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
我同时收到两张请柬。
一白一红。
都来自我的家乡。
那就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心理,先让我来说说洋溢着喜气的红色请柬吧。
我的发小富贵那小子要结婚啦!
这个年近不惑的家伙,终于要摆脱孓然一身的光棍生涯了,真替他高兴,手捧红色请柬,我不由得鼻子发酸,两眼湿润。
富贵长我四岁。那时,在小孩子并不太多的偏僻山村,这点年龄差距对我们来说构不成丝毫隔阂。从三岁开始,我们就摸爬滚打在一块儿。
富贵身体壮实,人又机灵,当然是我们几个光屁股娃娃的头儿。那时候,我们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春天到寨子后边的山坡上捉虫子摘野菜,夏天到啻嘎尔觉卡河去洗澡捞鱼,秋天到生产队的果园偷苹果花红,冬天到麦地里追赶飞行笨拙的画眉。有时,他还叫年龄最小、爱哭鼻子的我扮演新郎,给我戴上杨柳条编成的毡帽,把一朵又一朵带刺玫瑰花插入柳条毡帽边沿,学着他父亲的架势,念念有词的给我簪花。簪花完毕,他指着草坪边沿的两株古柏说:“快,新郎磕头拜谢父母大人!”说罢,一掌把我推倒在地。于是,在我的哭泣声中,小伙伴们一片欢呼雀跃。
记得有一次,我父亲从县城买回一小袋桔子,一家人分食了三个后,父亲悄悄把桔子藏在了高大漆黑的粮仓里,准备过年时再供全家分享。得知我家有桔子后,富贵流着口水对我说,要是能让他吃一个桔子,过年的时候他就给我一个金瓜梨。
富贵的大姐嫁到了啻嘎尔觉卡河下游很远很热的地方,那里以出产梨子著称。
“我们大姐那里的金瓜梨有这么大!”富贵双手十分夸张的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咽了咽口水,鼓起眼睛说:“那金瓜梨越吃越大,越吃越大,你永远都吃不完!”
“天哪!世上还有这样神奇的水果?”我张大了嘴巴,口水打湿了脚背却浑然不知。
“只要你给我吃一个桔子,到时候我就送你一个,保证以后你天天都有金瓜梨吃!”富贵信誓旦旦。
“说话算话?”我有些动心了。
“骗你是野猪!”富贵一脸的严肃。
“可是……可是!”我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呀?”富贵很是急切。
“我阿爸把桔子藏在大粮仓里了!”
“这有什么?”富贵诡秘的一笑,“我有办法偷出来,只要你答应!”
“只偷两个!”我比了比细细的指头。
“两个就两个!我们一人一个。”
就这样,趁家里人都外出劳动的那天,我引贼入室。和富贵把高高的板凳抬到大粮仓边,他用力顶开粮仓厚重的盖子,我钻进漆黑的粮仓,费劲的解开绳索,偷出了两个稀奇而珍贵的桔子。
我的罪行很快暴露。
晚上,在火塘明亮的火光里,当我红着脸讲完金瓜梨的神奇故事,全家人笑得前仰后合,阿爸更是笑得眼泪直流。他慈爱的摸了摸我的小脑袋,依然忍不住笑道:“我们的小傻瓜,你这笔生意算是做对了。两个桔子算什么呀?今年过年,我们全家吃你那个金瓜梨就够了!”
然而过年的时候,富贵的大姐却没有带来让我永远都吃不完的金瓜梨。富贵偷偷塞给我一个焉不拉几的雪梨,怯怯地说“我大姐搞忘带金瓜梨了!”说完,一转身跑了,算是兑现了他的许诺。
从此,我就有了一个绰号---“金瓜”!意思就是傻瓜当中最值钱最可爱的傻瓜。
那个时候,富贵的父亲是我们村子里的能干人。尤其是红白喜事,他都是响当当的支客师。那个时候,有富贵父亲的关照,富贵带着我们一伙小屁孩穿梭往来于红白喜事的各种热闹场合,既大饱了眼福,又大饱了口福。
新媳妇过门的头天晚上,要给新郎簪花。
主人堂屋正中的神龛下安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着一对粗大的红烛,一盘平时难得一见的水果。新郎的父母一左一右端坐在八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两张平时沧桑苦涩的脸,此时闪烁着喜悦的红光,颤抖的嘴唇掩饰不住他俩的激动和一丝紧张。八仙桌前的地上铺了一床红色的地毯,专门用以新郎给父母磕头之用。新郎头戴毡帽,身披花红,恭恭敬敬的站在八仙桌前,等待长辈真诚的祝福,也准备经受同辈们肆无忌惮的捉弄。
富贵的父亲是簪花之夜当然的主角和明星。他头戴毛色金黄的狐皮帽,身穿十字氆氇镶边的白羊毛大领藏装,脚登牛皮长靴。左手捧一根丈二长红,右手执一对锡箔银花,威风八面的出现在堂屋正中。他威严有神的双目环视四周,随着一声吆喝,拉开了簪花的序幕。
初天开地至玄黄,游龙画凤站中堂。
三鞠九叩中堂上,上面祖宗保安康。
乾坤始定,紫薇高常。
夫妻配合,地久天长。
凌霄殿里龙须动,王母宫中降吉祥。
喜洋洋、笑洋洋,主家请我来赞郎。
未从开言惊动四方,行者止步众人弃言。
亲戚老表不要闹,叔父长辈也别笑。
山东走到山西来,今晚才到华堂来。
走一旁站一旁,不知新郎在哪旁,
走一里又一里,不知新郎在哪里。
众亲好友站两旁,留下中央赞新郎。
一对红烛亮堂堂,照在神前放豪光。
豪光闪、闪豪光,恭喜新哥配成双。
说完开场白,富贵的父亲抬起头凝望屋顶,接着开始赞起堂屋来:
远看青山一座房,近看主家一华堂。
主家华堂像座城,好比鲤鱼跳龙门。
上是砖瓦做鞍脊,红漆桌椅亮锃锃。
金子柱头银磉墩,玉石阶沿嵌几层。
新居华堂四角方,红漆桌儿安中央。
上面摆的花红礼,下面又摆鲤鱼双。
喜烛光辉照华堂,中间站个美新郎。
帮忙兄弟早些请,快请新郎出洞房。
富贵的父亲叫人点燃一炷香,插在神龛下的那张红漆八仙桌上的黄铜香炉里,朗声说到:
三元堂里中堂上,上面祖宗一炷香。
三根红香一样长,香烟袅袅上天堂。
香插神前闪金光,左插一只题金榜。
右插一只美名扬,代代儿孙坐高堂。
混沌初开乾坤殿,女娲造人制人烟。
三皇五帝连纪元,于桥灯多记不清。
今晚众亲把郎扮,吹箫鼓乐到堂前。
南天门外去观看,观看诸亲下了凡。
背上背的清风剑,老君骑牛过函关。
混沌初开不纪年,周公制下配前川。
接下来,富贵的父亲又挨个儿对桌上的红烛,桌下铺陈的红毡,堂屋里安放的桌椅板凳以及新郎戴的帽子、穿的衣衫裤子和鞋袜进行了一番赞美。他那铿锵有力、合辙押韵而又极尽溢美之词的说唱,弄得主人家喜笑颜开。那张机关枪一样哒哒哒毫不停歇的嘴巴,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赞美完以上这些物件,富贵的父亲将一对锡箔银花插进新郎的毡帽两边,赞道:
一对金花轻飘飘,插在头上壮英豪。
耳听门外礼炮响,堂前又在吹玉箫。
接着,他将左手那根丈二长红披挂在新郎身上,赞到:
一道红儿红又红,好比当年赵子龙。
长坂坡前保阿斗,万马营中逞英雄。
富贵的父亲簪花挂红完毕,新郎的父母长辈和媒人依次登场。他们的说辞多是祝福的内容,中规中矩却又显得有些老套呆板,我们这小屁孩根本不爱听。
村干部的说辞虽然多是政治口号和政策术语,严肃中却带着滑稽,让人忍俊不禁。村长挂红时这样说:
这个红儿是块布,小平说了要下户。
多打粮食要上交,咱老百姓才能富。
妇女主任簪花时这样说:
一对金花新又新,党的政策你要听。
计划生育要记牢,不然罚款交不清。
轮到新郎的同辈和同龄人上场了,他们那带有色彩、插科打诨,故意捉弄新郎的说辞和动作,把簪花推向了高潮。只见小伙子们朗声说道:
一对金花金灿灿,讨个婆娘多能干。
左手切菜、右手擀面,解个小手就吃饭。
一对金花金湛湛,讨个婆娘真能干。
养的狗儿像火链,喂的猪儿两头尖。
一道红儿红又红,里头包根蜈蚣虫。
睡到半夜咬一口,焉嗦焉嗦在流脓。
这道红儿红猩猩,里头藏根短一寸。
接到打了两三火,鸡头还在往上撑。
“新郎给父母磕头谢恩了!”簪花完毕,小伙子们一阵欢呼,把新郎摁倒在红毡上。
这些搞恶作剧的家伙,经常在红毡下面埋藏着蚕豆、土豆或者钢碳,个别狠毒的家伙还要放上鹅卵石。新郎这一跪下去,膝盖马上变成青一块紫一块。作为曾经的施暴者,新郎当然知道下跪的凶险,每一次叩头都是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撑住红毡,保护自己。见阴谋不能得逞,小伙子们岂能善罢甘休?这一摁,新郎重重的跪在红毡上。半天,新郎才站起身来,呲着牙,咻咻的吸着冷气,脸上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富贵人机灵,但学习却不上心。我上一年级时他读三年级,读五年级时我俩成了同学。尽管降了几次班,他成绩依然不好。不过,他依然那么活跃,那么快乐,依然是我们心甘情愿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头儿。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富贵的父亲出车祸去世了。得知噩耗,富贵的母亲也一病不起。这真是“刚失去了顶梁柱,又垮塌了挡风墙!”
富贵辍学了。
辍学后,快乐调皮的富贵很快变得沉默寡言,人也一下子变得苍老和成熟起来。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警校。每年放假回家,富贵依然对我热情。然而,他的言谈举止开始谦卑谨慎起来,热乎中却包含一种对我的尊敬和疏离。
后来,我们那帮发小先后成家,娶妻生子。富贵却因为家境贫寒,始终孑然一身。人变得更加木讷,显出一副与实际年龄严重不符的苍老模样。
白色请柬说的是一件令人震惊愤怒而又头痛的事。
家乡琼布县发生了一起绑架撕票案,因为没有拿到五千元赎金,绑匪残忍的杀害了一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
八岁的小男孩!我儿子也刚好八岁,听到这个惨案,我愤怒得牙齿咬得嘎嘎直响!
琼布县公安局请求自治州公安局帮助侦破此案,局长要我这个刑警队长亲自率队前往,务必一周之内破案。
说实话,我自警校毕业二十年来,见过不少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案子,也破获了不少棘手的大案要案。绑架案却是第一次遇到,而且还是残忍的绑架撕票案。
在我们这些人口稀少,民风淳朴的边远地区,如今居然开始发生只有在影视剧里才能看到,大都市里才会上演的惨剧。我不知道是罪犯变时髦了,还是家乡社会风气变坏了!坐在朝着家乡飞驰的吉普车上,我双眉紧蹙,紧咬嘴唇,满怀愤怒和忧虑,在大脑里勾画着罪犯狡猾凶残而又冷酷的丑恶模样。
中午,在老家啻嘎尔寨子吃过午饭,我到富贵家去看了看。富贵在“5·12”大地震灾后恢复重建中新修了一座四合院,白墙红瓦的新房虽然不算气派,却显得很是温馨。院墙外堆放着整整齐齐的柴垛,四合院旁边的果园里,成熟的苹果也很懂主人心事似的,伸出了一张张红扑扑、香气四溢的笑脸。
“哎!金瓜,你回来啦!”见我突然出现,富贵先是一怔,随即露出激动而热情的笑脸。我们就是这样,几十年了,一直叫对方的绰号或者小名,真正的学名大家却记不起来了。
“好啊,富贵,你这个老小伙子终于要结婚了!”我打趣道,“再不结婚,那杆老枪都要退休了!”
“哎,关键是我那瞎眼的老母亲有人照顾了!”富贵激动的搓着手,把我引进他的新房。
富贵父亲出车祸去世那年,他母亲哭出了眼病,后来,她的双眼就基本上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得知我回来,她从院角拄着拐棍颤巍巍的循声过来,拉着我的手,激动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金瓜啊,我以为我这个死老婆子这辈子没带孙子的福分了!”富贵母亲带着哭腔说。她的心情我理解,比富贵小四岁的我,如今儿子已经八岁了,在农村,富贵这个年龄,有的女人都带孙子了。作为母亲,她没有理由不着急。
“这下好了,这下快了!”我掏出纸巾替她擦掉那一脸的鼻涕眼泪。
“是啊!现在我的眼睛开始好了,我感觉已经能够看到太阳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带我可爱的胖孙子了!”富贵的母亲咧嘴笑道,一副天真的样子让我心里暖暖的疼了一下。
“阿妈,你到阴凉里坐一下!”富贵把他母亲搀扶到院落背阴处那张藤椅坐下,带我参观他的新房。
在灾后重建政策的扶持下,富贵的新房修得真是不错。四合院左边是厨房,镶嵌着白色瓷砖的灶台干干净净,原来是火塘的地方雄踞着一座生铁火炉,火炉上空的架子上挂满了油膘肥厚的腊肉。雕花的碗柜虽不是名贵的柏香木做就,却也显得大气不俗。被柴烟熏黑的厨房四壁上,用白色的面粉勾画出各种吉祥的图案;水泥院坝的右边是客厅,地板是用洋溢着喜气的红色牡丹图案的瓷砖铺成,客厅里摆放的沙发、茶几、电视柜和二十一英寸彩色电视机虽然都是从县城里买回的二手货,却一点也不显得陈旧;院坝正上方挨着山坡的那排房子,一间是富贵母亲的卧室,一间是富贵洋溢着喜气的新房,中间稍微大一些的是堂屋。堂屋墙壁高处是神龛,神龛内壁贴着一张写有“天地君亲师位”、略微陈旧的红纸,架子上摆放着富贵父亲的遗像。神龛下是一架大粮仓,上面堆放着几袋大米、几桶散装白酒、几十条廉价香烟以及海带、豆瓣等办喜宴所需的东西。
“都准备好了!”我拍了拍富贵的肩膀,“万事齐备,只欠新娘了!”
“哎,我没本事挣大钱,只有将就了!”富贵挠了挠脑袋,笑得尴尬又幸福。
“这里面都是贵重的东西吧?”看到大粮仓,我想起偷桔子的童年往事,走过去想要打开粮仓的盖子。
“别!没什么。”富贵一把拉住我,一脸的紧张。
“桔子都没有吗?那肯定有金瓜梨咯!”我想我是让富贵想起了偷桔子的尴尬往事,让他难堪了,干脆开了个玩笑。
“真没有,空的!”富贵脸一红,垂下了他那有些花白的脑袋。
离开富贵家的时候,我塞给他了一个四千元的大红包。我必须给他送这个大礼,一来我们是发小,二来,当初我结婚时做家具的木材全都是富贵冒着风险,偷砍来送给我的。我一直悲哀,认为这家伙要打一辈子的光棍,现在好了,总算给我了一个报答还礼的机会。
一见到我,琼布县公安局王局长就哭丧着脸说,“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上任不到一个月就遇到这桩琼布县史无前例的案子。”
“岂止是琼布县,自治州都算破天荒的第一例!”我摇了摇头,也是一脸的苦涩。
原本支离破碎的案情,经王局长颠三倒四的一番的介绍,弄得我头脑发胀,一头雾水。
“有没有监控资料?”我听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们县财力差,只有两处安装了监控器!”王局长无奈的说,“不过我已经给县长汇报了监控的重要性,县长答应想办法尽快找钱安装。”
这个从自治州公安局政治处下去当局长的家伙,办案外行,讲起话来却是口若悬河,没完没了。让人痛苦得直想用脑袋去撞墙。
“两处就两处,马上叫人把案发当天的所有监控资料调出来!”我摆了摆手,制止住王局长没完没了的唠叨。
这两处监控分别安装在琼布县的汽车客运站外边和街道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
监控显示:2014年9月13日凌晨5点,琼布县汽车客运站外边一片冷清。路灯惨白的灯光里,街道和两边的建筑物就像是在冰河世纪,一切都是那么的坚硬冰冷而寂静。凌晨6点,几个旅客行色匆匆的影子闪过,拐进车站。6点30分,一辆开往成都、一辆开往州府的客车先后驰离客运站。直到早上10点,并不繁忙的客运站和站外并不繁华的街道一切正常。
再看十字路口:5点30分,四个萎靡不振的家伙并排着穿过路口,那架势绝对是打了通宵麻将的赌鬼。6点,两个年逾花甲的老者一路小跑经过十字路口,朝体育场方向跑去。6点20分,一个略微佝偻、头戴鸭舌帽,带着一个大口罩的家伙出现在十字路口。他站在街边的人行道上,举起的右手上有一星点儿亮光在不停闪烁,像萤火虫飞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显眼。看来,那家伙在和谁通话。6点30分,一个小学生出现在十字路口,沉重的书包把他瘦小的身躯压得有些弯曲。他前倾着,手里摇晃着一个塑料袋,看来里面装着包子馒头之类的早餐。
这时,头戴鸭舌帽的家伙朝小孩招了招手,小孩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6点33分,戴鸭舌帽的家伙摁着小孩的肩头朝城外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十字路口的监控中。
“就是他!”王局长激动的喊起来,手里摇晃着小孩的照片,满脸通红,“监控中的小孩就是被绑架的小学生!”
然而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无论监控拉得再近,顶多只能看到那家伙的身形,因为戴着鸭舌帽和大口罩,根本看出那家伙的面部特征。更何况,从十字路口往城外走,还有N条岔道和无数通达的可能。监控里的线索,就如旷野暗夜里一道倏然而过的闪电,短暂的亮光过后,依然是厚重深广的无尽黑暗。
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们从现场往城外踏勘时,发现路上确实有无数岔道。人行道往下通往河边的斜坡上,是几百上千户农民的住房,这个掩映在果树和玉米之中的村庄,简直就是一座迷宫。跨过高悬在啻嘎尔觉卡河上那座铁索桥,就到了我们啻嘎尔寨,再远,就是原始森林和它背后的牧场。人行道上边的台地上,是无数机关单位的办公楼和宿舍,还有一栋栋灾后重建新修起来的商品房。只要嫌疑犯拐进任何一个地方,都如针落大海。要在一周之内找到,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我们拿着从监控器里复制的嫌疑犯照片,逢人就问。然而,得到的答案,不是一个个拨浪鼓一样摇晃的脑袋,就是一双双呆滞惶惑的眼睛,要不,干脆给我们来一个大大的反问—这人是谁啊?
忙碌了一天,毫无收获。
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我端详着小男孩的照片,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
小男孩叫小明。这是个让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这个打我上小学起就不断出现,如今仍然在我孩子课本的应用题里乐此不疲的走路、挖方、解题,勤奋而又悲催的主人公,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样的境遇。然而,我手中照片上这个机灵可爱的小明,却让我怜惜而又茫然无措。
盯着小男孩那双清澈透明而又略带哀怨的眼睛,我心里涌起一股股内疚,一阵倦意袭来,我睡了过去。
2014年9月13日凌晨6点20分,小明拿着妈妈给的10元钱到楼下的早餐店买了两个包子,调皮的摇晃着装有包子的塑料袋,朝学校走去。往常,小明都是吃过妈妈做的荷包蛋才去上学。昨天是小明八岁的生日,很少喝酒的妈妈一高兴,多喝了几杯红酒,今天早上起不来了。
“站住!”小明走到十字路口时,一个有些驼背的男人瓮声瓮气的对他喝到。
“什么事啊?”小明听话地站住了,满脸疑惑。
“你们几个学生娃娃偷了我家的苹果!”男人瓮声瓮气的话语显得有些不悦。
“什么时候?我从来没偷过东西!”小明理直气壮地说。
“你的同学说你也参加偷苹果了,他们现在就在我院子里。”男人走过来拍了拍小明的肩头,“你说你没偷,敢跟我去对证吗?”
“对证就对证!”小明头一昂,跟男人走了。
走不多远,男人拐进人行道下边的那条岔路,朝黎明前灰蒙蒙的村庄走去。
“叔叔,你不是把我绑架了吧?”见男人院子里空无一人,一丝不祥涌上心头,小明颤巍巍的说,“我妈妈是老师,她可不是有钱人!”
“小鬼,你还真说对了,你就是被绑架了!”男人掏出一把匕首,在小明面前比划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他声音有些急促和颤抖,脸扭曲得十分难看恐怖。他压低声音,凶狠的说,“不许乱动乱叫,否则,我会要了你的小命!”
小明不敢动,任凭男人把自己粽子一样捆绑起来。
“把你妈妈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好让她来接你回去!”男人拍了拍小明的肩头,情绪有所缓和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友善起来。
小明照实说了。
男人用颤抖的手记下了号码。
男人把一块透明胶布贴在小明嘴上,把他藏在一个黑乎乎的柜子里。盖上盖子,又在上面放了几袋大米。他用力推了推盖子,脸涨得通红,盖子却依然纹丝不动,这才算放下心来。
走出房门时,男人听到柜子里边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这敲击声,像春天低沉的雷声在遥远的天际轻轻滚过。
男人迟疑片刻,锁上房门。迎着晨光,朝县城快步走去。
早上7点。田老师在楼下买了两个包子,提着装着包子的塑料袋,朝学校走去。
结婚十年了,像这样懒散她还是第一次。昨天是儿子小明的八岁生日。儿子从小身体健康,成绩优异,没让她夫妻俩操过心。反而,是优秀的儿子让夫妻俩沾了不少光。昨晚,极少喝酒的她一高兴,多喝了两杯,今早就起不来了,该给儿子做的荷包蛋也就泡了汤。
快到学校的时候,田老师的手机响了。
“喂,田老师吗?”手机里传来一个沧桑低沉略微颤抖的男声。
“哎,是我。请问你哪位?”田老师啃着包子,声音有些含混。
“你的儿子被我绑架了,快拿五千元赎金过来。否则,后果自负!”那有些急切的男声,听起来很像同事张老师。
“你找错人了,我一不是老板二不是官员,我是穷教师一个!”田老师笑道,“再不发绩效工资,我都想去绑架了!”大清早就开这些玩笑,这个张老师真有闲心。田老师这样想,‘啪的一声挂了手机。把塑料袋扔进垃圾箱,快步朝学校走去。
经过儿子小明教室的时候,田老师突然想起了手机里那个恐吓玩笑。她下意识的朝窗内看了一眼,儿子的位置上居然空无一人。
仿佛一股电流从脚下直窜头顶,田老师头皮一阵发麻,她摇晃了一下,赶紧扶住窗台。
“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正在上课的张老师走出教室,关切的问道。
“我家小明他不在?”田老师软软的说。
“没有来!我正想问你呢,他病了吗?”张老师说。
田老师掏出手机,赶紧查看通话记录。那个显示为本地座机的号码还在,她连忙回拨。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接。
“天哪!我家小明真的遭绑架了!”田老师哭喊着朝校长办公室跑去。
男人怔怔的呆立在公用电话亭子旁边,一脸的委屈和懊恼。
他恨自己太无能。就算当个绑架犯,仍然连小孩和女人都吓唬不了。刚才通话时,他已经装出了很凶狠的样子。那个女老师却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还说什么她也想去绑架!好像绑架是上公共厕所,随便哪个都可以干一样!
男人往地上狠狠的唾了一口,朝下一处公用电话亭走去。
约莫半小时后,男人再次拨打田老师的手机。
手机通了。
手机彩铃的歌声里,介绍学校情况的解说词说了一遍又遍,就是没有人接听。
男人耐着性子又拨了一遍,依然无人接听。
“遭了,肯定报案了!”一股不祥涌上心头,男人额头冒汗,腿脚发软,赶紧离开电话亭,快步朝家里走去。
校长办公室里,田老师哭着成了泪人。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小学校长早已惊慌失措。桌上的座机电话和身上的手机他都忘记用了,拉起田老师走出办公室,朝县公安局跑去。
空无一人的校长办公室里,田老师遗落在校长办公桌上的手机,欢快而孤独的唱起了一首又一首歌。
琼布县公安局接到报案,派人从校长办公室找到田老师遗落的手机。回拨那两个电话号码,却再也没有人接听。那两个电话亭呆立在那儿,像两个安静的哑巴。
男人一路狂奔,回到家里。
打开房门,男人挪开堆在柜子上的几袋大米,他揭开柜盖,把小明提了出来。
小明因为缺氧,一脸青紫。
男人赶紧解开小明嘴上的透明胶布,很快,小明就恢复了正常。
“叔叔,拿到钱了吗?”小明望着男人,一脸的急切。
男人摇了摇头,一脸的沮丧。
“我说过我妈没有那么多钱,她只是个老师!”小明的嘴角偷偷掠过一丝笑容。
“哎,我这个傻事算是搞大了!”男人埋下头,双手使劲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
“叔叔,你放了我吧!反正我们家也没有钱。放了我吧,我要去上学!”小明望着模样痛苦的男人,哀求道。
“你……你不会……不会出卖我吧?”许久,男人抬起头。两眼通红的看着小明,结结巴巴地说。
“绝对不会!”小明信誓旦旦地说。
“你发誓?”
“我发誓!”
“我们拉钩!”男人伸出手指,天真的样子像个小孩。
“我发誓,如果出卖叔叔,我不得好死!”小明郑重其事的拉上钩,大声说到,因为用力,脸涨得通红。
男人一把捂住小明的嘴巴,悄声说“不用那么大声,我相信你!”
男人解开小明身上的绳索,往小明书包里装了几个苹果。一手提着书包,一手牵着小明,走出清晨依然沉睡的村庄,朝县城快步走去。
走过高悬在啻嘎尔觉卡河上的铁索桥,再经过几阶长满玉米和果树的台地,就到了县城。
“等等,我撒个尿。”快到铁索桥边时,男人停了下来。从凌晨五点到现在,他丧家犬一样紧张惶恐的四处奔走,连撒尿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好了,可以把这个小孩交回去了。那颗高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就感到了浓烈无比的尿意。
“好的!”小明接过书包,乖乖的站在那儿。
男人放心的解开裤带,转到那棵杨树背后,酣畅淋漓的撒起尿来。
这时候,小明偷偷地朝铁索桥对面跑去。
“别跑!”男人撒完尿,发现小明已经快跑到铁索桥中间,赶紧喊道,“桥上危险!”随即追了上去。
“救命啊!绑架杀人了!”小明回头见男人追了上来,边跑边喊道。
男人一下子傻了眼,呆立在那儿,不再追赶。
小明边跑边回头。
突然,他一脚踩在了一张木板的边沿。木板的另一头秋千一样迅速扬起,小明随即坠入铁索桥下汹涌湍急的啻嘎尔觉卡河里。
男人发疯似的跑了过去。
然而,奔腾汹涌的啻嘎尔觉卡河里已经没有了小明任何踪迹。
男人一屁股瘫坐在铁索桥上,抱头痛哭起来。
“叔叔,你一定要抓住凶手为我报仇啊!”一脸血水的小明用力拉扯着我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发现手里握着的照片已经被汗水湿透,小明像溺水者一样哀怨无助的望着我。因为揉捏,照片上的原本俊俏机灵的小明,变得有些扭曲恐怖。
我站起身,来到阳台上。
琼布县秋天的深夜已经有了相当的寒意。县城静寂无声,远远近近的点点灯光,像一方星空深陷在那里。县城周边田地里成熟的玉米和苹果,从暗夜深处飘来一股淡淡的芳香。
家乡琼布县的夜晚是如此安宁祥和,富有生活气息。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会发生如此残忍的凶案!想到梦境里小明撕心裂肺的哭喊,我顿时觉得热血上涌,直冲头顶。我大吼一声,一拳砸在阳台的护栏上。
半响,我才收回颤抖的拳头,双眼含泪,任由鲜血从伤口嗒嗒嗒的滴落。
第二天一早,琼布县公安局王局长打来电话。他激动的说,在距县城15公里处的啻嘎尔觉卡河下游发现了小明的尸体。
我们带上法医,朝发现小明尸体的地方飞驰而去。
小明四肢伸开,趴在啻嘎尔觉卡河岸边的沙滩上。头部前面是胀鼓鼓的书包,书包带紧紧套在颈项上。乍一看,像是不胜书包的重量而摔倒在了地上。或者是走累了,干脆伸展四肢调皮的趴在沙滩上休息。
今天清晨,一个收缆钩的打渔人发现了小明的尸体,赶紧报了案。就这样,被绑架后三天杳无音讯的小明意外的被发现了。
除了溺水的特征,小明身上没有任何击打的伤痕。胀鼓鼓的书包里除了泡胀的书本,还有几个红红的苹果。
受害人找到了。凶犯却像曾经卷走小明的那条河水,悄然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怀揣着从监控器里复制的嫌疑犯照片,我穿行在琼布县的大街小巷。在菜市场,在超市,在茶馆酒店,在小吃店,甚至是公共厕所,只要一遇见人,我都会不厌其烦的询问。
最后,一个卖菜的大姐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半天。她放下手中的秤杆,肯定的说,“这太像某某了!”
“大姐,你确定?”我心中一阵窃喜。
“十有八九就是他!”大姐语气坚决。
“太谢谢您了!”我双手抱拳给大姐作了个揖,转身直奔宾馆。
我心里那个始终不愿相信的怀疑得到了初步验证,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在宾馆里呆坐了一会儿,接连抽了几支烟。然后换上一身运动便装,快步朝啻嘎尔寨子走去。
明天就是发小富贵的簪花。
无论如何,我都得抽空去看看他。
“我今天回趟老家啻嘎尔寨去看看我的发小富贵,今晚就是他的簪花了。”吃早饭时候,我给王局长说。
“我的老兄!明天就是破案的最后期限,你还有心情探亲访友?”王局长大张着嘴,差一点把刚刚吞进的半碗稀饭喷了出来。
“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我这个发小是个年近不惑的老光棍,老处男。”我喝了一口奶茶,淡淡的说,“算我请一天假,你们辛苦一下吧!”
王局长没有说话,埋头喝他的稀饭。他喘着粗气,不时发出一阵呼啦呼啦,令人作呕的声响。
富贵的家成了一个蚁巢。寨子上帮忙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热闹得不可开交。
院子里搭起了一顶大大的军用帐篷。帐篷里摆放着七八张八仙桌,明天,新娘一过门,这里将是婚宴的主战场。靠山的堂屋里已经布置好簪花的一应用具,就等今晚新郎粉墨登场了。
“金瓜,快,到客厅坐坐。”见我来了,富贵很是高兴。伸手牵着我进入客厅。
“富贵,我们俩出去走走吧,我想问你个事情!”见客厅里没人,我小声对富贵说。
“好吧,到哪儿?”富贵迟疑了一下,随即爽快的说。
“到梅朵盖碧吧,那里清净!” 我边走边说。
梅朵盖碧是啻嘎尔寨子背后一块漂亮的大草坪。草坪四周长满云杉桦树和青冈树,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开满各色野花的草坪像一床华贵的藏毯铺陈在那里。小时候富贵我们经常到那儿放牛放羊,玩各种游戏。
“富贵,你知道琼布县有个八岁的小孩遭绑架杀害了吗?”在梅朵盖碧那颗古柏下,我突然转过身,盯着富贵。
“听,听说了!”富贵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金瓜,你找我,就为说这个?”
“算是吧!”我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了一口,继续盯着富贵的眼睛,“我想从你这儿了解一些情况,你愿意帮我吗?”
“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知道什么呀!咋帮你呢?”富贵低下头,看着柏树根部奔忙的蚂蚁,轻声说。
“是吗?那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我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递给富贵。
“不就是几根头发吗?”富贵仔细端详了半天,抬起头,一脸茫然。
“是头发,不过这就是那个被绑架的小男孩的头发!”我深吸了一口烟。
“哦,是这样!”富贵应了一声,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
在秋天正午依然热烈的阳光下走了一会,我俩的额头都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你知道这头发是哪里找到的吗?”我问富贵。
“我咋知道?”富贵摇了摇头。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追问道。
“不想,我又不是警察!”富贵的语气有些不悦。
“那我告诉你吧,这是在你家堂屋那个大粮仓的盖子上找到的!”我提高了嗓门对富贵说。
“啊!你竟然偷偷搜查了我的家?”富贵一下子瘫坐在草坪上,呜咽着说,“你们跟小偷有什么区别?”
“说出来吧,富贵。”我蹲下身,轻轻拍了一下富贵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帮你争取宽大处理的!”
“金瓜,给我一支烟!”半响,富贵向我伸出布满老茧的左手,头也不回。
我点燃一支烟,夹在富贵那关节粗大得有些变形的指间。
从不抽烟的富贵接过烟,猛吸一口,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
富贵在琼布县打工时认识了现在的对象。那年,这个即将成为富贵新娘的丈夫患病去世。为偿还医治丈夫的巨额欠债。她也到了富贵所在的酒店打工。
起初,他俩的关系进展很顺利,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这时,麻烦问题来了。按照现在农村结婚的新规矩,新郎送新娘家的彩礼必须是“万紫千红一片绿”。所谓“万紫千红一片绿”,就是送一万张紫色的十元钞,一千张红色的百元钞,一大堆绿色的五十元钞。这样一来,彩礼最少都是二十五万元。富贵的新娘是二婚嫂,打半折也得十多万元。
富贵东拼西凑,四处举债,总算交齐了彩礼,确定了婚期。眼看着婚期临近,新娘家又提出接亲时必须再送一个金戒指。否则,一切免谈。新娘的母亲居然蛮横地说,我家女儿已经嫁过一回了,不着急的。
他们不着急,富贵却快被逼疯了。好不容易把办婚宴的东西办齐,请柬也发了出去,他们又提出这样的无礼要求!这不是要人命吗?常言说,无钱难煞英雄汉,更何况富贵还不是英雄。
逼入绝境的富贵,只好铤而走险,步入了歧途。
“我想过去偷去抢,可我没那个胆量和本事啊!”富贵低着头,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
“你也不该去绑架小孩子啊,他只有八岁!”我鼻子发酸,朝富贵吼道。
“我还有本事去绑架更大的人吗?”富贵回过头,露出一脸苦涩的笑容。
我一时语塞。
“我没有杀他!”富贵喊了一声。接着,悠悠地说:“我是打算放了他的,那小孩家里也没有钱。是他自己跑了,从桥上掉进了河里!”
“我都知道了!”我站起身,对着卷缩在草地上的富贵说:“到时候,我会帮你请求宽大处理的!”
“金瓜,能让我簪完花再抓吗?”富贵站起身,望着我,眼里充满期待。“你知道,我这辈子就盼着这一天。要是那样,我那瞎眼的老母亲肯定会当场疯了或者死掉的!”
“嗯!”我使劲点了点头,眼前的富贵就变得模糊起来。
“富贵,我们再玩玩小时候的游戏吧!”良久,我对富贵说,“还是玩簪花,这次你是真正的新郎,我来给你簪花挂红。”
“好啊,金瓜,你终于报复转来了!”富贵笑了笑,走过去站在那两颗老柏树下。
我从怀里掏出一根丈二长红,这是我从自治州公安局出发那天早上专门到民族商场去给富贵买的。
我把红挂在富贵身上,朗声说到:
一根红儿丈二三,今天来把新郎拴。
左拴一圈状元郎,右拴一圈生高官。
今日红儿拴起后,新郎头顶一片天。
自从鸾凤相配起,荣华富贵代代传。
挂罢红。我从草坪上摘下两朵金红色的灯盏花,插在富贵头上,开始给他簪花:
一对金花金灿灿,插在头上真好看。
新郎上马做武官,下马登堂当状元。
鸾凤相配花烛后,子孙昌孝福泽远。
“新郎磕头拜谢父母大人!”我学着富贵当年捉弄我的样子,一把把富贵推倒在那颗老柏树下。
“鸣炮!”我大吼一声,掏出手枪,朝正午昏昏欲睡的天空连开三枪。
受惊的富贵一翻身爬起来,茫然的望着我。我鼻子一酸,扔掉手枪,和富贵紧紧拥抱在一起。
富贵的簪花如期举行。
夜深了,啻嘎尔寨子簪花挂红时燃放的鞭炮声逐渐稀落,预示着富贵的簪花已经接近尾声。
我一挥手,警灯闪烁的几辆警车悄然驰出琼布县公安局。
“终于在规定期限内破获了这起棘手的绑架撕票案!”望着通往啻嘎尔寨子的盘山公路上,星星一样闪烁的警灯。我长出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拨通了自治州公安局局长的电话。
挂掉手机,我呆呆地伫立在黑夜深处,任那些冰凉的东西不断从脸上滑落。
责任编校:邬彦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