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诊所

2015-08-10 06:44胡雪梅
星火 2015年1期
关键词:二奶总编责任编辑

文//胡雪梅

心灵诊所

文//胡雪梅

胡雪梅,女,近几年开始创作小说,在《北京文学》《啄木鸟》《百花洲》等杂志发表中篇小说《一豆的春天》《花朵》《去天堂的路上》《母亲在远行》等多部,《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有过转载。居鄂州。记者。湖北省文学院第十届签约作家。

想死的都来找我。

我是个记者,女的,报纸上我叫晓畅,主持心灵诊所,基本上就是跟精神病打交道。名气一大,烦得很,越烦越有人找。电话来的,短信来的,邮箱来的,直接来的,公安局110送来的,社区主任王会莲带来的,明明白白想自杀的,应有尽有。我的任务就是有心结的一律打开,想死的一律劝活。做得好的就做,做不了的就推,这是我的饭碗,我也要活。

我做了二十年记者,文字功夫很好,头条上过不计其数。从长江涨大水,到小学生爱国演讲,大小报道,手到擒来。自杀、冤杀、暴力杀,还有谋杀,见过无数,打我一百枪也没有洞眼。每星期我为本报压轴一次,让读者知道我的厉害。责任编辑周小红说,读者跟病毒一样,可以传播。她说很对。我就是吃读者的,吃他们的钱,吃他们的精神,吃他们的时间,吃他们的信任,还吃他们的愤怒,吃他们的希望。在这个城市,我横着走,竖着走,成就感极强。

那年,来过一个女的。二十多岁,长发披肩,两鼓三长。两鼓,即胸鼓,屁股鼓;三长,即脖子长,胳膊长、腿子长。具有女人必须的良好外在条件,基本的。她落座我面前,两只眼睛清澈见底,一针见血地说:“我是来自杀的。”

面前这个女生,准确地说,是个女人,要修饰一下的话,就给她加个“小”字,叫小女人。我们这个小地方,这三个字可褒可贬,意思是这个女人有点坏,但比坏好一些。女人说出来,有点诅咒的意味;男人说出来,则带着性感的成分。总之,带小的东西,错了都可以原谅。

小女人开门见山,从袖口拉出一只戴着小圈圈红色首饰的手腕。不是首饰,她说:“是我用刀划的,疤痕。”她很镇静,好像她划破的只是一个橙子。在我的不胜惊讶中,她轻巧地赞美:“最是美丽的疤痕。”

不知道她受了什么打击,折磨自己比吃山珍海味还快乐。我暂时不敢多嘴。她眼睛直直盯着我,仿佛在战场上杀敌,已经杀红了眼珠子。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随便说话,要是她突然从我面前九楼的窗口跳出去,报社一百号人,几年都拿不到奖金,赔她一百万也不算多。

我继续观察。按照我的人生经验,她要真的想死,就不会来找我,就算刀夺不了命,长江又没有盖盖子,淹死的可能性达百分之百。何况,还有个说法叫跳楼秀,为要工资,要公平,要各种各样的东西,在立交桥上跳,长途客运站跳,标志性建筑上跳,实际上并没有摔死一个人。他们就等着一个人来,这个人是记者。现在很多人骂记者,其实是这些大小的灾难没有落到你头上来,走投无路时,我告诉你,记者是根救命稻草。

我断定,她不想死,她找我,就是来寻找活路的。那时心灵诊所推出刚刚五天,叫唤五天,没有读者理睬,我们都眼巴巴盼着“就诊者”跳出来。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我和责任编辑周小红为她冠名——处女讲。

我先给她倒一杯茶,再替她殷勤地端着茶。为尊重她的隐私,把她带到报社十五楼的小会议室。那时,心灵诊所栏目还没有商家看好,茶楼咖啡厅都不愿合作,我们没什么诗情画意的地方用来敞开心扉。我拉开小会议室的窗帘,阳光哗啦啦跑进来,我便启发性地赞美她:“哦,阳光照在你身上,你看,你好漂亮啊!”她果然被启发了,低下头,说:“漂亮有什么用呢?”

劝活的大幕,就这样拉开。

她沉痛讲述了一个全中国人民已熟知的故事,做了已婚者的情人。情人是个雅致的称呼,通俗地讲就是二奶,回到旧社会叫小妾。她逼人离婚,人家不干,她就以自杀要挟。每一次自杀,她都得到情人的回报,奖励她一个夜晚的陪伴。讲述时,我暗中数了一下她手臂上蚯蚓似的刀疤,一共有七条。她划了七刀,换来了七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跟男人睡觉,和用刀划自己,竟然是一样的残酷,好勇敢哦!

故事老套得连牙齿都掉光了,而小女人却新鲜地,激动地,用整个身心经历着、抢夺着。真是不要脸啊!我心里这样说着,嘴上却安慰她:“你真傻呀,生命是多么宝贵啊,生命是你的父母给你的呀,要是他们知道你为情自杀,该有多伤心啊!”她就在我对面哭了。哭完后,她郑重地说:“如果你用真名真姓登出我的爱情故事,我就让你写。”我正在等米下锅,就毫不犹豫地说,“能,一定能,只要你说的是真的。”

其实,这个栏目严防当事人扯皮,无论是谁,一律化名,这个,是报社定的纪律,铁的。她擦了眼泪,再次强调:“要用真名真姓,要登出我的照片。”

要给自己曝光,这个要求倒把我吓了一跳。她解释说:“我都怀孕三次了,他到现在还瞒着他的老婆。我要说出来,让他老婆知道,有我!邪门了,跟黄脸婆还讲什么面子!”

她的声音热情似火,像出征前的誓师,此战无论如何只有胜利。可惜,她摆好战场,却没有找到作战的对手。是够郁闷的。我心里暗笑,我就是个黄脸婆!我们责任编辑是个超级黄脸婆!我们报社有一大半女人都是资深黄脸婆!这女人是来自杀的吧!竟然想借我的笔,借我的报纸,抢夺一个无辜女人的婚姻,拿我这堂堂的记者,当根搅屎棍。我真想站起来骂她一顿,拍屁股走人,但是,我忍住了,她是读者,她是因为信任我才讲的真心话,她走进情感的死胡同,我要帮助她,把我们的读者从死胡同里拉出来,这就是我们的社会责任。

我调整自己的情绪,说,真诚地说:“你不能这样做。因为社会舆论会对你很不利。而且,他不让老婆知道有个你,就说明,他现在还没有离婚的打算。也许,他一辈子都没有离婚的打算。这个男人不可靠。”她瞪着我,举起手腕,誓言:“我死!”

她吐出的最后两个字,对我是有震撼力的。如果从我这里离去,她真的死了,我可能会惹祸。惹祸的解释是,惹她的是我,祸害的是报社,赔钱。只要提到钱,我们社长就要撞墙。

我赶紧说:“何必去死呢,你死了,人家哭一场,还不就把你忘了。你现在的处境,除了坚强,再也没有好办法。”

她忽地站起来,目光炯炯,再度誓言:“我就是要赢,我一定会赢。”长发一甩,完全一副精神病患者的风采。言罢,她又亮出七条小蚯蚓,“我付出过七条命,也不在乎付出第八条命。”

我无语呀!

对这个“处女讲”,总编很重视,一再要求稿子要写好,动情,煽情,语言漂亮,标题雷人,要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那个晚上,我激情澎湃地写下她的故事。见报当天,她又来找我,不由分说把报纸扔到我面前,拍着桌子叫嚣:“不是答应了用我们的真名吗?你怎么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捡起报纸,反正已经见报,反正铁板钉钉,反正这个化名,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总之,我们的栏目可以继往开来了。我坦然自若,她便厉声说:“你真无耻!”

我想,我要是不重重还击她,这二奶就以为自己是个女皇了。于是,我对这个猖獗的二奶恶狠狠地说:“你别以为人家的老婆那么好欺负,用你们的真名,他老婆会拿刀追着你砍,砍你一百刀,全市人民都叫好!你以为你真的有八条命!”

我绝对不会给二奶五奶八奶的以任何支持,这是我的道德底线。责任编辑周小红于是小声批评我:“人家劝人都劝活,你劝人家死。”

那以后,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编辑部的同仁们长久地关注认尸启事,她没有死。我们把“八条命”这个绰号封给她,希望她这第八条命能拔出情感泥潭,奔向新生活。

继“八条命”之后,又接连来了几个第三者,甚至是第四者,第五者,这些身陷感情泥沼的男女,心中揣着别人的男人,别人的女人,都是相同的故事,我每天都在复习。

我做了一个统计性分析。我不是学数学的,做得不够准确,但给社会学家们做参考绰绰有余。五年来,除了这三百个男女为爱情争来争去的,还有五十个心情无由头郁闷的,还有三十个找不到工作的,还有一百个婆媳不和的,还有搞对象扯皮拉筋的,不多。其他还有几十个无聊找我聊天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堆坛坛,一堆罐罐,都不是天大的事。

所以,这几年里,我在他们央求下,干过私家侦探,为隐姓埋名的某局长老婆,跟踪她的局长老公;当过和事佬,帮人上门道歉、解决纠纷;当过保管员,保管过某工厂大嫂送来的奸夫穿过的有精液的内裤。后来,报社大扫除时,主任从柜子里扫出来,我告诉他这是一个女人的宝贝,是证据,主任捂着鼻子说:“我吐,我吐!”我说:“你身上也长这个东西。”他说:“我是香的,我给你。”我说:“我呸!你到养殖场去做约克猪。”后几句根本不该讲出来,抱歉。

随着栏目的名气越来越大,总编常在业务大会上表扬我是个好记者,因为常有读者写来表扬信嘛。我心里一热,还当起智多星。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电视,接到一个短信,是个女的,说她和老公说话太干巴,快闷死了,她想说些肉麻的话,要我发几条给她。我的天,这个任务下得很刁,我对我的亲老公也没有肉麻的话讲。想着这是读者对我的信任,我必须对他们有求必应,衣食父母嘛!于是,我回她:“把我爱你发99遍。”她回说:“这年月这三个字最滥,是豆芽炒韭菜,不算情话。”我愣了一下,当时便试着把“我爱你”三个字发给我老公。他正在书房上网,我听他手机“咯登”一响,他的声音便传出来:“你发错了短信吧?神经病。”我在外回应:“是专门发给你的。神经病!”他答:“哎哟,你疯了吧?神经病!”

她说得没错,“我爱你”等于豆芽菜,说这个话等于神经病。我只好昂首冥想,那就来个恶毒的,“老公我掐死你。”那女读者马上回,“这条好,还要。”我就源源不断发给她我的原创:老公我焚你;老公我要给你点天灯;老公我砍你一只脚煨黄豆汤;老公我买五匹马回来,明早把你分尸……

我要是不走红,说明天道不酬勤,是顺势的、必然的,自杀者只要听我的劝,就可以活下来。

这天,我接到一个短信,不急不慢地说他有故事,可能不惊心动魄,但绝对充满悬念。

这个,我一点不奇怪。所有前来讲述的读者,都对自己的故事有十分把握,紧张、刺激、曲折,发表他的故事,明天报纸会加印,街谈巷议。这基本上是“就诊者”对自己经历的期待。我很理解,从不说穿,也不能说穿,我需要读者作,死作。我们约好时间,第二天中午一点,我在暗语咖啡馆等他。

天,已经是春天。桃花开放的季节,柳枝儿刚刚返青,街上跑的漂亮女孩,急不可耐地脱下棉袄换上裙子,或者短裤。现在的裙子很短,裤子也是,刚刚包住屁股,两条长腿用袜子一包,瘦的像竹竿,胖的像竹笋。我大约等了一个小时,终于,来了一个女的。她穿得很性感,就是我刚才说过的紧包屁股的小裤衩,露出的双腿纤细均匀,连女人都会多看一眼。设计师真是很有本事,用这种小裤衩,还原女孩子们的美丽和个性。她脸上化了妆,妆容秀气,散发着香味,高高的个子,微耸的胸脯。我给她打九十分。

我先看她的脸,能不能找出我想要的元素,比如失恋,失意,或是抢了别人的男朋友。这么漂亮的姑娘,男朋友还不由着她抢。她为什么呢?

她微微笑着,坐在我对面。一般而言,我会先和讲述者握手,这是我们交换信任的语言。她没有。我想这姑娘一定不适应,或者,她还没有长大吧。

她说:“我好喜欢心灵诊所这个栏目。关注很久了,还专门订了报纸。”

我心里就格登一下,早没有发现目标,损失一份报纸,到年底还要为这份报纸到处抓瞎。我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我鼓励她的。她沉吟一下:“嗯,你还不了解我。”

服务生把绿茶端上来。赞助商只给这个。她把茶推到一边,对服务生说:“上一壶桂圆红枣茶。”又对我微微一笑,“养颜的。咱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说,兴致勃勃地:“你猜三次,我是干什么工作的?”

哎呀,我真是烦,就怕碰到这种人,有话不直说,绕来绕去,拿我混点。说实话,我对她的“猜”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女儿叫我猜谜,我就弹她一栗箍:“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真话,你还狠心叫我猜!”跟读者猜谜也是我的工作,这是不是太坑人了?

我耐着性子猜了三次,她的头都摇得像拨浪鼓,对这个结果很满意,然后做出可爱迷人的样子说:“有人给了我两个选择,A,嫁人;B,同居。你说要如何选择?”

“妈的个巴子!”我在心里说,做完问答题,又做选择题,不给俺个零分,她是不罢休的。结婚和同居让我替她选择,我当然只能选择结婚。这是合法的,但是我没有替她选,我说:“这要看两个人的感情。”

我想的是,她应该把感情故事告诉我,我要过程,至于她最后是结婚还是同居,那不关我的事。果然,她灿然一笑,说:“他好有钱。”

我说:“如果是这样,我站在你这边想,你应该结婚,否则将来有什么……不测(意思就是离婚),可以分到财产,如果同居,就什么都没有。”

她惊异地瞪着眼睛,扑闪扑闪说:“你真有意思,我还没结婚,你就替我想到离婚了。”

这人,超级不知好歹。我说:“呵呵!如果你这么想我,就当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

她说:“你回答了。你是对的。但我跟他绝对不是为了钱。你的思维方式错了。”

我说:“可能吧!”我不想跟她辩解讨论之类的,那么多来讲述的人,我讨论来讨论去,早就累死了。我说:“不是为钱而相爱,那说明你真正爱他。”

她说:“也说不上爱。”

爱也不是,不爱也不是,要不是我前世欠了她的钱,我凭什么要受她折磨啊!我劝慰自己忍忍忍。

红枣茶上来了,小小的火苗烧着,居然是沸腾的。她为我倒茶,“他经常给我煮这个。我喜欢。”样子做得很甜,我猜想她大概是被人爱了,想让人分享爱吧!通俗点说,就是想在全市人民面前得瑟一把。

甜蜜的爱情故事,没有读者喜欢。所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有了这个判断后,对她的茶,她的幸福和爱情没有半点兴趣,仅仅出于礼貌,陪她喝完这壶红枣茶就散会。

果然,她说:“我就是太幸福了,太甜蜜,想让你来分享,你写到报纸上,让更多的人来分享。”

我笑笑,我没有告诉她,读者们不喜欢分享幸福,他们喜欢欣赏痛苦,找到许多比自己境遇更差的人,这就叫励志。我转念一想,这段时间前来讲述的故事不咸不淡不好看,编务会上总编也不满,说可读性下降,要来点猛烈的。

我说:“你得到这样热烈的爱肯定不容易,你可以讲一讲获得美好爱情的经历,这个年轻读者肯定喜欢,他们可以模仿嘛。”

她说:“那没意思,我就是来讲讲他怎样对我好。”

于是,她就微笑着,讲了他如何对她好的故事,送了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最后给我定下标题,说:“我早想好了标题:惊世爱情,吃喝玩乐才是真理。”

我喝下最后一口红枣茶,太颓废,太落后,太无耻,导向错误。我不想再跟她讲话,决定马上走人。我应付她:“嗯,我回去想想吧!”

回到编辑部,责任编辑周小红问:“搞到猛料了?”

我说:“算。惊世爱情,吃喝玩乐才是真理。”

周小红张大嘴:“哎呀!妈呀!这个真的猛。”又闭上嘴,舌头咂吧几下,“可惜,导向不对头。不过,俺羡慕。”

我用食指点她:“真无耻,就是羡慕也要放在心里。看你眼里翻出来的钱渣渣,恨不得要把银行抢了。”

她嘴不饶人的,回我:“一起去抢银行呗。”

我们的认识能力都是一致的。

第二天刚上班,抹好桌子坐下来,打开电脑,就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叫我,四下一看,没有认识的人,却见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他穿得衣冠楚楚,西装领带皮鞋亮闪闪,尤其是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拢在脑后,像富二代的二少爷。他说:“晓畅记者,你当然认不得我,我是昨天跟你讲述的红枣茶啊!”

我瞪眼,他又说:“我没骗你,这才是现在的我。昨天跟你聊过后,我回家想了想,我决定听你的话,结婚。”

“哦!”我开始瞠目结舌,仔细瞧他,哭笑不得,说:“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你可真雷人。”

他低头一笑,几丝娇羞浮上来脸颊,看来,真是昨天的“她”。

他说:“我决定做变性手术了。”

我摸一把自己的头发:“哎哟,我可没让你做变性手术啊!你自己做决定。我还是劝你和家人商量一下,再想想。”然后我认真地问他,“做成女人,还能再做回男人吗?要是后悔了还可以补救。”

他嘿嘿笑:“我本来就是女的。”

我可是被他涮成羊肉片片了。他高高兴兴站在我面前,编辑们都来看热闹,把他围在中间,先是男同事摸他的手,摸他的背,摸他的胸,“哎呀哎哟,是男的,像铁一样硬。”男同事证实自己的手感。可是听到他说自己是女的,男同事赶紧松开手,女同事就摸上来了,“真的真的,是女的,手有点柔软呢!腰上还有腰眼呢!胸,胸,胸,还有个妈咪呢!”

他只是笑着,蜡像一样,供他们观看。最后他说:“晓畅记者,我的故事你一定要写出来,我要向世界宣布,我是女人。”

责任编辑周小红接下话:“当然,一定会大张旗鼓地为你宣传。”

送他下楼时,全社人都向他行注目礼,他非常礼貌,逢人就点头。我回头碰到总编,他阴阳怪气地笑,高兴地说:“报纸真要加印了啊!多好的读者啊!”

我说:“读者不会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这事太离奇,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小。”

总编说:“都说我们报纸不好看,呆板,没有可读性,这回我们要抓住机遇,用他的真名,发!”

总编一说,我当然热情高涨:“我跟他商量一下用真名发,脆蹦蹦地向全世界宣布他变性了,从此是个女人。”

总编连连点头:“还省了她去派出所改户口、改身份证费口舌。”然后,总编又瞪我一眼,严肃地说,“这样的素材,就是好新闻。”

变性这事,跟死亡半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一个月后,我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声音浑厚,充满磁性,他说:“变性的那个人,她,死在手术台上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你说的是谁啊?”

他说:“你知道,明明知道,他变性前找过你,你宣布她是女人。她死在手术台上了。”

我怔住了。他又说:“他有过变性的想法,找你谈过,你支持他,还在报纸上公开他要变性的事实,你宣布他从此是个女人。”

我拦下他的话:“是啊,这正是他的要求,我们是为了满足他的心愿。”

他说,声音听得出很生气:“他后来反悔了,不想变性了,但是你的报纸已经点名道姓地宣布了。他压力非常大。”

我说:“是……是他自愿的。”

他说:“要跟她结婚的人是我,我最清楚,是你最后说服她用了真名。一次不行说两次,你一共来劝了五次。你觉得真名真姓地变性很轰动吧?你把他劝死了,很开心吧?”

我执意问:“你是谁?”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嘛,知道对方是谁更便于应对。他说:“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那好,我告诉你,我叫恨你!”

我立刻挂了电话,赶紧去找总编汇报此事。总编听说他死了,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怎么就死了?”脸上现出一点遗憾,“那是医疗事故,记住,咬死不关我们的事。”

我们是报社,我们有话语权,我们一咬,随便什么事都可以死掉,何况他是死在手术台上,跟我们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那个打来电话的人,正是给予“她”爱情的男人,恨我的男人。

这个“她”的死亡,不仅严重挫伤我的自尊心,还给我招来一个仇人。“恨你”又多次打我手机,像是要扯皮。我只回他一句话:“你要告我的话,那太好了,以后有事直接找我们的法律顾问。”

直到三个月后,他才没来电话。我觉得自己被噩梦纠缠了三个月,他每天提醒我,有个人恨我。

以后,每每坐在暗语咖啡厅跟读者聊天,我总是想起“她”坐在我对面的模样,女孩子一样娇羞,讲他如何爱,送什么,吃什么,玩什么,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吃喝玩乐,“她”一样也没说错。但是我用“她”的真名,真的把他劝死了。恨得有道理。

那段时间,我有些无精打彩,写出来的稿子也没有激情。总编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一推门他就说:“哎呀,你受委屈了!他的死是意外。他要是没有死,变成一个女人回来跟爱人结婚,还不是很幸福!感谢我们都来不及。你说呢?人死了就来找我们扯皮,他是医生一刀开死的,不是我们劝死的。我们只把想死的劝活。”

我觉得总编很有立场,就坐下来。总编又说:“这事我讲给宣传部长听了,他说,你没有错,错的是医生。地球每天都在转,一天不知要转掉多少人。做记者接触的人多,事多,这只是你的职业,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又说,“你只需把总编放在心上,市委组织部来考察时,要给我打五个优秀,你说呢?”

我就笑了,释然了,我说:“总编,你……好无耻!不过有一点可爱!”

总编嘎嘎地笑几声:“我是逗你开心的,怕你为这事想不开呢!”

我起身,关门,离开,回头小声说:“我谢你祖宗八代。”当然,他听不见,我是对门说的。

回家后,我把这事讲给老公听,他语重心长地说:“变性人不听你的劝,可能真的死不了。”

我坐在老公身边,穿着真丝绣花睡衣,老公是个卖电脑的小老板,我跟他没有共同语言,虽然他就在身边,肌肤可及,我还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放屁。

不久,我遇到又一个专门来寻求死亡的读者。

他的电话是夜半打来的,离我设定的自动关机时间只差十秒钟。他说:“我找晓畅记者。”我说:“我就是的。”我把脱下的袜子扔到沙发上,与老公一起泡脚。他说:“这个时间,你在泡脚吧?”

我没有多想,脱口而出:“没有,在赶稿子。”

我在家里常常对读者撒谎,诸如:我在外面出差;我在开会;我在采访;我请假回家看八十岁老娘,其实我妈早就去世了。我不能说我病了,他会说,你在哪里我来看你,很真诚,也很无奈……所以,赶稿子是最神技的假话,换句话叫我很忙,好读者会百分之百地理解我。我知道,读者是可以骗的,他们是容易受骗的人。责任编辑周小红总是骂我是个虚伪的好人,我也回骂她半斤八两。

他说:“那你忙吧,我不打扰你。”

我的脚已经伸进热水盆,烫得很舒心。老公在水里踩我的脚。想他深更半夜打来电话,一定是有心事,不让他说出来,可能一夜要失眠。我是有责任心的记者。我说:“没关系,有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说话很直接,让他感觉认识我很久,是个好朋友。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想死。”

“哦!”我恍然大悟似的说。老公在揩脚,我指指脚盆,让老公顺便帮我洗洗脚。老公抓起我的脚板心,抠了几下,但我不能笑。我继续说:“稿子明天要排版,晚上一定要赶出来,你能不能活过今晚,明天再……?明天大清早,我在暗语咖啡厅等你。”他没吭声,我又恳切地补上,“行吗?”

我想好了,他要说不行,我马上穿鞋去见他,我要把他劝回头,不让他死。他很通情达理,声音涩涩地说:“好吧!那明天见。”

他先挂了电话。老公问我:“他想死啊?”

我说:“嗯。不过决心不大。我要他明天再死。”

老公说:“哈!明天你就能把他救活?”

我往洗脚盆里兑上半瓶开水:“他要真想死,干嘛给我打电话!直接跳长江分把钟就能淹死。”

我说的都是实情。心灵诊所栏目开办以来,打电话以死开头的读者,至少二十个,但没有一个真的要死,他们只是要把心里的话倒给我听。我是什么?我就是一个垃圾箱,收破烂的,做好事的,我不比雷锋同志做得差。实在劝不住,我就把责任编辑周小红叫来。她当过语文老师,班主任,黄脸婆,苦口婆心的姿态很感人。要还是劝不住,我们就把社区主任王会莲叫来,王主任的嘴厉害得很,可以把墙钻个洞,从大局讲到小局,从中央讲到地方,从死讲到生,真正实现把死人说活的奇迹;要是奇迹不能发生,我们再把社区民警老吴叫来,老吴二话不说,架着拉去派出所,他巴心巴肝:“你不能死,你跟我一起住值班室,直到你想通为止。”还是不行的话,我们就把心理医生志愿者王大国喊来,他二话不说,直盯着人家的口袋:“你手机号多少?我加你微信,给你多发几条励志的生活哲理,你很需要。”

看,我们的心,都可以熬参汤。

这个劝活的过程,我在编前会上多次向总编汇报过,总编不住地点头:“好啊好啊,我们的工作多么有意义!”又命令群工部主任,“到年底一定要感谢会莲主任、老吴民警和王大国,评他们为本报优秀通讯员,发奖状发奖品。”

早起,暗语咖啡厅还没有开门,我先赶到了。刚刚站定,一个男人磨蹭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晓畅记者?”

这男人满脸胡子拉碴,眼睛血红,衣服长短不齐,乱七八糟,嘴里喷着一股酒气。我马上断定,这位就是昨晚上的寻死人。我说:“是啊。”他说:“我凌晨三点就在这等你了。”

我没有大吃一惊,比他更神经的都有。前段时间有个等整晚上的,不是为了等着见我,而是等着见责任编辑周小红,要跟她探讨一个情感问题。看他落魄的样子,我问他:“吃早饭了吗?要不我请你吃牛肉面?”

我是真诚的,虽然工资不多,但能救人一命,多少都值得。他恹恹地说:“要死的人,吃饭不是浪费粮食吗?”

我认真地说:“吃了才有劲死啊!”

他笑了:“你把生死看得比我还淡,高人。”又说,“你可以做火化工。”

我差点一口气闭了,好在跟想死的人说话,大都离不开死,火化不过是终点站,我只好顺势说:“我希望上岗后第一个火化的就是你呢!”

我们释然大笑,距离马上拉近了。我说:“你一定是遇到坎坎翻不过去,没关系,我帮你解开。”又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我打个谜语你猜,智慧战胜力量,打一食品。”他接过巧克力,脱口而出:“巧克力。”

猜出谜底,他心情大好,笑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高兴地说:“我很聪明吧?”

我真想放声大笑,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考题,再也见不到这么弱智的人了!我们的关系又拉近了一点,以致于他看我的眼神,闪出希望的光芒。我劝得毫无痕迹。他眼睛泛出亮色,他是想翻坎坎的,不想死。

我们坐进广告部定好的位置,上来两杯绿茶。他低着头,把故事讲给我听了:一个男的,两个女的;一个女的,两个男的;这个男的,那个女的……没讲完,我就知道了结局。他呀,就是一个色狼嘛!我打断他:“我听明白了!你是被三个女人抛弃了。”

他抬起头,认真地问:“是啊!你说我活着还有意义吗?”

我叹口气:“我以为是多大的事呢!”

他瞪着我,我说:“这件事就看你用什么角度来看。角度决定你的生死。”

角度的问题,我也是从王大国发来的微信里看到的,豁然开朗。不过,看得懂很容易,想得到也很容易,就是做得到太难了。他郑重地点头:“你告诉我。”

我说:“她们要离开你,那不叫抛弃,叫自认倒霉。三个女人你都睡了,她们都没有想死,你凭什么想死啊?你可是赚大了啊!”

他瞪我半天,突然一拍脑门:“对啊!”

我说:“你再换个角度想,马上,这第四个女人来了,花容月貌,天真烂漫,至死不渝,你要是死翘,这不就错过了吗?人家正在找你呢,你要往前赶路啊!”

对色狼,用色诱,这也是我总结出来的救命经验,他又拍脑门:“对啊!”

不想死的人,你给他随便找个理由,他就会放弃死的打算,就汤下面。这场讲述很快结束。分手时,他高高兴兴地说:“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火化工,把过去那个死去的我,烧了。”

我又劝活了一个。我纠正他:“这就叫重生。”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街,我接到责任编辑周小红打来的电话,她急吼吼:“编前会!编前会!稿子呢!稿子呢!”我镇定地说:“三女逼死一男。”

“三女逼死一男”的故事,虽然老套,甚至恶俗,但男女关系的事情,重复一万遍读者依然喜欢,就像商场门前同时发生两件事,一件是车祸,一件是两个女人打架,看打架的人明显更多,甚至有人喝倒彩。昨天海誓山盟,今天背信弃义,这样的悲喜剧每天上报,铁杆粉丝还是一大堆。

当天,我把稿子写完,交给责任编辑周小红,三个为爱执着的女人和一个背信弃义的男人。她看完稿子,说:“哎呀,这男的没有死啊!”语气十分遗憾。

我说:“我把他救了。”

她说:“这色狼对女人半点真心都没有,你劝他干嘛啊?让他死了算了,少一个祸害。”

总编正好进来听到这话,板起脸:“我们只能劝活,可不能劝人家死啊!”

周小红说:“我劝他死?我有这么好心吗?我诅咒他死。”

我的责任编辑周小红是个曾经受伤的女人,前夫被人抢夺,但再婚后生活极其幸福,她说这叫塞翁失马,因祸得福。我说:“留他一命,叫他不得好死。”

明天如期到来,报纸凌晨就发出去了。我的手机早六点自动开机,便飞来一条读者反馈短信。

每期的讲述,都要登载读者的感言、评论或者看法,有的热心读者还会提出解决办法,他们都是栏目的忠实读者,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恩人,我们的知已,我们的命。短信评论三女逼死一男的故事,信中说:“你只是太花心了,要对爱情忠贞不渝,一定会找到相亲相爱的人!”过一会又飞来一条短信:“男人一定要有担当,有责任心,祝愿你早日收获爱情。”

读者比我们心肠好,苦口婆心地教育他,挽救他,祝愿他。这些温暖的短信,全在下期讲述刊出,并赠送话费十元。不可否认,有些读者就是为了这话费来挽救他的。

早上,我和周小红在康师傅餐馆吃牛肉面,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个男人说:“三女逼死一男的故事是假的。”

我说:“你是谁?”

他哈哈大笑一阵说:“我赌他骗不了你,我输了。”

“你!”我说,“你赌多少钱?”

他说:“你那个报纸值多少钱?我们赌一包黄鹤楼软包香烟。”

我脑袋当即轰地一响,一耳之隔的责任编辑周小红显然也听到了,她惊愕地张大嘴,我一把挂断电话,说:“那个色狼竟然骗我们!骗我们是小事,骗了我们报纸,骗了读者。”

我们很生气,但这不可改变。这会儿,我们无言以对,只得各自低头喝面汤。手机里还不时传来热心读者的短信,继续教育他,挽救他,祝福他。最后,汤喝完了,责任编辑周小红抬起头,说:“害人精!无聊至死!无耻!”

我说:“再敢来找我,我就把他劝死。”

他捉弄了我们,当然再不敢出现,把他劝死,只能是我们的自我安慰,阿Q的精神胜利法。其实,就算他真的想死,无论他怎样坏到天边地头,我们仍然会竭尽全力把他劝活。这事,就算打落牙齿咽进肚肠,此时此地,划个句号。

周小红安慰我:“他这么无聊,肯定有一天会寻死的。”

我说:“嗯,等他尸体漂在长江上,我们不捞他,也不报案。”

周小红有点忧虑地说:“这人不会在网上发贴揭发我们吧?”

我也安慰她:“没关系,读者跟我一样好骗。”

我们心如刀绞,但心照不宣,受骗之事,守口如瓶。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到下期出刊时,这些教育他、挽救他、祝福他的短信,照例择优登出送话费,一切波澜不惊。

这天,新报刚出,我们正在开业务讲评会,我收到一个短信,说:“明明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要把读者的评论发出来?”

不用怀疑,这就是一包烟赌我受骗的其中一人。我立马回信:“读者和我都是那么真诚,你为你的行为脸红吗?”

他回:“我为你的行为脸红,失实就应该登报致歉。”

我回:“你以为给本报造成的伤害仅仅致歉就能收场吗?”

他回:“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我打出一行字:“你算个什么东西!”但我没有发出去,删除了,重新回:“你这种行为等于造谣!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责任编辑周小红正好坐在我旁边的位置,她一把抢过手机,又回了一条:“你这个无聊至死的人!”

骂他还是客气的,我们相视一笑。他回短信:“我无聊,你比我更无聊。看你那些文章,整天都是男盗女娼,打皮闹袢,我们不过是调侃你们而已。”

我们每天辛苦工作,记者、编辑、一审、二审、校对、终审,一篇稿子六个人进行流水作业,出大样时都已凌晨两点,那是供你调侃的吗?我忍无可忍了,回他:“你讲的男盗女娼的故事,说明你就是个男盗女娼的人!”

他回:“不要脸的记者编辑,才会出版这不要脸的报纸。”

他的破口大骂,致使骂战升级。骂什么不要脸,婊子养的,算没有本事,无教养,那叫脏话,我们不说脏话。于是乎,我和责任编辑周小红一合计,骂他个天翻地覆。周小红抢过手机,“我先来!”她打出一行字:“人生就是一出剧,你这种人,只能在剧里演一坨粪。”

他马上回:“我是粪,你们就是爬在粪上的蛆虫。”

周小红说:“哎,他还满厉害呢!”她拿着手机竟然不知如何再骂,我说:“网上有骂人软件,我下一个来,我们骂他个专业的。”

一拍即合。我在网上一搜,骂人的还真多,骂男的,骂女的,骂老的,骂少的,样样齐全,求骂的有几万条。周小红等不及了,说:“快点,别让那骗子得意死了!”

我说:“稍安毋躁!我找几条硬的,骂他个狗血淋头。”

网上有带脏字的,不带脏字的,都十分生猛,但实难登堂。我找了几条雅一点的,周小红看一眼,说:“这还不如我那‘一坨屎’有力量,更不如他回骂的经典。”

“是啊!”我说,“他这么会骂人,不如请他来当我们的总编。”

周小红呵呵笑,“他这点无耻劲跟总编比还差得远呢!”

我打开网页重新找,可是找了好多都不够生猛,我说:“哎呀!我们遇到大师了啊!”

周小红命令道:“找微博,找微信,找QQ空间。”

我一一找过:“不行,有骂的,不过太含蓄,骂不死人。”

周小红瞪着眼:“那么办?我们活活被他骂死啊?”

正在这时,刚来报社实习的研究生吕小姜听见了,她跳将出来:“老师,别急,我来骂!”

她拿过手机,自告奋勇地骂:“是个人都不会要你,建议你去找一条母狗,委屈那狗了,它配你绰绰有余。”

我们跟九零后的差距太大,周小红抱起双拳,心服口服,连说:“赞!赞!赞!”

吕小姜得意不已,短信快速飞回来,他骂:“你就是那条母狗。”

我们面面相觑,膛目结舌,好下流,好无耻,好低级。我对吕小姜说:“去召集五零后、六零后、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记者们前来参加骂战,不信我们五代人还骂不过他!”

吕小姜气急败坏:“前辈们闪开!我再来。”又发出一句,“你嘴里长了痔疮。”

……

最后骂战的结果,是我的手机被迫换号,因为这个骗子隔三差五发条短信骂我一句,天上地下全骂到,实在了得,我们都不敢还嘴。换号时,总编很奇怪,问:“为什么要换掉好好的号?这个号的广告做了两年,损失大啊!”

我答他:“我信服那句不能改变别人,就改变我自己,不能征服别人,就被人征服的真理。这叫做适应环境。”

总编敲着桌子说:“你们啊你们!又在外惹事了!”眼珠子横竖一扫,又说,“无事莫惹事,有事莫怕事。”

我们集体眼前一亮,以为总编要报案,把那骗子抓起来以治安条例拘留他几天,没想到总编又软软地说:“能适应就好!这个社会就是要学会适应。”

责任编辑周小红替我委屈:“我们也不能搬到砧板上去挨剁呀!”

总编的老花镜掉到鼻尖上:“啊!挨骂了?”又把眼镜推上去,“挨骂算什么?办报纸哪有一天不挨骂的?我们的报纸就像一桌菜,总有不对胃口的人。对我们报人来说,挨骂就是表扬。前天三版错了一个字,有老读者打电话把我骂了一气;昨天有个版面没排好,部长把我骂了一顿。你们看,我一点都不生气,人家看报看得多仔细!说明领导和读者都重视我们呐!这就是看问题的角度解决了我的性格问题。”

听说总编挨了部长骂,原本有些生气的我们顿时欢欣鼓舞,击掌庆祝。总编临出门时,回头语重气长地说:“要懂一点生活的智慧,不能改变就适应,不能适应就回避。”又伸出大拇指,“换号就是对的。”

总编带上门,吕小姜追上去:“要是回避不了怎么办?”

总编坚定地说:“那就放弃。”

九零后吕小姜顽强地追着总编再次发问:“俺不是无冕之王吗?”

总编大声说,连我们在办公室里都听到了,语气十分严厉:“别把无冕之王当做山大王。”

我给老公发短信,通知我放弃了,换号了。他很够意思,立马回信:“为什么要换了万人迷的手机号?神经病。”

我回他:“狠人。神经病。”

他又回:“输了?神经病。”

我回他:“神经病,这还用问!”

结婚前,我们互唤对方为亲爱的;结婚后,不知何时,我们成为对方口里的神经病。其实,请不要误会,那只是我们的口头禅,真正的神经病人,从来不说自己是神经病,我们的神经病等于亲爱的。

换号后,那无聊的骗子再没来信骂我。我想,换号的事,他是一定知道的,因为会在报纸上公布,这也相当于,我向狠人发出了一个求饶公告。

心灵诊所依然继续。

我整天泡在暗语咖啡厅,捧一杯绿茶,听读者讲述爱恨情仇,想离婚的一律劝和,想结婚的一律劝慎重,想自杀的,一律劝活。我们的报纸需要粉丝,需要故事,需要隐私,需要吆喝,需要读者们往死里作,想死的越多越好。

年底,报社召开表彰大会,评选最好看栏目,我有幸再次当选第一名。我拿到总编发放的丰厚年奖,责任编辑周小红被评为年度优秀编辑,相当于先进工作者,我们欢呼雀跃。表彰大会要安排我们上台发言一分钟,以资奖励。为慎重起见,会前我们做了演练。责任编辑周小红一甩头,抢先说:“感谢社会乱象,让读者陷入情感迷途,我们的栏目才得以深入民心。”实习生吕小姜一只手摆出一个八字,叉在下巴下,“感谢男盗女娼,感谢二奶八奶,感谢无聊至死。”我最后两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心形,“感谢傻逼读者,感谢苦逼读者,感谢神经病,感谢暗语咖啡厅广告商。”

我们捧腹大笑。当然,这是拿不上台面的,只用以娱乐我们自己。我们的讲话稿都经过办公室主任审定,在颁奖大会上,我们英姿勃发,齐声诵念:“感谢报社领导,感谢读者支持,我们是肩扛社会责任的记者,化解社会矛盾,弘扬社会正气,传递正能量,为读者排解情感痛苦,为社会和谐安宁尽职尽责……”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这天,报纸刊出本报的先进工作者照片和事迹简介,这是一年一度的王婆卖瓜,我和责任编辑周小红双双上榜。遗憾的是,没容我们高兴,社区主任王会莲的电话打来了,她尖声喊:“晓畅记者,有读者点了你如雷贯耳的大名呢!”

用如雷贯耳、大名鼎鼎、名满天下这么过分词汇的人,就是社区主任王会莲。她平时穿得很时髦,背着一个不知真假的LV包,每一句话都在表扬我。其实,听到会莲主任的声音,我就知道没有好事。果然,会莲主任要我原地不动,她说民警老吴正在前来接我的路上。

责任编辑周小红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边吃边问:“咋的,读者要跳楼了?”

我答:“又是一个迷途亲!”

总编前来串门,正好听到,他说:“你们巴不得天天有人跳楼。我看你们都是老同志,就不批评你们,但要提醒你们,不要把年轻记者带入歧途。”

年轻记者吕小姜半点不买账,瞪着眼睛跑到总编面前,大声嚷:“跳楼算什么?我巴不得天天涨大水,发大火,发地震,出救水英雄,抢火英雄,挖猪坚强,我们这当记者的,才能混个轰轰响!”

确实,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买个新相机,蹲在街头试机子,从镜头里看车流,就想,要是撞车就好了,正好我拍一个正点的;看人流,就想,要是打架就好了,正好我拍一个现场的;看高楼大厦,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美国911灾难时一名记者偶尔拍到的撞击画面,火遍全球,他才是上帝的亲生儿子。真遗憾这一刻没有飞机飞来;看高天的流云,也期望镜头里闯进一只鸟,大的小的都行,起码也算一个风景。真想对日宣战啊,那样就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做一名战地记者。

老吴的车,风驰电掣般赶来,把我接到出事地点,老远就看到一幢大楼顶上骑坐着一个人。消防车已经赶到,正在铺气垫。来来往往的行人集体抬头看,一边指点,一边观望,像望天狗食月。我推开车门时,人群突然发出惊呼,从楼顶落下一只红色高跟鞋,砸在黄色气垫上。情况十分紧急,我拔脚便往楼上跑,向着绝境中呼唤我的“亲”奔去。

一路上,所有人都为我让路,英雄和明星就是享受这样的待遇。我奔跑在这条分秒必争的救命旅途,使命感油然而生,无论你是谁,有我在,就不让你死!劝活,劝活,这是我的信念。

一口气跑到楼顶,我看到那个骑在护栏上的人,女的,长发披肩,着红裙红衣,一只红鞋子掉了,赤着脚,另一只鞋,夹在脚趾间晃荡,红色高跟鞋上,坠着一只金属凤凰,太阳一照闪闪发亮,再一晃荡,耀眼夺目,闪着钻石船的光彩,价值不菲。穿这么贵的鞋子,还要寻死,我还有什么脸劝她活着!

我放轻脚步走,怕她受到惊吓,身子一歪,就去见了阎王。市公安局的谈判专家站得远远的。我们经常在这种场合相见,已是熟人。他们已束手无策,就等着我妙手回春。我看那女子的半个身子吊在阳台外,红裙子更是在风里摆动。如果跳下去,定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飘飘欲仙。我温柔地、体贴地走近她,不让她变成蝴蝶飞走。

天气很好,阳台撒满阳光却并不炎热。我看了她好一会,她没有回头,看不到她的脸,我只好轻声地、亲切地、温柔地、美美地叫了一声:“亲!”

她回过头,我大吃一惊,她竟然是我的第一个讲述者——“八条命”。

事隔几年,“八条命”依然在我记忆里占据重要位置。她成就我们栏目的开山之讲,那时,她提出用她的真名发表她和有妇之夫的爱情故事,向情人的妻子叫板夺夫,我们义正辞严维护合法婚姻,没让她的阴谋得逞。她看到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像是打招呼,而是带着轻蔑的意味向我示威。我打量她,胸鼓、屁股鼓、脖子长、胳膊长、腿子长,这两鼓三长没有变化,但是多了一鼓——肚子鼓,她已经有了至少六个月身孕。

她说:“谁是你的亲?你以为你在淘宝!”

她没有什么变化,说话的口气一如从前。她是寻死的,我自然不敢还嘴。按我们的做法,要先把她哄下来。我说:“你快下来吧,别吓着孩子!”我张开双臂,支起一只温暖的天网,让她扑进来。她看我一眼,“我记得你的话,你说我没有八条命。现在,你的话就要兑现了。”

我温柔地说:“你是没有八条命,可是你现在有九条命了。”

我说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突然颤动一下,眼泪便刷地流下来。我说:“那孩子的命多么无辜,多么灿烂,多么想看见蓝天,看见太阳,没有你就没有他啊!”

用这么煽情的话开头,我们的交谈便和着泪水。她哭得唏唏的,骑在墙头上把她的故事再讲给我听。唉,我在心里叹一口气。过了五年,她的故事还是那么老套,一个二奶,一个奸夫,一个死不放手的元配,像八路和鬼子在拉锯,她腹中的婴儿是鬼子抢去的庄稼。

市公安局的谈判专家们又磨蹭过来,端茶递水,民警老吴还给我递来一把蒲扇,我就用那把蒲扇,呼哧呼哧地扇着“八条命”,期望能扇熄她的怒火。我一边扇,一边对她说:“生孩子是你的权利,谁也不能阻拦你。”她答:“他失踪了,他不要孩子。”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她呜呜地哭,管她如何悲伤,我都只能看着她哭,希望她快点哭过瘾,一般痛哭过后,都能活过来。她哭着哭着,另一只鞋也掉下去了,楼下一片惊呼。民警老吴要采取行动把她抢下来,刑警队员们认为不把稳,让我再做最后一次劝活。我无比诚恳地说:“亲,你下来吧,我们把你的故事写出来,我们在报纸上谴责他。”

这话说出来,我的底气不足,脸都快红了,我其实已经骗过她一次,她难道会第二次受骗吗?没办法,这只是缓兵之计。她这种真心想死的人,谁敢第二次写她的故事?哪一句话不对,她真的死了,这责任谁个都担不起,不过就是哄她下来而已,她的第二次受骗,已经铁板钉钉。果然,她大声吼:“谴责有什么用吗?你上次不是谴责了吗?”

我嘴里没说,心里却说了,这可不能怪我,谴责失去力量,可不是我的错,谁让包二奶成为时尚、成功、面子、有本事、有魅力的代名词呢!连种猪的尾巴都翘上了天,世道就是如此,有钱的男人就是香男人,没钱的男人就是臭男人,对你好的男人就是好男人,对你不好的男人就是坏男人,界线清清楚楚,谁让你看不见呢!事已至此,除了回头买个教训,你还想变成仙女啊!

“生活有一种大智慧。”我又来劝她了,这是王大国发来的微信,“如果你不能接受就适应,不能适应就改变,不能改变就放弃。总之,不能改变别人就改变自己。”

她恨恨地看我一眼,恨恨地说:“我放弃。”突然一回头,她摔下楼去了。

我没有把“八条命”劝活。

再厚的垫子也没能留住她和孩子的生命,他们一起去了天国,我劝她放弃别人,结果,她放弃了自己。这也是一个角度。

她的死关不关我的事?全市人民在街谈巷议里展开了大讨论。我深受打击,闭门不出。每天不断有电话打进来,有的对我破口大骂,有的安慰我。短信也是,有的骂我,有的安慰我。我关了机,睡在床上捱着天明和黑夜。我老公表现很乖,买菜做饭全部包下,他说:“那孕妇很可怜,但你比她更可怜,不关你的事,你中枪倒下了。”老公就是在和稀泥,我便质问他:“她哪里可怜了?那个被她无故侵犯的妻子不更可怜吗?那前妻的孩子不可怜吗?”

我看得出来,老公有压力,至少有一部分人认为,二奶是对的,几乎所有男人都站在二奶这一边,希望给二奶以合法的权利,连我的亲老公也这样看。他说:“法律不是都给了吗?二奶的孩子有继承权!你不喜欢,她也存在。”

我捡起我的高跟鞋,要砸他,他不躲,大义凛然。这就是事实,我无言以对。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民,我是个记者,要与社会同进步。如果这也是进步的话。

我女儿也知晓此事,她更乖,放学回来就陪我说话,开口就讲:“同学都说她是二奶,死了活该。”

我哑然失笑,孩子有孩子的角度。她纵身一跳的后果,就是她声名远扬,而我臭名昭著。人们终究是和善的,不会咒骂一个死去的孕妇,哪怕是个二奶。这个世道,认为二奶死了活该的人群,可能只有小学生。女儿得意地说:“我们同学骂人就骂‘你爸爸包二奶。’”我很想劝女儿多一些包容、宽容什么的,但是我说不出口,对我的女儿,我可不想和稀泥,我斩钉截铁地说:“你长大了,饿死也不能做二奶。”

责任编辑周小红也来电话劝慰我,她说:“俺们编辑部的女人们专门派我来声援你,二奶是个毒瘤,她死了说明这个社会还有正能量。我们每天都在哈哈大笑!”

“八条命”跳楼身亡的消息,还没有过风头,我只好向总编请病假。总编说:“这个……这个……女同志自杀的事件,你不要难过,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二奶跳楼事件深受社会关注,说明二奶深受社会同情,二奶,二奶,怎么说呢,挺可怜的。”

我瞪眼看着总编,突然问:“总编,你也很想包二奶吧?”

总编认真地说:“说个实话,是个男人都想。”

这一刻,我对二奶死亡的愧疚感立马释然,我义正词严地说:“我女儿班上的小学生都知道,包二奶是件坏事,你爸爸包二奶这句话等于成人说的一句丑话——婊子养的!”

我扭头就走,总编在后头叫我:“哎!哎!哎!”

哎他个狗屁!我头也未回。

请假期间,讲述栏目照常推出。周小红仍在奋力编稿,实习生吕小姜替我担纲重任。我每天在家蒙头大睡。女儿放学回来,悄悄掀开我的被子,说:“你们报纸好火好火,我们老师说整张报纸就只有心灵诊所最好看。还有食堂做饭的李奶奶、门卫的杨爹、体育老师、图画老师,他们都看。二奶死得真壮烈。妈,你好有名。”我睡眼惺忪地看她,她惊呼:“妈,你眼圈都黑了,好可怜!你总是劝别人活,怎么没有人来劝你呀!”

我的眼泪掉下来,我说:“你妈贪生怕死,不用人劝呗!”

睡了十天半月,我的确不用人劝,就缓过气来。刚做完三期心灵诊所的吕小姜闯进屋,大声说:“妈蛋,妈蛋,读者简直就是一群疯子,我一天接到三个讲述,都是男欢女爱,女欢男不爱,鸡零狗碎,打打闹闹。原以为记者是个多么高尚的职业,没想到我,我我我我,我就是个垃圾回收站。大姑,你回来上班吧,小姜我洗手不干了。”

小姜可以跑,我可哪里也跑不了,这是饭碗,这是工作,只要读者需要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怕做个垃圾回收站。

我重振精神,洗脸敷面去黑头,扎起我的马尾辫,又上岗了。

“八条命”真是不幸,事隔一个月,我的电话号码没变,她却被人遗忘到千里之外,晓畅又活跃在报纸的倒数第二页。读者是世界上最善于遗忘的人,只要三个月没有在报纸上看到记者的名字,就会把这个记者遗忘;无论发生多么严重的新闻事件,三天之内就会被新的生活信息冲得无影无踪。比老年痴呆症更健忘的人群叫做读者群。

金色的秋天到来,我的日子也像秋天一样饱满而充实,心灵诊所仍在继续。在这个秋天昏黄而灿烂的夜晚,我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她开门见山:“我是一个不该活着的人。”

想死。

“嗯。”我答,“我听着,你说吧。”

她没有说,沉默过后,我体贴地说:“你到暗语咖啡厅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讲给我听听,也许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我是真的想帮她。她还想讲个客气,说:“我给你买一束玫瑰花来。你看到拿花的人,那就是我。”

我比她先到,我一直这样,永远都想等着读者,让读者感到守信、亲切、靠谱。暗语咖啡厅的生意越来越好,广告商也大方许多,把两杯绿茶换成一壶普洱。茶水在灯光下,照得通红。

我寻找那个拿着玫瑰花的女人,想她有怎样婀娜的身姿,姣好的面容,竟然有这样的心情,持一朵玫瑰,寻人。

茶喝到一半,她没有来,我也没有催。想死的人催不得。

夜已深,她仍然没有来,我怕可惜了这壶好茶,就打电话叫了周小红,她听说我在等一个自杀者,半点兴趣也没有,淡淡地说:“我不是垃圾桶,有自杀的,你就叫我去看个热闹吧,我是个收尸的。”

不能怪我们无情,怪也只能怪我们见到的那一面太灰暗,我们适应了,接受了,坦然了,这是三个过程,我们执行得很好。我们对所有人来者不拒。死的也好,活的也好。

就在我就要放弃时,她捧着一枝玫瑰走进来。

暗语咖啡厅就要打烊。因为先前有过“八条命”,让我掀起八丈浪头,所以我比从前谨慎很多。我说一句话,就可能夺命,这张红口白牙的嘴,其实是个金嘴,得好好管住。可自杀事件后,也让人不解,不幸的“八条命”死后,心灵诊所栏目的赞助商居然增加了三个。自杀招来了商机,我的名声比先前又整大了一圈。

她走过来。女人。我肯定是真女人,没骗我。她,长发飘飘,衣袂飘飘,穿一双红鞋子,从铺着绿毯子的过道上走进来。顾客都在结账,在告别,在拿衣服准备离开。她从离开的人身边,穿过来。人很多,她一个一个地穿,淡定从容,不像去死,倒像去约会忠贞的情人。好像我就是,我该等她,这世上除了我,她没有第二个可以倾诉的人,尽管,我们只是陌生人。可有时候,陌生才值得信任。

我站起来迎接她。她妆容浓烈,是烟熏妆,在暗夜里,像妖魔鬼怪般的女人。她凭着直觉,一定是凭着直觉走向我。我面容和善,恭顺温良,像她前世的欠债人。

我先开口:“嗯,你好。你好漂亮。”

她把玫瑰顺手插进桌上的小花瓶,“去死的,当然要漂亮一点,省下一笔化妆费。”

她声音沙哑,与她的妆容极不搭配,一个苍老,一个妖精,合在一起等于老妖精。果不出我料,她说:“人人都说我漂亮,是个老妖精。”

我再一次肯定:“是的,很漂亮,如今妖精是个好词。”

答完这个问题,我心里暗暗叫苦,感觉太好的人,总是和生活脱节。我又不是补天的女娲,没有把她焊接起来的本领。这场讲述注定很累,很痛苦。

她坐下来,慢慢地说:“记得不久前跳楼自杀的孕妇吧?”

我点头。她说:“我就是那个夺命的元配。”

我感觉心里一疼,“嗯。”我答,表示听懂了,却再也不想说什么。“八条命”已经去了,想一次,便是撕我的伤疤。她款款地倒茶,满满一杯,可惜茶水有点凉。她还是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她说:“孟婆汤要有这么好喝,多好啊!不知道跳楼的二奶忘没忘了我?”

她镇定地看着我,我不说话,因为她太强势,让我突然间感觉到,“八条命”其实是被她逼死的。果然,她说:“感谢你,感谢报社,你们维护我的婚姻,我打败了二奶。”又补上,“不,是打死了二奶。”

本来,这就是我应该做的,维护婚姻的公平和正义,可是,我不能回答她这是我应该做的,再好的婚姻也不值得用两条命去换取。话涌到嘴边,我咽下了。

我是如此的没有立场,傻笑了一声,无话,就又傻笑了一声。后来,我只能看着她,我决定,就算捱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我也绝不开口说“八条命”半句坏话,我要为死者守住最后的尊严。

见我不吭声,她说:“我是来死的,你都不劝我。”

我笑笑:“我觉得你不会死,你没有理由死,就是死,也死不出悲壮来,你不是想死的人。”

其实,我感觉她是一个真心想死的人,我想用欲擒故纵的办法劝她活。她突然站起来,说:“五年前,你写了我丈夫包二奶的事,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恨你。你帮二奶宣扬所谓的爱情,你没有正义,你是个坏记者。我本来是装作一无所知的,你却向全天下宣布我丈夫包二奶。”

我也站起来,“我用的都是化名,就是为了保护你的婚姻,谴责你的丈夫,呼唤他回头。”

她突然拿起杯子,一杯水泼到我脸上,“告诉你,化名只对读者而言是化名,当事人你用什么来化!元配,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元配吗?你知道那样的讲述伤害了多少元配吗?奸夫情妇,那么爱,那么好,你写的文章就像他们俩生的一个孩子,天天用刀在剜我的心。我们为你的这篇文章拉锯五年,我鱼死网破,她跳楼自杀,这两个悲剧都是你的心灵诊所造成的!你是杀人凶手。”

我吸了一口凉气,不过,我很快释然。给她骂,让她消气、泄愤,她活下来就是我的目的。反正“八条命”死后,我早被读者骂得狗血淋头,见骂不怪,人嘛,不是自己切身的痛苦,无论怎样生气,也只有三分钟的愤怒。

我慢慢地说:“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局,也是我们没有料到的结局,是老天给的,这就叫命运。什么样的命运来到面前,我们都要迎接挑战,这就是正能量啊!”

她一屁股跌坐下来,怔怔地说:“让你的正能量见鬼去吧!我丈夫……也自杀了。”

我心里非常吃惊,但脸上十分镇定。我看着她,她执拗又绝望的眼神令我颤粟。我对自己说,稳住!稳住!吃不住她,就得吃住自己,我身后有个集体,有张公开发行的报纸,有颠扑不破的真理。

果然,在我的镇定里,她越来越激动,几乎是语无伦次:“所有人都在谴责我。我也要上报纸,我也要讲述!我要发大照片,我要向天下人宣布我没有错,我要公道!你给我公道!”

她绝望地叫喊。好在已经打烊了,大厅里没有人,她喊得桌上的杯子震动也无妨。我感到她的痛苦,远远超过我的预料,世界就是这么烂,我没有能力给她公道。我心一狠,马上做出决定,我心痛地、是真的万分心痛地说:“不必了,报纸不是讲理的地方。你没有错,可我没有办法说你是对的。”

我站起身,我要走,狂风一样,刮出十万八千里,我撞翻椅子,撞歪送水的服务生,还撞倒墙边的假花盆,一口气逃走了。

几天过去,一切看似风平浪静。我没有接到一个读者电话,正在郁闷地浏览内部采编系统的稿件时,无意中看到一条认尸启事,还配着摄影记者拍回来的照片,我一眼认出死者就是她——那个死不放手的元配。我得知,这是一具无名尸,她是喝毒药自杀的,死在街边,无人认领。

我长久地无语。又听到值班编辑正在调整版面,她的照片和认尸体启事已经调到八版编辑手上,准备排版见报。其实,我知道她是谁,可是,我却说不出她的名字,她的住址,她的工作单位,她的一切生活轨迹,我只知道,她有一个化名,叫“元配”。

我觉得这件事要报告总编,让他给个处理办法。总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唉,不关我们的事。她要个公道,你就给她写个稿子,给她一个公道吧!”

我听话。走出总编办公室,总编又叫住我:“哎,晓畅,这个稿子,我看还是不写了吧。公道嘛,自在人心嘛!还有……”他又摇摇头,“没有了,干活去吧。新来的市长说,心灵诊所写得很好看……”

总编的表扬不能让我心安,事实上,我们都明白,区区一张报纸,根本讨不回她要的公道,不必佯装伪善。

下班后,我在街上走,好像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天暗了,天黑了,一颗星星也没有的街上,灯光惨淡。我拨打周小红的电话,跟她说:“我真郁闷啊,那个元配没劝活。”

周小红可能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瞌睡,迷迷糊糊地答:“不关我们的事啊!你要理智一点哦,自杀是人生道路的选择,是人家的自由,你只是个旁观者、纪录员。”又叮嘱我,“想开点啊!对自己好点,你想自杀是没有人劝你的。”

我在电话里大笑。说实话,我是装出来的,我想找个无人的地方放声大哭,把元配、二奶和他们的丈夫、情人全部哭活,看他们在街上走路,买菜,哪怕揪住头发打架也好啊!

深夜,一切安静,空寂,风也没有吹。小城湖水环绕,随便找个地方一跳,差不多就可以淹死。或者,打个出租车,驱车长江边,纵身一跳,保死痛快。不过,周小红说得对,没有人劝我活。我想到了老公,就给他发去一条短信:“亲爱的,我不想活了。”

老公很快回短信:“神经病,你在哪里逛荡!”

责编: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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