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我不偷不抢,凭自己的力气挣钱吃饭,我睡这里有什么不对?”
生存和生活
重庆有“棒棒”,贵阳有“背篼”,名称都来源于他们使用的工具。
背篼是一种竹编的背篓,呈倒梯形,可以用来搬运一些零散物品,如砂石、砖块、肉菜,也可以用来背孩子。背篓的容量十分有限,对装载的物品的形状、大小也很挑剔,如果作为一种谋生工具,并不实用。
凌晨1点多,贵州省惠水县人、29岁的黄忠还没睡,在银行门口的绿化池上坐着,吃着一袋5元钱的爆米花。
“背篓,就是一个招牌,背着它满街走,不是说它有什么用,而是告诉别人我什么活都能干。就像以前的算命先生,你知道吧?他们都要拿着一个旗子,背篓跟那个旗子一个意思。”
黄忠说,大部分工作,背篓都是扔在一边,起作用的是篓子里面那根红绳子。几乎每个“背篼”都有一根一样的红绳子——废弃的横幅,一揉一扯后,扎为一束。
搬运物品的时候,横幅千变万化起来,捆绑变成一种艺术,就效用而言,比它作为横幅时要超越百倍。最要紧的是,捆绑完成后留出的肩带,可以任意拉宽,以减少重力造成的压强,让肩部更舒适。
“什么活都能干”,指的主要是搬运,把物品搬到楼上去,是最常见的工作。电器、家具、饮料、菜肴、砖头……任何有分量的东西。
贵阳人有一种与其他城市不一样的特性——他们似乎接受不了任何体力活——无论贫富,只要有体积较大的东西需要搬动,往往就会找专门的体力劳动者来帮忙。妇女或者老人上街买菜,买得多一点,会雇一个“背篼”;酒吧在二楼,供应商把啤酒送过来的时候,也是找“背篼”搬上去。
这就给了“背篼”以广阔的生存空间,贵阳人认为,自己需要他们。
当然,被需要,不意味着被尊重。就群体的社会地位而言,他们和流浪者十分相近,至少不比流浪者好多少,脏、臭、累,是他们的工作标签。
卫生状态的确是招致社会歧视的重要原因。跟他们混在一起好几天,客观地说,他们身上的味道常常让人几欲呕吐。夏天,只要有工作,一定是汗流浃背的。有时帮货车卸货,一干几小时,全身被汗水浸透,但他们不会在完工以后去洗一个澡。黄忠说,大概也就是一个星期洗一次。
附近有一个公共澡堂,黄忠说是8块钱洗一次,韦飞飞(黄忠的朋友,也是做背篼的)则说是12块,价格大不一样,结论却是一样的:“哪能天天去洗呢?”
大多数人是一周洗一次,洗完澡之后,穿上的衣服又可能半个月没洗过。所以,就脏臭程度而言,他们和流浪者相去不远。
黄忠一伙20余人中,小付年纪最小,贵州省铜仁市的土家族,今年18岁,群体中唯一一个胖子。他父亲是生意人,家里并不贫穷,睡在大街上做“背篼”是他人生第一份工作。
他说:“我就不服了,贵阳人凭什么歧视我们?有一次,一个男的从这走过去,对我说,你就一辈子睡这里。我说,今天我睡这里,明天说不定就你睡这里!”
那一刻他的自尊心爆炸了。“我不偷不抢,凭自己的力气挣钱吃饭,我睡这里有什么不对?”
黄忠的头发凌乱,眼睛很小,小眼睛里每天都布满血丝。身上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长袖秋衣,白色的部分脏得不成样子。他说,一开始自己来到这里,一个星期睡不着觉,街上太吵了。一周以后,就习惯了,必须习惯,因为家里有父母妻子、两个孩子,孩子们现在都在上小学。
“我是一个父亲。”黄忠说。
收入和朋友
社会权利与经济能力,是进行社会分层的重要依据。对“背篼”而言,前者为零,后者也很微薄。
不过,他们对歧视的心理反弹,很大程度上却是因为在经济收入上,他们自视并不低。以往的公开报道,以及社科论文,谈及他们的收入,大体锚定在600元至1200元之间。
“开玩笑吧?”韦飞飞说,“我们这些人,每天最少要用掉50块钱,按新闻上说的,我们都喝西北风过日子?”
韦飞飞的说法一下子得到许多人附和。黄忠说,我今天搬东西赚了150块,打老虎机就消费了300块。
在七嘴八舌的议论过后一一询问,他们的月收入大概在2000-6000元之间。韦飞飞说,最少的时候也有2000多,最多的能拿到6000,一般情况下是四五千。
这一组数字解决了笔者先前的疑问:如果收入只有1000元左右,在工业发达地区普遍缺乏劳动力的时代,为什么贵阳还有为数甚巨的“背篼”?在珠三角和长三角地区,农民工、产业工人的月收入已经达到四五千元。
因为,打工或者做“背篼”,收入已无差别。
黄忠曾经在广州塑胶厂工作过,月薪4000元左右,后来在潮阳印过冥币,工资大体相当;小勇见过的世面更大,长三角、珠三角大部分有名的城市都工作过,工资也不低……这些人中,绝大部分曾有在工业发达地区打工的经历。
差别不大的收入,解释了“为什么当‘背篼”,但不能解释“为什么不愿打工”。笔者继续追问。
小勇说,贵阳的空气很好啊,你看看,经常是蓝天白云,不像北京、广东,灰蒙蒙的。
黄忠说,贵阳夏天凉快,不像广东,热得睡不着。
……
这群人当中,很少有人不想继续当“背篼”。
惠水人王友良是其中的特例,他在农业银行门口睡了十几年,总也无法坦然面对来往行人的异样眼光,他就想有所改变。
“我就一边干活一边观察,人家城里人都是怎么挣钱的呢?”他头发稀疏,前额上有两个经年不消的肿块,像是头上长了角,“要文化的活儿我学不来,我就看那些开摩托车搭客的,一上车就是10块钱,那时候我帮人搬东西,一次最多只有2块钱。”
他由此知道,如果有一辆摩托车,干一次活最少能比做“背篼”的报酬多4倍。所以他不断存钱,想买一辆摩托车。后来贵阳禁止摩托车行驶,他只能买电动车。电动车跑几十公里就没电,所以他一下子买了两辆。“一辆就要4850块。”
两辆车交替,能保一天够用,王友良一个月能赚到五六千元,他心满意足。
不过,做出租电动车司机和“背篼”一样,和这个城市里“正经的市民”几乎没有交集,都是按件取酬,所以他没有别的朋友,不工作的时候,还是回到银行门口,和“背篼”们在一起。
王友良在自我认同上显然已经高于“背篼”了,但黄忠对此很不屑,他说,他开电动车也没什么好,一不小心撞上别人,或者自己摔了,就倒了血霉了,我们也不想干。
和王友良一样摆脱了“背篼”身份的还有老刘。他跟师傅学会了贴瓷砖,一个月能挣1万多元,头发理得整整齐齐,上身穿一件褐色的休闲西装,手腕上戴着一只50元的“劳力士”,除了手上贴瓷砖留下的洗不去的黑胶,身上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
他也没有多少朋友,所以没事的时候,还是回到银行门口,跟老兄弟们一起玩。
存在与分布
在贵阳社会的话语体系里,“背篼”往往含有贬义,比如很便宜的香烟称为“背篼烟”,很差的饭食称为“背篼餐”,所以,“背篼”群体中对背篼一词都有相当程度的抵触,他们称呼自己的职业,都叫作“打零工”。
“零”的意思是没有组织性。他们的工作很随意,农忙的时候在家干活,农闲的时候出来打零工;心情好的时候坐在街边承接体力活,心情不好就在“据点”里倒头大睡。不受任何人管辖,不听任何人指挥,每天自由自在。
韦飞飞说,这是自己选择当“背篼”的最重要的原因。尽管大多数人小学都没有读完,相当一部分还是文盲,但这些人对宁静与自由却似乎看得很重。“不偷不抢”构建了他们心灵宁静的基础,不受管束则满足了他们对自由状态的追求,而这两者,则一同完成了他们对职业的自尊。
现在在贵阳城里,零工的集中地已经很少,大部分都以十几二十人的规模,分散在城市各个角落。
分布的规则有两个。
一是容量的科学性,即一个区域内的人数合理性,人数太多生意就很难轮到自己头上。银行门口这20余人,虽说亲如一家,但一旦有雇主到来的时候,还是存在激烈的竞争。笔者曾看到,在雇主一招手的瞬间,正在打牌的“背篼”们快速将纸牌一丢,单手一撑,整个人飞下3级台阶。谁第一个冲到雇主面前,就成为合法的被雇佣者,其他人就悻悻而退。
因为人太多,其中一部分人白天会离开,到附近找个地方打牌,等客。
一天晚上,银行门口的“据点”里多了一个人——来自黄果树石头寨的50岁的布依族汉子老伍。大家都在情绪高涨地喝酒、聊天,但没有人理会老伍,他一个人躲在两个绿化池的缝隙里喝着一瓶小二锅头,笔者跟他说话,给他烟抽,他显得很激动。“兄弟,你以后来黄果树旅游,我帮你弄门票,不要钱!”
后来黄忠告诉笔者,老伍不是属于这个“据点”的,可能是没地方住临时跑过来,所以大家都不理他。
二是建立“据点”的可能性,一般情况下企业和个体户都不允许他们在门口聚集盘踞,遇到不驱赶他们,又可以遮阳避雨的地方,他们就不再离开——比如银行。
银行代表体面与财富,而“背篼”象征脏乱与贫穷,这本是两个绝对冲突的元素,却互不干扰地融合在一起。
银行宽阔的屋檐,为“背篼”们遮挡了烈日和雨水。
这家银行一名工作人员告诉笔者,银行从来没有尝试过赶走他们。即便想赶也赶不走,“警察、城管都拿他们没办法”,相处日久,银行职员、保安和“背篼”们都建立了熟络的关系。“‘背篼在这里几十年了,比银行的历史还要悠久。”
收入的不稳定性
目前贵阳市一般白领的月收入大约在3000多元,这一水平还在“背篼”的一般收入之下。韦飞飞说,自己最多的一个月赚了6000多元,有时一天就有300多元。
这帮助他们建立了面对歧视性眼光和言行的心理防线。“有什么好牛的,工资还没有我多。”
在身后的银行,他们都开设了自己的账户。
韦飞飞就在努力存钱,现在有几万元在银行里。2013年,他在酒店做“墩子”(切菜之类的角色),认识了上一任女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对方父母要求他拿8.8万元的彩礼,而他当时只有2万多元。“后来想了想,就放弃了。”从那时候开始韦飞飞就想存钱,但做“墩子”收入太低,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做了“背篼”。他现在有了新的女朋友,在安顺读卫校,每到放假,韦飞飞就会回去,跟她一起玩,给她买衣服。
对他而言,衣着整洁的人不见得有资格鄙视他,因为他正是放弃了衣着整洁的工作才当了“背篼”。
然而,“背篼”收入的即时兑现以及工作的不稳定性,也成为了他们的困扰。
收入的即时兑现,是指工作结束马上付钱,钱到手心里踏实;工作的不稳定性,则是指有时持续几天找不到活干,韦飞飞说,一个月能有15天有活干就不错了。小勇除了当“背篼”,还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负责安装广告牌,但他说,“我们那公司就跟倒闭了似的,半个月没活干”。
收入的即时兑现和工作的不稳定性两者交织,就会造成他们在生活状态上“手里有钱”和“闲得发慌”同时出现,赌博,就是必然的逻辑结果。
他们都好赌。最常见的赌博方式是聚在“据点”或者街头打扑克,一圈一元,一天下来,最多的能输掉100多元;其次是到旁边的地下台球馆打台球,一盘赌注为5元;还有就是买彩票,当然是中的少,赔的多。
“工作-赌博-工作”是他们共同的工作节奏。所以,他们即便收入不错,也没有多少剩余。小付说,当自己需要进银行取钱的时候,就是正准备赌博的时候。
之所以赌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街头群居,互相动员。而街头群居,又是一种工作必要——他们必须出现在街头,最好是24小时出现在街头,才能增加被雇佣的几率。
……
人们假设,如果“背篼”们可以租一间房子,在家里等生意,或者被收编为企业员工,统一安排工作,那么与这一群体相伴而生的人身安全、赌博消耗、影响市容、劳动力闲置浪费等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
贵州的一位社会观察人士告诉笔者,至少10年前,贵阳就曾出现过“背篼”公司,试图将散在的自雇劳动者组织起来,但都因为他们的自由散漫习性而难以为继。此后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人有信心进行组织尝试,政府与他们之间也基本不会发生关系。王友良说,以前还要查暂住证,现在早就不查了。
就存在状态而言,他们已经“被放弃”。
听说有人在设计一款平台性的APP软件。这个APP收纳贵阳“背篼”们的信息、联系方式,他们在下载注册之后,APP就会显示他们的即时位置。贵阳市民有需要的时候,打开APP,就能看到附近的“背篼”位置以及电话号码,打电话召唤上门。
在手机互联网普及的时代,这一思路并不显得十分独特,但运用在贵阳“背篼”身上,就比较稀奇了。
“有这种好事?”当笔者向“背篼”们介绍这一软件后,这是他们一致的反应。
“互联网+”滚滚而来,没人能置身其外。
编辑 陈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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