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在地里直起了身,用拳头捶了几下后腰,转过身来对我说:“小者,咱们回家做饭吧。你姥爷快下班回来了。等做好饭,再来接你姥爷。”
我从小河边跑到姥姥身旁,看了一眼篮子,姥姥已经把篮子的肚子塞得满满的了,大肚子的紫茄子、蝌蚪似的豆角、球球蛋蛋的土豆、皱巴巴的老南瓜……它们像是没有长大就老了。姥姥说:“都下了霜,地里也没什么了,就这些秋纽了。”
姥姥的地就在河边的山坡上。她不断地向四周开荒扩大她的地,不断地种了收收了种。每天都在地里忙碌着,直到落霜。她希望能在地里获得更多的吃食。我那时总是饿,我知道姥姥这都是为了一家人的嘴呀。
姥姥穿着很合身的灰色缅襟布褂,大裆的黑色裤子。因为去地里,所以裤脚打着腿绷。一双小脚穿着尖尖的黑色布鞋,一颠一颠地走在通往自家的羊肠小路上。有几缕头发被菜秧从发髻中刮了出来,在风中飘舞着。姥姥不住地用手抿着头发,直到把那些散乱的头发掖回到发髻里。
我挥着一束狗尾巴草跟在姥姥的身后,大黑摇着尾巴跟在我的身后。太阳在我们身后的山尖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的。
“苞米熟了,明天再来掰吧。小者你可就有烤苞米吃了。”姥姥边走边拍着身上的土说。我想象着烤苞米的浓香,肚子便叽里咕噜的叫了起来。
姥姥的家在羊肠小路尽头的小山坳里,这里只有四户人家。爸爸妈妈都在山坳外很远的地方工作,我就一直跟着姥爷姥姥住在这里。姥姥家从农村老家搬到这里已经七八年了。在老家时,姥姥一家住在村西头四处漏风的破土坯房里,苦熬着日子,后来辗转到了这里的煤矿,在这个小山坳里安了家。姥爷就在山坳外不远处的矿井上班。
“姥姥,我饿了。”回到家我就嚷道。“哦,咱们的小者饿了,等着。”姥姥说着就蹲在灶坑前,拿起灰耙子在灶坑里扒来扒去,扒了半天,扒出个灰不溜秋的土豆来。姥姥把土豆放在两只手里来回地倒来倒去,抖落着土豆上的灶灰。姥姥又用手擦了擦,把土豆放在嘴边,使劲地吹着上面的灶灰。她扒掉大半的土豆皮之后才把土豆递给我。
烧土豆的香气游丝一样钻进了我的鼻子,撩得我直打嗝。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姥姥手里的土豆,不时地吧嗒着嘴。接过还很温热的土豆,我送到自己嘴边时想到了姥姥。我把土豆举到姥姥嘴边说;“姥姥也一定饿了,你先吃一点吧。”
姥姥摸摸我的头:“唉,还是外孙女疼姥姥。这挨饿的光景,也没什么好吃的,小者先吃着,姥姥这就做饭。等你姥爷回来,咱们就吃饭了。”
“那我去小河边望望,等姥爷回来。”大黑蹲在我的脚边,吐着舌头发出“呵斥呵斥”的急切的声音,眼睛瞪得像要掉下来的玻璃球,放着异样的光,望着我手里的土豆。它早已把扒下来的土豆皮吃掉了。我对着大黑喊道:“快去大门外接姥爷去。”大黑一个高就窜到了大门外去了。自从姥爷到井下上班后,每到姥爷快下班的时候,姥姥的心就会悬起来,她每天都要到小河边去接姥爷下班,为的是早一点见到姥爷,早一点把心安稳地放在肚子里。晚饭若是没做好,姥姥抽不开身,我就和大黑去接姥爷。
我吃着土豆出了院门,下了三个台阶便是通往河边的羊肠小路,小路两边茂盛的狗尾巴草拥来拥去。坡下的小河里横向布着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那就是桥了。姥爷回来时就是踩着那几块石头过河回家的。
太阳只剩下半边脸,在山腰上笑着,把天边映得红彤彤的一片。风有了一丝秋意,河边的蛙声不像夏天时那般响亮了。姥姥的炊烟已升起来了,柴草的气息在小路的上空弥漫开来。
大黑从狗尾巴草淹没的小路中钻了出来,摇着尾巴跑到我面前。看来,它没有接到姥爷。我把剩下的土豆皮扔向了空中,大黑一个高跳向空中,把土豆皮接到了嘴里。然后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我的半块土豆,好像什么也没吃到似的。“走,跟我接姥爷去。”大黑开路先锋似的,在我前面一颠一颠地跑着。
快到小河边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姥爷高大魁梧的身影。他戴着柳条帽穿着工作服,正踩着石头过河呢。石头上长着青苔,清流从石间悠悠地流过。姥爷没有低头看着那些石头,他的眼睛是望向通往家里的小路,望向小燕子似的奔跑着的我。这石头桥他太熟悉了,即便是黑夜他的脚也会准确地找到那些石头的位置。
夏天的时候,姥爷带着我拿着竹篮子在这石头桥边捉鱼。我一条也没有捉住,姥爷把一条泥鳅递到我手里,那条泥鳅在我手里奋力地扭动,又滑落到河里去了。我哇哇大哭,鱼跑掉了。姥爷却嘿嘿地笑着:“咱们的小者,除了会哭,就剩下会吃鱼了。别哭了,把你的小篮子拿起来,姥爷教你捉鱼。看姥爷的,把篮子卧到石头中间水流比较缓的地方,篮子的口迎向水流的方向,然后耐心地等待。一定要耐心,没有耐心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学着姥爷的样子,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姥爷说:“小者,看姥爷的。”只见姥爷猛地把篮子提出水面,河水哗哗地从篮子里漏了出来,篮子里竟有十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我看着姥爷篮子里的鱼,心想我篮子里的鱼也不会少吧,就说道:“姥爷,那你看我的吧。”我也把篮子提出水面,可是动作慢了些,小鱼有的顺着水流溜走了,有的蹦出了篮子。篮子里没剩下几条鱼了。一想到吃鱼,我的肚子又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
“姥爷,姥爷你怎么才回来,我都饿了,就等你回家吃饭呢。”我朝着姥爷嚷嚷道。“姥爷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大黑一听到有吃的也朝着姥爷汪汪地叫了两声。姥爷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回来好吃的或好玩的东西。一捧山杏,两个香瓜,高粱杆上的乌面,一束山花,一只蜻蜓……有时候还有几块糖。
姥爷应声道:“回家。你姥姥等急了吧?”
“嗯,姥姥叫我来接你,她忙着做饭呢。”
姥爷说:“猜猜今天姥爷给你带回什么了?”
“糖块。我最爱吃的就是糖了,甜甜的。”
“猜错了吧!看看,是苹果。路上遇到个挎筐卖苹果的,就买了两个。别看这种小苹果个头跟你的拳头似的,可又酸又甜,好吃着呢!好吃的东西不止是甜的哟。”
“啊?苹果?”我还没有吃过苹果。我接过红彤彤圆溜溜像皮球似的苹果,放到鼻子上闻了闻,“姥爷,这果真香啊!”苹果甜香的气味诱出了我的馋虫,我真想咬上一口,但我咽下了口水忍着,等回家和姥姥一起吃。endprint
姥爷拉着我的手往家走。他的大胶鞋踏在小路上咚咚地响,狗尾巴草知趣地倒向了两边。姥爷身后的小路变得宽阔了。
“姥姥,看,苹果,姥爷带回来苹果了。”进了院子我就举着苹果朝姥姥嚷嚷道。
“苹果好,平平安安的。”姥姥的话音抻出很长,有一种欢愉和释然,犹如放下重物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姥姥向姥爷说道:“回来了,洗脸水在院子里的木凳上呢。快洗脸吃饭吧。”姥姥一边说着一边把饭菜端上了桌:几个窝头,一大碗茄子炖土豆,一碟小咸菜。
姥爷应了一声习惯地看了姥姥一眼,姥姥的眉头已舒展开了,也正瞥向姥爷。只这一眼,姥爷就看出姥姥的眼里蓄满了关切。他摘下柳条帽,朝那个木凳走去。姥爷洗完脸,接过姥姥递过来的毛巾,擦了几下。
“吃饭吧。小者饿了,我也饿了。”姥爷盘腿坐在了炕上,拿起一个窝头咬了一口。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姥姥的心虽然安稳下来,但还是想知道个究竟,她最关心姥爷在井下工作的事情。
姥爷“唉”了一声说道:“井口搞个生产也不安生。今天棒子队和红联派在井区打起来了,整个矿井一片混乱。绞车班的人都被打伤了,我们升井就晚了。”姥爷淡淡地说。姥爷知道姥姥整天为他担心,他不想让姥姥的担心加重分量,从不提起井下工作如何艰苦和危险。每当姥姥问起井下怎么乘绞车,如何挖煤,姥爷总是轻描淡写地支吾几句就过去了。
姥姥把送到嘴边的窝头放下了,眉头倏忽间皱了起来,“哦”了一声,半响儿才说道:“本就是挨饿的光景,不好好生产,怎么还打起来了?井下的安全生产不会乱吧?”
“生产段长还是很认真负责的。下井前,对井上井下的安全生产要求强调了再强调。”
姥姥也长叹了一声:“这两年,日子过得刚刚好些。虽然,还是为了一家人的嘴忙碌着,可是总比在老家时,一家子人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忙活着强,总比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啃树皮吃草根强。可如今井口又闹了起来。你下井时可要多加小心呀!”
我听着他们说话,插不上嘴,就只管自己闷头吃着窝头。
晚上半满的月亮高悬在幽蓝的夜空,月光寂然地洒进窗里。姥爷的呼噜高一声低一声地起伏着,使得人觉得山坳的夜更加寂静。平日里姥姥枕着姥爷的胳膊,我枕着姥姥的胳膊,在姥爷的呼噜声中,我和姥姥很快就安然地睡着了。可今天姥姥把胳膊从我的脖子下悄悄地抽了出来,不住地翻身,竟把我碰醒。我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月光中的姥姥瞪着眼睛呆望着窗棂。姥姥怎么还不睡觉?没容我多想,沉重的睡意硬是把我眼皮很快地黏在了一起。
鸡叫了头声,我迷迷糊糊听见姥姥“悉悉簌簌”穿衣服的声音。姥姥起来要给姥爷做早饭了。姥姥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虽然她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但她穿的衣服都很合身很整洁。晚上脱下衣服时,姥姥习惯地把她和我的衣服叠得平平整整的,压在褥子底下。第二天早晨穿上,衣服就显得很平展,很有形。姥姥来到了灶间,先洗了脸,接着把头发梳得又光又顺,在脑后了绾一个如云的发髻。然后围上围裙在昏黄的灯下麻利地摘着豆角。
不一会儿姥爷也起来了。姥爷一定是等姥姥梳洗完了之后才起来的。姥爷起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姥姥总是干净利落的。姥姥看着姥爷惺忪的困眼说:“你再睡一会儿吧。”
“你起来做饭,我哪能睡得着啊?”姥爷说着出了房门。外面还是黑蒙蒙的一片。空气中弥漫着土地和草木的气息。远处隐隐传来矿井上发动机嗡嗡的声音。初秋的早晨已有些寒意。姥爷抱着两捆苞米秸很快回到了灶间。
自从姥姥十九岁嫁给姥爷以来,姥爷一直延续着早起帮着姥姥烧火的习惯。那个时候,魏家兄弟四个共十几口人,每天早出晚归在大田里劳碌着,高粱花子在蒿草一般的头发里仿佛要生根发芽了,除了吃饭睡觉谁有功夫顾及它呢?四个媳妇轮流在家做饭洗衣,侍弄鸡鸭鹅狗。姥爷心疼姥姥,每当轮到姥姥做饭时,姥爷不管有多累,都要早起帮着姥姥生火。
姥爷蹲在炉灶前,点着了灶火之后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旱烟。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往灶膛里续着苞米秸。火光一闪一闪地映着他们的脸膛,灶间烟火的气息弥漫开来。姥爷的烟在眼前慢慢散去,他眯起眼睛看着姥姥俯下身子在大铁锅里炒着豆角,菜勺在铁锅里发出叮当的响声。这种声音,在姥爷听来就像是山间的鸟鸣,涧边的水声似的那样安详舒适,给他一种充实的幸福感。他喜欢看着自己的女人做饭时麻利的身影,喜欢闻着锅里飘散出来饭菜的香气。日子嘛本就应该这样踏实地过着。早起不紧不慢地帮着姥姥烧火是姥爷一天中最消受的时光。
姥姥的心绪还在昨夜的不宁中。她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说,“你今天还要下井吗?要不就歇一个班吧。”
姥爷把那段未燃的苞米秸秆续向灶膛里,望着姥姥有些不解:“歇班?掌子面正缺人手呢,怎么能歇班呢?”
姥姥半天才说:“那个,我昨晚又梦见那次井下透水事故的情景了。你被救上来的时候,浑身都淌着黑水,也不知道伤着没有,可把我吓坏了。好在老天保佑,你醒过来了,没什么大事。”
姥爷说:“我是个有福的人,就那么一次不也是平安地过来了吗?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在家好好做饭看孩子,别整天瞎寻思。我既不是棒子队的,也不是红联派的,只是个下井挖煤的,他们打他们的,我干我的活就是了。”
姥姥不做声,她不敢再说些什么了,一时间也感到自己莫名的担心是多余的。
姥爷吃完了饭就戴着柳条帽、穿着胶鞋咚咚地走出了院子。姥姥拉着我的手送姥爷出了大门口,“姥爷你要早点回来,给我烤苞米吃!”姥爷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他的胡子扎得我痒痒的。
姥爷走下了台阶回头说道:“回去吧。上班,又不是出远门,送什么送?”他的声音在早晨的空气里有些瓮声瓮气的。大黑一直跟在姥爷的身后,摇摆的尾巴渐渐消失在狗尾巴草中间了。
这一天,姥姥颠着小脚屋里院外不停地忙活着,她似乎停不下来,停下来她就感到心慌烦闷。她不停地尖声叫着我的名字,一会儿要我给她拿扫帚,一会儿拿瓢的,我在姥姥的身后转悠,大黑在我身后转悠。endprint
姥姥在家里忙活了一天,她竟忘了到地里给我掰苞米的事。她在院子里望着将要西斜的太阳说道:“小者,咱得做饭了,做完饭好去接你姥爷。”姥姥一天的心思似乎都在姥爷身上,她不停地叨念着“接你姥爷,接你姥爷”。
我蹲在炉灶旁,学着姥爷的样子,往灶膛里塞着苞米秸。苞米秸在灶膛里劈啪作响,不时有火星迸出来。
姥姥在大铁锅里炖上了南瓜和土豆,又在锅壁贴上了苞米面饼子。姥姥拿着个小碗去盛酱,她一转身,碗磕着缸沿掉在了地上,碎成好几块。姥姥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傻愣愣地呆望了好半天。姥姥像是对我说又像对自己说:“不怕,不怕。老天保佑,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说完她不顾地上的碎碗,不顾灶膛里的柴火,不顾锅里的饭菜,拉起我的手就往院门外跑。姥姥颠着小脚跑得踉踉跄跄,把我也拽得跌跌撞撞的。姥姥的脚后跟重重地打在小路上,狗尾巴草在她身后成片地倒下。我的手在来回地摆动中被草叶划得生疼。大黑的身上粘着几个草穗子颠颠地窜到我们前头去了。
跑到了小河边,姥姥弯在那里猛烈地咳嗽着。我喘息着,猛然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对岸,“姥,姥姥,快看,那不是姥爷吗?姥爷回来了!”
姥姥一下停止了咳嗽,她直起了腰,看到姥爷正踩着石头过河呢,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姥爷蜻蜓点水般地过了河,他拉起姥姥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姥姥连忙说:“没,没事,就是来接你。”
姥爷看了看我:“你姥姥怎么慌慌张张的?”
“姥姥打碎了一个碗。”姥姥一听扬起了巴掌朝我来了,我连忙躲到姥爷的身后。
“哦,我说呢。行了,没事了,没事。快回家吃饭吧。”姥爷说。
姥姥一听吃饭,颠着小脚就往家跑。姥爷说:“老婆子,你又跑什么?”
姥姥边跑边说:“饭菜还在锅里呢,我怕是要糊了。”
那一晚,我们吃过糊了的饭菜后就睡下了。姥姥似乎睡得很安稳,我没有被她碰醒。
第二天,送走姥爷后,姥姥不慌不忙地收拾着碗筷。她没有尖声地喊着我。我在院子里逗着大黑。我用狗尾巴草撩着大黑的眼睛,大黑不停地用前爪挠痒痒。我又去扎大黑的肚皮,大黑仰在地上四个蹄子在空中乱蹬着。
“小者,小者,跟姥姥去地里掰几棒苞米,等你姥爷回来,好叫你姥爷给你烤着吃。”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姥姥想起掰苞米的事,冲着我嚷道。
我答应着,拎着篮子跟在姥姥的身后。姥姥的小脚颠得飞快:“你姥爷烤的苞米可香了,他最会烤苞米了。”
刚出院门,迎面来了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他们急切地问道:“这是魏老四的家吗?”
姥姥一看这情形,猛然一惊:“是啊,怎么了?”
其中一个说,“我们是魏老四单位的,魏老四出事了。赶快跟我们去医院吧。”
“出事?医院?”姥姥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我连忙扶住了姥姥。
“来不及说,咱们边走边说吧。”
姥姥腿打颤,小脚好像也不听使唤,尖尖的脚尖不着地,只是两个脚后跟疯狂地来回倒蹬。姥姥好几次险些摔倒,我去扶她,她嫌我碍事,狠狠地甩开了我的手。她的发髻早已颠散了,像路边的蒿草,随着姥姥一颠一颠地在脑后狂舞。
奔到了医院的急诊室。姥姥喘息不定,不停地干咳,她一看到姥爷躺在病床上,满脸淤青,嘴角不住地往外淌血。姥姥的手哆嗦着伸向了姥爷的脸,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了。
姥姥惊叫着:“我的老天爷呀!你这是怎么了?”
老爷只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怕是不行了,你要好好的……”
姥爷微弱的呻吟声,在姥姥的耳朵里放大了千倍,直击着姥姥的心,疼得她禁不住颤抖起来。
姥姥边哭边冲着姥爷单位的领导喊道:“老魏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还不赶快给治呀!”
姥爷单位的领导说:“井下断绳跑车,把老魏挤在中间……医生说,可能是内出血,需要手术。”
姥姥急得声调异常高了起来:“为什么还不马上手术?”
“值班大夫说,一是没有外科医生,外科主任祁大夫正在挨批斗、做检查呢,二是没有麻药。”
“医院,怎么会没有大夫和麻药呢?”
“外科大夫都到井区去了,麻药也都送到井区了。那里在抓革命促生产吗”。
姥姥一听气极了,拉起姥爷单位的领导就去找院长:“我家老魏就是为了抓革命促生产,为什么不给药?”
院长现出很无奈的样子说:“井区那里棒子队和红联派打起来了,外科医生都派到那里去。我马上派人到井区去取麻药。”
院长又叫来一名医生对他说:“你到会议室传达一下,现在暂时停止对祁大夫的批斗,让他马上到手术室去,给一个公伤的工人手术,等手术后再让他检讨。”
悲伤气愤令姥姥抖个不停,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帕擦着姥爷嘴里流出的血,她不断地擦,那血也不断地流。姥姥的泪也跟着不停地流。她哽咽着:“老四啊,老四,你可得挺住啊!”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麻药终于取来了,但是它已经失去了意义。姥爷没有等到手术就停止了呼吸。
姥姥哭得撕心裂肺,昏天黑地,几次昏了过去。她的哭声盖过了医院上空的高音喇叭,也撕扯着我的心,我也跟着嚎哭起来。医院走廊里飞扬的大字报和宣传单也被姥姥的哭声震得哗哗地直响。
姥姥一连几天水米未进,时而呆呆地枯坐,时而满屋子满院子地转悠。她转悠时,小脚颠不快了,后脚跟着地时,身体震得一颤一颤,两只胳膊悠得很高,像是要被悠倒似的。
夜里姥姥睡不着,忽然,她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颠到院子里,喊道:“老四,魏老四……”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老四,魏老四”的回声在夜空飘荡。我追到院子里:“姥姥,姥姥,院子里黑黑的,没有姥爷啊,你快回来吧。”
“你姥爷就在那儿,我分明看见他蹲在院子里抽烟呢,你看你看,烟头上的火光还在一闪一闪的。”我睁大眼睛把院子看了个遍,除了黑暗,我什么也没有看到。endprint
大黑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冲着破碎的夜空一阵狂吠……
“苞米,苞米。”姥姥忽然想起掰苞米的事。“小者,小者你姥爷快下班了,跟姥姥去河边接你姥爷。啊,啊,顺便把苞米掰回来,让你姥爷给你烤苞米,你姥爷烤的苞米可香了……”姥姥好像忽然变了,她忽而明白,忽而糊涂。“接姥爷”这话一天不知叨念多少遍。
我跟着姥姥来到小河边。天有些阴沉。河水不似夏天时那样湍急,它不紧不慢地幽幽地流淌着,似乎有无限的心事。姥姥的地一片荒凉,茄子秧豆角秧的叶子被秋风吹得不知去向,只剩下枯杆呆呆地立在那里。
姥姥站在河边的苞米地头,向对岸呆望着,一缕头发在头顶上乱舞,那身影像一株枯黄的苞米秆,和戳在地里的众多苞米秆一样,在凄凉的秋风中摇晃着枯黄的叶子。
过了很久,姥姥回过头来,走向苞米地。咔擦,咔擦,姥姥只管掰苞米,一棒一棒接连不断地掰。哗啦,哗啦,苞米棒子像一颗颗没有炸响的炮弹重重地落在了地里。苞米已经老了,烤着吃一定很硬吧。我在姥姥身后一棒接一棒地捡着苞米,然后扔到筐里去。枯黄坚硬的苞米叶子把姥姥的手划出了一道道的小口子,我看到了粘在苞米棒上的血迹。我有些害怕了。
“姥姥,筐已经满了,装不下苞米了。别再掰了。噢,姥姥,我忽然想起,姥爷今天是夜班,明天早上才下班呢。你忘了吗?”
“是吗?”姥姥用手擦了一下脸,她的脸上也沾上了一丝血迹。姥姥定睛地望着我好半天,才恍然地说“我怎么忘了呢,那明早上再来接你姥爷吧。”
“是啊,姥姥,不如我们先回家烤好苞米,等姥爷回来吃。”
后来苞米掰完了,可是每当太阳西斜姥姥还是挎着篮子,在通往河边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嘴里不停地叨念着:你姥爷就快下班回来了。许是姥姥的泪流得太多的缘故,她整个人像失去水分的老茄子,皱巴巴的,只管蔫瘪下去了。
再后来,姥姥走不动了,她就坐在院门前的台阶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注视着那弯曲的小路尽头。姥姥迷幻似的目光把小路映得朦朦胧胧。小路像一张沉淀着时间的照片,随着季节泛着白绿红黄的底色。姥姥忘了梳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像一团乱麻,毛糙糙打着结纠缠在一起。可她没有忘记叮嘱我:“小者,你姥爷下班了,你快去接你姥爷去啊!”
三年前,姥姥也去了姥爷的世界。我站在他们的墓前,对姥姥说:“姥姥,姥爷早已回家了,你不用再去接姥爷了,你们永远在一起了。”我说这话的时候,仿佛看见姥姥笑了。姥爷淤青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来。
作者简介:吴洪伟,笔名,依依远山。曾在《北方文学》《雪花》等报刊上发表作品多篇。有散文集《与你隔着一条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