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照岗
作为二十世纪上半期英国最有思想和个性的作家,奥威尔一向被认为是“反极权”与“反乌托邦”的斗士,这在他最重要的两部小说《动物农场》与《一九八四》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奥威尔更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他怀着无比沉重和悲悯的情怀直面社会的苦难和极权的压迫,以极大的勇气用身体力行的方式体验着下层民众的贫困与失落,对人类的困境表现出深深的忧虑与同情,充分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尊严,难怪英国20世纪最著名的短篇小说家、评论家V.S普里切特称赞乔治·奥威尔代表了“一代人的冷峻良心”。奥威尔的这种人道主义精神并不是在短时间内突然形成的,而是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在不断的写作实践中觉醒——愧疚——反思——赎罪——体验——升华,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奥威尔完成了人生的蜕变与思想的升华。
奥威尔灵魂的觉醒和思想的转变跟他四年的缅甸警察生活是分不开的,这在他第一篇出色的作品《绞刑》中表现了出来。《绞刑》讲述了一次“讲究仪式的处决”。故事发生在缅甸,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作者目睹了一个死刑犯从牢房被押到刑场再到行刑的整个过程以及行刑之后人们的种种反应。作者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用原始而客观的眼光观察、透视整个绞刑的经过,让我们充分感受到了奥威尔的写作特点及其对人的重视和关怀,对生命的同情与悲悯。
一、细节的审美张力
有人称奥威尔是有“尖刻洞察力”的作家,他那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总能捕捉到具有深邃内涵的细节并将它表现出来。《绞刑》是一篇写实散文,作者正是在事件的叙述与人物的刻画上,用一种近乎自然白描的手法,在一些细节上留心、雕琢,而又不着痕迹,在不经意间给人一种视觉的冲击和审美的想象。
有一次,尽管他被狱卒抓住肩膀,他还是努力地避开路上的一个小水坑。
一个死刑犯,一个上诉被驳回当场吓尿裤子的死刑犯,在被押赴刑场的途中,竟然努力地避开路上的一个小水坑,这个细节给人印象太深刻,我有一种猝然被击中的感觉,顿时心跳加速,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这个囚犯下意识地维护自己不被脏水溅到的本能让我们读到之后心灵深受触动,我们在这个囚犯身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的意义、生命的搏动。此刻,这个犯人跟我们一样,是一个人,是一个鲜活的个体,是我们这一群人中的一员,即使他被判处了绞刑。这一细节太有震撼性以至于作者奥威尔都忍不住大发感慨: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一个健康的生命就要被终止了,这一切让我感到奇怪。当我看到死刑犯避开路上的水坑时,我强烈地感觉到,去结束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是一个错误,这种错误的性质让人无法言表。
可以说,虽然作者这时还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明确表达,但已经在朦胧中意识到了问题与错误,并开始思考人的意义与价值,开始思考人意味着什么,这是觉醒的第一步,是思想的萌芽。作者接着说:
这个死刑犯现在并不是奄奄一息,而是和我们一样健康有活力。他身体的所有器官都在运行——肠道在消化食物,皮肤在进行新陈代谢,指甲正在生长,新的组织正在形成——当他站在绞刑台上,甚至是他被绞死后从绞刑架摔下来在空中滑落的瞬间,他的指甲可能依然在生长,虽然他存活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他的眼睛现在也能看到黄色的沙砾和灰色的墙,大脑也能记忆、能预见、能思考——比如能思考水坑会弄湿他的鞋子。
奥威尔用如此生动而细致的描写——所有器官都在运行,指甲在生长、皮肤在代谢、眼睛在观察、大脑在运转,再加上上文提到的这个犯人“步伐很稳定”、“头上的毛发在飘动”、“地面上留下他的脚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健康而矫健,鲜活而立体,他的脚印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痕迹,是他存在过的证明,他器官的运行表明他现在依然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一员。奥威尔接着说:
他和我们一样,都是这群人中的一员,都在感受和理解同一个世界。但用不了多久,随着突然的“吱嘎”一声,我们其中的一个人就会消失——从此少了一种思想,少了一个世界。
这是奥威尔第一次在作品叙述到一半的时候就点名了文章的主题,而且是如此的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我们并不会感到些许的突兀和别扭,反而觉得酣畅淋漓,整个灵魂都在受着刺激与洗礼,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也是“他首次本能地表现出了人道主义,并成了他所有作品的特点”([美]杰弗里·迈耶斯:《奥威尔传》,孙仲旭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101页)。
再看一处: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就要行刑了。这时死刑犯开始大声喊叫,他反复大声地喊着:“天哪!天哪!天哪!天哪!”喊叫声不像祈祷或求救那样急迫和恐慌。声音很稳定,就好像钟声那样有节奏。
刽子手从刑台上爬下来站稳后,抓住了控制杆。几分钟好像过去,但是囚犯含糊而坚定的“天哪!”的喊叫声从未停止。
死刑犯行刑前的呼号不祈祷因为上帝已死,不呼救因为上诉被驳回,不急迫不恐慌因为现在只有死亡,这已无法挽回。罪犯的哀嚎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无奈,一种走投无路时的无意识呼唤,这种反复的呼唤,这种尖锐的细节,以一种铁钻式的旋转一直延伸到读者内心深处,久久不会消逝,也让读者久久不能平静。
可以说,奥威尔的细节描写简洁质朴,他用原始的眼光观察透视,其人道主义立场贯穿始终,让我们想象的触角努力地往外伸展,去贴体感受,去向内思考,让我们正视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从而敬畏生命、同情生命。
二、异质视角的切入
“文似看山不喜平”,叙事平淡无波折绝对是乏味的,即使是作为一篇散文,跌宕起伏才能摇曳生姿,错综曲折才能引人入胜。《绞刑》虽然是奥威尔在缅甸担任警察期间用看似新闻报道的方式创作的一篇散文,本来不会也不必有什么波折,但一条狗的闯入,让这篇文章顿时有趣了起来、灵动了起来。一方面,狗的介入是一个突发事件,从叙事学的角度看,作品行文由此翻起波澜;另一方面,狗的闯入让文章多了一个异质观察者,它就像一面镜子,用狗的视角观察发生的事件,观察人的表现,用狗性反衬人性的冰冷与丑恶。
这样一个异质视角,可以说是作者第一视角的补充和延伸,这是一种从外部呈现作品内容的视角调控方式,这种视角以一种有别于以往我们普遍感受到的思考的方式,用另类的角度向我们展示一条狗眼中的一切,这种视角更陌生、更直观、更富冲击力,这种我们所不曾看到、想到的内容,更能刺激我们早已麻木、早已冷漠的神经,引起我们的注意和反思。
大狗狂叫着从我们中间跳过,扭动着身子围着我们乱蹦,突然发现这么多人,它显得异常兴奋。这是一条毛发旺盛的大狗,有点像艾尔谷狗,又像流浪狗。围着我们欢跳了一会后,它突然冲向死刑犯,跳起来想舔他的脸,搞得我们措手不及。我们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只是傻傻地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我们眼中的死刑犯,一个罪人,一个将死之人,或者说根本没人把他当人看,而是当作一个麻烦又想早早结束的任务,当作一个欲甩之而后快的包袱。所以监狱主管才会“烦躁地用手杖戳地面”、“不耐烦地发号令”、“气急败坏地抓狗”,狱卒才有“快点赶路,不完成这个任务,犯人们就不能吃早饭”、“天啊,快点杀了他吧,快让这一切结束吧,别让我们继续听那犯人的喊叫声了!”的感慨。而在一条狗眼里,一切我们眼里带有感情与功利色彩的东西没有了,狗用自己的方式,一种动物表达情感的方式——舔,来表示自己的亲近与友好。在狗的眼里,没有狱卒与罪犯的区别,只有人与动物的区别,它把犯人当作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反而那些自认为高人一等自由优越的狱卒们,没入狗的法眼。我们常说“狗眼看人低”,可是在奥威尔眼里,这条狗并非如此。
在犯人被处死后,奥威尔写道:
我把狗放开,狗一获得自由,就飞奔到绞刑架后面。一到后面它就突然停下来,开始狂吠,然后躲进院子角落的杂草丛中,惊恐地看着我们。
奥威尔对狗的描写虽然简短,但有几个词语让我印象深刻,“飞奔”、“突然”、“狂吠”、“躲起来”、“惊恐”这些词语读起来触目惊心,让人感慨不已、伤心不已,这里作者没有再对处死罪犯的事情发表任何的评论,而是借狗的眼睛,借一个异质观察者来控诉、来批判。联系之前这条狗的表现:“乱蹦”、“异常兴奋”、“欢跳”、“舞动着身子”、“敏捷地闪开”,狗在行刑前后的变化,让我们真切地感受人的可怕与恐怖,狗“惊恐地看着我们”,好像在说,你们这些人类比我狗类更可怕,你们是恶魔,是死神,是阎王,你们好残忍、好狠毒。从狗的视角中,或许我们才会真正反思自身的行为,在我们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一条狗看来竟然是那样的可怕与恐怖。可以说,这条狗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人类的可恶可恨可憎可怜的面目,它在用狗性反衬着人性、鞭挞着人性。
另外,本来沉重而带有仪式感的绞刑,因为一条狗的介入,变得更像一场闹剧,这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事件的严肃性,增加了作品的荒诞感。
三、黑色幽默式的嘲讽
奥威尔不愧是奥威尔,当行刑结束之后,好像这篇《绞刑》就该结束了,但奥威尔没有,而是接着描写起人们的反应来,就像鲁迅在作品中所描写的“看客”,这正是奥威尔的过人之处。
当绞刑执行完毕后,所有观看和执行的人都跌入了一种尴尬和默契的沉默中,连经常执行死刑的监狱主管也迫不及待地离开绞刑架。奥威尔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和陌生化的笔调再现了一幅“和谐、温馨、愉快”的场景。
狱卒收起刺刀,开始往回走。大狗可能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过激,现在变得很镇定,跟在狱卒们的后面。我们走出院子,经过死囚牢房,然后进入监狱中央的一个大院子里。拿着警棍的狱卒们已经命令罪犯们吃早饭了。罪犯们手里拿着一个小碗蹲坐成长长的一排,两个狱卒提着米桶,来回走着给他们盛米饭。
在描写完这一情景后,作者也不无感慨:
这个情景看起来很温馨,让人愉快。绞刑结束后,我们着实松了一口气,很想放声高歌,想尽情奔跑,想开怀大笑。大家很快又开心地相互交谈了起来。
从这里开始,作者从第一人称中剥离出来,像观看闹剧一样记录着“我”和大家的言行,这种愉快的氛围,让我们感到这更像一场狂欢,一次别开生面的庆祝活动,大家都在为一次任务的结束而欢呼,为包袱的甩掉而庆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一个生命死去的迹象,没有缅怀,没有悲伤,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行刑后,监狱主管“用手杖戳了戳尸体,尸体被戳得轻微晃动”,一个“戳”字让监狱主管的面目变得极其可恶、极其丑陋,这种验尸方式,就如同古代的鞭尸一样,就像对待畜生一样,是对生命的极端漠视、轻视乃至蔑视。我们常说死者为大,我们对死去的人总是抱有郑重而严肃的态度,而监狱主管竟然用棍子去戳,而不是手,让我们看到,即使这个罪犯死后,也没有获得起码的尊严和尊重。可以说这些人的人性早已被污染,眼睛早已被蒙蔽,他们空洞而虚伪的眼睛里早已没了人,早已看不到生命了。
此外,作品中多次提到监狱主管的手杖,“时不时烦躁地用手杖戳戳地面”,“只是用手杖反复地戳着地面”,“用手杖快速地比划了一下。行刑!”可以说,监狱主管的手杖就像他的第三只手,这只手是权力的象征,是特殊身份的代表,监狱主管正是挥舞着权力,依恃着特殊身份,去结束他人的生命,而且被赋予正当的权利:任务、责任、使命。
实际上,文章后面的很多地方都提到了“笑”,比如:“那个欧亚人走到我身边,会意地笑着”,“有几个人在哈哈大笑,但是究竟在笑什么,没有人知道。” “听完后,我发现自己竟然也大笑起来。每个人都在笑。甚至监狱主管也勉强地咧嘴笑了起来。”“一个缅甸文职突然喊了一声,接着放声大笑。我们又开始大笑。”“我们一起喝酒,气氛很融洽,就像地道的欧洲人一样。被绞死的囚犯早已经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这些大笑,盘旋在文章上空如幽灵一般缠绕着我们,如影随行,驱之不散;如一枚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顿时荡起阵阵涟漪,逐渐汹涌澎湃;又犹如六月的寒冰,刺穿了人性的虚伪与丑恶,让我们看到人本质的扭曲与异变。这些大笑在喧嚣后的行刑场显得刺耳而另类,尖锐而讽刺。或者说这些大笑的背后反映了人的异化与物化,柔软的人性在消亡,而坚硬的物性在滋生。人的意识在分裂,有时甚至会陷入盲目与迷狂之中,这些执行绞刑的人员,每天看着一个个生命从鲜活走向干瘪,从生走向死,从而日渐变得麻木而漠然,可以说人的异化暴露出了人类社会全面的病态。一个个以病态化的形式存在的人彻底地迷失了自己,人已找不到回“故乡”的路。
人的这种变异心理在他的另一篇文章《射象》中也有所揭露。奥威尔花了几乎整整一页来描写他是怎样射杀大象的,这一段文字在文学史上堪称经典。他用残酷而优美的文字,详细地展示了一个人怎样射杀一头庞大的大象以及大象如何死亡的各种细节。大象倒下了,“我常常在想,别人知不知道我射死那头象只是为了不想在大家面前显得像个傻瓜而已?”奥威尔用一种幽默滑稽的表现方式进行了尖刻的讽刺和嘲弄。
总之,奥威尔以他擅长的方式,像描写一场盛典一样地描写了一次绞刑。虽然这是一件真实而具体的事件,但它却像所有在东西方发生过的死刑一样,带有普遍的启示意义。奥威尔通过准确而简练的描写,真实而生动的细节,另类视角的切入,再加上带有黑色幽默式的冷嘲,用一种近似荒诞而严肃的方式,用鞭打人性的方式拷问了人类的刑政以及其政治意义,同时表现出对人性、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全文自始至终洋溢着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这正是奥威尔的魅力所在。
[作者通联:广东东莞中学松山湖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