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松
(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2014年11月26日,再芬黄梅原创黄梅戏《寂寞汉卿》在安徽大剧院上演。本剧由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主任卢昂担任导演、国家一级编剧王长安担任编剧、著名黄梅戏作曲家陈华庆担任作曲,并特邀著名黄梅戏音乐泰斗时白林先生作为音乐顾问。编剧王长安说:“黄梅戏版的关汉卿的寻找是艰辛的、酸涩的、凄苦的和流血的,终究是过程美于结果,精神亮于现实。……关汉卿的寂寞,是寻梦人的寂寞,是志、智者的寂寞。他寂寞在正史中,却活脱在人心上。”其中满满的是一种具有现代特征的思辨——历史中的人何以构建自己的历史?
这无疑带来了一个老而又老的问题,即可否以一种现代的视角去介入一出戏曲?在听到再芬黄梅的新戏《寂寞汉卿》中“优孟衣冠,百戏颠连,参军苍鹘,瓦肆勾栏,扮演尽世道沧桑人情冷暖……你在其间,我也在其间”的唱词时,我们似乎得到了一种信然的东西。王国维先生有一首《浣溪沙》的上阕是这样的:“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种叔本华式的人生慨叹同样体现在这个“寂寞汉卿”的身上: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循着人生的思辨,在切入评析之前,首先需要做的是一个小小的考辨。
在戏开始的时候,沧桑落寞的关汉卿以“许仙白娘娘”典来感叹自己与珠簾秀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是个十分贴切的类比,既关照了此时人物的心境和命运,又契合了整出戏的结局。不过,细细想来,此典借关汉卿之口说出似有不妥,是与时代相背离的。讲述许仙白娘子爱情的《白蛇传》故事,是我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其悲欢离合的故事情节在关汉卿时代也许并未形成。
《白蛇传》故事目前所见的最早形态是唐传奇《白蛇记》(见录于《太平广记》卷四五八,男主人公为李黄),其次则是著名的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收入明人洪楩所编《清平山堂话本》,男主人公姓奚,官任宣赞,称“奚宣赞”),两本所记均系白蛇妖怪迷害青年男子的故事,并未形成“爱别离”的桥段。直到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八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篇中才形成一个人蛇相恋却永别分离的爱情悲剧,这也是《白蛇传》故事的定型。[1]
关汉卿虽生卒年不详,仅在《录鬼簿》中有“大都人,太医院尹,号己斋叟”的记载,被钟嗣成列入“前辈才人有所编传奇存于世者”,[2]p8据王国维先生考,关汉卿的生活年代当系金末元初,[3]p71而此时的《白蛇传》故事,不管是故事情节还是人物形象(按:男主人公姓名还有从奚宣赞到奚宣、许宣、许仙的转变)是否成形尚未可知,如何能被关汉卿直用“许仙白娘娘”典入唱词感慨自比呢?这里还需编剧老师再行斟酌。即便亚里士多德一直强调,戏剧中“艺术真实”要比“历史真实”更重要,但剧作者既然都将“艳段”、“行院”这样的学术名词把握得十分精准,那么,如此模棱两可的时间问题,稍加思量避免的话,会更好。
罢了历史的考辨,我们再转来作艺术的思辨。观罢整出《寂寞汉卿》,时常有一个疑问,那便是,汉卿到底是寂寞的还是不寂寞的?仔细思量之后,两者皆有。
首先,汉卿是寂寞的,这是戏的题目,也是戏的题旨。在戏的最后,关汉卿在牢中喊出“戏在人在,戏没了,人也就没了”,这一句是可以与电影《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的“从一而终”相呼应的。悠悠戏台,茫茫剧史,“扮演尽世道沧桑人情冷暖”,“你在其间,我也在其间”。戏的主人公是剧作家和演员,他们要精心地创造出自己心目中的艺术形象,同时也要在舞台上真诚地呈现自己的生命。整出戏,杂剧的世界与关汉卿的世界是分不开的,相互地推进,相互地敷演,如智斩鲁斋郎一段,舞台一角用的是杂剧《包侍制智斩鲁斋郎》的片段向我们传达了鲁斋郎被斩首的信息,这是现实的写照,也是杂剧的写照,“包大人”的突然出现,似是一种间离,间离在人生与戏曲之间。另外,《窦娥冤》的演绎直接导致了关汉卿和珠簾秀的爱情悲剧就更不必说了。巧妙而又发人深省的是,整出戏,不管“现实”人物还是杂剧故事,都是在宋元时期的戏台上进行的——舞台即是戏台,人生是戏,戏也是人生——这一点是黄梅戏《寂寞汉卿》突破田汉的话剧《关汉卿》的地方。如果说田汉的《关汉卿》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作为知识分子的关汉卿形象,那么,黄梅戏《寂寞汉卿》为我们塑造的则是剧作家关汉卿,与自己的戏在一起,与自己的角色在一起,与自己的舞台在一起。
田汉喜欢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喜欢那里面审美的人生态度,他常说要“把人生美化”,[4]p51这是他做戏的追求。借用到《寂寞汉卿》这里来,“把人生美化”,认真敷演,于是便成了戏。剧中,关汉卿说“杂剧是我的命,簾秀是我的魂”,他因杂剧得到了自己的“灵魂”,那是一个“顶天立地唱大风”的“铜豌豆”和一个柔情似水的红粉知己,而他最终却也是因杂剧得罪了权贵,失去了自己的“灵魂”,珠簾秀死了,汉卿也在牢中喊出“我可以向他们低头”。《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与《南吕·一枝花·赠珠簾秀》在宾白和唱词中反复出现,虽不见了田汉《关汉卿》中《双飞蝶》散曲的壮烈,但在人生与戏的暧昧中,多了一份柔情。
然而,汉卿并非全然寂寞,因为在消解掉田汉所说的“高贵的生命”和“人性的卑微”后,我们看到了一个人格自足的关汉卿。“调风月总是那离合悲欢,芙蓉面伴英雄胆”。这种自足的人格给了关汉卿太多“英雄胆”的关照,因而使其失去了太多太多人性中固有的卑微。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自负骄狂的关汉卿,他戏耍官差、捉弄衙役,每每总是胸有成竹、妙计百出、以郎君领袖自居、以浪子班头标榜。整出戏看下来,《寂寞汉卿》在塑造关汉卿时,多逞其口舌之快,却少表其刀笔之功,如此下来,关汉卿身上的“傲”便变了味道,傲气多了,傲骨却少了,文人气多了,英雄气却少了。这与田汉的关汉卿是不同的,田汉借关汉卿之口感叹“高贵的生命”,因而,当关汉卿在黑暗的岁月中坚挺,我们看到了生命的脊梁。克尔凯郭尔在谈论悲剧的时候说,“当一个人以我们时代所特有的傲慢方式来获得自我时,他反而失去了自我”,[5]p10究其原因,是由于他少了那份扎根在人性卑微泥土中的生命脊梁。《寂寞汉卿》中的关汉卿就是这样,虽然多次喊出“命没了,我还有骨头”,但因为缺乏话剧中关汉卿的那份自我哀叹,这些话语便多是建立在他那份文人特有的傲慢之上的,所以缺乏力量,也因此缺乏感染力。
如果再仔细思量的话,黄梅戏《寂寞汉卿》以关汉卿、珠簾秀的情感线索来构建故事,因此,中间夹杂着的“学屈子向天大声吼,天理人心不可丢”之类的呼喊便显得无的放矢、凭依不足。直到戏的最后,关汉卿和珠簾秀被阿合马母亲生生拆散,这种天问式的呼喊才似乎有了意义,关汉卿也才体现出了一丝的卑微。如果只就这一点来说,该剧实在没有摆脱开田汉《关汉卿》的立意,落入了窠臼,因而情感的波澜便趋向了寡淡。尚长荣先生在谈他表演《曹操与杨修》中的曹操时说,剧中的曹操是一个“为人性的卑微所深深束缚、缠绕着的历史伟人的形象”,[6]p111这里的关汉卿也本应是一个这样的形象,空自诩“一粒响当当的铜豌豆”,却无法跟自己的爱人长相厮守。这是个悲剧,却无法触及黑格尔所说的“同情”,“同情”的意义,一是“受难”,二是“共鸣”,当“寂寞汉卿”的那份寂寞无法在戏剧的冲突主线上找到皈依,便永远不是剧中人物关汉卿的寂寞,也不是观众的寂寞,而只是剧作家的——没有共同的“受难”,便没有共鸣,所以不能同情——剧作者带着情感来,又带着情感走了,留下的我们依然停留在田汉的世界里。
人生是一出用寂寞雕琢的戏,每一次雕琢都是痛苦的,剥落的都是自己的骨血。然而,最终戏成,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高兴的!最寂寞是剧作家的坚韧,最坚韧是艺术家的寂寞。关汉卿的这种坚韧和寂寞借用田汉的散曲《双飞蝶》便是:“将碧血,写忠烈,作厉鬼,除逆贼。这血儿啊,化做黄河扬子浪千叠,长与英雄共魂魄!强似写佳人绣户描花叶;学士锦袍趋殿阙;浪子朱窗弄风月;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念我汉卿啊,读诗书,破万册,写杂剧,过半百,这些年风云改变山河色,珠帘卷处人愁绝,都只为一曲《窦娥冤》,俺与她双沥长弘血;差胜那孤月自圆缺,孤灯自明灭;坐时节共对半窗云,行时节相应一身铁;各有这气比长虹壮,哪有那泪似寒波咽!提什么黄泉无店宿忠魂,争说道青山有幸埋芳洁。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待来年遍地杜鹃开,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相永好,不言别!”
也许汉卿寂不寂寞,本由那段人生去评说……
[1]戴不凡.试论“白蛇传”故事[J].文艺报,1953,(11):18-24.
[2]钟嗣成.录鬼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田汉.田汉文集(第14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
[5]克尔凯郭尔等著.悲剧:秋天的神话[C].程朝翔,傅正明编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
[6]龚和德,黎中城主编.京剧《曹操与杨修》创作评论集[C].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