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勇
2015年4月25日14时11分,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南亚内陆山国尼泊尔第二大城市博卡拉,一场里氏8.1级地震的巨大灾难,在美丽的鱼尾峰和迷人的佩瓦湖共同营造的恬静祥和里,借助游人们欢声笑语的掩护,从地表以下二十公里深处,无声无息,悄然降临。
那一刻,地壳积蓄已久的能量,在黑暗中恣意释放。尼泊尔人世世代代生活了二十七个世纪的加德满都河谷,骤然受到相当于二十颗热核氢弹当量的猛烈“轰炸”。
那一刻,作为全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的尼泊尔,在禽飞兽窜、人仰车翻中弥漫起浓重的恐慌,在山崩地裂、房倾屋塌中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邻邦有难,其周边岂能安之若素?尼泊尔之痛,不由分说地牵动了华夏大地的神经。
尼泊尔“4·25”大地震的震中,距中国西藏日喀则市吉隆县边境仅四十三公里,距聂拉木县更是短至二十二公里。显然,在印度洋板块与亚欧板块相互碰撞、挤压形成的强大能量面前,这样的近邻永远找不出幸免于难的科学依据,永远不能存有“万一没事儿”的侥幸心理。
于是,中国西藏日喀则市聂拉木、吉隆、定日、萨嘎、仲巴、亚东、拉孜和阿里地区普兰等边境县几乎与尼泊尔同时坠入灾难的深渊、进入阵痛的悸动。
好在,大地的战栗尚未停止,西藏自治区党委、政府便在第一时间启动了应急机制。一面面鲜艳的五星红旗随即在地震废墟上空猎猎飘扬,一枚枚神圣的警徽随即在那些被称为人民警察的男人女人头顶熠熠生辉。
“永不放弃对生命的拯救”,这是他们的共同誓言。从海拔一千七百米的聂拉木县樟木镇友谊桥(中尼国界)桥头到海拔六千五百米的珠穆朗玛峰前进营地,到处都能看见人民警察疲惫而坚挺的身影;从乱砖密布的搜救一线到滚石横飞的撤离途中,到处都能听到人民警察嘶哑而温暖的呐喊——“请放心,有我们在,就有你们在!”
危难关头,警徽闪耀。放心的不仅是受灾群众,还有西藏自治区党委、政府,更有习近平、李克强、俞正声等党和国家领导人。
那一天,当受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第十二届全国政协主席俞正声点名表扬的喜讯传来时,好几天没合眼的西藏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吕涛正准备窝在汽车里“眯一个疗程”。
“俞主席表扬的,是参加抗震救灾战斗的全体民警。”吕涛满脸淡泊宁静宠辱不惊。凝望车窗外劫后余生的雪山,他低声告诉随行民警、公安厅交警总队科员余君,“表扬就是鞭策!我们面临的考验还会更多哟!”
“必须的!”余君望着吕涛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地说,“不过,吕厅啊,您还是先休息片刻,养好精神再去迎接考验吧。”
吕涛却敞开嗓门,吼起了那首在西藏警察中广为传唱的歌曲:
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
也不必看清我的容颜。
你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是因为我坚守高原履行着忠诚的誓言……
群山环绕,回音悠远:“忠诚誓言……忠诚誓言……忠诚誓言……”
“4·25”地震发生时,吕涛正在医院进行理疗。
那段日子,脖子右侧肌肉萎缩的毛病跟吕涛较上了劲儿,既疼得要命,又影响行动,而且有碍“观瞻”,严重降低了他这位公安厅“帅副厅长”的“颜值”。吕涛当然不甘心“被动挨整”,从不服输的性格,决定了他必须“愤而抗争”。
吕涛的对策很简单:上班歪脖子,由着它;下班治脖子,收拾它!
“我就不信,破肌肉闹点儿破情绪,还能把我这一身铁骨也拉歪。”吕涛对医生说,“它想拿住我,门儿都没有!”
“那是那是。吕厅何许人也?我看这病是找错目标了。”医生笑道,“咱们联起手来,啥毛病都能让它败下阵去。”
“嗯,这个态度好,我喜欢。”吕涛歪着脖子瞅了医生一眼,然后在病床上躺了下来,“现在,我们一起向那些破肌肉发起进攻!”
但是,这次“进攻”并不圆满,仅仅持续二十来分钟,就草草收兵了。
“不对,床怎么在晃?”大地震动那一瞬间,尽管疼得龇牙咧嘴,吕涛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异样,“好像有地震?”
果然是地震!病床的再一波晃动,为吕涛的感觉提供了有力证据。
“快把这些家伙什儿拿掉!”吕涛马上喊道,“我得立即赶回厅里!”
“可是,治疗还没结束哩。”医生有些为难,“前功尽弃不太好吧?”
“脖子歪又死不了人,可地震会死人!”吕涛吼道,“快给我取了!”
“好好好。”医生急忙把趴在吕涛脖子上那些医疗器械一股脑儿摘了下来。
歪脖子厅长主动请缨前线指挥
吕涛赶回西藏自治区公安厅时,“一班人”早已聚在指挥中心忙活开了:启动应急机制,紧急部署警务保障部和治安、消防、交警、科信等总队及日喀则市公安局、阿里地区公安处做好抗震救灾各项准备工作;安排专门力量及时了解灾情,随时向自治区党委、政府和维稳指挥部报告……
前方传来的消息令人揪心:中尼边境县特别是聂拉木、吉隆两县房屋倒塌相当严重,死亡、失踪人数不断递增,进出灾区的部分道路因受塌方、泥石流影响彻底阻断,少数村镇完全失联……
形势异常严峻!仅凭在后方“遥控指挥”,显然已经满足不了抗震救灾的需要。
“迅速成立包括社会稳控和交通管控两个小组的前方工作组,立即随自治区抗震救灾指挥部奔赴灾区一线,靠前指挥、统筹协调、打赢硬仗!”公安厅党委书记、厅长刘江表情严肃,挥起右拳猛然砸在办公桌上。
很快,社会稳控组组长、道路管控组组长的重任分别落在了公安厅副厅长刘同平和吕涛的肩上。
奔赴日喀则途中,刘同平和吕涛通过车载对讲机商量了一路:采取哪些交通管控措施,如何确保灾区社会局势稳定可控,组织哪些警力迅速深入失联地域收集第一手灾情、开展第一波救援,怎么统筹各种救援力量间的协调联动……
“吕厅,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压着个歪脖子,还得承担道路管控的繁重任务。”其间,刘同平跟吕涛开了个玩笑。
吕涛回答说:“有刘厅你的运筹帷幄精确指挥,再重的担子我都扛得起来。”
刘同平谦虚道:“纠正一下,咱俩这叫协同配合——两条战线之间,只有火力支援,没什么指挥不指挥的。”
“刘厅低调。”吕涛笑道,“期待刘厅把我这歪脖子指挥正了,凯旋之日,我一定请刘厅赏雪山、品佳茗。”
“吕厅,你看。”驾驶员马春言对着挡风玻璃,下颌一抬。
明晃晃的车灯下,鹅毛般的雪花正在狂风中漫天飞舞。
“嗨,我这嘴啥时候变得这么灵验了?!”吕涛懊恼地往自己头上一拍,好像,雪花真是他说出来的一样,“刘厅,我不请你赏雪山了,还是请你享受日光浴吧。”
但是,这一次,吕涛的“预言”却没应验。雪越下越大。灯光中,公路乃至刚刚“松过筋骨”的整个大地,很快变得白茫茫一片。
真是祸不单行。气温骤然降低,受灾群众可怎么过哟!刘同平和吕涛的心情,同时变得异常沉重。
4月26日凌晨4时30分,冒着连夜暴雪抵达日喀则市后,根据抗震救灾指挥部的命令,吕涛根本来不及“品茗”,甚至顾不上喘一口粗气,便同相关人员一起,连夜研究拟制了第一号交通管制通告,以自治区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的名义发布实施。通告决定,自当日起,对318国道曲水—日喀则—拉孜—定日—聂拉木—樟木口岸、聂拉木门布乡—吉隆县—吉隆口岸,109国道羊八井—日喀则大竹卡,219国道萨嘎—吉隆、仲巴—萨嘎等重点路段进行交通管制,对进入聂拉木、吉隆、定日灾区的车辆分别核发A、B、C类通行证,以保障抗震救灾黄金七十二小时生命救援大通道的安全畅通。
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因为实施了及时、科学、高效的交通管制,才使得整个抗震救灾战斗期间,通往灾区的所有道路均未出现交通拥堵现象。而道路的顺畅,毫无疑问为夺取抗震救灾全面胜利提供了有力的基础保障和“动脉”支撑。
通告发布不久,东方天际便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吕涛端起水杯,刚服了点儿药“简单控制一下疼痛”,便再次接到前线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的命令。
前线指挥部气氛异常凝重。自治区党委书记陈全国正通过视频与自治区党委副书记、政府常务副主席、政法委书记、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总指挥邓小刚通话,了解灾区特别是聂拉木县、樟木镇重灾区的情况。樟木镇距日喀则市四百七十公里,地震发生后一直失联。据报,自聂拉木县城通往樟木镇的三十公里狭窄道路,早已被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分割”得七零八落。樟木已成为“孤岛”,通信、电力、供水全部中断,被困的六千多名各族群众生死不名。在最短的时间里打通通往樟木的生命线,及时查明灾区情况,千方百计抢救生命成为当前最为急迫的任务。陈全国书记在安排部署完当前抗震救灾的各项应急措施后,面色极为凝重地对邓小刚同志说:“当前,打通灾区道路,确保生命大通道的安全畅通,及时疏散撤离群众已刻不容缓,指挥部必须靠前指挥,要派得力干部突入灾区,尽快查明灾情,组织群众撤离!”
“请书记放心,我们坚决完成任务!”邓小刚斩钉截铁地说。
指挥部里的气氛紧张得像要“爆炸”。派谁去?谁能不惧风险、甘冒牺牲誓死一拼?邓小刚紧张地思索着。“报告书记,让我去吧!”他的思绪被一声不高却很坚定的话语打断。
邓小刚抬头一看,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吕涛站在了他的身边。
“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去,怎么过去?”邓小刚并没有急于回答吕涛,而是掏出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报告书记,我去有三条理由,第一,我是分管公安交通管理工作的,道路运行状况和应急处置工作我最熟悉;第二,打通灾区道路、确保抗震救灾生命线的安全畅通是当务之急,也是我的应尽之责;第三,您看电视上正在滚动播出的中央电视台关于‘4·25地震的专题新闻,全国的老百姓都在关注地震灾区情况,现在前方情况不明,道路不通,我不去,谁去?!”吕涛既是恳求也是坚定地说。
“好!”邓小刚凝重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微笑。他亲切地拍了拍吕涛的肩膀,“千万注意安全,有情况随时与我直接联系,不管再晚,我都等着你的电话。”
“请领导放心,我坚决完成任务!”看着邓小刚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投射出的期许的目光,吕涛心里一热,他明白,这一走,也许就是生死诀别,邓书记是对他的安全放心不下啊!
他向邓小刚敬了一个礼,回身走出了指挥部。
外边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吕涛对迎上来的公安厅交警总队副总队长罗布简短地命令道:“抓紧时间通知小马给车加满油,去外边搞点儿吃的带上,立即起草发布交通管制通告,然后随我出发。”
“厅长,去哪里?”罗布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藏族汉子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疑惑。
“废话,还能去哪儿,去突击,去聂拉木,去樟木!”
“可是厅长,那里的路还没通啊,怎么去啊?”
“路通了还要我们干什么?就是路不通我才要去,抓紧时间准备。”吕涛的右手向下一挥命令道。
回到住地,吕涛紧急协调公安部交管局请求中央电视台协助,滚动播出震区道路管控通告,部署拉萨、那曲、阿里相邻地区公安机关配合实施震区道路交通管制。
“吕厅,刚听说你要带队去前线,太危险了。”刘同平推门进屋劈头就说。
“呵呵,老哥,没事,相信我命大福大,这里就请您统筹指挥,前方情况我随时向您报告。”吕涛笑道。
“你小子少给我开玩笑,一定注意安全,一定给我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你小子命大不怕,还有他们几个呢!”刘同平指了指身边的几个民警。“知道拗不过你。我在这里给你当好后盾,有什么需要支援的,随时给我打电话。”刘同平一脸的严肃。
“好!有老哥当我的坚强后盾,我就更不怕了。”吕涛与刘同平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26日下午4时30分,公安厅一线工作组的一个大马力越野车,冒着不时的余震,沿着中尼公路局向南疾驰。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由于实行了交通管制,沿喜玛拉雅山而行的中尼公路上车辆并不多,只有匆匆迎面而来向北撤离的灾区车辆,向着灾区前进的只有一线工作组的两辆车。“记住,你们是指挥部派往灾区的第一个工作组,必须尽快摸清道路受损和灾区情况向指挥部报告。”吕涛回忆思索着邓小刚刚刚打来的电话。
“看,珠峰!”罗布打断了吕涛的思绪。望着车辆左前方高耸入云的珠峰,吕涛焦急地问道:“还有多少公里能到?”其实他知道问也是白问,他心里很清楚还有多远,只是发泄一下内心焦急的情绪。
“还有两百多公里。”司机小马说道。
“再快一点儿。”吕涛命令道。
著名的318国道以上海为起点,一直绵延五千多公里,横穿内陆腹地一直到樟木镇友谊桥止,传统意义上把这条穿行在西藏和尼泊尔之间的公路称之为中尼公路。中尼公路平均海拔四千五百多米,沿着喜玛拉雅山北坡而行,在珠穆朗玛峰绕向东南,横穿海拔八千多米的希夏邦马峰。沿喜玛拉雅山断裂带向南抵达聂拉木县。从聂拉木县城至樟木镇三十多公里,海拔急降两千多米,是中尼公路上著名的死亡之路。这条路夹在海拔四千多米的群山之间,沿一条万年形成的冰川蜿蜒盘旋而下,路宽不到十米,道路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滚石、塌方、雪崩、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多发频发。山顶是高原寒带气候,山下是亚热带气候,夏季大雨不停,冬季大雪不止。雨季和积雪季节来临时,更是雪上加霜,经常跑这条路的中尼两国司机对这条路无不闻之色变,畏之如虎。当地藏族群众在容易出事的危险路段挂上经幡,以求神灵保佑。
距离聂拉木县城二十多公里时,已经可以看到路两边藏族群众临时搭起的帐篷,天越来越黑了,吕涛低头看了看手表,21时10分,心里越发地焦急沉重。
“小心!”坐在车前的罗布一声尖叫。越野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在一块滚落的巨石前不到两米处停下。“别停,慢慢走,注意观察。”吕涛拍了拍司机小马的肩膀。
在车灯的照射下,山上滚落的石块从小到大越来越多,越野车小心地东躲西拐。小马一边观察两面,一边不时向上注意着山石。忽然,车前面出现了一群人,在车灯前使劲地打着手势。
“怎么回事?”罗布探出头问。
“前面的路很危险,刚刚爆破完还没清理,你们要赶快下车。”车旁的一个藏族群众用藏语说。
“走,下车往前看看。”吕涛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了危机四伏的夜幕里。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眼前的一幕也令吕涛一行人心惊,道路右侧陡立的山崖坍塌了一半,刚刚被爆破清理的山石布满四周,路右面是黑乎乎的河沟,什么也看不见。
“看,吕厅长,前面我们的公安检查站,完了。”顺着车灯和罗布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了更加恐怖的一幕。一块两层楼高的山石将原来公安检查站的一座平房死死地压在身下,巨大的冲击力将检查站向地下砸进了足有一米多深,现场一片狼藉。
“我们的人呢,民警怎么样?吕涛焦急地问聚拢过来的群众。
“人没事,发生地震后及时撤离了。”一个群众回答。
“县城在哪里,还有多远?”吕涛问。
“就在下边。”一个群众指着不远处。远处黑乎乎的,一丝灯光也没有。天空上一颗星星也没有,如同一口大锅盖在人的头顶上。
“走,我们步行进去,小马等道路清理完毕后赶上。”吕涛招呼道。大家一路磕碰,小心翼翼躲避着深坑乱石,经过半个多小时,终于摸进了聂拉木县城。
聂拉木县城是一座典型的高原小城,县城依山而建。由于地形限制,县城只能东西而建,除了少数几栋现代建筑外,街道两边都是藏族群众用石块垒起来的藏式民居。这种建筑石块之间用泥土砌住,房屋用木棍支起,根本没有任何防震能力,一震即坍。
县城由于断电,一片漆黑,只有狗的狂吠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由于地震后县里及时组织群众自救,绝大部分群众都已撤到了城外相对安全的地带。县城里弥散着一种不安的气氛,寂静空旷得令人恐怖。县公安局抗震救灾指挥部就设在县公安局外街道上的一顶帐篷里。
伴随着发电机的轰鸣,帐篷里昏暗灯光下几个民警吃惊地看着走进来的吕涛一行人。
“我是公安厅副厅长吕涛,你们局长在哪里?快请他来。”
几分钟后,一个身穿皱巴巴的警服,浑身满是泥污的藏族民警一掀门帘走了进来。“我是县公安局局长普琼,吕厅,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来不及敬礼,这个藏族汉子黑红的脸上挂满了惊喜,伸出沾满泥土的大手与吕涛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快,坐下,抓紧汇报一下县城人员和重要目标损失情况。”来不及客套,吕涛连珠炮似的发问。随着普琼的介绍,吕涛的心慢慢沉了下来。吕涛了解到,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挺进樟木的“第一个”了,最多只能算是“后来者”。因为,早在地震发生两小时后,聂拉木县公安局政委杰布即率十六名民警翻山越岭去了樟木。
最初,杰布根本没想到灾情之严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在往樟木口岸公安分局拨打无数次电话均遭失败后,他决定带领一帮“壮壮的小伙子”去“看个究竟”。什么情况啊这是?就算电话线断了,也得派人回县局报个信儿吧?难道,分局那些家伙都被地震吓晕了头?杰布一边在心里编排着不满,一边不停地催促驾驶员:“快点儿,再快点儿!”
然而,杰布很快明白过来,能不能顺利赶到樟木,与速度快慢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依维柯飞一般窜出县城仅仅两三公里,就彻底走不动了:眼前,除了堆积如山的乱石、泥土、树木,啥也没有。那条通往樟木镇唯一的公路,竟然莫名其妙地玩儿起了“失踪”。
原来,公路断了!难怪没见到一辆车、一个人从樟木过来。杰布马上为错怪了“分局那些家伙”而深感自责。紧接着,仿佛一块儿沉重的石头迅速压在了他的心头:这段两边还算开阔的道路都被山体滑坡完全堵死了,再往前,那些公路可全是从半山腰“抠”出来的啊,现在,还能叫路吗?杰布不敢细想。
“同志们,樟木现在是啥情况,只有天知道,估计半点儿都乐观不了。现在,我们立即成立抗震救灾突击队,四人为一个战斗小组,以最快速度翻越塌方体,向樟木镇跑步前进!”下达完命令,杰布立即转身,率先向眼前这座凭空而来的“小山”发起进攻,“跟着我,谁也不许掉队,谁也不许冲到我前面。否则,别怪我脾气不好!”
显然,冲在最前面,就等于最危险。十六名民警,谁也不喜欢危险,但谁也不忍心把最大的危险留给政委。身体素质向来不错的普布次仁和洛桑南加一鼓作气、手脚并用,很快有了超越杰布的趋势。杰布一看就急了,大声斥道:“没听见我的命令吗?逞什么能?都给我滚到后边去!”
普布次仁和洛桑南加瞄了一眼杰布煤炭般的黑脸,心想一向挺随和的政委发起火来还真有些吓人,算了,还是别招惹他的好。于是,他们只得放慢速度,紧紧跟在杰布身后。可即便这样,杰布仍不满意,他回过头,瞪大眼睛低声吼道:“跟那么近干什么!传我命令:拉大距离、注意观察,留心山顶、小心脚下,保持肃静、严禁喧哗!”
杰布要求“严禁喧哗”,目的是防止声音过大引发滚石或雪崩。但是,那些早已被一波波地震全面松动过的山体和冰雪,才不管喧哗还是肃静哩,它们如同一群喜欢恶作剧的“问题少年”,频繁而毫无规律、毫无章法地向山下抛掷石头、泥土、冰块和树木。往往,尘土飞扬处,伴随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张牙舞爪的危险就从天而降了。杰布带领突击队员,在心惊胆战中前跳后移、左闪右挪,经历了难以计数的惊险。说不清有多少次,前脚甫一离开,刚才还属于某位队员的位置就被某块巨石成功“占领”。生和死的距离,仅仅半步之遥、半秒之差。
一个多月后,说起这段经历,杰布仍然心有余悸。“每颗心脏,都经受了最严峻的考验!”他抚着胸口,假装洒脱地幽了一默,“好在我们身体还行。否则,非吓得脾裂胆碎不可。”
事实上,吓人的不仅仅是来自头顶的“炸弹”,还有面目全非的尸体。
在一段“伤得不是太惨”的公路上,突击队员们发现一辆被滚石砸得严重变形的轿车中有一具血肉模糊的遗体。
亡者为大。任由其在天崩地裂的荒野中“坚守孤独”,既有违人道,又背离灾区卫生防疫要求。杰布马上吩咐两名突击队员:“你俩,上!把他‘请下来,抬到樟木,集中处置。”
“我去!政委您不是开玩笑吧,这哪‘请得动?”一名队员摆着手后退了好几步,脸色都变了,“这么伟大的事业我可干不下——怕是从此以后夜夜都要噩梦缠身哦!”
“闪开,胆小鬼!”杰布横了那名队员一眼,然后,弓身上前,把亡者背到自己身上,气喘吁吁地吼道:“愣着干什么,都不怕石头落下来了?快走啊!”
其实,这哪里是“走”,完全就是爬和滚的交替使用、跳和跑的轮番上演、翻山越岭和跨沟涉涧的争相登场!
不管多么狼狈、多么艰难、多么不容易吧,总之,大约六小时后,杰布和十六名队员终于成功突进了樟木镇。刚把亡者交到镇医院太平间,杰布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条被扔到岸边的鱼,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喘得风生水起。喘完了,他站起来,大手一挥,扯开嗓门喊道:“第一组,随我到分局了解情况。其余三组分头行动,记住:关键是救人!”
当时,杰布并不知道,他和他的十六名突击队员,是灾后进入樟木镇的首支救援力量。
公安民警驾车挺进灾区的途中,不断有巨石与救援车辆擦肩落下
在聂拉木县公安局,刚听到普琼局长报说杰布政委已经带人进了樟木,吕涛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么重要的情况,怎么没报告?!”
“杰布政委去樟木走得很急,也没留下什么交代。而我,刚好又带队深入江岗村等灾情严重的村组救灾去了。”普琼指了指门外正啃饼干的一名民警说,“他叫米玛次仁,跟我一起去的。我们刚返回局里不到十分钟,厅长您就来了。很多情况,县局都还没来得及向市局汇报。下来后,我一定严肃批评值班民警。”
“特殊时期,救灾才是中心任务,你们政委灾后第一时间带队挺进与世隔绝的重灾区,应该表扬,应该表扬啊!”吕涛在房间里歪着脖子转了一圈,显得异常兴奋,“这是个好消息!走吧,普琼,我们去看看往樟木的公路。”
大约一周后,吕涛才知道,“第一时间挺进与世隔绝重灾区”的公安队伍,实际上远不止杰布他们那一支。
在樟木口岸,震后三分钟,樟木口岸公安分局局长桑布就给自己封了一顶公安分局抗震救灾指挥部指挥长的“官帽”,立即启动预案,组织实施全方位的救灾工作。当听说迪斯岗村人员伤亡严重且道路完全阻断后,桑布马上带领应急处突分队,采取和县局杰布政委及其突击队同样的办法,冒着同样的危险,徒步奔赴特重灾区。在通过一段长达一百六十多米的山体滑坡带时,两名民警拦住了桑布,说局长前面太危险了,您是指挥长,还是回到指挥部去吧。桑布一把将两名民警扒拉到一边,吼道:“你们少忽悠我,大家都在一线抗灾,我回指挥部,除了自己还能指挥谁?不到灾情最严重、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去,要我这指挥长干什么?!”
两名民警只得眼睁睁看着桑布继续冲在应急处突分队的前头。
在另一个方向——吉隆县吉隆镇,萨勒乡色琼、拉比两个村庄,同样因为山体塌方道路受阻成为“孤岛”。消息传来,连续在救灾一线忙活了二十多个小时的吉隆口岸公安分局副局长扎西旺扎主动请缨,率领由十二名民警组成的救援先遣队,每人背负重约三十公斤的食品、药品等急救物资,翻越塌方路段、绕道雪线以上,马不停蹄地赶往色琼村,随后,又直奔拉比村。
同样的故事,还发生在定日县、萨嘎县、仲巴县……
也许,讲述这些故事,什么样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但是,吉隆口岸公安分局救援先遣队队员、民警多吉仍然用一条微信表达了自己的感慨:“哪里有灾情哪里就有五星红旗,哪里有五星红旗哪里就有神圣警徽;有五星红旗的地方就有太阳升腾的希望,有神圣警徽的地方就有战胜灾难的力量!”
“当我们挥舞五星红旗出现在萨勒乡受灾群众眼前时,无数人冲上来抱着我们失声痛哭。他们激动的眼泪流在我们脸上,我们的眼泪也淌满了他们的脸颊。”事后,多吉回忆说,“根本没人嫌弃我们满身泥泞、狼狈不堪。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甚至也不仅仅是一名警察,而是党和政府派到抗震救灾最前线的光荣使者……”
但此时,对因道路阻断而不得不滞留在聂拉木县城的吕涛而言,却没找到一星半点儿“使者”的感觉。他认为自己是一名战士,此时此刻,应该不顾一切冲进樟木镇,与杰布政委及其突击队员一起、与口岸公安分局的同志们一起、与广大受灾群众一起,跟猖獗的地震来一场“刺刀见红”、拼一个“你死我活”。
“在警察的字典里,只能有人民的安危;在咱们的行囊中,不可有个人的算盘。”吕涛对随行的交通管控组其他同志说,“这么无所作为地待着,真的要憋死人。干脆,咱们也翻山越岭徒步挺进樟木!”
显然,吕涛所说的“无所作为”并不属实。交通管控组在聂拉木“待着”,却一点儿也没闲着。一天时间,他们几乎把县城及其周边乡镇的灾情“翻箱倒柜地查了一遍”,并及时向前线指挥部作翔实报告。指挥部的回音是:“待路抢通,速进樟木,沿途拍照,图片传回!”
吕涛“翻山越岭徒步挺进樟木”的提议,明显与指挥部的命令不符。罗布劝慰道:“吕厅,我们知道您急,但违反命令的事儿您肯定干不出来。道路正在紧急抢通中,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咱们就能进樟木了,耐心等等吧。”
“唉,这么晚了,不等还能咋的?”吕涛叹了口气,站起来就往门外走,“不行,我得再去侦查一下情况,要不然,这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吕涛口中的“再”,是一而再的“再”、再三再四的“再”、再接再厉的“再”。那天晚上,他几乎没合过眼,先后五次拉上驾驶员马春言一起,到现场察看公路抢通进展情况。“大家辛苦了,我代表自治区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交通管控组慰问大家。”吕涛把车上的干粮和矿泉水分发给通宵奋战的武警交通部队官兵和日喀则市、聂拉木县交通部门干部职工,又掏出兜里的香烟挨个散发,“最大限度加快抢通进度,你们就是樟木镇受灾群众的恩人,也是我吕涛的恩人!”
4月28日上午,吕涛带领交通管控组一行踏上了奔赴樟木镇的征途。还没出城,就遇到两车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说是强烈要求跟着去樟木救灾。吕涛查看了他们的证件和有关单位出具的证明,马上咧嘴一笑,说:“我看中!你们都有救灾经验,到樟木太有用武之地了。跟上我们的车,走吧!”
那时候,路已基本抢通,车也勉强能过。但是,头顶上方大大大小小的滚石仍在不断掉落下来,此起彼伏的轰鸣声传入耳中,砸得每个人心里都万分紧张。“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吕涛紧紧盯着车窗外的山坡,大声道,“为了救灾胜利,请不要向我开炮!”
“嘿嘿,吕厅您太幽默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交通管控组成员、日喀则市公安局交警支队法制宣传科科长琼达笑道,“但愿那些‘炮弹都离我们远点儿。”
“我这叫先礼后兵,咱们不惹它,它也别惹咱们。如果它非要惹咱们,哼哼,小心咱们全面发起报复性反击……”
“轰隆隆——嘭!”吕涛话音未落,一块上千公斤的石头重重砸在汽车前方公路中间,距离车头不足两米。而巨石带下来的碎石和泥土,则雨点儿般落于车顶。驾驶员马春言一脚踩死刹车,软在座位上,豆大的汗珠随即渗满前额。
“看来,战略上咱们必须高度重视才行。”吕涛推开车门,往后一看,“哎,那两车小伙子呢,咋没跟上来?”
公安厅交警总队民警余君说:“等等他们吧,这么大块石头,光靠我们根本挪不开。”
可是,左等右等,始终没见到那两辆汽车的影子。
“看来,在超出心理承受范围的巨大危险面前,单凭血气之勇并不靠谱。”吕涛瘪了瘪嘴,说,“他们没有必须进樟木的义务,但我们不行——就是死,也得死在樟木,死在去樟木的路上!”
吕涛最后决定:他和罗布、琼达、余君四人徒步前行,认真观察沿途险情,拍好照片,用微信发回前线指挥部;驾驶员马春言沿路返回,向抢通人员请求支援,待巨石移开即驾车追赶“大部队”。
危险,并没因为吕涛和罗布、琼达、余君的弃车步行就稍有收敛。相反,离开了车顶庇护,频频掉落的石头所带来的不安全感更加明显、更加突出、更加强烈。
“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我们根本无法预知哪个地方、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一块多大的石头,也不敢想象,如果出了‘万一,自己将死得多么难看。”事后,吕涛回忆起那段历险,脸上居然露出了少许羞涩,“说句实话,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怕死。”
尽管并不能完全在心理上做到“视死如归”,但是,除了冒死完成任务,吕涛和罗布、琼达、余君都别无选择。他们一行四人,就这样且行且躲滚石、且行且察看灾情、且行且拍照片、且行且举着手机拼命寻找信号发送微信。
沿途,塌方带、泥石流和那些仅仅咳嗽一声几乎就要整个儿垮塌下来的松动山体,被以图片或小视频形式,断断续续地发回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
那时,吕涛他们完全无法想到,正是因为这些珍贵的第一手资料,让自治区党委、政府经过慎重研究,最终作出一项重大决定,使樟木镇各族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损失由较低降到了更低、由更低降到了最低。
进入樟木镇,已是夜深时分。车灯映照下,乱砖碎石、一片狼藉,别说人,连狗都没见到一只。吕涛找到一处平地,说,镇上人肯定都去临时安置点了,我们情况不熟,别到处乱窜,就地露营,将就一宿。其他事儿,天亮再说。
在大家的呼噜声里,吕涛根据挺进樟木途中了解到的灾情,向自治区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提出了五条建议,然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4月29日清晨,天刚麻麻亮,吕涛就被马春言的惊叫声吵醒了。
“天哪,这是啥地方,咋这么多尸体?!”马春言一脸惊恐。
吕涛揉了揉眼睛,朦朦胧胧看见“太平间”三个字,禁不住伸手往脑门上一拍:“嗨,咋在医院太平间门前睡了一夜哟,我这个宿营点选得很没水平嘛!不过,话说回来,昨天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昨晚又为这些逝者‘守灵一宿,老天爷肯定会留着我们完成抗灾任务。咱们给逝者们鞠个躬,表示一下哀悼,赶紧再四处找找,看看还有没有人可救。”
罗布、琼达、余君和马春言声音低沉,不约而同地回应道:“是!”
显然,“救人”这么重大、这么关键、这么紧要的任务,肯定不是吕涛他们挺进樟木后才启动的。
实际上,在地震发生那一瞬间,无数身处灾区一线的公安民警就以跟时间赛跑、同死神博弈的“速度与激情”,拉开了全力抗灾、忘我救人的序幕,在“生命禁区”上演了一部捍卫生命、托举生命的“连续剧”。
山崩地裂、房倒屋塌,樟木镇的灾情远远超出救灾民警的预料
4月25日中午,聂拉木县樟木口岸公安分局民警边巴索朗下班后,回家做好饭,简单伺候一下自己的肠胃,就拎着饭盒去给妻子“表达爱意”了。走在街上,一路遇到熟人向他打招呼:“嘿老边,又给你家阿佳啦(对已婚女性的尊称)做啥好吃的呀?”“老哥,进来坐坐呗,喝口酥油茶才有力气当‘妻管严嘛。”“边警官,你这大老爷们儿咋总给老婆送饭啊,也不怕人笑话?”
好脾气、好人缘的边巴索朗嘿嘿一笑,不停地“自黑”:“没办法,我不拍好阿佳啦的‘马屁,回家得跪搓衣板哩。你不知道,那真的很疼啊!”
就在这时,大地抖动、天空旋转,房屋不断坍塌,人们拼命尖叫。祥和的樟木小镇骤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无序和惊慌失措。
那一刻,边巴索朗也强烈地感觉到了一种浓重的恐惧和深深的无助。他本能地极力想让随着大地一同晃动的身体保持平衡,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有点儿像站在遭遇台风的船上,完全身不由己。”后来,边巴索朗这么描述当时的状况。就好像,他见过大海、乘过轮船、遇到过台风一样。
边巴索朗的右前方,是一处低于街道路面五级台阶的狭小空地。空地上,三个人本来正比划着手势在说什么事儿。他们或许是亲戚,或许是朋友,或许是生意合作伙伴。边巴索朗觉得他们似乎有些面熟,但全都叫不出名字。当时,他瞅了他们一眼,依然不快不慢地走自己的路。
在地震造成身体左摇右晃时,边巴索朗的目光再一次扫向了那片空地。这一扫,他的心马上提到了嗓子眼儿——空地外侧,一幢被地震残酷撕裂、摧毁的民房,正以锐不可当之势,朝空地上那三位聊天者倾覆过来。而三位聊天者,早已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得脚瘫手软。他们就那么变脸变色、抖手抖脚地站在原地,完全想不起来正确的选择应该是跑开而不是呆立。
“危险!躲开!”自己还没站稳,边巴索朗就发出一声狂叫。紧接着,他疾风般跳下台阶,顺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位聊天者,奋力往身后马路上一推。
然后——顶多也就四五秒钟吧,那幢民房彻底垮塌下来,另外两名聊天者当即被压在一堆乱砖下边。
获救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也许是被摔晕了,也许是被吓蒙了,还也许是为两位朋友的悲惨际遇伤心欲绝,总之,过了好半天,她才挣扎着坐起来,呼天抢地、号啕大哭。
边巴索朗根本来不及过问获救女人,他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踢开那根砸在自己脚背上的木头,就迅速弯下腰,手脚并用地拼命扒拉那些乱七八糟的“杀人凶手”。他无法判定,在这堆乱砖碎石断木之下,他眼瞅着被灾难吞噬的那两个人是否能够幸存。但是,他希望并坚信他们都还活着,而且,他们正在万分痛苦中,等待着他的施救。
很快,不断有居民、商户和游客加入救援队伍。
终于,那两个人被挖了出来,但已没了心跳和呼吸。获救女人看到这一幕,再次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不止。
安排几名认识的居民把逝者抬到镇医院太平间后,边巴索朗才突然想起些什么。他问获救女人:“刚才,我把你甩到马路上去了?”女人淌着泪,点了点头。“你有100斤吧?”女人回答说,113斤。
“不可能,我哪有这本事?!”边巴索朗目测了一下从空地到马路的高度和距离,再细细打量自己的身板和胳臂,拼命摇着脑袋,“这不可能,我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不可能不可能!”
边巴索朗一边说着“不可能”,一边跑向另一处倒塌房屋。救人,成了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和最急迫的任务。
“警官,你叫啥子名字噻?”望着边巴索朗渐行渐远的背影,获救女人突然爬起来,挥手呐喊,“你就走了唆,我啷个感谢你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那一天,樟木口岸公安分局全体民警先后从地震废墟下救出受灾群众一百一十七人。其中,仅二号警务站,就在站长刘俊生的带领下,救出受困群众九人、转移危重伤员十一人。
其实,当天刘俊生本来已经请好了假,去陪几位从老家来樟木旅游的同学。一行人快走到友谊桥时,灾难降临了。马路两旁的房屋噼里啪啦地坍塌下来,惊慌失措的人们四散奔逃,到处有烟尘弥漫,到处是失声尖叫。而桥对面的情况更糟,差不多半座山垮塌下来,山脚下那个原本热闹异常的集市,眨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糟了,地震来了!站里有没有损失?勤务会不会受影响?同志们怎么组织救灾?无数个问号,在刘俊生脑子里飞速旋转。不行,我得马上返回警务站!他想,没准儿大家正等着我回去拿主意哩!
“同学们,快跟着我,跑啊!”刘俊生大喊一声,撒腿便冲。友谊桥是樟木镇海拔最低的地方,要回二号警务站,只能一路向高处攀升。
刚跑了几十米,就见马路中间有位老阿妈瘫坐在路上,相当无助地揉着左脚。慌乱的人们纷纷从老阿妈身边冲了过去——灾难突降那一瞬间,很多人本能地选择了自我逃生。
“阿妈啦,您怎么了?”刘俊生停下脚步,蹲下来,关切地问,“腿摔伤了吗,阿妈啦?”
“好心的年轻人,我的腿扭伤了,跑不动了。”老阿妈盯了刘俊生一眼,兀自埋下头,闭上双眼,“你快跑吧,别管我,菩萨会保佑我的。”
“阿妈啦,我是警察,怎么能抛下您老人家不管呢?”刘俊生扶起老阿妈,把她背到背上,边跑边解释,“我陪同学出来转街,所以没穿警服。”
老阿妈把嘴递到刘俊生耳边,哽咽道:“我看出来了,年轻人您是个警察。这时候遇上你们这些‘活菩萨,真是我的福分呀!”
终于,到了一片开阔地。刘俊生轻轻把老阿妈放下来后,交代几位同学说:“这里很安全,好多人都正往这儿跑。我先去救灾,没法儿陪你们了,你们自己多保重。另外,请帮我照顾好老阿妈,一会儿肯定有医生过来,你们让医生替老阿妈治治脚上的伤……”
回到警务站后,刘俊生主动请缨,带领站里几名民警组成应急处突分队第一战斗小组,随口岸分局局长桑布一起,第一时间挺进灾情最为严重的迪斯岗村。
迪斯岗村是樟木镇经济发展形势最好的行政村,但是,一场地震,却让它成了整个樟木口岸最惨不忍睹的地方。
进入村子,刘俊生大手一挥,立即带领“兄弟伙”直扑任务区域,本着“片不漏户、户不漏人、人不漏察”原则,挨家挨户查看灾情,仔细核实有无遇难、失踪或受困人员。此后,整整二十多个小时,刘俊生和他的第一战斗小组一直在一处接一处的废墟中翻找、搜寻,不但成功救出了任务区域每名受困群众和受伤人员,就连遇难群众的遗体,也全部挖了出来。
当迪斯岗村所有村民无论生死全都对上了号之后,刘俊生对“兄弟伙”下了一道命令:“全体都有,休息十五分钟。‘睡醒了,马上赶往下一个目标!”
在“4·25”抗震救灾另一个“主战场”——吉隆县吉隆镇,地震袭来时,口岸分局民警把玉俊刚刚接完母亲的电话。母亲告诉他说,饭快做好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家开饭哩。把玉俊回答,好的妈妈,两点半值完班我就回来了。
可是,地震毫不客气地剥夺了把玉俊回家吃饭的机会。
在摇摇晃晃的值班室担惊受怕地度过交班前的十九分钟后,把玉俊听到副局长边巴在楼下高喊:“把玉俊快下来,我们去吉普村救人。”
“来了来了!”把玉俊连跑带扑地冲到楼下时,边巴和另外八名民警已经在院子里整装待发了。
“立正,稍息,向右转,齐步……”边巴口中那个“走”字还没喊出来,就被一声“报告”硬生生地打断了。
“报告边局,我们强烈要求参加救灾战斗!”女民警格珍和德庆仓决跑到队列旁边,满脸期待地望着边巴。
“开什么玩笑!这是打仗,又不是一起去看草原!”边巴不容商量地说,“你们两个女同志,少在这儿添乱!”
“女同志怎么啦?女同志营救女群众比你们男同志方便!安抚受灾群众情绪的效果比你们男同志更好!”格珍伶牙俐齿地说,“边局您是领导,可不能带头搞性别歧视……”
“好好,我不歧视也不敢歧视。”边巴嘴角一扯,“真理是你家亲戚,我说不过你。入列!”
“是!”格珍和德庆仓决兴冲冲地跑到把玉俊身后,自动“向前对正”。
吉普村离吉隆镇不远,但与镇子隔着一道深达二百多米的峡谷。一条六十米长的钢索桥,是进入吉普村的唯一通道。
十二名口岸分局民警组成的抗震救灾先锋队,刚走到钢索桥中间,就遇到新一波余震猛然袭来。钢索桥如同狂风中的一根小树枝,晃不晃、怎么晃、晃多高,根本没有“自主权”。但是,大地不同,大地终于有了一次摇晃钢索桥的机会,兴致高得令人厌恶、极其恐怖,它愣是把桥当成了秋千,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地晃得没完没了。
阿妈啦,桥会不会被晃断呀?如果断了,哪里有半点儿活命的机会!参加工作仅半年时间的女民警德庆仓决吓得脸青面黑,疾步上前,以“打死都不放手”的架势,紧紧抱着把玉俊的后腰。突然间受到猛烈冲击,把玉俊差点儿没把持得住,被撞到桥外。他下意识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死死抓住桥侧的钢索,好歹算是让自己“幸免于难”了。但是,德庆仓决的撞击力仍然让他的双手沿着钢索滑行了至少五厘米。这段突如其来的滑行,给了钢索一次“沾荤”的机遇——把玉俊的两只手掌,被活生生地剜掉了一层皮。
好在,那一波余震很快过去了。把玉俊悄悄撕下一片衬衣包扎好伤口。别人问起,他故作潇洒地说:“你不懂了吧,这个样子,救人时才能保护好自己的手嘛。”
强烈的地震,使整个吉普村几乎被夷为平地。触目惊心的惨境,让“先锋队”十二名民警的心凉到了脚后跟儿。而与凉气一同进入把玉俊脚底的,还有铁钉——救人战斗刚刚打响,废墟中,一块儿木板上的两根铁钉就扎穿了他的右脚。倒霉,而且倒的还是大霉!救人咋这么难呢,到处是障碍!可是,障碍再多再大,也休想挡住我的脚步!把玉俊咬紧牙关,将木板连同钉子一起拔了出来,狠狠地扔到一边。然后,一瘸一拐地,继续在一幢幢坍塌的房屋中穿行、搜救。
在一处废墟旁,把玉俊听见一阵痛苦的呻吟。他连忙颠过去,一边移开上边的砖土,一边安慰:“不要着急,坚持住,我马上救你出来。”
但是,废墟下传来的声音却让把玉俊相当为难:“你走开,你一个男人,谁要你救?!”
“我不知道你是阿佳(已婚女性)还是普姆(未婚姑娘),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男人救你。”把玉俊感到非常疑惑,“难道,你,你没穿,衣,衣服?”
“我明天就要结婚了。地震来的时候,我正在洗澡。”废墟下的姑娘解释说,“我知道,你们不是军人就是警察,总之是我们的亲人。可是,你毕竟是男人,你要见了我的身子,我还怎么嫁人呀?”
“我明白了,普姆。你坚持住,我马上让女同事来救你。”说完,把玉俊转过头,扯开嗓门儿大喊,“格珍,德庆仓决,你们快叫些女村民一起过来,再找一套女装……”
那天,把玉俊是背着一位八十五岁的阿莫啦(老奶奶)离开吉普村的。
两里多路,他硬是强忍着手和脚、特别是右脚的钻心剧痛,一步一拐地把老奶奶背到了安全地带。
但是,战斗并未结束。先锋队随后赶到了达曼村。
达曼村家庭不足五十户、人口不到二百名。这些在吉隆镇生活了六七代的尼泊尔人,2003年取得中国国籍后,住上了中国政府为他们修建的房子、用上了中国政府为他们配发的家具和家电。自此,幸福像花儿一样芬芳了整个村庄。
然而,地震来了。
灾难从达曼人的故乡出发,翻过雪山、趟过河流,明目张胆地闯入中国境内,闯入这座尼泊尔骑兵后裔安居乐业的村庄,肆无忌惮地把房屋变成了瓦砾、把欢笑变成了哀恸。
先锋队进入达曼村,救人的过程与在其他村庄时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在这里,民警们还救了一头奶牛——救下这头奶牛,实际上就是救了三头奶牛,甚至,还相当于成功营救了一个“不想活”的达曼女人。
把村民全部安顿到临时安置点后,副局长边巴随即指示把玉俊带领普布顿珠和格珍、德庆仓决再到村子里“杀一个回马枪”,看看还有没有未撤出来的村民。
“女同志心细,关键时刻,真比我们这些男人管用。”说完,边巴又问把玉俊,“你这腿没问题吧?”
把玉俊回答说:“没事儿,小伤,离心脏还远得很!”
直到这时,谁都没发现把玉俊的手和脚其实都伤得不轻。
再次进村,果然有了新的“收获”,村民仓木决神情木然地守在牛圈里,抚着那头即将临盆的奶牛,暗自垂泪。面对把玉俊他们的耐心劝说,仓木决怎么也不肯离开。她说,那头奶牛是女儿嫁到四川前,同女婿一起买给她的。现在女儿很难回一次吉隆,奶牛成了她思念女儿时最好的慰藉。如果奶牛没了,她也不想活了。
把玉俊和普布顿珠商量,只有把奶牛赶出危房,仓木决才会离开。但是,他们想尽各种办法,奶牛都不“买账”。
格珍说,你俩纯粹不懂科学,奶牛待产,痛得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走得出去。干脆,我们帮奶牛接生,完了,再一起出去。
在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房里帮奶牛接生?这太疯狂了!把玉俊和普布顿珠面面相觑。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又无计可施,最后只得随了格珍。
于是,四个人赶紧找来各种棍棒,对屋顶和四面墙壁进行了简单加固,又抱来青稞秸秆,在地上垫了厚厚一层,算是为“产房”构建了尽量安全的环境、营造了尽量温馨的氛围。
幸运的是,直到两头小牛犊平安出生,再到搀着仓木决、赶着大小三头奶牛一起走出危房,令人担惊受怕的余震都没有出现。
看着沾满衣服、糊满双手的血污,格珍和德庆仓决忍不住自我表扬了一把:“没想到,我俩一不小心就当了回助产士。能干,太能干了!”
从4月25日中午至28日,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和阿里地区遭受地震灾害的全部边境县,到处都有公安民警冒死救人的勇敢身影。生命至上,救人第一,把“黄金七十二小时”抓得紧而又紧、把救援工作做得实而又实,成为全体公安民警的共同信念和执着追求。
伤而不痛
定日县公安局政委米玛次仁的退休报告已经批下来了,只等把工作一交,他就可以“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了。没想到,接任的新政委没等来,地震却来了。
当时,米玛次仁正在县维稳指挥部带班。第一波震动还没结束,他就分别向全县两镇十一乡派出所打电话逐一了解灾情。但是,绒辖乡派出所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改拨乡政府,还是不通。再拨乡党委、人大、邮局,直至小学,全部是不通、不通……
情况报告上去,县长王坤当即决定亲自带队赴绒辖乡查看灾情。米玛次仁请求率公安民警和武警战士各四名,组成第一梯队先行前往。王坤看着他的腿,说:“你这痛风又犯了吧?路都走不动,怎么去?!”米玛次仁恳切地说:“这可能是我从警生涯最后一次执行重大任务了,不到现场,我肯定一辈子都不安心。至于痛风,王县长您放心,我保证不拖大家的后腿!”
绒辖乡距定日县城一百五十九公里。米玛次仁一行赶到乡里时,听说还有几名小学生被垮塌下来的砖木“留”在了教室里。他二话不说,立即率先冲进教室,冒着房倒楼倾的危险,经过四十多分钟努力,终于将几名小学生全部救了出来。
接着,米玛次仁又带领第一梯队民警迅速赶往仓木坚村,先后救出受困群众六人、受伤人员四人。
事后,县长王坤盯着米玛次仁的脚研究了半天:“真是怪事,你这三十八码的脚肿得都能穿四十二码的鞋了,平时走路跟蜗牛一样,没想到,救起灾来,我们是怎么撵都撵不上啊!”
“王县长有所不知,咱公安战士一旦上了战场,连子弹都挡不住,何况区区一个痛风,它哪奈何得了我!”说完,米玛次仁马上取出秋水仙碱、塞来昔布等治疗痛风的药物,一把塞进嘴里,“看来不能吹牛,它又向我发起进攻了,我得全力阻击才行。”
4月29日清晨,吕涛带领交通管控组成员“四处找找,看看还有没有人可救”,可他们在废墟中到处翻找了好一阵子,最终一无所获。想来也是,樟木镇政府肯定早就组织驻地解放军指战员、武警官兵、公安边防官兵、公安民警、党政机关干部和各族群众进行过无数遍地毯式搜救了,怎么可能还有遗漏目标留给交通管控组“善后”呢?
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少数损失较轻的商店居然已经开门营业。
“佩服佩服,这也太淡定了吧!”吕涛竖起大拇指,走进一家小超市,买了一大堆干粮和水,把汽车后备厢塞得满满当当。他对交通管控组的其他同志说:“估计怎么也得在樟木待个六七天吧,不储存点儿‘战备物资可不中。”
但是,吕涛很快发现,他对形势的判断显然有误差,这些“战备物资”储存得相当不是时候。
从口岸公安分局和公安边防检查站了解情况出来,吕涛走进镇政府临时办公帐篷,同此前一直坚守在樟木口岸指挥抗震救灾战斗的现场最高指挥官——聂拉木县县委副书记李冬见面,彼此就相关情况简单交换了意见。然后,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道令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命令就从拉萨传到了樟木。
“立即组织警力安排樟木镇群众撤离,立即撤,一个不剩。”
听到命令那一瞬间,吕涛的大脑和心脏便同时进入高度紧张状态。这种紧张,比起当初冒着滚石、雪崩之类危险挺进樟木,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知道,自己从警以来面临的最大考验,终于无可避免地……来了!
“当时真的是心潮起伏、压力山大。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无论前路多么坎坷、不管任务多么艰巨,我的选择都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慎决断、严组织,合作好、考虑细,往前冲、别顾虑。”事后,总结自己的心路历程时,吕涛说了这么一段话。
樟木口岸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接到的命令,是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陈全国同志亲自下达的,大意是:
自4月29日14时起,组织樟木口岸所有人员依次撤离。除部署少量驻军、公安边防官兵和公安民警留守外,务必将其余人员一个不剩、绝对安全地撤出樟木口岸,分别前往聂拉木县、拉孜县和桑珠孜区安全地域妥善安置。
这意味着,震后一度成了“孤岛”的樟木镇,很快将会变为一座“空城”。
樟木口岸是我国通向南亚次大陆最大的开放口岸,是西藏自治区境内重要的国家一类陆路通商口岸,海拔两千三百米,距自治区首府拉萨市七百四十公里,距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九十公里。镇子依山而建,抬头山青、俯首河碧,气候温和、经贸繁荣,素有“西藏小香港”之称。世代居住于此的各族群众,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家园?那些投入了大量资金的商家,又怎会甘心抛下自己的产业?
震后统计的数据显示,樟木口岸各族群众、外来商户、党政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干部职工、滞留在樟木的中外游客,以及在樟木经商、访友和临时越过国界前来躲避灾难的尼泊尔国民,累计六千余人,另外,还有各类汽车九百余辆。
这么大的数字,怎么通知,怎么组织,怎么确保人们在连会个车都困难且滚石不断的、长达三十公里的逼仄公路上“绝对安全”?!
更何况,从领受任务到组织撤离,只有两个小时的间隔。两个小时,通往聂拉木的公路能否全部抢通?群众的思想工作能否顺利做通?制订的撤离方案能否真正行得通?撤离途中的交通管控能否绝对保得了通?所有的问题,在那一瞬间,乱麻一样挤满了吕涛的脑子。
西藏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吕涛指挥樟木大撤离现场
那时候,还没人知道,全员撤离樟木镇,实际上是吕涛挺进樟木当晚即通过手机向自治区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提出的五条建议之一。吕涛原以为,即使自治区党委、政府真的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怎么也得十天后才安排部署吧?他没想到命令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组织撤离的重担居然会落到自己肩上!
后来的事实证明,西藏自治区党委和政府果断、及时组织实施樟木大撤离的决策完全正确!
那是科学预测的先见之明、防患在先的未雨绸缪,是以人为本的大行动、捍卫生命的大转移。
那时候,同样没人知道,其实吕涛还单独接到了另外一道命令——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总指挥邓小刚在电话里郑重告诉吕涛:六千多人的生死安危系于你一身,任务非常光荣也非常艰巨。如果打了败仗,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自己掂量。但是,我相信,你吕涛一定会完胜而归!
假设真出了问题,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西藏自治区交通厅赴樟木口岸指挥道路抢通工作的副厅长索朗群佩曾半真半假地对吕涛说:“道路抢不通,我索某人坐牢;道路抢通了但安全保证不了,你吕某人坐牢!”
“当时,我确实做好了受处分、被撤职、蹲监狱或者被滚石砸死在途中的思想准备。”事后,吕涛回忆说,“那真的是平常心不可承受之重——不仅有生命安全的风险,还有完不成任务当历史罪人的风险。哪一层风险都不好管控,都够喝几壶的。”
风险再大、压力再大,都必须硬着头皮往上冲。关键是考虑问题要周全,优势和劣势、保险和风险、动力和阻力,方方面面都必须想到;人员组织要严密,以村(居)为单位、以部门为单元、以家庭为细胞,逐人清点,确保全部撤出,防止留下尾巴;撤离过程要紧凑,划分好时间段分梯次撤离,总体要求是各村(居)群众、中外游客特别是其中的伤员、老人、妇女、儿童首批走,部队官兵每隔十分钟出发一组,掺杂其中,帮助维持秩序和抬伤员、扶老人、搬行李,并在关键时刻承担清路障、推陷车等任务,机关企事业单位第二批走,公安民警第三批走,指挥长吕涛及随行民警最后一批走,防止“一窝蜂”,避免发生拥挤踩踏悲剧;保障工作要到位,武警交通部队和市、县交通部门在沿途特别是塌方、泥石流、雪崩路段部署精干力量随时抢通,公安民警和公安边防官兵、武警官兵在沿途特别是弯道和各危险路段部署兵力,进行警戒、指挥交通,医疗卫生系统在适当路段安排人员做好应急救治准备……
召开会议、动员部署、制订方案、明确要求、检查指导、纠偏防乱,所有工作,都在紧锣密鼓地实施;全部细节,都在精益求精地完善;每一个人,都在紧张有序地忙碌。
两个小时,是吕涛全部的“财富”,每流逝一分钟,他的心就会猛烈收缩一下。而交通管控组其他成员——从罗布、琼达、余君直至驾驶员马春言,则集中精力研究制订交通管控细化方案,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推,一段距离一段距离地排,一个点位一个点位地定。
与此同时,刚刚完成各社区、村组救援任务归来的聂拉木县公安局、樟木口岸公安分局的全体民警,以及西藏军区驻樟木部队、武警聂拉木县中队、公安边防樟木检查站、各党政机关和村(居)党员干部,全都走上了街头和村组、走进了民宅和商店、走入了帐篷和“雨布屋”,耐心劝导群众服从安排有序离开,帮助群众收集整理各种贵重物品……
劝导工作进行得相当不顺利,很多人根本不愿意离开樟木,主要理由有三:一是舍不得财物,担心离开后房屋被损毁、家产遭盗窃;二是害怕路上不安全,宁可被倒塌的房屋掩埋,也不愿被途中的滚石砸死;三是不愿去条件艰苦的地方安置,樟木镇海拔适中、山清水秀,可三十公里外的聂拉木县城及其周边村镇海拔三千七百余米,比樟木高出一千四百多米至两千多米(以友谊桥为参照);而三百七十公里外的拉孜县城海拔更是高达四千余米,且光秃秃一片,风还大得吓人;桑珠孜区虽然在日喀则市区,但毕竟离樟木五百多公里,气候也不及樟木……
劝不动怎么办?继续劝、耐心劝,讲方法劝、用技巧劝!在山南开会提前赶回来的聂拉木县公安局局长普琼教给民警们“三板斧”:给定心丸,承诺确保群众财产不受损失、路上绝对安全、安置点生活正常;找突破口,先做通有眼界、懂道理和性格随和群众的思想工作,再攻破固执人员的堡垒;用“杀手锏”,主动帮助群众搬行李、抱孩子、背伤员,促其跟上行动节奏、以免误事。
普琼的“绝招儿”确实挺灵,总体效果比较明显。但在实际运用中也遇到了不少挑战,比如,一位经营进出口商品贸易的老板就当场将了普琼一军:“好,您说我的财产肯定不会遭受损失,那普局您给我写个保证书:如果遭受了损失,您负责赔偿。”
普琼抬头把商场瞄了一圈,心想这些商品怎么也值个八九百万元吧,如果真出了问题,就是把我卖了也赔不起啊!但是,普琼丝毫没有犹豫,一掌拍在收银台上:“行,拿纸笔来,出了问题我负全部责任!”
老板收起保证书,说:“普局您亲自签字画押,我心头就踏实了。你们去劝下一家吧,我简单收拾一下,马上就走。”
出门后,随行一名民警说:“普局,您胆子也太大了吧!如果真出问题,除了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我实在想不出您还能用什么办法来赔他。”
普琼回答道:“不是还有少量驻军和公安边防检查站官兵及七十多名民警留守吗?如果我们对他们都信不过,怎么可能让群众放心?!”
与普琼遇到的考验不同,聂拉木县公安局民警洛桑南加面对的是一位撤离愿望非常强烈,却又什么家产都想带走的女村民。洛桑南加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因为背不动两大包行李而急得坐在路边大哭。
“你这包里是什么东西啊?”洛桑南加问。
女村民回答说:“全是衣服,好好的,都能穿。”
“那个包里是什么呢?”
“锅和碗,还有水瓢、铲子、勺子、筷子……”
洛桑南加哭笑不得,问:“这两包东西大概值多少钱?”
女村民说:“很贵,可能要值五千多元哩。”
洛桑南加又问,你每年能挣多少钱?女村民骄傲地说,现在政策这么好,去年我一个人就挣了五万多元。洛桑南加笑了,说阿佳啦你真的很傻耶,账都不会算。如果这两包东西影响撤离,让你死在了路上,你哪还有命去挣什么五万六万哟。而且,你以前挣的钱也没命花了,说不定你老公会找个漂亮的普姆花你挣下的钱哩!
“他敢!”女村民马上站起来,把两个硕大的行李包往山脚下一推,然后举起身边的挎包,“警官你说得太对了:我有银行卡,只要活着,到哪里都能买到好东西。”
樟木口岸二号警务站民警旦增克珠跟一家居民磨了半天嘴皮子,可人家说什么也不肯撤离,旦增克珠急了,“抢”过女主人的挎包,转身就跑。女主人和他老公及两个孩子更急:这个警察怎么还抢东西呢?不会是冒充的吧?家里的银行卡和金银首饰都在包里,这要被抢走了,可如何是好?!一家人二话不说就向旦增克珠追了过去。一直跑到集结位置,旦增克珠才停下来。男主人一把夺过挎包,上去就踹了旦增克珠几脚。女主人没有踹人,她喜欢扇耳光,“啪啪”两个耳光干脆利落地在旦增克珠脸上响起。
“只要你们一家跟上来了,别说挨揍,就是挨处分我也认了。”旦增克珠捂着脸,笑得异常灿烂。
就是凭着这样的精神,这样的毅力,这样的韧劲和干劲,这样的方法和“技巧”,经各方共同努力,樟木口岸计划撤离的六千余人终于全部如期赶到各指定集结位置。
吕涛的心落下去了,全体公安民警的心落下去了,自治区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领导和自治区党委、政府领导的心也落下去了。
但是,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所有刚刚落下去的心又迅速被提了起来。
在每一个集结点,都停满了大车、小车,货车、轿车,拖拉机和摩托车;都摆满了皮箱、木箱,布袋、纸袋,生产资料和生活用品;都挤满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员和拄着拐杖的轻伤员。
“每座山都被地震震松了,声音太大,容易引起雪崩、塌方和泥石流。上路后,请大家保持肃静,咳嗽都要尽量小声一点儿。请大家相信,党和政府一定会安置好每个人。也请大家配合我们,一路上服从指挥,保持秩序。我们是你们的兄弟和儿女,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总之,你们没走完,我们绝不走,我绝不走!”吕涛对着焦躁不安的群众大声喊道。
有群众问,你是大崩布啦(大领导)吗?说话管不管用、作不作数啊?吕涛回答说,我叫吕涛,是这次撤离行动的最高指挥员,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自治区党委、政府。咱们西藏有句谚语叫“离地三尺有神灵”,我头上也有“神灵”,我的“神灵”就是共产党,如果说了假话,我的“神灵”会惩罚我。
人群里传出一阵笑声,气氛很快好了起来。有人说,共产党从来没骗过我们,我们相信这个“歪脖子大崩布啦”。大家纷纷附和:挪四挪四(是啊是啊)!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给大家‘站岗了。”吕涛向群众挥了挥手,转身,大步迈向那段从半山腰“抠”出来的公路。
三十公里道路,“站岗”的公安民警和公安边防官兵、武警官兵多达三百余人,平均不足一百米就有一名“哨兵”指挥交通并进行安全警戒。同时,还有若干组机动警力分布在沿线适当地域,担负应急处突任务。
按照方案要求,吕涛并没有固定“阵地”。作为一名“战士”,没有阵地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儿。吕涛显然不愿承受这种痛苦,他在最危险的五道线塌方带给自己找了个“很刺激的位置”,旨在“找回当一线交警的感觉”。
历史一定会记住那个非同寻常的时刻:2015年4月29日14时。
那是樟木口岸各族人民远离灾难、走向新生的时刻,是巨大的车流和人流涌向生命通道、奔往生命彼岸的时刻,也是吕涛开始把心脏完全提到嗓子眼儿、久久放不下来的时刻。
来了,来了!当汽车的轰鸣声和人们的脚步声终于从弯道那边传来的时候,吕涛空前地紧张起来、激动起来,一直在默默祈祷:俺的山神爷啊,你千万别在关键时刻搞雪崩、塌方、泥石流之类恶作剧呀!
“山神爷”给足了吕涛面子,差不多十五分钟,连小石子儿都没往公路上扔过一粒。但是,十五分钟后,“山神爷”开始管不住自己了,时不时地向公路上推下来一块或者一堆或大或小的石头、土块、断树,毫不留情地考验着人们的胆量和应变能力。
站成“路标”
那时候,吕涛的心里只有两个字:安全!“如果群众的安全保障不了,不能确保他们顺利、平安撤离,那我活着出去也没啥意思。”后来,回顾当时的心态,吕涛如此说道。
然而,安全并不是靠虔诚祈祷就能绝对拥有的。尽管吕涛身手眼耳鼻全都用上了,依然不能完全阻止危险的袭扰。
大约两小时后,从山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显然,这次滚下来的是个“大家伙”。吕涛心一紧,马上大声催促眼前的人和车快点儿离开,并立即向后边的车辆打出停止前行手势。后边的汽车刚刚“吱”的一声把刹车踩死,一块重约两吨的巨石就在车头前方半米处轰然砸响。驾驶员抚着胸口,一脸惨白。
“怎么能让汽车堵在道路中间?快点儿,你上,迅速帮他开过去!”吕涛话音未落,驾驶员马春言已经冲到了那辆货车门边。
后来,老天下起了雨,山上的石头加大了滚落的频率。吕涛心想,这下麻烦了,出事的概率越来越高,弄不好,真得挨处分或者丢小命啊!而与此同时,各级关于确保安全的命令又一个接一个地通过短信或者微信频频向他发来。
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总指挥邓小刚指示:“樟木人员和车辆撤离途中,各检查点不要有任何限制,务必保证安全迅速撤离!”
公安部交管局局长许甘露指示:“郭(指国务委员、中央政法委副书记,公安部党委书记、部长郭声琨)、黄(指公安部党委委员、副部长黄明)等领导十分关注,切记注意安全,包括群众的安全和战友们的安全!”
自治区公安厅党委书记、厅长刘江指示:“一定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有序推进!”
六千余人、九百余辆车辆,紧张有序地从樟木镇撤离
抗震救灾前方工作组社会稳控小组组长刘同平指示:“吴书记(指西藏自治区党委常务副书记、自治区政府常务副主席吴英杰)已从拉孜向聂拉木亲赴指挥。千万确保撤离群众和同志们的安全!”
所有的命令,都在强调“安全”二字。
安全啊安全,你可一定要给力啊!我吕涛只要万无一失,坚决不要“万一”!吕涛一边想着,一边急忙躲开一块掉落下来的石头。不料,他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下路边数百米深的悬崖。驾驶员马春言一把拉住吕涛,说吕厅这儿太危险了,一会儿就有石头落下来,你干脆躲到下边这条排水沟中,还可以捡条命。
吕涛斜了马春言一眼,说你开什么玩笑,现在我们就是“路标”,有警服警徽在,群众心里才踏实。我们怎么能往沟里钻呢?!
就这样,吕涛在雨中一直站到深夜,站到群众全部撤离完毕,才撤出“阵地”。
当然,在雨中站到深夜的“路标”远不止吕涛一人,所有担负警戒疏导任务的公安民警和公安边防官兵、武警官兵,没有一人脱岗溜号,没有一人擅自跑到一旁躲避滚石,没有一人因为疲劳和惊吓叫苦喊累。
但也就是在入夜之后,危险系数进一步增大。黑暗,使得人们根本无法看见滚石的来路和落点。此时,耳朵就担负起了警戒的重大职责,一旦听到危险信号,耳朵便立即向大脑报告,大脑则随即指派嘴巴向撤离的人流和车流发出警告,要求停止前进或快速通过。
“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全都缄默不语,唯恐惊动了山顶的石头。途中,除了汽车马达声、人们的脚步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剩下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静。”笔者采访时,吕涛回忆说,“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慢得令人无法呼吸,感觉一分钟比平时的一年还长。”
尽管人们努力屏声静气,但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是漫不经心地往下掉落。当第一声响动从山顶传来,下边的“路标”就开始高度紧张,拼命竖起耳朵,科学判定滚石的大小和可能掉落的位置,并据此指挥群众规避危险。显然,跟滚石玩“捉迷藏”这活儿很不好干,细雨淅沥中,几乎每一个“路标”都会时不时地冒出一身冷汗,时不时地体验一回“毛发倒竖”。
“幸好只有九个小时,如果神经长时间绷这么紧,非搞成神经病不可。”一个多月后,余君说起这事儿,仍然禁不住舒了一口长气。
“没办法,那段经历实在难忘。”余君说,“后来,好多次做梦,我都被滚石掉落的声音和自己坠落悬崖的惨相吓醒。”
那一天,余君的“阵地”紧邻吕涛,位于五道线塌方带一组连续急弯的制高点。身后大约六十公分,就是百丈深渊,稍有不慎,便可能“死无全尸”。但是,余君别无选择,只能挺立成一座视死如归的“红绿灯”。他既要躲飞石,又要防坠崖,还得指挥交通——弯道两边互为视线死角,余君发出的信号,是唯一的停、行指示。作为“悬崖上的舞者”,余君“把每根神经都绷成了直线”。惊心动魄的九个小时,在他眼里,比雅鲁藏布江还长。
好在,“比雅鲁藏布江还长”的九个小时,终于一秒一秒地流逝了。
2015年4月29日23时,这注定又是一个必将载入史册的重要时刻。
那一刻,成功离开危险地带后,吕涛急忙通过“动中通”卫星信号车,同坐镇自治区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的邓小刚书记视频。
“报告小刚书记:樟木群众全部安全撤离,六千余人、九百余车无一受损。我是最后一个撤出来的。”吕涛激动得声音发抖。
邓小刚书记指着画面,疑惑地问:“什么叫你是最后一个撤出来的?那你后面的车灯是怎么回事儿?”
吕涛回答说:“报告书记,后面的车上是一路‘捡回来的执勤人员。除留守的同志外,樟木口岸别无一人。”
“好!很好!相当好!”邓小刚书记猛然站了起来,憔悴的脸上布满笑容,“吕涛,你为灾区人民立了一功!樟木会记住你,樟木人民会记住你!”
随即,吕涛清晰地听见,视频中传来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到达聂拉木县城郊后,吕涛紧握日喀则市市长张洪波的右手,哽咽着说:“张市长,樟木群众,我吕涛,一个不落、一根汗毛不少地如数交给您了!”
“谢谢,谢谢,谢谢!”两行热泪滑过张洪波市长的脸庞,滴落在脚下那片正从地震灾难中振作起来的热土上。
在交通管控组5月12日起草的工作总结中,有这么一段话:“这次大撤离……创造了西藏抗震救灾史上海拔落差最大、安全要求最高、单次撤离人员和车辆最多、撤离沿途地质结构最复杂和危险系数最大、撤离时间最短、撤离人员无一伤亡、撤离车辆无一事故的奇迹。”
此后,这种奇迹如同一粒种子,在灾区到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从吉隆县吉隆口岸到定日县绒辖乡、从珠穆朗玛峰脚下到雅鲁藏布江上游、从林区到草原、从村庄到寺庙,总共六万三千九百八十九人的撤离行动,全部做到了“人不掉皮,车不掉漆”。
这一令人难以想象的奇迹,是如何发生的呢?吕涛总结了十二个字:决策英明、将士舍命、老天帮忙。
“其一,自治区党委、政府特别是陈全国书记审时度势,果断决定樟木口岸全员撤离。就在成功撤离次日,部分山坡开始滑塌,一些房屋被彻底掩埋,从樟木镇通往山外的友谊隧道等多处路段再次被塌方体完全堵死。如果4月29日没撤,后果实在不堪设想。”接着,吕涛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二,方案制订得科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所有普普通通的民警,实际上都不简单,都当得起英雄这个称号。群众撤离花了九个小时,但绝大多数民警从进点到撤出,在作业面特别狭窄而且乱石横飞的路边站了十一个小时,别说怕苦怕累了,大家真的是连命都不顾啊!说实话,谁都怕死,但又谁都做好了赴死的充分准备,这一点就很不简单!”
“其三,山上的石头,前面掉后面也掉,左边掉右边也掉,可就是没往人身上掉。”吕涛的脖子仍然歪着,可这丝毫不影响他用愉快笑容表达美丽心情,“其实,我的‘运气真的不错。当然,民警们和受灾群众的‘运气也同样好得出奇。”
显然,每一次撤离都离不开各级、各方的共同努力。但是,这中间有两句响亮的口号,灾区人民永远不会忘怀:
“群众撤到哪里,警察就跟到哪里!”
“群众没撤完,警察绝不先撤半步!”
直到今天,那些受灾群众曾经数度回望的山路,曾经冒死走过的险峰,曾经艰辛翻越的雪山,曾经勇敢趟过的溪流,那两句血性的口号,仍在回绕、盘旋、跳跃、升腾……
仰望天空,太阳和月亮共有一个阿妈;
拥吻高原,警察和人民原本是一家。
携手同心添几分孩子脸上的笑颜,
仗剑倚天减几丝父母两鬓的白发……
在聂拉木县城郊,当吕涛同日喀则市市长张洪波“执手泪眼”的时候,偌大一片开阔地上,刚刚经历生死考验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唱起这首名叫《亲人》的歌曲。大人唱、孩子也唱,群众唱、警察也唱,中国人唱、外国人也跟着学唱。歌声,穿破夜空,直抵苍穹;越过雪山,四散飘荡。
此后,同样是这首歌曲,一次次在“4·25”抗震救灾其他战场唱响。
什么叫亲人?吕涛的理解是:“作为人民的子弟兵,在灾难面前,警察就是群众的主心骨、定神丹,是伸进废墟的温暖大手、点燃希望的坚实脊梁,是不离不弃的坚守、同心同行的相伴……”
亲人啊亲人,亲人的苦难就是警察最深的伤痛,亲人的期待就是警察最强的心愿,亲人的需求就是警察最实的行动,亲人的幸福就是警察最大的快乐!
“赶回灾区”是内心最强烈的召唤
如前所述,地震发生的时候,聂拉木县公安局局长普琼正在山南地区参加会议。消息传来,会议室的板凳马上“长满钉子”,他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立即向会务组请假,连夜赶回聂拉木。
“危险?不危险我急着回去干啥?正因为危险,县里才需要我,受灾群众才需要我嘛!”临行前,普琼对劝他“缓一缓,看看情况再定”的朋友说,“对了,有件事情求你:做点儿善事儿,想办法在山南募集些救灾物资,帮我运到聂拉木。到时候我请你喝酒——我老婆酿的青稞酒,绝对呀咕嘟(好)!”
樟木大撤离后,普琼多次深入“空城”,指导留守民警高效开展治安维护和社会稳控工作。“你们的担子可不轻,一方面要确保自身安全,防止被滑塌的山体埋了‘忠骨;另一方面,要认真开展街面巡逻和重要目标守护,严防公私财物被盗或遭受人为破坏。”普琼告诉留守民警,“有了你们的尽忠职守,‘空城就不会空,群众的财产安全就有了最大限度的保证!”
5月2日,普琼到人去城空的樟木镇“度小长假”,跟民警们一起选定了四个相对开阔、安全的临时安置点,齐心协力搭好帐篷——宽的地方四顶,窄的地方只能搭建两顶。条件是差了些,但好歹算是有了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
午饭时分,一位民警带过来六名群众,说:“普局,他们要见你。”
“群众不是已经全部撤离了吗?怎么漏了六个?”普琼疑惑地问。
经了解,其实,这六名群众是在尼泊尔境内经商的内地人,地震时身份证和护照均被掩埋。六个人逃了七天,才千辛万苦回到祖国怀抱,看到五星红旗和旗杆下的人民警察那一瞬间,激动不已的他们当即哭得稀里哗啦。
“领导,我们证件都丢了,过不了边防检查站,又没有交通工具,希望您派车把我们送到日喀则。”一名满身尘土的瘦高个儿向普琼提出要求,“你们是人民警察,除了向你们寻求帮助,我们半点儿办法都没有。”
“这儿的车很有限,而且都是应急执勤用车,要专门送你们到日喀则,恐怕有些难度。”沉吟片刻,普琼说,“这样吧,你们先吃饭,然后简单洗漱一下。其他事情我来安排,保证让你们平安回家。”
随即,普琼致电日喀则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部门,核实六名群众的身份无误后,又打电话到县里,协调汽车赶来樟木运送六人离开。
“到了日喀则,你们要及时联系出入境管理部门,根据出境记录补办通行证明。”出发前,普琼向六名群众交代完毕,然后回头对民警们说,“他们身上没钱,到了日喀则也不好办,吃住行都难以解决。我看这样,帮人帮到底,我带个头,大家伸出援手,献点儿爱心。”
当普琼把民警们捐献的1.53万元“差旅费”递到瘦高个儿手中时,泪水,再一次从六名内地群众眼中夺眶而出。
跟普琼一样,地震发生时,吉隆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顿珠也不在县里,而是远在四百九十公里外的日喀则市休假。震后十分钟,他的电话分别打回了县局值班室和县委办公室:“情况怎么样?能不能联系一辆从市里返回县里的车。”
两边的回答都是“车子很难联系”。放下电话后,县委办和局里的同志都在想,既然没车,“顿珠常委”肯定会继续休假,就算因实在放心不下而急于赶回县里,那怎么也得等到明后天了吧?
但是,当天18时许,顿珠的身影就“神奇而梦幻”地出现在了县公安局。
“天哪,领导您坐的飞机吗?!差不多五百公里路程,还一路有检查站限速,这不足四个小时,你是怎么‘飞回来的?”一位民警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饿得不行了,快去帮我搞碗面条。”顿珠来不及解释,立即进入工作状态,“另外,再招呼部分精干人员,准备一些救急物资,随我驰援吉隆口岸。我这一路打电话了解情况,手机都快没电了。据悉口岸那边灾情相当严重,我必须立即顶上去!”
19时,顿珠带领二十二名民警向七十八公里外的吉隆口岸挺进。
出发前,顿珠做了个相当简短的动员:“同志们,警察前面是什么?是人民!人民养育了我们,人民就是我们的父母!现在,人民有难,我们必须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替人民挡灾、为人民解难!”
关键时刻冲得上去,既是人民群众的期盼,更是人民警察的责任。
在抗震救灾一线,像顿珠一样提前结束休假,义无反顾赶回来“替人民挡灾、为人民解难”的人民警察,还有不少。
日喀则市公安局纪检组民警徐笑,4月23日回到四川老家休假,抱着已经会跑会跳会叫爸爸、但还从未当面叫过爸爸的女儿就不肯松手。“一家人团聚,那叫一个美啊!”徐笑笑得满脸开花开朵。
但是,25日下午,徐笑从微信朋友圈中获悉了地震消息,他再也笑不出来了。“我要赶回去抗灾。”徐笑满怀歉疚,嗫嚅着对妻子说,“你晓得的,不回去的话,我根本过不了自己这道关,恐怕一个假期都要不高兴。”
“当兵时就这副德性,当警察了你咋个还改不了呢?”妻子淌着泪,抽泣道,“我晓得拦不住你,你回去嘛!但是,你一定要安全,我和女儿等你回来。”
徐笑抱着女儿亲了半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妻子并不知道,其实,徐笑是不敢回头,他害怕妻子和女儿看见那些在他眼眶里滚来滚去的泪珠。
4月27日傍晚,吉隆县吉隆镇萨勒乡受灾群众发现,有一位当地警察都不认识的警察,正满头大汗地忙着装卸救灾物资。
“我叫徐笑,以前在武警部队干过特勤,有的是力气。”那位陌生的警察对前来查实他身份的乡干部说,“当装卸工,我半点儿问题都没得。”
与徐笑不同的是,彭志贵当时正在“休长假”。准确地说,其实彭志贵已经不是警察了,最多算个“前警察”或者“原警察”。去年,从拉萨市公安局便民警务支队青年路便民警务站负责人“位置上”退休后,彭志贵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晚上梦见拉萨。
“不行,我们要回去看看。”彭志贵对爱人说,“我总觉得拉萨才是故乡,老家反倒成了异乡。”
爱人说:“走嘛,反正拉萨的小房子还在。”
回到拉萨不足一个月,“4·25”就来了。
彭志贵翻出警服,穿上,问爱人:“你看我还像不像警察?”
爱人说:“啥子像不像哟,你穿了几十年警服,摆明了是真资格的警察噻。”
“说得好,警察就该履行警察的义务,我救灾去了哈!”
爱人反应过来,知道中了圈套,马上不干了,说:“你个退休老头儿,以为自己真还是警察唆?地震那么凶的,你跑去干啥子,神经病犯了吗?”
但是,爱人最终没架得住彭志贵的死缠硬磨。
彭志贵借了一辆老乡的皮卡车,拉上满满一车矿泉水、方便面、衣服和棉被,便孤独而寂寞地上路了。赶到聂拉木县城后,正逢樟木大撤离受灾群众蜂拥而出。彭志贵又开着车一路跟到拉孜县临时安置点。在这里,彭志贵以“老警察志愿者”的身份,干了十三天“服务工作”。
显然,成天服务素不相识的受灾亲人,家中的亲人就必然受到冷落。
社会稳控组成员、公安厅治安总队副总队长欧珠接到赶赴一线的命令时,妻子正在住院。他连跑一趟医院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电话里跟妻子告别:“我抗灾去了,你自己请个护工照顾你。”
同为社会稳控组成员的公安厅基层基础支队副支队长祁元芳最纠结的是,妻子刚好回内地照顾病危的岳父去了,十岁的儿子一个人在拉萨,生活怎么解决?学习谁来督促?但是,纠结归纠结,命令必须执行。匆忙间,祁元芳把儿子托付给一位朋友,就出发了。
交通管控组成员、前文多次提到的余君接到“奶奶病逝”的消息时,他正在参与拟制樟木大撤离的交通管控方案。那一瞬间,余君悲从中来,恨不得立即赶回家中送奶奶最后一程。但是,余君知道,樟木还有更多的爷爷奶奶、阿爸阿妈需要他,他没有擅离职守的理由,更没有当逃兵的资格。站在五道线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弯道制高点担负警戒疏导任务时,从头到尾,余君的脸上就没干过,除了雨水,全是他为九泉之下的奶奶流下的泪水。
樟木口岸二号警务站站长刘俊生在地震发生后,把几位千里迢迢前来旅游的同学扔在一处开阔地就忙着救人去了。直到全员撤出樟木,他都没能跟同学们再见上一面。后来,刘俊生收到同学们发来的一条信息:“危急关头,扔下我们不管;几天时间,连个照面都不打。灾难,让我们认清了某些人的自私和虚伪。一切都过去了,包括同学情义。此后,我们不再认识刘俊生。”刘俊生打了N个电话,始终没人接;发了N条短信,也不见回音。
“简直冤枉死我了。我真的挺看重同学之间的感情,可那种情况下,我能怎么办呢?”刘俊生苦笑道,“算了,下次休假回家再当面向他们好好解释、给他们‘赔罪吧。”
不仅仅是照顾不了亲人和朋友,实际上,那些终日鏖战在抗震救灾一线的高原警察,连自己都顾不过来。除了受灾群众的安危,他们眼中,再没有别的内容;除了倾力夺取抗震救灾战斗全面胜利,他们心里,再没有别的算盘。
交通管控组成员、日喀则市公安局交警支队法制宣传科科长琼达在搜救受灾群众时,被从房顶上掉落下来的横梁砸中大腿,当时感觉没什么大事儿,还硬挺着完成了樟木大撤离的交通疏导任务。但是,一到聂拉木,他就不行了。
“不对,我这腿咋这么痛呢?”琼达龇牙咧嘴地挽起裤腿。
吕涛一看,惊得眼睛都直了:“什么情况?怎么都肿得透亮了你也不吭一声!琼达啊琼达,你这是要陷我于官僚主义的歪风邪气啊!不中,我必须马上找车送你回日喀则住院。你这腿要是废了,我一辈子都安生不了!”
4月26日中午,对抗震救灾执纪情况进行监督检查的樟木镇纪委工作人员发现一名身穿警服的同志,竟然头缠一块儿破雨布,躺在一条僻静小巷里睡大觉。太不像话了!大家都在拼命救灾,身为警察,竟然“慵懒散”、“不作为”!纪委工作人员有些生气,心想就算不追你的责,起码也得好好批评教育一番吧。于是,他们走过去准备叫醒那名“消极怠工”的警察。不料,喊了半天,人家连牛尾巴那么大点儿反应都没有。这一下,纪委工作人员意识到不对劲了,他们急忙把那名警察背到镇医院。医生一看,说这不是口岸分局的罗天凌吗?昨天救灾,他被房顶掉下来的一根木头打在脑袋上,情况还比较严重。我劝他住院,可他简单包扎一下就跑了,说是忙着去救人,输液都没时间,还住啥院哦。看嘛,不听医生的,早晚要吃亏,肯定是晕倒在救灾途中了。纪委工作人员一听,眼睛马上就湿润了,说这么好的同志,我们刚才还差点儿错怪了他,罪过啊!
在吉隆口岸,手掌被钢索剜掉一层皮,右脚被两根铁钉刺穿的把玉俊,从达曼村回到镇上后,连医院都没进,就一瘸一拐地到处找人,很快组织了一支三十二人的“回民突击队”,连夜搭建救灾帐篷四十多顶。此后,把玉俊始终活跃在救灾一线,直到第四天,才回到家中。
刚进门,就迎来母亲的责骂:“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灾难来了,‘顶梁柱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把玉俊说:“妈妈,我错了,我脚疼!”
母亲走过来,举起把玉俊的手和脚,一看就心疼得不行:“你这傻孩子,怎就不知道去诊所看看呢?救灾重要,你自己的命就不重要吗?!”
之后,母亲赶紧让把玉俊的妹夫过来扶他到医院。医生上药前,把玉俊将手机递给妹夫,然后张开双手、抬起脚底,说:“妹夫你给我照张相吧。我得留个纪念,超级帅,萌萌哒,耶!”
其实,除了把玉俊,抗震救灾战斗中涌现出来的“傻孩子”比比皆是。
面对八十多年来震级最高、余震次数最多(一百三十多次)、受灾面最广(三十万人不同程度受灾、近十四万人严重受灾)的强烈地震,西藏自治区广大公安干警和部队官兵、相关单位干部职工、各族各界人民群众一道,心手相连、众志成城,全力对抗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创造了伤亡人数最低的历史记录(二十七人遇难、三人失踪、八百五十六人受伤),赢得了各族人民群众的高度赞誉和衷心拥戴。
“那段日子,我们视群众为亲人,群众也把我们当成了一家人。”吕涛回忆说,“还在樟木大撤离途中,很多群众就把饮料和鸡蛋、饼干等食品塞给民警。吉隆那边,有些群众主动把领到的救灾棉被和救灾粮食送到民警住的帐篷里,民警给群众扛回去,群众又抱过来。类似的感人场面,不胜枚举。”
“有人说你叫深情,总把老百姓置于自己头顶;有人说你叫忠诚,从不亵渎职责辜负使命。”一位喜欢写诗的灾区姑娘用自己的方式向救灾民警袒露心迹:“面对雪山,我们只想深情地喊一声亲人,亲人啊亲人请你放心,我们正迈开双腿踏歌前行;展望未来,我们只想热烈地拥抱一次亲人,亲人啊亲人请你相信,我们一定完成生产自救重任,让废墟重新变成高楼,让苍穹再次飘荡祥云……”
什么叫忠诚?“文艺范儿”十足的余君曾作过如此诗意的解读:对警察而言,忠诚就是夜深时分街头巡逻的一串脚印,就是风雨之中挺立如松的一幅剪影;忠诚就是面对危险时骤然响起的那一声“住手”,就是迎向灾难时低沉有力的那一句“我来”;忠诚是敢于流血的雄性阳刚、也是善于抚慰的柔情满怀,是耐得住寂寞的深邃内敛、也是经得起诱惑的坚强定力……
吕涛看完后,笑了笑,说:“其实忠诚没那么复杂,简单讲,只六个字:听党话,爱人民!展开说,就是捍卫好四样东西:党旗的庄严、国徽的神圣、法律的尊严、人民的幸福!”
吕涛说这话的时候,整个雪域高原的抗震救灾工作已经进入过渡安置阶段,重建家园的“热身活动”正在火热展开。窗外,阳光灿烂,碧空如洗,几只雄鹰在云层中滑翔,一蓬格桑花在草坪上怒放。
“夏天一过,秋天就来了,意味着收获的季节已经不远了。”吕涛的脖子依然歪着,但这并不妨碍他兴致勃勃地用指关节叩击办公桌。
显然,吕涛这是要击节而歌的意思。那首歌的名字,几乎所有高原警察都很熟悉——《忠诚誓言》:
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
也不必看清我的容颜。
你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
是因为我坚守高原履行着忠诚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