱说:“现在好了,我就等抱我的大胖孙子了。”
老邱问:“你不觉得还缺一项?”
“对了,还缺重要的一项,订亲酒,今天就补上。”
本想一家人吃顿饱饭,却不断有人来。柳片长突然进了九间棚说:“各位,本镇最高领导来了。”
我知道他的领导是谁,就说了一声:“领导是个 !”呼延湖一步闯了进来:“你是什么?”我没想到他真来了,没好气地说:“我是 毛。”
“小子,闹别扭呢。”呼延湖说,“萨满江同志,明天上午八点准时到猬水镇上班,行使农技站站长职责。”
我说:“不去,让别人代替到底吧。”
“代替站长的人是谁?柳片长!我老婆的叔伯舅子,人家到狡赖镇当镇长了,你那小站长人家不稀罕。”
看我仍不说话,他说:“小子,这是我一个小诡计,人往往一心不能二用,我不撤你,你能专心烧窑?你不帮你爹烧窑,把你爹累死?所以我让你以挂职为名回村了,柳片长承担工作,职位一直给你留着。我在猬水镇十年,马上换届就走了,临走先把这件事落实好。”
我一惊,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端起酒杯:“对不起,呼书记,我喝三杯你一杯,为你赔罪。”呼延湖说:“不行,我三杯你一杯,我对你说——为你父亲有这样的好儿子感到骄傲。我替你父亲敬你一杯。”
呼延湖一仰脖干掉,我含泪喝干。
喝完酒,他转身对着父亲感慨万端:“萨书记,我走了很不放心你,这七年你老多了——不说了,拿酒来!”司机提过一箱青岛啤酒,一瓶猬水陈酿。“今天,你啤酒一捆,我白酒一瓶!”
“白酒一瓶是我的。”老邱忽然说话了,“今天不是村长与书记,而是亲家对亲家。”
呼延湖说:“村长书记不是对手,亲家跟亲家手挽手。我陪着,你们一个一捆,一个一瓶,咱们干!”
你来我往气氛起来了。我看着丈人爹闷着头喝酒,大虾腰总是直不起来,有点替他抱不平,内心产生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慧菊却搂着老邱撒娇,喊声:“爹,你不是当书记的材料,当个建筑公司经理是满优秀的。”
老邱说:“滚一边去,你个小叛徒!”
父亲笑了。
这是烧窑七年来我见到父亲最舒心的笑。
梁守德,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山东省高密市国土资源局职工。已发表中篇小说《我梦中的白桦林》等9部,曾荣获中国第三届通俗文学大奖赛三等奖、中华宝石文学奖、潍坊市政府奖。有两部中篇被改编成电影剧本,创作的电影《十八亿红线》已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