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的黑白梦境

蔡湘红

当那个灰色的场景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意识之中，柠檬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的生活过往。

在那幅没有色彩的画面中，一张宽大的床，占据了很大的空间。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独自躺在上面，她在睡梦中被吵醒，仍然紧闭双眼不肯睁开，房间的门也是紧紧关闭着。门外嘈杂的声音不断传进来，许许多多陌生的声响，沉重的脚步声，高声说话的声音……无须睁开眼睛，渐渐的，那些声音让她知道：妈妈死了！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冬日的下午，全家人都陷在混乱中，没有人来叫她起床，也没有人来陪伴她。小小的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只会哭，却也只是无声地哭。泪水流淌着，像小溪一样，枕头慢慢濡湿。小小的身体像似被施了魔法，一动都不能动。多少年后，她才明白那是一种无助感，一个幼童面对突发事件时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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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上午九点钟，检察官张乐带着公务警车，载着律师黄柠檬，心理专家及助手，去石墨中学看望受害女生。

作为法援会委派的律师，柠檬完全可以不参与这次活动，她只需在案件开庭审理时，出庭为未成年被害人争取到最大化的民事赔偿即可。当听说张检已经为被害人请来了心理专家做危机干预，她决定一同前往。

一路上，都是张乐和心理专家交谈，柠檬始终保持沉默。

“女孩十三岁，轻度智障，已经做了引产。办案过程中，感觉有必要为她做些事情。所以请到老师您来，一方面为女孩儿做心理辅导，另一方面也想商议是否能为这些未成年受害者设置一个心理援助的长效机制。……”

“一般来说，这样的伤害，留给被害人的心理阴影是伴随一生的。具体程度因人而异，要见过当事人，面对面交谈过，才可以了解。……”

心理专家说话语速不急不缓，听起来令人心神舒展安定。

柠檬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直专注地看着前方。心理专家的衣着极普通，白色衬衣，灰色长裤。五十几岁的男人，周正的脸上透着柔和的光泽。不经意间，她回过头去，却发现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正望着她，柠檬慢慢收回目光，继续看窗外的风景。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驶，摇曳的树枝，起伏的田野，波光粼粼的水域，飞鸿掠影，一阵清风吹过，仿佛有无数音符在空中跳跃舞蹈，宛如一曲奇妙的乐章在四周回旋萦绕，这欢快的旋律为单调的行车增加了不同寻常的乐趣。

警车停在距学校很远的地方，一行人下车步行走向学校。

在学校二楼的小会议室，张乐检察官等人与女生父亲进行交谈。被害女生在班主任老师的陪伴下，在图书室接受心理干预。隔着五米远的距离，柠檬想象着另外一个房间的情形，她很想替代那个助手，留在心理专家的身边，和他一起完成这项工作。

猛然，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工作与人，哪个更具吸引力？沉思中，一丝笑意不觉闪过。不错，至少现在，她对自己的律师工作还是满意的，不会轻易改变。

一个小时的心理干预结束后，专家又给学校及班主任教师一些建议与指导，才离开学校。午餐结束后，司机去取车，众人在路旁等候。柠檬听见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一直都在观察我！”

柠檬惊讶地转回身，心理专家就站在身后。迎着他的目光，她坦然回答：

“是的，我非常想了解，一个人是不是要先修炼成一颗慈悲心，才能成为心理专家呢？”

“噢！这是什么逻辑？”

“刚才，我注意到面对被害女童，自始至终，你都在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注视着她。”

“专家呢，是别人送的名头，我还是喜欢大家叫我老师，你也可以叫我路正崑。”他微笑着，语气温柔的解释道。

“而且，你看到的只是我的工作状态而已，无须修炼。……”

公务警车适时开过来，停在路旁。两人中断言语，一行人上车回程，柠檬依然坐在前面，汽车高速行驶中，呜呜作响的风声像一支缓慢而低沉的催眠曲，倦意袭来时，恍惚中似有一张面孔在眼前浮现，线条鲜明的唇角不停在动……

这件未成年人性侵案，很快成为过去。律师黄柠檬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心理专家路正崑。

柠檬是个爱笑的女子，弯弯的嘴角上扬，洋溢着清爽的味道。

柠檬不笑的时候则很严肃，尤其法庭上，做案件陈述与辩论时，引经据典，言辞犀利，眉宇间英气逼人，看不到一丝的笑意。

她在一间律师事务所工作，大小案件由她经手，就有了清晰的脉络，周密的布局，严谨的辩词无懈可击。在燕岭这座北方小城，黄柠檬的名字，在业界还是小有名气的。

北方小城，秋雨携寒凉而至，秋风萧瑟，落叶成阵。柠檬受理的一桩刑事案，在沈阳开庭。异地开庭，柠檬会多一份旅途的劳顿，来去匆匆，奔波数日，才回到燕岭。

休息日，柠檬在家整理内务。她放好水正准备洗衣服。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接听：“黄律师？”

“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路正崑。”

“哦，心理专家。请问有何指教？”柠檬正色地问。

“黄律师，这边有一个催眠治疗公开课，我想你一定会有兴趣参加……”极温柔的声音。

“好的。正巧今天有时间，路老师，请告诉我详细地址。”

柠檬到达时，时间刚刚好。在走廊遇见路正崑，路老师对她颌首致意，并肩步入阶梯教室，她问道：“路老师可是亲自授课？”

“是的。接触过催眠吗？”话语中透着关切。

“没有，所以尤其好奇。”柠檬笑着回答。

“好奇是最好的学习动力！”路正崑的声音里有一种磁性。

宽敞的阶梯教室已座无虚席，路老师为柠檬找好座位，才走上讲台。

“世界上有两件事最难：一是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里；二是把别人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前者成功了叫老师，后者成功了叫老板，两者都成功了叫催眠师！……”路正崑精彩的开场白赢得了满场的掌声。endprint

柠檬一直入神听着，课程不断进行，表演环节开始，她和许多学员一样充满期待。

路正崑站在台上：“接下来我会邀请学员上来，配合我一起完成下面几个催眠环节。

“黄柠檬，罗毅，冯兰兰，……”

柠檬没有料到路老师会点到她的名字，诧然站起来，直到看见路老师对她又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才确信是在喊她。她脱下身上的长款大衣放在座位上，大步走上讲台，站在路正崑的身旁。

只听见路正崑继续说道：“催眠治疗的前提是建立信任，催眠师和来访者之间的信任度越高，催眠效果就越好。”

“下面，我邀请这位学员和我一起做信任倒。”

他请柠檬侧身站在台上，又请另外两名学员分别在柠檬的左右两侧做保护。然后，他走到柠檬的背后，先在柠檬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连续发出指令：

“准备好了吗？好，请闭上眼睛，放松，深呼吸；再放松，在这里，你是安全的，我会在这里保护着你！非常好！再放松一点点，很好！”

他抬起双手轻轻放在柠檬后背，柠檬感觉一股热流瞬间穿透身上的紫色马甲、白色衬衣，暖暖地烘烤着她的肌肤。

“现在，我要你发挥最大的想象力，想象着你的身体变成了一块钢板，笔直的钢板。我的手掌是一块磁铁，吸附着你的身体，越来越向后，慢慢地倾倒，慢慢地倾倒……”路正崑的声音坚定而有力，不断传递过来。

台下的学员张大嘴巴，现出惊讶的表情，他们看到柠檬整个身躯随着路老师的手掌向后倾斜，缓慢的倒下去。负责保护的学员张开手臂，随时准备接住倒下来的柠檬。

时间一秒一秒地推移着，就在身体后倾，接近支撑不住时，柠檬的右脚轻微后退了半步，路老师不动声色地用手轻轻一托，柠檬随即站稳身体，回眸感激地望了路正崑一眼，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

柠檬回到座位上，穿好大衣，台上路正崑在学员的协助下继续做钢板人桥的催眠表演。

她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毫无疑问，她是信任路正崑的，所以才会很快进入被催眠的状态。尽管他们只是初初相识，并没有太深地交往，信任更多的是源于尊重。柠檬极其欣赏男人专注于专业的态度与精神，在路正崑的身上，她看到了。

互动表演，给了她近距离与路正崑接触的机会，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尽管，那感觉只是瞬间出现，完全没有预期，柠檬还是捕捉到了。怎么会这样呢？柠檬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信任并不表明完全丧失自我，后退的半步，让她清晰看到这一点。信任中也要有所保留，那是对自己的坚守，抑或是一种理性的坚持。

燕岭的冬季开始得早，天气日渐寒冷，在萧瑟的寒风中，柠檬对雪充满了期盼，最好是一场盛大的雪，那种可以将天地间装扮成童话世界的深厚皑皑白雪，在童话的世界里，纯净美好的希望之光温暖抚慰着弱小心灵，让饱受磨难的黯然之心沐浴在光明中。天不遂人愿，雪一直都没有来，等待中，柠檬有些焦躁。

柠檬的办公室有一面宽大的窗户，每天，空闲的时候，透过这扇窗，她会对着天空发一会儿呆，望晴空落日，看云卷云舒。云是天空的表情，瞬息万变；云在天空漫步，飘逸无羁。云的世界空灵安静，没有复杂的情愫，没有波澜的情绪。是的，柠檬渴望宁静，内心的宁静。

再次接到路正崑的电话，是在一个下午，柠檬站在落地窗前，看楼下冷漠的街道勾勒出灰色的表情，两侧行道树干枯寂寥地伸展着枝桠。

“黄律师，在忙什么呢？今天晚上有学员安排了一个聚会，一起来放松放松。”路正崑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愉悦。

“不好意思，路老师。晚上要陪儿子，不方便出去。”柠檬呼吸有些困难，她的手指在玻璃窗上轻轻地划过来划过去，尽量用平淡的声音说。

“你爱人工作很忙吧！”他关心地问道。

“嗯，他在外地工作，基本不在家……”柠檬迟疑着回答。

“喔！柠檬，那你一个人挺不容易啊。”话语里透着一种无微不至的关怀。

这看似平淡的一句话，穿过耳膜进入脑海，带来的却是炸雷一般的轰响。她回味着，咀嚼着，像有一股热流传遍全身，最后化作一腔泪水流出来，她的声音情不自禁呜咽起来。

电话的那一边，路正崑有些吃惊：“柠檬，怎么哭了？檬檬，来，做个深呼吸。好，深呼吸，一、二、三……”

柠檬随着路正崑的声音调整呼吸，很快平复下来。

这是第一次，她对着一个陌生人流泪。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她名字。

“檬檬，好些了吗？”路正崑急切地问。

“嗯，好了。”柠檬轻声回答道。然而，她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也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整个人陷入一种混乱的情绪状态。

放下电话，柠檬开始生自己的气，怎么可以这么脆弱？为什么要哭？而且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哭！怎么可以？

一句不经意的话语，触动她的内心，令她瞬间崩溃。她的心湖犹如掀起九级浪潮，令她狂乱不已，手足无措。原来，那些坚强、那些微笑都是做给人看的，内在的脆弱竟然不堪一击，柠檬看不起自己了。

下班回到家中，柠檬依然呈现一种迷离的状态，她怀疑自己在发烧，脸色酡红，耳廓也是滚烫的。晚饭没有什么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夜里躺在床上，双目圆睁，几乎没有睡意。

内心深处，她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失控，在人前示了弱，失了颜面。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五年，或是更长的时间，她记不清了。生活的不堪与琐碎积压下来，只有一个动作，扛起来，久而久之已经麻木，便不再轻易掉眼泪。甚至，已经忘记哭是怎样一种感觉了。

子夜过后，窗外便道上的路灯熄灭了。夜色无边无际地伸展着，黑暗中，柠檬数着自己的心率，渐渐沉静下来。

夜深沉，蒙蒙的一束光在前方做引导，柠檬穿过一个长长的通道，不断向深处探索。待她再睁开眼睛，已经置身于一个四周紧闭的房间，一张大床，一个小女孩儿躺在上面，正在哭泣，全身不停地抽搐着。endprint

“小妹妹，你怎么啦？”柠檬柔声问道.

女孩儿仰起头，稚气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姐姐，我害怕！”

柠檬张开手臂，把女孩儿抱入怀中，她能感受到小小身体的颤栗。

“妈妈死了，不会再回来了，我害怕，我要妈妈！”

柠檬的泪水无声落下来，滴在女孩的脸上。女孩伸手轻轻为她擦拭：“姐姐，你哭了？”

“小妹妹，别怕！妈妈不在了，还有姐姐，姐姐会保护你和你在一起的……”柠檬紧紧搂着女孩弱小的身体，像似要把力量一点一点传递给她。

女孩儿神色安定下来，站起来，对着柠檬灿然一笑，转身一步步缓慢退去。柠檬恍然发现，渐渐消失的女孩儿正是儿时的自己，她伸手想去拉住幼小的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黎明将一线光投在窗帘上，视线中有了些微的亮色。幼年的生活没有留给柠檬多少回忆，在黑白的梦境中穿越时光，她与幼小的自己重逢，相拥。梦境将昔日的情景再现，让她重温记忆深处的珍贵片段。重新找回遗失了的自己。

柠檬带着黑眼圈上班，当然，她不会将情绪带入工作。中午，她借口不饿，没有和同事出去午餐。她留在办公室，拿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味如嚼蜡。她的内心依然如火山般沸腾，对于昨天发生的事情，仍然难以释怀。她无法原谅自己失控的行为，更无法平复这种行为给情绪带来的冲击。

手机响起，是一个座机号码。柠檬放下苹果接听：“你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弱，很低。

“你没有出去吃饭？我很担心你。”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温柔地问。

柠檬马上听出是他的声音，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赌气一样说道：“我不饿，不想吃。”

“檬檬，你很任性。什么事让你这般纠结？”声音非常体贴。再次听到他喊她“檬檬”，还是会心生异样，忧伤点点萦怀，然后便是不可遏制的心痛，一波波荡漾开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着你哭。”她很不甘心地说着。

他怔了片刻，依然温柔说道：“复习一下哭的感觉也许更好，没有哭声的生活是乏味的！”接下来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一下子挂了电话。

“没有哭声的生活是乏味的吗？”柠檬自言自语道。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他的身姿，由远及近渐次推入，鲜活地跃然于眼前，温婉而亲切，久久不肯淡去。她摇了摇头重新拿起苹果，这一次，酸酸甜甜的果香在她的味蕾上跳跃，带来愉悦味觉享受的同时，更有一种回甘绵长的滋味，令她回味无穷。

正午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照进来，暖洋洋的。柠檬惊喜发现，先前玻璃窗上凝结的冰霜，完全融化了，自然地呈现出原来清爽的模样。她将手掌轻轻抚在上面，热度自掌心漫上来，汇聚到心房，整个身体都感觉暖意融融的。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与抚慰，一颗心渐渐润泽起来，满心的欣喜是无以言表的。

柠檬终于释然，在阳光下，冰是要融化的，这既不是阳光的错，也不是冰的错，这是常识，是自然现象。慢慢融化，还是继续凝固成冰，全然可以接受了。

这天夜里，柠檬斟了一杯红酒，对着夜色独酌，慢慢思索着。适度的关心，每个人都可以接受。但是，深层次的关心，特别是在不设防的状况下，会是怎样的情景呢？如同伤口的痂，突然被揭开，暴露在阳光下，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是会令人心乱、痛苦、手足无措的。那是一种本能的拒绝，本能的情绪化。她早已习惯将坚强的一面示人，日子久了，自己都忘记了，堡垒一样坚固的面具下面，是不能触碰的柔弱。当她重拾哭的能力，才明白生活中已错失了太多的体验。

晨起出门，柠檬看见了久违的月亮。晨光中，略显瘦损的一轮月亮，宛如一张笑脸，羞涩地注视着人们。柠檬的心扉豁然舒朗，晨风送来丝丝暖意，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静谧。

终于，企盼已久的雪来了。天国的精灵漫天飞舞着，如烟、如雾，自有一种飘逸、悠然的美。伸手相接，飞雪如花，落入掌心，盈盈化成泪滴。柠檬的眼捷湿润了，生平第一次，冬雪带来温暖的感觉。

原来，一切的温暖和明媚皆由心生。

平安夜，好朋友周柳欢约她去自由空间，坐下来，叫了两杯热果珍。柳欢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颇有意味地望着她。

柠檬不解地问：“怎么啦，有什么不对，这样看着我？”

“看看，脸色红润，笑得像一朵花儿一样。重点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活力，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柳欢带笑赞叹道。

柠檬双手捧着脸，辩解道：“不会吧！外面风大，吹的。”

柳欢接着又说：“柠檬，你看起来像个恋爱中的女人。我们才一个月没有见面，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啦？”

“哪里有啦，开什么玩笑，还不是原来的样子。”柠檬嘴上这么说，还是感觉到，脸颊像火一样一点点燃烧起来。

在心底，她悄悄地问自己：是爱吗？为什么没有身体的响应？质疑的同时，还是有一种由衷的喜悦，在心底生起，心境的开启，带来了乐观自信的改善。其实，每个人的心，都像上了锁的大门。关怀，宛如一把细腻的钥匙，可以开启人的心锁。

那边柳欢还在盯着她：“还不承认，看！你的脸越来越红啦。”

“也真是服了你啦，现在哪里还有会脸红的人，简直就是稀有物种。”柳欢笑得趴在桌子上。

柠檬气结无语，索性不理老朋友了。她低头对着杯子，慢慢喝着果珍。

柳欢笑够了，接着说；“真生气啦？逗你呢。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还是觉得有事情发生了，对不对？”

柠檬笑着低头不语，手中的吸管在杯子里不停地搅动。

再抬起头接触到柳欢满眼期待的目光，摇摇头，忍着笑轻声说：“什么都没有，不要再问啦……”

柳欢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但也不再追问。

“嗯，哭算不算呢？”柠檬犹疑着问。

柳欢噗嗤一声笑出来，“哭，还算是事儿呀？哪个女人不哭？哭是很正常的，柠檬！”

柠檬睁大了眼睛：“是这样的吗？我原以为哭是不正常的呢！”endprint

“人们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遇到大事小情，女人喜欢用哭来发泄，这是很平常的，不奇怪。”

“女人哭是正常的。”柠檬回味着这句话，心底里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想：是呀！对着别人哭这种行为，并不是不可饶恕，都是在和自己较劲，是对自己的要求过于严厉。现在做回会哭的女人，才是正常的。看起来，原来的自己一直都处于非正常的状态。

柳欢眯着一双杏眼注视着她：“看看，又莫名其妙地笑了。柠檬，你很奇怪呦！”

柠檬莞尔一笑，学着柳欢的口气说：“女人笑也是很正常的。并不奇怪呦！”

柳欢瞪了她一眼：“真拿你没办法。”

打开心结，柠檬又陷入另外一种烦恼，她无法再保持一颗平常心，特别是电话问候密集之后。

一日，柠檬庭审结束，在休息室小憩，又接到路正崑的电话。

“在做什么呢？檬檬。”还是那种温润的声音。

“工作刚刚结束，在休息。”柠檬柔声回答。

“平时，想你，没有时间；今天有时间，所以打给你。”他解释道。

“嗯，知道的。”柠檬平静地说。

“噢？说说看，你知道什么？”他温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知道你今天想我，而且有时间，所以才打这个电话，这种感觉是一样的。”柠檬听得到自己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无奈。

电话那边一下子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同时安静下来，安静到可以听到电话里传来钟表的滴答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剧烈的心跳，然后便是万马奔腾般的喧嚣，惊涛拍岸似的震撼……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才又听见路正崑欣慰而沉稳的声音传过来：“檬檬，你终于长大啦，可以感受到别人的感受了。”

柠檬默默放下电话，早已热泪盈眶。她十指交叉紧握，抵在眉心，一任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这美妙的心跳感觉是可遇不可求的，经历一次，已是刻骨铭心，她多么想继续延续这种感觉！

然而，不能够的。身陷婚姻中的柠檬知道：他再好，终究是别人的风景。她只是一个过客，不能也不肯再走近半步。

她屏住呼吸，将满腔的柔情一寸寸收起。异常艰难地对自己说：“柠檬，不要哭，一定要坚持住！”

柠檬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双手并拢轻轻搓动，然后将温热的手指在脸上拂过，细心温柔的依次拂过额头、眉轮、眼睑、脸颊，似乎要透过这样的方式，将心里的哀愁也一并拂去。然而，泪水，决堤一般，不断奔涌着。

残阳从西窗投射进来，休息室笼罩在一片金红色的余晖中。然而，只停留了短短的几分钟时间，绚烂夕阳转瞬即逝，黄昏的愁绪便浮上来。柠檬，连同房间里的一切都沉浸在深深的哀伤中，柔肠寸断的她又有谁来抚慰？

有些感觉让人心醉，有些感觉让人心碎，从心醉到心碎，亦如天堂到炼狱的转身，那么，无论有多艰难，她都愿意坚持。

柠檬病了，彻夜咳嗽，一连几天，她拒绝吃药，甚至体验着病菌由小到大，由浅入深发展入侵的缓慢过程，感受一天天加剧的侵入性的痛苦。如果一个人想要放弃自己，放弃生命，这该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感知肉身的苦痛，这苦痛虽然强大，但比起来自精神上的折磨要简单得多。

“感谢上苍的仁厚，让我在今生最美的时候，遇见你。我知道，我只是一个过客。伫足，只为你是人世间的一道风景，有让我欣赏的极致。风光如画，我依然要前行。上路，挥一挥衣袖。”

沉吟良久，终于将短信发出去，柠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天夜里，潜意识放松下来的柠檬，沉入梦境。

在那里，她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在候机楼等待登机。

窗外，晴朗碧空，阳光灼灼；辽阔无垠的天际，白色的云朵奔跑着、聚集着，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嬉闹玩耍，少女满怀喜悦地注视着，憧憬着即将开始的飞翔。场景转换，所有的飞机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四野一片荒芜，只有猎猎风声伴随无限蔓延的灰色孤独。接下来被告知不能起飞，航班通通取消。情急之下，少女伤心地哭了……

柠檬醒来，泪水已打湿了半边枕头。

柠檬并没有将惆怅写在脸上，亦没有再为此落泪。偶尔发呆时，才会感觉内心苍老了许多。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是空旷的，心思如云，飘渺着，无所寄托。

下篇

一个飘雨的午后，柠檬撑着一把伞站在路边，等侯过马路。

离开燕岭，移居南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调整，柠檬很快找到状态，重新加入律师事务所，做回她喜欢的执业律师。

马路上的车一辆连着一辆接踵驶过，温润的雨丝送来桂花的甜香，柠檬微微仰着头，深深地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气息，满脸的陶醉。南国的秋季，气温宜人，依然是绿树浓荫，花香馥郁。很快她的目光被吸引住，正前方，在高耸林立的楼宇尽头，是一方天际，天光在蓝和绿之间变幻，太阳在云层的后面，遮蔽着，却将淡淡的粉红色透出来。薄雾烟云，霞光掩映，瞬息间已有缤纷幻象纷呈。

稍后，雨过天晴，天空显出清纯的天青色，流畅而润泽。望着眼前的景致，柠檬出现了一刹那的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北方燕岭，在忆江南广场，看见雨后初霁的天光里，渐渐走近的东屏，天青色的西装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东屏是朋友的同学，在毕业二十年聚会的照片中，带着一副墨镜，一脸不羁的神情。

柠檬用手指点着照片，问周柳欢：“这人谁呀？这么嚣张，像电影里黑社会老大。”

柳欢笑了：“是我同学。你别带着有色眼镜看人，人家可是守法公民，有正当职业。”

柠檬冷笑了一声，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嗯，亦正亦邪，有点味道。”

柳欢一脸的坏笑：“哈！是辣味，还是酸味？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不过他可不是燕岭的，他在青城。”

“也不错！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什么不可以的，电话拿来。”柠檬说着，伸出手，比划着。endprint

柳欢吃惊地望着柠檬：“真的想认识？一句玩笑，当真啦！”虽是这么说着，也还是从手机里调出号码。

柠檬只是笑，也不解释。拿出手机，将号码输入保存，编辑的名字是崔东屏同学。之后不久，柠檬找个机会通了电话。于是，他们成为互联网好友，通过电子邮件开始交流。

十个月的光景，相谈甚欢，竟感觉曾经也是同学，彼此有太多的相熟与相似，平淡中也有了一份淡淡的牵挂。

春节，爱人回来休假，去亲友处拜年聚会，每天也都是忙忙碌碌的。柠檬在驾校学车，正值道路练习阶段，还不熟练。于是，他借了一部车，夜里带她出来练车。

夜深人静，马路变得空旷起来，柠檬开车从平日练车的南桥起步，沿东环线向北抵达月亮沟路口再折返。反复几个来回，柠檬已经掌握了起步、换挡、转弯、停车几个关键点，开得也越来越顺手。不久，爱人和朋友去了网吧，柠檬不喜欢那里的环境，一个人留在车里，守着寒冷的夜。

这该是一天中最静谧的时刻，午夜2点钟，整个城市沉浸在安眠中。空气中弥漫着燃放烟花的硝烟，街角处凌乱的散落着爆竹的红衣，商铺迎春的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明明灭灭的光，热闹的节日氛围依然在持续，只是新年的喜庆与欢笑都像是别人的，与她并没有多少关联。

柠檬冷凝的目光穿过车窗，投入昏暗的夜色，带着无限的寂寥。等待中，时间终止了一般，冷冷的，静静的，像她此刻的心情。车载音响里一首不知名的歌，循环播放着，平添几许伤感和无奈；歌声中，东屏的形象浮现出来，春节前他们有过一次交流。

“相信吗？这个春节我只花了36元钱。”

“真的吗！怎么回事？”

“家人出去旅游了，我一个人在家。所以只买了青菜和糖果，其他的东西家里都有。”

“一个人过春节，会不会太冷清呢？”

“怎么会，包饺子，做年夜饭一样都不会少。然后和朋友们在一起玩一玩，聚一聚，很快就过去了。”

“佩服你的生活能力和乐观的态度。”柠檬由衷赞叹道。

“嘿嘿，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这不，一不小心伤风感冒了。”

“严重不，要不要去医院？”

“有点发烧，不要紧，一会儿发发汗就好了！”

“我在学开车，有什么经验可以指教一二？”

“认清方向，大胆向前，希望总在前方！”

……

柠檬收回目光，凝视着面前的方向盘，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与其在这里无聊地等待，还不如自己来试试！”

这样想着，重新坐回驾驶座位，系好安全带，挂档，起车，慢慢地驶向马路，这一次她没有开回练车路线，而是驶向另外一条马路。

这是柠檬第一次独立试驾，微弱的路灯下，她看得清道路上的黄色双实线，沉稳大胆继续向前。转过一个弯，再继续，才发现，前方暗下来，这里没有路灯。柠檬开启前照灯，路况很差，路面不断出现一个又一个的下水井，她小心地驾驶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开出几百米，路况才渐渐有起色，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很快惊异地发现，路面上有白色的青雪在风中腾起，下雪啦！怎么可能？柠檬紧张起来，尽管没有在冰雪路面上行车的心理准备，仍然不能停下来，还是要继续开下去。

此时，透过风挡玻璃可以看见细雪纷飞了，柠檬降低车速，以二档前行。飞扬的雪花大起来，也密集了，三五分钟的时间，鹅毛般的雪飞舞在车窗前，她打开雨刷器清理风挡，然而，更多的雪落下来，雨刷器完全不起作用了，风挡玻璃只有书本大小的一块地方还有良好的视觉效果。

风助雪势，更密集的雪以倾盆之势倾覆下来，像是要将她的人和车阻隔于此。此刻，柠檬感觉方向盘上不仅有自己的双手，还有因紧张而狂乱的心。骤然肆虐的飞雪令她陷入深深的绝望与恐惧中，竟感觉有无数黑灰色的幕布在眼前一层接一层不断落下来，落下来，层层将她围困起来，再绝然推向深不可测的谷底，一颗心在半空中悬置着……她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张大嘴巴，喉咙里迸发出异常艰难、沉闷的呼吸声。

无望的墨色里，几近窒息的困境中，一道光耀然于眼前，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了，她仿佛听到一个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大胆向前，希望总在前方！”顿时，有一股力量油然而生，她握紧了方向盘，向前！坚持，再坚持！

蓦然，柠檬发现前方闪烁的红灯，咦！这不是平时练车的月亮沟路口吗？怎么，绕了一圈又回到这里啦？她的心安定了许多，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风雪再大，也有信心开回去。增挡，加速，迎着风雪向前，当她把车稳稳停在起车位，风停了，雪小了，紧绷的脸露出笑容，这时候，才发觉身上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第一次独立试驾，短暂的行驶竟然遭遇不测风雪，在绝望中重拾勇气，惊心动魄地经历过后，才会心生无限感叹。朋友贵相伴，困境中获得的支持更加珍贵，尤其是精神上的。凝望着寂静的夜空，那个一路相伴的隐形影子缓缓淡去，柠檬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

无论前方的目标有多么深远莫测，无论脚下的路途如何崎岖漫长，只要自己不放弃，希望总会在前方出现！

春未央，东屏发来信息说不日将来燕岭，参加一个地区行业会议。柠檬决定与东屏见上一面，尽地主之谊，请他吃饭。

彼时，一场灾难性的地震刚刚爆发。每天，电视媒体都在不间断地播报灾区救援的新闻。这场突发性的灾难带给人们不仅是骨肉分离的痛苦，家园失所的惶惑，更多的带来复杂而沉重的心理上的恐惧与冲击。更多的人亲眼目睹了生死，才开始重新审视生命不同的意义，才会更加珍惜生命存在的种种状态。

越秀路两旁有着整齐的行道树，春天的新绿缀满枝头。路的尽头便是忆江南广场，约定的时间，一个穿天青色西装的男子渐渐走近，神情似曾相识，特别是一双眼睛，熟悉而亲近的感觉。柠檬的直觉在说，就是这个人吧！

她微笑，点点头。他很矜持，只以目光示意，也没有开口。索性两个人都沉默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她向前，他紧随着，那种默契的感觉，好像一百年前两个人就认识一样。搭电梯上楼，空间狭小，彼此之间的距离很近，柠檬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氛围缠绕着、包裹着，初次相见并没有任何生疏感；语言，真的不重要了。就这样他们走进酒店，坐在圆桌旁。endprint

杏花村52°，斟在杯中，清澈香醇，柠檬气定神闲地喝着，没有太多的话语。平时，柠檬喝酒很有节制，甚至有些必要的场合，也很想放开一些，或者来一场宿醉，奈何就是做不到。而今晚，在这个第一次谋面的男人面前，很放松，也很宁静。

喝到第三杯，东屏眼神复杂地望着柠檬，低声说了一句：“还喝吗？你，一直都在笑。”

柠檬对他粲然一笑：“我喜欢笑，与喝酒无关。

这时，她也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在旁边忙碌的服务员笑得那么灿烂。原来是她的笑颜在传递，唇边一抹微笑将她愉悦的心情展露无遗。笑容是最具感染力的表情，它带来快乐，也创造快乐。柠檬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令整个房间都洋溢着轻松的气氛。

东屏盯着她左耳上闪烁的耳钉，询问的语气：“我们换个地方坐坐，喝咖啡？”

“不，我要吃冰淇淋。”柠檬笑意盈眸，看到他的眼睛里去。

很少见到如此爽快的女子，东屏怜惜地看着她微微泛红的面孔，笑着说：“还等什么，走吧！”

移步冷饮厅，柠檬左手撑着额头，依然微笑地注视着东屏。看他低眉专注的将桌面上餐点摆放整齐，看他线条硬朗的面孔、挺括的鼻梁，看他修长而充满力感的手指……柠檬内心在问：为什么没有波澜，为什么如此宁静？

隔了良久，不想东屏轻声道：

“你这个样子，我的心都乱了。”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再看下去，冰淇淋都溶了。”

柠檬眨了眨眼睛，有些顽皮的笑了。东屏拿起小勺，细心地将冰淇淋送至柠檬的唇边：“张嘴！”他的声音似有魔力一般，柠檬依言张开嘴巴。

凉凉的冰淇淋带来冰爽的感觉，刺激着她的味蕾，也刺激着她的神经。冰淇淋一小勺一小勺地送过来，她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突然，东屏又低声说道：“闭上眼睛！”柠檬不清楚他要做什么，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隔了片刻，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她没有动，默默感受着，是他的唇，温暖而细腻的轻轻触碰着她的唇。然后，他的舌尖伸过来，轻柔地试探着，柠檬轻启双唇，感觉到是一枚花生仁由他的舌尖顶入她的口中。有些异样，但还可以接受。慢慢咀嚼花生时，她并没有睁开眼睛，她只是疑惑自己竟然能接受这样的方式，接受这样的行为，这是平时想都无法想象的，更不要说去尝试，因为她一直都清楚，自己有洁癖。

待她睁开眼睛，看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不由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疑，她无力拒绝他带来的新奇感受。

东屏的脸上还是那一抹亦正亦邪的笑意，带着蛊惑的味道。柠檬静静地望着他，仍然没有说话。他再一次开口：“有件事，答应过你，不知道现在做，合不合适？”

柠檬扬起眉梢，似在问：“什么？”

东屏站起来，向着柠檬张开双臂。他的目光是真诚的，她慢慢站起来，靠在他的身旁，他与她相拥一抱，又轻轻放开，她闻到他身上清爽干净的男人气息。

送柠檬回去的路上，东屏问道：“明天一起早餐，想吃什么？告诉我。”

她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一碗白粥。”

白粥果腹是极简单的一种生活状态，对柠檬来说，却是一种难忘又难得的“奢侈”。小时候，柠檬体弱，经常闹病，生病时，没有胃口，吃什么都吐。奶奶就给她煮一小碗白粥，吃的时候加入一勺白砂糖，清淡香甜真是美味。吃了加糖的白粥，病也就好了大半。渐渐长大，身体好了，奶奶也走了，再没有谁来为柠檬煮过糖白粥。

每每心里难过，或是身体微恙，都会格外怀念奶奶煮的白粥。

夜里，柠檬裸露的臂弯，沐浴在清辉如银的月色中。即使闭着双眸，也能感受到水润而饱满的月华倾泻而来，占满了她身旁空余的半张床。夜风吹来丁香的芬芳，微微张开的鼻翼深深嗅着春夜的气息，植物在生长，生命也在生长。流动的空气中充满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渴盼，以及略显沉重的呼吸。

当更深的夜色沉入睡眠，柠檬看见自己站在一辆公交车上，与此同时，她亦看见了路正崑，这个曾经牵动她心弦的男人。两步开外的距离，一顶深蓝色鸭舌帽，一副深色眼镜，蓝色休闲衣，蓝色牛仔裤，两条长腿笔直地站着。她听见他在邀请她去家里玩，她似乎也答应了。然而，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上，好几次，想伸出手指抚过他的唇角，在泛青的胡茬上轻轻扫过，好像已经做过了，但柠檬知道没有，她没有接触过他的身体。

最后，目送路正崑下车，在街角处转弯，步履矫健地越走越远，直至消失。

公交车继续在行驶，站在车厢里的柠檬纳罕，是哪里不同了呢？

没有任何的疏离感，仿佛他们之间的交往一直都在持续；心跳的感觉还在，甚至依然能够感受到深色镜片后面缠绵的目光。

柠檬的眼前浮现出他刚才的样子，对，是衣着，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时尚而年轻。似乎，是柠檬遇到年轻时的心理专家路正崑。

柠檬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睁开眼睛，四周一片冥色。定睛细看，月色西沉，夜在继续，原来又是一场梦境。

柠檬翻了个身，拍拍枕头，重新睡下，朦胧中忆起当日，路正崑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只要她一个夜晚。彼时，柠檬一笑而过，不置可否。他的风流韵事一直有传闻，听到了，也只当是与己无关的讯息，不曾过心。私下里也会扼腕叹息，人性的弱点难以逾越！

生命中某一个夜晚并不长，但要平息这个夜晚带来的心理冲突，要付出多少个不眠之夜呢？

柠檬给了自己一个嘉许的微笑，又沉入酣睡。

翌日，去见东屏的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雨，柠檬没有带伞，路不远，她加快了脚步。细雨霏霏，迷蒙的雨丝沁入发根，痒痒的，紫色外套隔住了雨水，潮湿的寒气包裹着她的身体，非常不舒服。

远远就看见东屏站在宾馆的台阶上，待她走近，低声说道：“怎么不打伞？看都淋湿了。”语气里充满了不安和歉意。

走进房间，东屏径直去卫生间拿出干爽的毛巾，递给柠檬，说道：

“把湿衣服脱下来，晾一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