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东
我家有一座老宅,它是一座普通的乡间民居,既无金砖玉瓦,又无高墙大院,有的是泥砖灰地、木梁青瓦。一眼望去,便知这宅子很有年份。外墙经常年雨打风吹,已被岁月剥离了粉层土壁,露出了黄泥与秸秆混合轧制成的老土砖。
它看起来就像一位常年辛勤劳作的老人,佝偻着,满脸皱纹。
里屋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十分昏暗,只要一踏过那十多公分高的木门槛,光线立马暗淡下来。只有那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的木窗处,用纸糊起来又破了洞的地方才有几丝光线透进来。窗沿上有厚厚一层报纸粘贴的痕迹,没人能说清楚这窗子被糊了多少遍;而且,不管怎么糊,这窗子似乎永远破着洞,大概是阳光太想钻进来照亮这一方小屋了。
老宅总共只有三间屋,越过堂屋,就来到卧室以及厨房。
卧室的一面被岁月浸黑的黄泥砖墙上,有用白粉笔歪歪斜斜写下的两个英文单词——ambition(雄心壮志)和hard working(努力工作),字迹已模糊。父亲曾经打趣地对我说,这两个单词大我十多岁,我应该叫它们叔叔。它们是当年我父亲彻夜苦读时留下的,我难以想象。它们当年在父亲心底燃起了怎样的光。
父亲告诉我,这座老宅是一座古老建筑群的一部分,只是一个偏角而已,主体建筑完成于清朝雍正年间,据有谱记载是雍正十年动工营造的,总共有纵横上下三进,四个天井。人丁兴旺时,包括旁边的附属建筑在内,一共住着七八十人。改革开放以后,叔伯爷爷、伯伯叔叔辈都拆了属于自己的部分,把住房建设在水泥路旁边,留下我们家的三间土屋在风雨中摇曳。
老宅曾经辉煌过,生长在这宅中的祖辈曾有两人考中进士,入朝为官。
在我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这老宅是我们的家。确实,老宅很有家的味道。爷爷奶奶没走的时候,每次随父母回老家探望,走过东边的小土坡转角,便能远远瞧见从老宅屋顶的瓦缝里渗出缕缕炊烟。我知道,那一定是爷爷奶奶正在准备美味佳肴。记得其中有一道的做法是,将肥瘦掺半的腊肉夹杂在大片葱蒜里,煎出油来,发出“滋滋”细响,再配上柴火焖出来的米饭,人间美味莫过于此!
“咱家当年,可没有这般伙食,一家六口人蜗居在这不足五十平的老宅里,别说腊肉片,就连一顿饱饭也是从年头盼到年尾……”父亲对从前的艰难岁月记忆犹新,他对这座老宅的情感,就像他对我们现在的家的情感一般深厚,他终生为了家而奋斗,每一个家人提供最温暖最可靠的栖息地。
三年前,随着数码相机的“咔嚓”声,老宅永远留在了照片里;随后不久,它在风雨中屹立数百年后终被推倒,父亲看着它轰然倒下,表情肃穆。
这座老宅,早已不是一幢简单的旧屋,它化作一种力量,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时刻使我们铭记:生命不止,奋斗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