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泉
公元1084年,在西京洛阳潜心著述的司马光终于完成了《资治通鉴》的编撰。这项浩大工程耗尽了司马光的心血与精力,加上不久神宗去世,年幼的哲宗继位,朝政由高太后主持,高太后起用旧党、尽废新法,司马光被重新征召为相,操持国事,心力交瘁,仅过两年便积劳而逝。
尽管《资治通鉴》只记载到北宋建国之前,但实际上司马光还是为撰写后纪做了大量准备,《涑水记闻》就是他所积累的重要资料汇编。这部书以笔记的形式,记录了从宋太祖陈桥兵变到宋神宗推行变法100多年间,有关国家时局、军政、外交等方面的事项,皆为司马光所闻或所见。显然,在司马光心中,书中的人和事、言与行,都值得载入历史,成为后人鉴古知今的警示。尽管司马光生前对这些笔记并未详加编次刊印,但通过考察他对这些历史素材的选取,仍可以一窥这位史学巨人微言大义的著史原则。
资于治道
“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既是宋神宗对《资治通鉴》的赞誉,也是修史者们孜孜以求的目标、引以为豪的使命。因此,在《涑水记闻》中,可以看到,上到天子宰辅,下到州县小吏,但凡在治国理政上有可圈可点之处,司马光均翔实记下,以期作为后世君臣的镜鉴。
特别是,在以君权为核心的政治体系中,皇帝无疑是历史舞台最重要的主角;在有着强烈“帝王师”情结的儒家士人心中,著史立说最大的潜在读者同样非皇帝莫属。因此,毫不奇怪,《涑水记闻》记录了大量帝王起居行止,其中又以宋太祖居多,从治国、用人、纳谏、修身等各方面,勾画组合出了司马光关于治道的理想图景。例如,宋太祖有一次退朝后闷闷不乐,身旁内侍连忙询问原因,宋太祖回答:“你们以为当天子容易吗?今天我凭着一时意气处理了一件政事,如今想来却是有误,然而已不可追补,因此大不痛快啊!”显然,司马光记录此事,是为了警醒执政者,权力事关重大,务必慎用善用。
又如,文彦博知永兴军(辖境为今陕西甘肃河南交界一带)时,曾处理一起群体性事件。当时起居舍人母湜向朝廷上奏,说陕西流通铁钱,不便于民,请求废止。朝廷没有批准,但由于母湜是陕西人,其乡人大多知道了这事,争相以铁钱买物,卖家不肯接受,长安因此交易秩序混乱,不少商户干脆关门闭肆。下属请求文彦博干预,文彦博回答:“这样会让民众越发困扰。”下令从家中取出缣帛数百匹到集市售卖,要求用铁钱交易,而不是用铜钱。于是百姓都知道铁钱不会废止,市肆重新安定。显然,文彦博平息这一起谣言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十分成功,他没有简单生硬地下命令要求商户开业,而是通过售卖自家缣帛,以实际行动向百姓宣示铁钱不废,从而稳定民心。这种以身作则、以上率下的执政风格与技巧,自然也得到了司马光的赞赏。
扬善惩恶
扬善惩恶、有助风化,是中国古代史学的一个重要传统,正如孟子所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司马光无疑继承了这样的春秋笔法,见善则喜,嫉恶如仇,真正做到了“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文心雕龙》)。例如写参知政事孙抃,称其“性淳厚,无他材”,“多病,志昏”,寥寥数言,一个庸官形象便跃然纸上;写王吉、张节等英勇善战,却以“皆不至显官而卒”,怅然之情,溢于
言表。
值得称道的是,在司马光心中,人若有一善行,纵是小人物所为,只要有可取之处,都值得著之于史,以昭后世。王逵本是屯田郎中李昙的仆人,曾跟随李昙日久,后应募入伍,一去十余年。此后,李昙父子因事入狱,由于此案乃皇帝亲自下令查办,李昙平生亲友竟无一人敢去慰问送食。王逵知晓后,早晚守在御史台门前,提供饮食、等待消息四十余日。后经审理,李昙被贬任南恩州(今广东阳江市)别驾,几个儿子皆流放岭外。李昙是北方人,不习岭南水土,随从之人此时又纷纷向他请辞,直言“我们不能跟您去死地”。李昙连遭打击,愤恨而死,身旁竟无一家人。王逵得知后,赶赴岭南为李昙治办丧事,哭得如丧考妣,见者无不落泪,一直将李昙葬于城南佛舍才忍痛离去。王逵的事迹引发了司马光无限深思,洋洋洒洒写下大段议论,感慨王逵虽然身份低微,但其“天性至诚”“终始无倦”,相比那些忘恩负义、“巍然衣冠类君子”的士大夫,何其令人敬佩!
与此同时,对于德行有亏者,纵使身居高位,司马光也必以如刀史笔,刻画下他们的丑陋言行,其笔下的张洎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张洎本是南唐人,为举人时,百般攀附逢迎当时一个名叫张佖的高官,每每自称表侄孙;后来考中了进士,则称侄;再后来混了个官职,就称弟了;等到当了宰相,便不再与张佖论亲表,而径直以下属待之了。张洎与陈乔同为南唐宰相,南唐国破之日,他与陈乔在李后主面前表示要殉国而死,然而等陈乔死后,他又对李后主说,“若我也死了,到时宋朝怪您久久不降之罪,又有谁来为您分辩呢?还是让我随您一同入宋吧!”就是这样一个小人,却在降宋之后,又盯上了寇准。寇准当时年少得志,每到台省办公,张洎都要毕恭毕敬地站大门前恭候,极尽谄媚之情,经寇准向宋太宗举荐,竟又一路直上,当了北宋副相。司马光虽然对张洎没有直接评论,但褒贬之情,早已溢于笔下。
见微知著
善于从细节中挖掘人物性格,从小事中钩沉历史轨迹,是司马光著史的一大特色。《涑水记闻》中不少事例,乍一看似乎都无关大碍、博人一笑而已,仔细思索,却正是时局大势的折射,引人深思。
例如,宋太祖在开国之初立下重文抑武的国策,宋代文臣地位之高前所未有,其中一些情形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让人疑惑到底是皇帝权力大还是大臣权力大。例如,宋太宗死后,宋真宗于太宗灵柩前即位,垂帘引见群臣,宰相吕端恐非真宗本人,于殿下平立不拜,请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又如,陈恕为三司使,宋真宗有一次问他中外钱谷数目,陈恕连声喏喏,却不肯明说,真宗一再追问,陈恕就是不上奏。真宗大为不满,令宰相责问,陈恕回答:“天子年轻,若知府库充盈,恐生奢侈之心,所以我不敢回答。”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真宗也只好“闻而善之”。
在实行重文抑武的同时,宋代将科举作为官员来源的最主要渠道。这固然从整体上提高了执政队伍素质,但也发生了不少书生治国的笑谈。例如,陆参年少好学,为人淳谨,独与母居。有一天夜里邻居失火,母亲赶紧呼叫陆参,却听不到陆参回答,情急之下,一脚把陆参踹下了床。过了良久,只见陆参举着蜡烛,穿得整整齐齐走进屋来,说:“母亲大人您刚才喊我,因我衣服没有穿好,所以不敢答应。”陆参长大后,考中进士,还当上了县令。有一次县里抓到几个强盗,陆参觉得他们很可怜,说:“你们迫于饥寒所以做恶事,并不是天性不善。”下令将他们身上绳索解去。结果第二天这些强盗都跑了,陆参赶紧下令追捕,长叹道:“我以仁恻对你们,你们却如此辜负我,假使再被抓获,你们以何面目见我?”又有一次,有人因田地纠纷来告,陆参不发一言,只在其诉状上写下“汝不见虞、芮之事乎?”所谓虞、芮之事,即《诗经》中所载有虞、芮两国之人因争地起讼,请求西伯姬昌评断,姬昌劝其谦让息讼的故事。如此引经据典,打官司的人自然不懂,于是遍询有司,也无人明白,只好又去找陆参,孰料陆参仍不说话,又判其后曰:“嗟乎!一县之人,曾无深于《诗》者!”迂腐如此,人皆传以为笑。如果说,这在当时还可以说是轶事笑谈,而在后来,随着科举制度的僵化,不能想象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们一朝为官,便有能力处置政务、调停纠纷、掌管钱粮,这样的故事,恐怕是屡见不鲜了,从这点看,司马光仿佛颇有先见之明。
秉笔直书
不虚美、不隐恶是史家之风骨。特别是对于撰写当代史(当朝史)来说,修史者不但需要有选取、甄别史料的眼光和能力,更需要格外的勇气与担当。叙述帝王自不必说,即使是昔日人物,由于他们的子孙很可能如今同朝为官,因此,对他们历史上“不光彩”的言行,如何取舍下笔,就成了一种考验。
在这一点上,司马光无疑作出了典范。例如,他尊崇宋太祖治国用人的智慧,但对其袒护亲信、选择性执法的偏差,也一一记录;又如,对宋真宗听信小人、迷信鬼神的行为,宋仁宗后宫失范、晚年癫狂的尴尬,也客观叙述;再如,寇准、吕夷简皆为一代名相,但对寇准年少得志的轻漫狂傲、吕夷简算计范仲淹的深沉心机,也毫不隐讳。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书中屡屡有对吕夷简不利的描写,才引得吕夷简后人在《涑水记闻》刊印后大为不满,辩争此书非司马光所作,成为一段不小的公案,而这也恰恰成为了司马光史家风范的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