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荷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欧洲文化史中有一个极有意趣的话题,与哲学和音乐都有关,那就是维特根斯坦兄弟——保罗和路德维希,也即钢琴家哥哥和哲学家弟弟。这一看似偶然的组合隐喻着某种真实。且不提柏拉图在《斐多篇》所言“哲学是最好的音乐”,或者尼采将音乐奉为至高的艺术,单是从哲学的角度看保罗,或者从音乐的角度看路德维希,便足以使这个话题意趣倍增。
亚历山大·沃所著的《维特根斯坦之家》是聚焦这一话题的少数著作之一,其中译本的出版令人瞩目。沃在选择此书的侧重点时做得很聪明,他把总是处于主角位置的哲学家路德维希限制在特定篇幅内,为其兄长保罗和维特根斯坦一家留下了充分的空间。保罗和音乐成为此书的主角,但是处于较少篇幅的路德维希并未因此退为配角。我们也由此得以走入维也纳林荫巷的维特根斯坦之家,来探寻钢琴家保罗成长期间的音乐环境。
卡尔·维特根斯坦,保罗和路德维希的父亲,是构筑这个家族财富主体的实业家,在家庭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暴君般可怕的角色,却会在聆听音乐时流出真诚的泪水;他的夫人,惮于丈夫的威严,极少为紧张的家庭气氛贡献慈母的调和,却是技术高超的钢琴演奏者,与孩子们最流畅的交流就是通过四手联弹或者室内乐合奏。勃拉姆斯和约阿希姆,还有许多当时的音乐名流都是维特根斯坦家庭音乐厅的座上宾。这个音乐厅不是为附庸风雅而虚设的,它的主人和听众有着挑剔的耳朵和毫不含糊的品位。
在这样懂音乐的家人眼中,保罗并不是音乐天才。维特根斯坦一家公认汉斯·维特根斯坦(保罗和路德维希的长兄,1902年失踪)有很高的音乐天赋,他们从不讳言保罗比不上汉斯。但保罗是这个爱乐之家中唯一认准了要以音乐为事业、以音乐为生的人,他顽强地坚持了下去,并且获得了成功。他的弟弟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则选择了哲学。在一个由实业家打造的富豪之家,兄弟二人的志业可谓两道奇景,既是这个家庭非同凡俗的文化教养的成果,也是对其所属阶层的一切正常人生理想的大叛逆,带给家族内部的意外与伤害可想而知。
保罗早年师从莱谢蒂茨基的学生马尔维娜·布里,她也曾是李斯特的学生。在他学到可以和约阿希姆或理查·施特劳斯在家庭音乐会中演奏二重奏的程度时,他开始直接受教于莱谢蒂茨基,后者称保罗为“琴键重击手”,并对他的音乐前途颇为看好。在保罗的音乐生涯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还有一位盲人管风琴家、作曲家约瑟夫·拉伯,他也曾是马勒的妻子阿尔玛的老师。维特根斯坦一家对约瑟夫·拉伯及其音乐作品都相当推崇,连挑剔的路德维希都很欣赏他。拉伯给保罗上音乐理论课,在音乐以及艺术修养方面对保罗影响甚大,日后在保罗战后归来、重操钢琴家旧业时更是起到了精神支柱的作用。
保罗的维也纳首演是在1913年12月1日,在音乐协会厅,也即著名的金色大厅,当时他二十六岁。他选择了不太知名的四首钢琴与管弦乐合奏曲目来证明自己的实力:约翰·菲尔德的钢琴协奏曲和门德尔松、约瑟夫·拉伯以及李斯特的作品。虽然他丝毫不缺钱来请维也纳爱乐同台合作,他还是选择了名气稍逊的音乐家交响乐团,以免人们把音乐会的成功归功于维也纳爱乐。保罗从一开始就不缺少个性和勇气,就像他从小就不缺钱一样。虽然他并不把评论家说的话太当回事,但维也纳评论家对这场音乐会的积极反应,的确证明了他的职业音乐生涯终于顺利起航。与此同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脚步也在悄悄临近。
保罗和路德维希都参加了一战,都立了战功,也都做了俘虏。相对于路德维希,保罗在战争中的遭遇要惨烈得多,战争对他的人生发生了根本性的影响。他受伤做了俄国战俘,在运输途中和战俘营吃尽了苦头;最可怕的是,他失去了右臂,用来弹钢琴、用来支撑他的音乐人生不可或缺的右臂。保罗坚韧的性格在此紧要关头发挥了充分作用,他接受了这一残酷的现实,并在格扎·茨希伯爵的事迹和著作的鼓舞下重新振作起来,开始考虑像茨希伯爵一样用单臂弹奏钢琴。利奥波德·高多夫斯基(Leopold Godowsky)为左手改编的肖邦练习曲成为他最初的研究对象。战争总会结束,生活必须继续。还在战俘营的时候,保罗便已经开始酝酿左手演奏的新事业,并请拉伯为自己创作左手钢琴协奏曲。拉伯充满热情地投入到为弟子创作的钢琴曲中,希望能帮助保罗继续钢琴家的事业。
保罗·维特根斯坦作为左手钢琴家在维也纳重新公开登台是在1916年12月,和三年前的首演一样,同样是在金色大厅,同一位指挥和同一支乐队,曲目是拉伯为左手创作的钢琴协奏曲,以及肖邦、巴赫和门德尔松的一些作品。此前保罗已在自家的音乐厅成功上演过这首协奏曲。为了这次公开演出,他付出了最艰苦的练习。演出比三年前更为成功。这次演出的海报上并未提到独奏家失去了右臂,而现场的听众如果不是刻意观察,也几乎听不出那些作品是单由左手演奏完成的。保罗的骄傲绝不容许人们是冲着他失去右臂、出于好奇或怜悯来听他演奏。但他作为左手钢琴家的名声,到底是在许多人因战争而致残的氛围中传播开来,为很多心灵带来鼓舞。
至此,保罗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才刚刚开始。他长时间苦于找不到适合自己演奏的作品。拉伯虽然不遗余力地支持着自己弟子的左手钢琴家生涯,不断为他提供作品,但一则拉伯年事已高,二则拉伯不仅声名有限,他的作品也因其“难懂”而无法为更多人所欣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在拉伯的鼓励下,保罗开始运用自己丰厚的财产,委托名家专门为自己创作左手钢琴作品。这一举动不仅催生了几首著名的钢琴协奏曲,也为保罗的左手钢琴家的声誉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他逐渐拥有了诸如保罗·欣德米特、弗朗茨·施密特、理查·施特劳斯、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等人专门为他写作的钢琴作品的专有演奏权。他开始到苏联、美国等地巡演,征服了越来越多的听众。
这中间最值得记述的,是保罗和拉威尔之间的轶事,最能说明两位音乐家的个性。拉威尔应约为保罗所作的协奏曲于1932年1月5日在维也纳首演,拉威尔没有出席。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保罗·维特根斯坦那大师级的演奏引发了暴风雨般的掌声”。1月底,拉威尔来到维也纳,在法国大使馆为他举行的晚宴之后,保罗为拉威尔及来宾演奏了这首协奏曲,由他的一位朋友用钢琴弹奏管弦乐部分。在事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拉威尔听到了保罗对自己原作的大量改动。演出结束后,脸色阴沉的拉威尔对保罗怒吼道:“这根本就不是原作!”两人争吵了起来,拉威尔拂袖而去,并且严厉反对保罗在巴黎演出此曲,除非他完全按照原作来演奏。在他们之后的通信中,有两句著名的针锋相对的话:保罗为自己辩解说,“演奏家必不能做奴隶!”拉威尔回应道,“演奏家就是奴隶!”
保罗以这种方式激怒作曲家们已不是第一次,他确实喜欢擅自修改原作,一方面是想让作品更适合自己的弹奏方式,或者更突出钢琴部分而不是乐队部分,另一方面可能也多少是因为委约创作的关系,错误地以为为他而作的作品就是属于他的作品。拉威尔的愤怒多少让他清醒了。在认真研习了拉威尔的原作之后,他承认拉威尔的坚持是对的,终于同意完全按照原作来演出,并且为拉威尔的这部作品而着迷,称它为“伟大的作品”。1933年1月这部协奏曲在巴黎首演,由拉威尔亲自指挥,音乐会取得了巨大成功,两位音乐家达成了表面上的和解。
在此我们不禁要回顾一下路德维希对自己哥哥演奏的评价。《维特根斯坦之家》中有这样一段细节描写:当路德维希待在保罗隔壁的房间时,保罗会变得无法安心练琴,他感到弟弟的怀疑和否定从门缝下溜了进来。尽管路德维希总是安慰兄长,说自己对他演奏的看法根本不重要,他大可不必在意,但事实是,路德维希的确不欣赏保罗的演奏,无论是双手还是单手;他认为保罗的问题在于将太多的自己放在了音乐作品中。“我认为,你不想躲藏在一部音乐作品的后面,而是在其中描画自己。如果我想听到作曲家的声音(我惯常如此),是不会到你那里去的。”(引自路德维希致保罗的书信)有着相似的强大自我意识的兄弟二人会彼此排斥,似乎并不令人意外。
随着纳粹的上台和二战的全面展开,保罗的演艺生涯再一次被打断。维特根斯坦一家也因犹太血统问题而受到威胁,动乱之中保罗逃到了美国,和姐弟们为了财产等问题关系几近破裂。本杰明·布里顿在四十年代初成为保罗的委约作曲家,两人之间继续着保罗和前面几位作曲家那样的争执。布里顿勉强参加了作品在费城的首演,称之为“去听维特根斯坦糟蹋我的左手钢琴协奏曲”。姐姐格蕾特悄悄出席了这部作品在纽约市政厅的首演,在之后写给路德维希的信中,称保罗的演奏“每况愈下”。
的确,虽然从表面上看保罗在美国二十年的生活是成功的,他一直维持着自己的音乐会演出,但他的演奏不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拉威尔一等合约到期,就将独奏权交给了别的钢琴家,最早录制拉威尔左手钢琴协奏曲的不是保罗·维特根斯坦,而是雅克·费夫利耶。
自维也纳时起,保罗对钢琴教学便很投入。他在美国免费教了许多学生,虽然他绝不是一位好相处的老师。钢琴教学和左手钢琴曲研究成为他演奏生涯之外的主要工作。费城音乐学院在1958年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
逃离维也纳后,保罗就再也没有见过姐姐们和弟弟路德维希,和家人基本上不再往来。路德维希1949年在美国时曾前往长岛造访保罗,遗憾的是兄弟二人未能重逢。两年后,保罗的这位比他小两岁的弟弟,世界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英国去世;十年后,保罗·维特根斯坦患上同一种疾病,于1961年3月在美国去世,享年七十三岁。也许如亚历山大·沃所说,一种相似的“像鸡尾酒般混合着的自尊、荣誉感和顽固”,阻碍了维特根斯坦兄弟之间的亲密。
相比路德维希,保罗最终成为更远离这个家庭的叛逆。他在音乐和人生道路上的坚决与彻底,堪比路德维希的哲学著作。也许他不是一个天才式的钢琴大师,也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但他的骄傲掩藏着谦逊,激烈透露着坦诚,像路德维希为姐姐格蕾特在维也纳设计的那所房子一样,没有妥协、圆滑或虚伪的痕迹,所有的线条都明晰且不容置疑。虽无从听到他的演奏,但我猜,那也当是类似的一种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