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nathan Jones
作为当代世界上最伟大的定格动画大师,年过八旬的史云梅耶仍在过着他不甘拘束的生活,创造着捷克儿童式的梦想。
对一般电影人来说,作品登上戛纳电影节堪称是美梦成真。然而,在20世纪70年代的捷克斯洛伐克,这样的重大机遇却会变成噩梦。我现在就在捷克超现实主义动画导演杨·史云梅耶的装修诡异的家里,听他对着满桌子的饼干花生给我讲这样的故事。
我有点期待桌上的点心会突然活起来——比如说,变成饼干人或者花生人然后在桌子上互殴什么的。之前几周里我一直在看史云梅耶的动画电影,其中各种各样的物品都有生命。在他近期的作品《幸存的生命》中,连真人演员都通过定格动画被变成了木偶。
1974年的戛纳电影节上展映了史云梅耶的短片《莱昂纳多的日记》,片中达·芬奇的画作被拼贴进了各种现代战争的影像。结果影片不幸引起了一位捷克评论家的注意。此人在共产党媒体上发起了批判,认为该片缺乏社会主义内容,完全是胡编乱造。
结果,史云梅耶的下一部电影——一部叫《奥特兰多城堡》的假纪录片——遭到了比之前更严格的审查。片中,一位考古学家认为,英国作家贺拉斯·华尔普尔的哥特小说《奥特兰多城堡》中描写的城堡并不像是一般认为的在意大利,而是在捷克。电影中,一位著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对这位精神不太正常的考古学家进行了采访,气氛平淡而无聊。结果官方告知史云梅耶,他不能这样把现实和虚构混合起来,因为把一位真正的电视记者放在虚构的故事里会破坏“人民对电视新闻的信任”。审查人员要求他改用喜剧演员来扮演记者的角色。他表示了拒绝,结果被禁止制作电影8年。
史云梅耶现在80岁了。他还给我讲了另一个类似的故事。在1970年的电影《纳骨堂》中,作为画外音出现的向导带领着学校的孩子们参观一所用人骨盖成的古怪教堂。“她(指向导)的说话方式中有她独特的黑色幽默感,”史云梅耶说,“片中还提到了(骨头上的)涂鸦。审查部门不喜欢这段。”涂鸦被认为是西方病态的体现,为捷克斯洛伐克所不容。这次导演作出了妥协,电影被配上了背景音乐。
不过,史云梅耶似乎天生就是个容易招惹麻烦的人物。在我欣赏他屋子里的食蚁兽标本时,他告诉我,他现在仍然被政府监控,原因是他经常订购一些奇怪的动物标本,比如豪猪的刺儿和猴子的脑袋等等。对这种事儿,他的怒火甚至超过了当年被禁止拍电影。他说,审查制度也不是完全没法打交道的。“那种事都是一波一波的,并不总是像奥威尔小说里写的那样。”
史云梅耶现在每5年完成一部电影(他经常要花很多精力去拉投资),同时还是一位全职视觉艺术家,自己做一些像他的电影一样诡异的陶器和玻璃橱。他的作品堆得满屋子都是。在我右手边是一个靠墙的托架,近看的话就会变成一个用瓷质水果拼成的人脸。食蚁兽被摆放在电视上。阳台外侧则画满了史云梅耶的亡妻爱娃·史云梅耶洛娃的头像。卧室里则是一张用海贝的头部装饰的床,墙上刷着皮拉内西和卡罗特的作品。史云梅耶说,他是在这座城外的大房子里打造属于他自己的“异物阁”(kunstkammer)。“我是个收藏家,”他说,“我生活的环境反映了这一点。我相信,人们之所以收藏东西,是因为我们对世界和他人感到恐惧。有了这些收藏,我们就能创造一个自己能控制的世界。”
史云梅耶的偶像既不是电影导演也不是当代艺术家,而是16世纪的哈布斯堡王朝皇帝鲁道夫二世。这个怪人皇帝的布拉格宫廷里到处都是魔术师、炼金术士和占星师。宫廷画师朱塞佩·阿尔钦博托曾为他画过一幅著名的肖像,把他画成了由水果和蔬菜组成的星座。他还拥有史上最著名的“异物阁”。史云梅耶就是从他身上受到了启发。
史云梅耶家里随处可见用贝壳和水果做成的人头,他以此向阿尔钦博托致敬。那位画家还擅长用书籍和树木拼凑人脸的肖像,这些作品一直都对史云梅耶有很大的影响。他最伟大的短片作品《对话的维度》的主角就是阿尔钦博托画的两个人头,分别由盘子和刀叉组成,他们在史云梅耶的镜头前互相啃咬、重组,然后再互咬。史云梅耶对阿尔钦博托的痴迷还延续到了他后期的作品中。在2000年的《贪吃树》中,女主角把一截木头当成孩子养,结果酿成了可怕的后果。
史云梅耶童年时代就开始收集东西了。他最初的藏品是一堆刀片。7岁的时候,父亲送给他一套木偶剧场,而他后来的艺术作品和电影作品就是这些早期玩意儿的延续。“我想不出我7岁时跟现在有什么区别。”他说。他的很多最重要的作品(如《荒唐童话》和《爱丽丝》)都赤裸裸地表现了童年。“孩子们总是被这个世界的魔法控制着。动画就是一种魔法。”
他说,等到他死的时候,他收藏的这些东西会变成破烂然后消失掉。我说不会,人们会珍视他的藏品。他对此嗤之以鼻。他说,像他这样的收藏者都是“恋尸癖”,总是在逃避现实。但他的藏品都自有其生机和关联性,充满了张力和能量。
在弗朗兹·卡夫卡的经典作品《变形记》中,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巨大的甲虫。史云梅耶继承了这种强烈、焦虑而充满捷克气息的想象力。“我们捷克文化确实擅长与众不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