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秋

2015-07-22 00:00高翠萍
雪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哥哥

大秋在家排行第二,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她上面有一哥哥,下面有三个弟弟。爹心疼大秋,大秋是爹的掌上明珠;娘重男轻女,弟弟是娘的心肝宝贝。

在爹的呵护关爱中,在娘的粗心大意中,大秋跌跌撞撞长到了十多岁,十多岁的大秋在班级学习顶尖,在家干活儿也是一把好手。

几乎每个早晨,大秋都要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帮娘一起做家人的饭菜;放学后撂下书包,大秋拎起猪食桶给猪喂上食,又抄起菜刀剁鸡鸭吃的菜,做完这些,厨房里还有一堆碗在等着她洗。等这些家务活做完了,大秋才能吃饭,做作业。不上学的日子,大秋干完活,在小伙伴焦急的等待中,和她们急急忙忙地跑出去玩会儿,还没等玩到尽兴,娘的大嗓门就会满村满院的响起来,大秋呢,大秋怎么不见了,这饭饭没人做,碗碗没人洗,于是派弟弟们四处找大秋。大秋回家,娘的大喇叭也关闭了,活还是那些,但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没人注意到大秋的喜怒哀乐,只有爹活着的时候关心她,娘偶尔问问,也是象征性地问问。娘每天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大秋不怪她,也不怪哥哥,弟弟。

谁让爹走得早,爹在大秋十多岁那年就因一场急病突然走了,从此大秋觉得自己变成了没人疼的傻孩子。哥哥是家里的长子,长子为贵,哥哥自小学习好,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哥哥身上。娘早就撂了话,家里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供哥哥上大学,指望哥哥光宗耀祖呢,弟弟小,大秋不干活谁干活呢。

大秋初中毕业时,考到了县重点高中。娘听到这个消息,愁了一夜,脸色难看了几天,最后娘对大秋说:“大秋,咱不念了,你爹走得早,你哥要上大学,你弟弟还要念书,咱家的条件你也知道,家里实在是负担不起你们几个的学费。总得有人帮你娘干活,帮娘养家啊!姑娘读多了书也是带到别人家去,再说你脑袋也没哥哥弟弟脑袋灵光。”

“那么多脑袋灵光的也没能考上重点高中啊,我的分数在录取里也是高的。”大秋听了娘这些底气不足的话,感觉娘变成了陌生人。她对娘高声表示自己的不满,用那种寒凉的眼光久久地盯着娘。娘看着大秋骇人的眼光,有些心虚地说:“大秋,别用这种眼光看娘,娘要再凡有点能耐,能不让你念书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娘哪个都疼,男孩子是咱家的根,咱家现在条件不好,现在让他们先念,等条件好了,你再念。”

大秋知道娘决定了的事情,再多说也没用,也知道自己读高中会让这个家日子更艰辛,思来想去,还是心疼哥哥弟弟,也只能委屈自己。大秋来到村外山底下爹的坟前,放声嚎啕了一场,哭声惊飞了爹坟前觅食的野鸟。

“大秋啊,爹把这一大摊子留给你娘,你娘一辈子好强,不服输,嘴又尖刻,老了要遭罪啊!你是个懂事的姑娘,我这身体也撑不了几天了,我走了后,你要多心疼你娘,也要照顾好你自己。你娘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别怪她,也别扔下她,你娘一辈子不易啊!”

大秋想到爹临终对自己说过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怨娘?大秋抽泣着,在泪眼迷离中,好像看到爹在坟里用无声的话语安慰着自己,那种期待的眼神让大秋更是痛心。

大秋出落成标标致致的大姑娘。一头长长的秀发随意挽在头上,眼睛黑得像葡萄,白得像蛋青,苗条的身材站在哪里都像一道清雅的景致,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只是那双凤眼常含着清冷孤傲,让人无法走近。

姑娘大了,家门口就总有小伙子有事没事的转。说媒的多得就差踏破了家里那条木门槛。娘呢,总是对男孩子挑三拣四,用各种借口将说媒的挡了回去。不是张家条件不好,就是李家孩子个矮,再就是王家娘老子太厉害,怕大秋嫁过去受气。

大秋呢,对娘的这些挑剔并不说些什么,她自己心里住着一个人,藏得很深,却没法和娘说。她知道娘的心思,并不是娘口口声声说的那些个理由,而真正的理由,让大秋感到害怕,甚至几次梦到娘,都在验证自己的判断。

娘知道追求大秋的小伙子多,平时就格外多了一份心思,嘱咐大秋的弟弟多留意大秋,看着大秋与哪个小伙子来往密切。

那天饭后,娘坐在大秋身旁,和大秋说起家常话来。大秋惊讶地望着娘,娘今天这么有闲心。娘好像看出大秋的心思似的,拉起大秋的手说:“大秋,这些年你给家里出了大力,现在你年龄大了,娘不能留你了,前几天你二姨托人从城里捎来口信,说她那里有个小伙子长得好,工作不错,是城市户口,过几天娘想领你去看看。”

大秋用探寻的口气对娘说:“娘,找对象这事不急,你告诉二姨一声,过段时间再说。”

娘着急地说:“那可不行,我都和你二姨定好日子了,也和人家小伙子说了,人家为这事还休了一天。”

大秋沉默了半天,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决心地说:”娘,我有对象了,咱家事情太多,你太累了。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自己有打算,你就让我自己做回主吧,行不行。”

娘大怒:“别的事行,这事不行,你是女大不由娘,这么大个事也不事先和我说啊?你翅膀硬了啊?”说完用手使劲杵了大秋一下。

大秋用陌生的眼神狠狠地盯着娘,娘在大秋眼里变成了庙里的恶神。

娘看大秋用这种瘆人的眼光盯着她,腾地站起来,用手指着大秋的鼻子说:“大秋,你别逼我,别以为你跟那个长山来往我不知道。我现在明着告诉你,你说的小伙子,我早就找人查清楚了,他家比咱家还穷,你嫁过去用啥过日子。我把你养这么大了,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我不同意你和他处对象,你就不能处。”

听着娘霸气的命令,大秋压抑多年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大秋一个高蹦起来,和娘直视着,大秋的眼睛火星四溅,这火星溅得大秋不顾一切了。

大秋梆梆地拍着自己的胸口说:“娘,你和我是冤家吗?我是你亲生的吗?我是你在垃圾堆里捡来的吗?从小到大,你看我不顺眼。书,你不让我念;衣服,哥哥穿剩下我再穿。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是女孩子啊!爹走得早,你让我留在家里帮你照顾这个家,我答应了。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背地里眼泪流了一大筐,我说过一个不字吗?我活到这么大,什么事情自己做主了?现在我都这么大了,就喜欢这么个人,我和他过日子,还是你和他过日子?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这么霸道?我就看好他了,非他不嫁。如果你不让我嫁给他,你今天就把我的命拿去。”endprint

一瞬间,娘的眼睛瞪成了树上的灯笼。这还是那个百依百顺的大秋吗?娘嘴抿得紧紧的,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两只枯瘦的手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头。

大秋和娘像两头顶架的牛,互不相让,空气里充满了难耐的压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娘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这个家现在还是我当家,我养你这么大,你的婚事我就得说了算,你是我生养的,我有权管你的婚事,这件事我说不行就不行,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还反了呢?”

大秋绝望了。她太了解娘了。自从自己懂事起,就没看娘服过软,娘说啥是啥。但今天的事情既然撕破脸了,索性就把事情办到底,成败在此一举,如果这次没有争取到这份感情,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想到这里,大秋奔到碗柜前,打开碗柜,顺手掏出一个瓶子,狠狠向锅台摔去,大秋手握锋利的瓶茬,使劲向自己的手腕割去,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大秋举起胳膊,任血自由畅快的流淌,冷冷地挑战似的看着娘。

娘看到大秋这疯狂的举动,呆了,傻了,又猛地惊醒过来,急速奔向炉前,迅速抓起一把草木灰按在大秋的伤口上,一边高声叫着大秋的二弟、三弟。大秋愤力甩开母亲的手说:“你杀了我吧!我是死是活,不用你管。”

和娘真枪实弹地交锋后,大秋的魂丢了。

丢了魂的大秋整天望着天棚发呆,娘任由大秋发傻发呆。每天,娘都给大秋做碗荷包蛋,放在炕前。荷包蛋热了凉,凉了再热,大秋看都不看一眼。后来,娘让哥回来劝大秋,让大秋最心疼的三弟日夜守着大秋。

大秋开始能喝粥了,能下地了。只是不说话,但人是恢复正常了。娘等着大秋心平和了,娘小心地站到离大秋几步远的地方,轻柔地说:“大秋,娘知道,你恨我。但不管咋样,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大秋,你是娘的命根子,别看娘表面不心疼你,但娘心里疼你呢!你爹死得早,娘就指望你和你哥。咱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嫁长山娘不反对了,但他得拿出10万彩礼,外带给你的首饰。你嫁过去的时候必须住三间大瓦房,这些条件一样都不能少。彩礼给你哥和弟弟用,房子和首饰归你。你要是不答应娘的要求,娘一头撞死在你跟前,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娘用力扯下衣上的袖子,举着袖子对大秋说:“我说的话就像这衣袖”,然后把衣袖用力扔到炉子里,衣袖瞬间就化为灰烬。

大秋知道娘向来说一不二,娘烧衣袖就是向自己明示她的决心。自己躺在炕上这些天,是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可娘每天换着样做好吃好喝的,不和自己一样,为的是换回自己的心。大秋想起爹留下的那些话,想起困苦中相依为命的哥哥和弟弟,这让大秋的心慢慢地又软了下来。可想到长山,想到娘的条件会像大山一样横亘在自己与长山之间,大秋又心如刀绞,这不是分明想把两个人活活拆散的借口吗?

长山是大秋眼里梦里生活里,时时刻刻想在一起的人。

在学校时,两人经常在一起上自习;回家的时候,长山先把大秋送到村口,然后自己再回家。等到大秋初中毕业回家后,长山因家庭困难也不念了,但是长山经常偷偷来看大秋。

大秋盼着和长山见面,每每回想起和长山见面的情景,大秋的心里都像喝了蜜似的,夜晚梦里都会被自己的笑声惊醒。热烈的情感使大秋整个人都变了样,她周身焕发着神采,走路轻快快的,哼着的歌柔顺顺的,看到人打招呼眼睛里都是充满笑意的。大秋憧憬着和长山有个幸福的家。她喜欢长山,从心里往外牵挂着他。

如今娘提出了这么苛刻的条件,怎么和长山说呢?不和长山说,娘那关过不去,和长山说,长山家里的条件大秋是知道的。

来到村外和长山经常约会的山林里,大秋一肚子的话不知从哪儿对长山说起,只低头默默地落泪,急得长山直转磨磨。长山一把拉起大秋的手,着急说:“大秋,到底是什么事啊,你急死我了。”大秋哽咽了半天,用手轻轻地摸着长山的脸,让长山坐在自己的身边,把娘的话断断续续的讲给了长山。长山听了大秋的话,半晌无语。长山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大秋柔顺的长发,眼光却望向远天,说不上是失望还是绝望。

大秋擦了擦眼泪,长久地看着长山。然后站起身,一字一顿地对长山说:“你别为难,我走了。但请你记住一句话,我大秋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长山一把拉住大秋,紧紧的把大秋抱在怀里,生怕一松手他的大秋就飞了。长山嘴里喃喃着:“我一定要娶你,这一辈子我谁都不要,我谁也不想要。”大秋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如汹涌的河流,流个不停......

两人终于慢慢冷静下来,相互陷入现实的沉思。长山眉头紧锁,忽然下定决心地说:“大秋,你知道我对你的心,你也知道我拿不出来多少钱,你看这么办行不行,我和你说两个办法,你看哪个办法行,第一咱俩私奔,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一口吃的我都给你,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第二,如果你不跟我走,那你等着我,什么时候攒够了你娘说的那些彩礼,我再回来找你。”

大秋的心头一热,眼神一片空茫,万千景象在眼前划过。大秋轻轻地抱着长山说:“长山,太难为你了,这是人生大事,让我好好想想,明天给你回话,行吗?还是在这个地方见面。”

第二天,长山早早来到他和大秋约会的地方,目光焦灼地寻找大秋的影子。晚秋的阳光依然暖暖的照着,想到大秋,长山的心里竟有一种悲壮和柔柔的情感交织。当大秋站在长山的面前,长山惊讶地打量大秋,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大秋化了淡妆,一身淡雅的裙装,散发出花的香气。大秋的眼睛是红的,这让长山更加的怜惜。长山紧紧抱住大秋,好像要把她融进自己身体一样用力,使大秋发出痛苦愉快的呻吟。大秋仰起脸,长山的嘴唇热烈地吻着大秋。大秋告诉长山,她要在家帮助娘。长山点点头,说行装都已经准备好,明天就去闯社会,好早些回来娶大秋。大秋紧紧地抱住长山,好像马上就会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长山也依依不舍地在大秋的脸上胡乱地亲吻。意乱情迷的两人不小心被树枝绊倒了,却没有影响他们的亲热。大秋定定地看着长山痴迷的样子,静静地躺在了落满厚厚秋叶的地上,把手伸进了长山的后衣,抚摸着长山那光滑富有弹性的男性的肌肤……endprint

自从长山走后,大秋不再见任何男人,娘也不大敢再提婚嫁的事情。娘自从那次领教过大秋的厉害后,也变得沉默了许多,有时偶尔想与大秋说话,可话到嘴边,看大秋的没有表情的面孔,就轻轻叹口气,把话又咽了回去。

偶尔,大秋看到邻人、同学怀里抱着孩子欢喜的样子,大秋总会下意识地想到长山,想到长山某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大秋,咱们早点结婚吧,你也给我生个大胖儿子啊。”而时光的流逝,让大秋觉得这种承诺变成了很遥远的梦。

寻常的日子就如流水的账,每天几乎重复不变,早起做饭吃饭下地干活回家做饭吃饭收拾家务,基本上的程序周而复始。漫长的枯燥琐碎的生活有时让大秋失望,甚至绝望,这样的时候她就会想到长山,想到长山给她的种种好,这种好是别的男人给不了她的。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坚持中,她觉得自己把一生的最珍贵的给了长山,她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长山身上,从此,别人再走不进她心里。在她失望甚至绝望的时候,长山给她抚慰心安。

有月的夜里,大秋总是把房门关得紧紧的,关掉灯,在暗夜里静静地想着她的长山,想他棱角分明的黑黝黝的脸,想他磁性的嗓音,想他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想着最后那次的相见,长山那疯狂的样子,最后两个人的抱头痛哭,内心总会涌出无限的牵挂和柔柔的情感。这样的时候,大秋才觉得日子是自己的,生活是自己的。大山是刻在她的心里了,一辈子,一个男人,一次真挚刻骨的情感,足够她遮风挡雨,迎接岁月的雨暴风狂。使她从失望中看到希望,从绝望中回过头,坚持活下来,且活得有尊严。

想念长山,成了大秋生活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对长山的思念,让大秋变成了寥廓原野上的一颗孤树。

杏花开了,杏花落了,结青杏了,杏子黄了,树叶落了,雪花飞了,日子就这样一点点残忍地蚕食着大秋的青春。

年复一年的农活周而复始,春播秋收,每天的活计数不清。大秋每天拼命地干活,也只有干活才会让她忘记内心的梦想和渴求。

大秋流逝的青春终于换来了全家的好日子。哥哥大学毕业,也在城里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成了村里最有出息的人。然后哥哥反哺家庭,帮助大秋供弟弟上学。这时娘开心得脸上乐开了花。可看看大秋,眼角悄悄长出的鱼尾纹,又马上闭上了嘴,眼神有了一些忧郁。

晚上,娘来到大秋的小屋,坐在小椅子上,半天也没吭声。大秋看看娘,也什么都没说,就这么两个人沉默着。许久,娘才艰难的开口:“大秋啊,咱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长山这么些年也没信,你这么傻等着啥时候是个头。娘知道你在等他,长山要是现在回来,娘不要他彩礼了,只要他对你好就行了,这些年也太委屈你了。长山要是不回来,你也该找个伴了,别为他耽误自己一辈子。”娘说着,用手轻轻地摘去大秋头上的几根枯草,又顺手将大秋掉落在脸前的一撮头发掖到耳后。

大秋坐在炕沿,低着头,内心一时五味杂陈的上下翻腾,她不敢看娘,也不敢看自己。

娘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看大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长长地叹了口气,怏怏的起身,沉重的走出去。

听着娘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大秋才抬起头,看着娘佝偻的背影,苦涩的泪水无声地落在地上。

长山啊,你究竟在哪里?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你还记得当初咱俩的约定吗?

娘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哥把娘给接城里去住了。

娘离开家到大哥家去时,让大秋也去,大秋没答应。娘死死拉着大秋的手,舍不得放下。娘的眼神可怜巴巴的看着大秋:“娘舍不得我的大秋,娘对不起我的大秋,大秋,你和娘一起走吧。”娘的鼻涕眼泪,蹭了大秋一身,大秋强忍着,不让自己掉泪。

娘去大哥家了,大秋的日子肃静了。寂静的日子让大秋开始想自己的生活。这一辈子已走过了大半时光,该付出的付出了,自己该有自己的生活了。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大秋逐渐明白:幻想是一回事,实际生活又是一回事。想着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大秋竟是一片茫然。

村里的邻人朋友劝大秋找个好人家嫁了。可一想到长山,就是为了爱自己才远走他乡,生死未卜。这么久没他的消息,自己这么些年等他,一定要等到他的消息,听他亲口告诉自己他现在的情形,亲眼看到他生活的样子,她才放心过自己的日子。否则,她怎么会安心呢?人活着,让自己安心很重要。心不安,活着是啥滋味呢?不管什么样的结局,总不能等长山历经沧桑回来,自己已经做别人妇,那不是大秋做的事。大秋相信长山,可现实的不尽人意,复杂多变,让大秋不敢深想下去。

这些年,大秋多次托人打听长山的消息,自己也多次去过长山居住的村庄,可是每次都是带着希望去,带着失望回来。连他的亲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有时夜深人静,大秋会想起长山,想起最后分手时长山的疯狂和誓言,越发辗转难眠,就穿着内衣静静地站在镜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虽不如年轻的小姑娘的肌肤那样青春润泽,但自己的肌肤仍有弹性,散发着光泽,身体的曲线仍是凸凹有致,如果长山在身边,又该是怎样的幸福。

周围的环境越是让大秋压抑,大秋就越能够坚持自己的主见,人活一回,干嘛要看别人的脸色,自己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自己的命运自己说了算。

哥哥弟弟的日子过得千疮百孔的,哥哥虽有钱,但因为婚姻基础打得不牢,和大嫂也是磕磕绊绊的,大哥现在把娘接过去了,看在娘的份上,大哥总要有些委曲求全来维持那个家。在大秋的眼里,这样的婚姻,还不如没有。弟弟和弟媳倒是感情好,却是缺钱,烦恼总是伴随着他们的日子,娘有病他们也是拿不出钱。

如果长山与自己结合了会怎样呢?

大哥朋友开了一家公司,需要有个家里人帮助看看门,做做饭。大秋起初不答应,她总觉得有一天长山会回来找她。后来大哥实话实说,就是让大秋离他近些,彼此方便照顾娘。

大哥没和大秋说娘得病的事情,等到大秋去看娘,看到娘瘦得像个风干的茄子,才知道娘得了老年痴呆。娘经常把儿女的名字张冠李戴,但看到大秋时,眼神愣愣的看着大秋,然后一把抓住大秋,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大秋啊,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我以为你忘了娘了呢,娘想你啊!”说完娘又孩子一样的笑,乐颠颠的把自己屋里所有的好吃的好用的全都拿出来,让大秋吃这个,吃那个,其实有的都放坏了,而娘还当做宝一样的给大秋留着。看到曾经那么刚强的娘这个样子,大秋有说不出来的心酸。endprint

娘老了,每次大秋去看娘,娘总是用那混沌沌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大秋,看大秋的脸、手、脚,用手摸着大秋的脸,嘴里不知叨咕着什么,眼神里是歉意还是什么,大秋也说不出来。

大秋看着娘这样,内心的难过、悲凉总是要在体内储存一段时间,不知是为娘,还是为自己。像娘那样好强厉害了一辈子的女人,年龄大了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娘了。娘在哥哥家,哥哥孝顺,嫂子不愿意不高兴,经常给娘撂脸子,摔东摔西的。好在娘现在糊涂了,也不在意谁给脸色看了。想起这些,大秋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剜掉一块,,痛得不知所以。

菜市场附近有个公园,公园里每天晨练的老人们多,他们三三两两的,或散步、或遛鸟、或打拳......大秋每次买菜路过这里,都坐在长椅上歇歇。看着公园里的老人锻炼,长山的影子又不知不觉地出现在脑海里。长山哪,你如果还在人世,也该变成了个小老头了。

这些日子,大秋总感到某个角落里有人盯着自己,等大秋站起四处寻看时,看到的都是各自在玩的人们,并没人盯着自己,但是,一坐下,这感觉又来了。

这天,大秋正低头想着心事,忽然有个身影慢慢的站在了身边。大秋抬起头,竟是一个老头,老头的眼神直直地看着大秋。

大秋心里扑腾扑腾地急跳起来,大脑一片空白,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大秋拎起菜兜,迅速站起身要走。老头一把拽住大秋的胳膊,用结巴的语气问:“是大秋吧?”

大秋还在记忆里搜索这个人的线索:“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你真是大秋啊!我是长山啊!你不认识我了啊!我都盯着你好多天了,不敢和你说话啊!”。

大秋被这突来的一幕惊住了,犹如一声响雷在耳边炸开。所有的,所有的记忆,一瞬间,如瀑布灌顶,这是她日思夜想的长山吗?

大秋身子晃了几晃,赶紧扶住身边的小树。大秋瞪大了双眼,仔细打量长山,一脸沧桑的深刻皱纹,凌乱的胡须,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脊背,一身深色的旧皮夹克,皮鞋上落满了灰尘,犹如荒野中行走了千万里的风尘仆仆的憔悴旅人,老树根一样的大手,表情竟也雕塑般的平静,只是那一双眼睛还是像当年那么亮。

大秋死死地盯着长山,好像要把眼光像种子一样的种到长山的生命中。

看到长山这个落魄的样子,大秋不仅没有失落失望,内心反而一下子变得踏实,她仿佛看到了长山分别后的几十年岁月,她虽然不知道是怎样的经历和苦难把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揉搓得让人不忍直视,但在这一瞬间,她清楚地知道,长山回来了,她的长山回来了。她内心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痛苦,在这时都变成了无限的柔情,变成了生死别离后重逢的喜悦。

回到住处,大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十年的事,半辈子的悲欢离合像放电影似地在脑海里折腾着,越是想这想那越是睡不着。

想到长山最初在城市里四处找活,被人欺骗,被人嘲弄,被人欺辱,为了大秋,他都默默忍受了。他却无法忍受相思之苦,无法忍受不管如何努力离自己的期待还是那样遥遥无期,他想到更多的还是大秋,大秋期待的眼神。同样经历苦难的大秋理解长山为了早日团圆的梦想,不惜去为人带毒。

二十多年的囚牢岁月啊,长山是靠什么坚持熬了出来。每当想到这些,大秋不知道去该怨恨谁,是什么让他们的命这样苦。未来还有多少日子,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大秋想到长山的苦,就有一种想好好用生命来补偿的冲动,让长山,也让自己慢慢的去享受那些不可知的日子。

等到大秋再去看娘的时候,娘却是不认识大秋了。

大秋久久地看着娘,握着娘的手,娘的手瘦骨嶙峋的,握在手里,就像娘的眼睛,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内容。看着娘的眼睛,大秋的心里酸酸的,娘的心却是平静的,她已经不知道了忧愁,也忘掉了她所牵挂的大秋。大秋在娘这里已经不存在了,已经死了。

大秋看着痴呆麻木的娘,内心竟是从没有过的平静踏实。

大秋俯在娘的耳边说,娘,知道你听不明白,还是要和你说。娘,大秋要走了,大秋最放不下的人是你,咱娘俩一辈子不对付,但大秋的命是娘给的,不管咋样,大秋都不怨你了。大秋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娘,大秋找到长山了。大秋要为自己要为长山活几天,你自己多保重吧。娘,你好好活着啊!

娘不知懂还是不懂,却对大秋认真地点着头,眼泪布满了娘沟壑纵横的脸。

至此,娘去世的时候,再没见到大秋。大哥大嫂也没告诉大秋,也没地方告诉她。这样的结局,大秋没想过,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

很多年后,一个婚宴的角落,坐着一位老太太,没人认识她。老太太不经意地向老板打听住在这附近一家人的情况。老板说,那栋楼早动迁了,那家老太太早没了,附近的人家都搬走了,也不知道都住哪里了。

听到老板的话,老太太没再说话,陷入了沉思。许久,老太太把眼睛望向一同来的老爷子,老爷子缓缓站起来,两人手牵手走向暮色深处。

作者简介:高翠萍,女,鸡西市图书馆研究馆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协会员。曾在《散文选刊》、《解放军文艺》、《安徽文学》、《北京晚报》、《南方周末》等报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有作品入选和主编多部书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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