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贾磊磊
目光的交锋,心灵的激战
——影片《决战中的较量》的冲突设置
北京 贾磊磊
新世纪以来,世界战争电影的叙述焦点开始转向文化领域。《决战中的较量》这样一部由法国导演执导,美国、法国、俄罗斯联合制作的战争巨制,融会了当代人对历史的反思与对战争的探究。作者在表现战争正义归属的同时,文化视点的切入使我们看到了在金戈铁马中潜藏的不同文化力量的角逐。
《决战中的较量》 战争 善恶对峙
以苏联卫国战争为题材的影片已经拍了半个多世纪,其中许多作品已经成为世界电影史上的经典。它们不仅为世界电影史树立了纪念碑式的高度,还为人类铭记这场战争提供了共同的历史记忆。尽管如此,当代电影还是要从这场战争的烈焰中去挖掘人类尚未发现的历史,去探究造成战争胜负的种种原因,战争本身也在这种不断的阐释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奇异。《决战中的较量》这样一部由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执导,美国、法国、俄罗斯联合制作的战争巨制,自然融会了当代人对历史的反思与对战争的探究,同时还包括了对电影市场的期许。对我们来说,我们感兴趣的是:这部影片究竟是靠什么来建构斯大林格勒战役这样一个已经没有任何历史悬念的战争故事?影片究竟能够为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审美体验?虽然观众对战争胜负的规律会有兴趣,对历史发展的客观轨迹也会有兴趣,但是人们首要的兴趣来自于电影——在这样一种梦幻化的观看活动中,他们能够得到怎样的视觉感受。对他们而言,“看”的兴趣,比其他任何兴趣都重要。
“观赏一部电影不同于欣赏一幅绘画、一出舞台表演或者一张幻灯片,电影呈现给我们的是有运动幻觉的影像。”①大卫·波德维尔的这句话可以作为我们分析一部电影的逻辑起点。我们现在所关注的是:一部以苏联卫国战争为题材的影片,其叙事主旨在超越了一般的社会政治判断之后,能够吸引观众并且让观众对影片认同的,是一种什么力量?导演让·雅克·阿诺用五千万美元的制作资金构成的镜头语言,其独特的表现方式又在哪里?
战争的序幕是在乌克兰冰天雪地的丛林中拉开的,一双清澈而惊恐的眼睛,注视着一头跃跃欲试的恶狼——它即将扑上去咬死一匹拴在树林中的白马。此时,人与狼的目光相互对视,就像两把利剑在寒风凛冽的雪野上相互交锋。这个情景隐喻地表达出此后展开的战争,必将是一场绝境中的生死冲突。导演用正反镜头建构的叙事结构,有效地牵引了观众的注意力,并使他们迅速地“站在”了孩子瓦西里的视域与立场上——这个代表了善良与人性的立场直到影片结束都没有偏移过。应当说,这种趋于经典化的电影叙事语法,并不是让·雅克·阿诺导演个人影像风格的选择问题,而是主流商业电影的叙事成规对电影导演的无形控制。这段惊心动魄的猎狼故事并没有一次讲完,导演在此故意延宕了观众对这个故事结局的心理期待——这种间断的叙事既避免了将瓦西里的形象定型化的叙事俗套,又在剧情线索上嵌入了一个随时可以“引爆”的兴奋元素。只是在接着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影片的上下文已经完全改变了观众对这个故事原有的心理预期,那个趴在雪地里的男孩已经趴在火光映照的战场上,他面对的同样是一头要夺走他生命的“恶狼”(德国法西斯少校)。猎狼情节的插入,不仅完成了猎狼故事本身的结局,也在隐喻的层面上完成了狙击故事的象征性表述。狼与少校其实都是对瓦西里的生命形成致命威胁的敌对因素,不同的只是这种威胁发生的地点一个是在瓦西里童年时代乌克兰的森林里,一个是在瓦西里成年时代的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中。所以,瓦西里与恶狼之间两种目光的交锋,为整部影片的冲突奠定了不可摇撼的伦理基点:凶恶与善良的对立、狼与人的角逐即成为影片潜在的伦理冲突。
应当说,处于全剧冲突焦点的是苏军战士瓦西里与德军少校高宁。他们的目光像耀眼的探照灯一样在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上来回搜索,他们的瞄准镜在刺骨的寒风中上下回旋,他们的子弹在熔岩般的火海中疾速穿过……最后,在瓦西里的征衣被破晓的微风吹动而发出轻轻响动时,像狼一样机敏的少校立刻觉察到在他后侧的这个异常响动就是将致他于死命的对手。在他像是要扭过头去看看这个与他生死交锋的狙击手是什么样子时,瓦西里早已将这个狡诈、凶狠的纳粹军官紧紧锁定在他的瞄准镜中。瓦西里的目光中凝聚着所有正义者的共同愿望,他没有给这个恶狼任何窥视反扑的机会就结束了他罪恶的性命,让他永远闭上了那双残害善良人类的凶恶的眼睛。
在影片的视觉表达关系中,瓦西里与达尼亚之间的对视是至关重要的。这种男女之间的对视之所以重要,不仅仅是因为这种对视在主流电影中代表的是所有观众的目光,它还能够使男性与女性观众共同向影片中的主人公认同。在这部以战争为表现题材的作品中,“缝合体系”②依然是其叙事的核心语法。在奔赴前线运送士兵的军列上,瓦西里就看到了达尼亚。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坐在列车上的这位美丽动人的俄罗斯姑娘。导演没有让残酷的战争环境淹没她的美丽,反而让其在一群男人的目光中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就在达尼亚扭过头来与瓦西里的目光即将重合的时刻,瓦西里羞涩地移开了他的目光。不过,达尼亚的美丽从此像一个抹不掉的印记铭刻在瓦西里的心里。一种与残酷的战争法则相悖逆的无形的情感力量开始出现了。达尼亚,这个父母双双被纳粹法西斯杀害的红军女战士,不是一个为了增强影片票房而“植入”的商业性符号,她的出场,为整部影片注入了与正义的主题同样重要的人性主题。影片的结尾,当达尼亚看到沙查被德国法西斯残忍地绞死,怒不可遏地抓起狙击步枪,要冲出去与德寇决一死战时,站在她身边的瓦西里一面竭力抱紧达尼亚,不让她出去陷入敌人的圈套,一面向达尼亚发誓,他一定要将杀害沙查的刽子手送进地狱。此时的瓦西里眼望着被吊在水塔上的小沙查的尸体,明知自己就是全力以赴也很难制服少校,但还是向达尼亚表明了他赴死的决心。
过去我们曾经将对人性的表达看作是一种肤浅的甚至是错误的思维方式,其实,正视人性的普遍性,同时正视人性独特的存在方式,才是艺术创作的至高境界。如果说影片中瓦西里的性格中存在着某种人性弱点的话,那么,这种弱点从他在少年时代跟随着爷爷埋伏在雪地里狩猎的那一刻就暴露出来了。他面对恶狼时惊恐不已的神情表明他并不是个天生的狙击猎手,也不是一个被猎狼者的勇敢基因铸就的先天的勇士——要不是他爷爷在雪地里当机立断击毙了凶狠的野狼,不仅他们家的白马可能会被狼吃掉,就连瓦西里和爷爷的性命也可能会受到伤害。瓦西里的这种低角度的性格起点,不仅没有伤害他的形象,反而突出了小瓦西里纯真善良的天性。在这里,导演想要告诉观众的是,瓦西里不是一个天生的杀手(这点非常重要)。其次,这种方法也为他在整部影片中性格的升华预留了更多的成长空间——与我们那些把英雄人物的少年时代写得出神入化的叙事方式相比,让·雅克·阿诺的人物塑造法显示了他深谙电影艺术叙事规律的突出特点。
事实上,越是那些具有人性弱点的角色,他们的形象越容易引起观众的认同;而越是那些看似完美无缺的角色,观众越会觉得虚假而离他们而去。《决战中的较量》中的正面角色没有一个是尽善尽美的英雄形象,不论是瓦西里、达尼亚,还是丹尼洛夫,在他们身上都汇集着人类所具有的诸多特点,特别是他们每个人的性格中都包含着难以克服的人性弱点,但这种弱点不仅没有抹杀他们个性的光彩,反而使他们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在与德国少校第一次较量之后,与瓦西里并肩作战的队友在废墟中被狡猾、凶狠的少校杀害。根据战场的现实情况,瓦西里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少校的对手。瓦西里的精神开始低落,甚至消沉。当上级派来的经验丰富的老狙击手在跳跃断壁时又被少校击中时,瓦西里被对手的谋略与精准的枪法震惊了,他没有想到他的对手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在智力与能力方面如此强悍的人。他带着失去战友的悲伤,沮丧地回到掩体中。此时,战地报纸上正连篇累牍地宣传他的英雄事迹。这种外部世界欢呼与其内心世界的沮丧形成了强烈反差,他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沙查告诉了瓦西里德国少校的行动轨迹,为瓦西里消灭少校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情报,使他在失败的境遇中得到了获胜的机遇。可是,蹲守了整整一夜的瓦西里,在黎明的时刻由于极度的困倦、疲劳,片刻间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恰恰在这个片刻之间,少校从他的眼皮底下进入了战场——瓦西里失去了除掉少校的宝贵时机,同时也暴露了给他提供情报的小沙查的踪迹,致使小沙查最终被法西斯残忍地杀害。至此,瓦西里的性格缺陷甚至使其蒙上了道义的阴影。可见,作为一种完整性格的表征,瓦西里的性格曲线始终处于波动状态,他在成败之间、荣辱之间、生死之间不断变动,时时牵动着观众的内心:在失利之时为之叹惜,在凯旋之时为之欣喜……
也许,丹尼洛夫是个最具争议性的人物。虽然,他是正义营垒中的政治指挥员,始终坚定地站在反法西斯的正义立场上,可是他的所作所为时常在道义上暴露出他潜藏着的狭隘私欲。在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战争条件下,他用鱼肉去讨好达尼亚已经显得并不光彩。他站在达尼亚的背后,摄影机所代表的他的主观视线,焦点对准的是达尼亚露在军装外面的肌肤。特别是他让小沙查去给德国人报信,引蛇出洞,流露出他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不择手段的心迹。而达尼亚在得知他利用小沙查的行为时气愤地指责他说:“你没有权利利用他!”然而,在决战的关键时刻,是丹尼洛夫勇敢地站了出来,用自己的身体引来了敌人罪恶的子弹,为瓦西里提供了决胜的情报和机遇。其实,丹尼洛夫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我们过去的视野中是容易被忽略的,这就是他最后之所以挺身而出,有意暴露自己的位置,为瓦西里赢得杀死德国少校的先机,是因为他得知了达尼亚牺牲的消息。悲愤交加的丹尼洛夫站出来与德寇决一死战,其中除了怀着捍卫国家主权的正义精神与爱国情怀之外,也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因素。这就是说达尼亚的牺牲,强化了丹尼洛夫对德国法西斯的刻骨仇恨,正是在这种刻骨仇恨的激励下,他才在战火纷飞的疆场上做出了惊人的举动,使影片的价值天平,在社会进步与历史正义之上又增加了一个人性的天平,从而使影片的整个价值系统更为完整。
如果我们沿着影片的中国译名“决战中的较量”来诠释它的意义,那么,影片中敌我之间相互较量的是什么呢?是苏联士兵与德军少校不相上下的射击技术,还是相互之间难分彼此的军事谋略?是在生死边缘的绝杀勇气,还是枪林弹雨中顽强的自我意志?剧中的主人公一位是来自乌克兰猎狼人后代的士兵,一位是来自巴伐利亚贵族的猎鹿者后裔的德国法西斯少校,他们相会于1943年的斯大林格勒城下。显然,强调阶级的对抗并不是这部21世纪由诸多西方国家共同拍摄的影片的初衷,但是,这种不同的文化身份的表达对于强化两人的冲突力度,提升矛盾对抗的尖锐性无疑具有特定的作用。
从人物的行为方式上看,德国少校军官自始至终都是独往独来的。这位像狐狸一样随时准备去扑杀猎物的德国少校军官,出入战场从来都是一个人。从他乘坐军列进入被烈火硝烟笼罩的斯大林格勒战区开始,到他潜伏在工厂废墟内像猎手等待猎物一样等待着杀机,直到他在火车站被击毙,都是一个独行客。他在进入斯大林格勒战区之后,我们只看到他的背影,他的靴子,他的枪口,而看不到他的面孔。他神秘莫测的行踪与他狙击手的身份非常符合。他的枪法之精准,战术之诡秘,谋划之周密,可以称得上是个顶级的狙击专家。在他的枪口下,斯大林格勒先后有六名苏联红军失去了生命。可是,即便如此,他最后依然倒在了来自乌克兰农民(猎狼人)后代的枪下,这是为什么呢?
就单纯的军事技术与谋略而言,瓦西里根本就不是少校的对手,这点在他与少校交手之后就已经非常明白了。他深知自己在完成的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个人的射击技术而言,少校能够在苏联狙击手跳跃断墙的瞬间精确地击中目标,高超的枪法显然也不在瓦西里之下。瓦西里最后之所以能够最终击毙少校,一方面得益于瓦西里精准的射击本领——他无愧于英勇的乌克兰猎狼人的后代——另外,更重要的是来自于孩子沙查为他提供的少校的踪迹。可见,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瓦西里单枪匹马根本不能制服少校。第二次的关键时刻,是政委丹尼洛夫为瓦西里创造了结束少校罪恶生涯的宝贵时机,他用自己的身体引出了少校罪恶的枪弹,使他在开枪之际暴露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机警的瓦西里终于得到了绕到其背后将其击毙的战机。这种结局显然与通常的好莱坞电影有所不同,它强调的是相互合作在克敌制胜中的决定性作用,而不是靠单打独斗定乾坤。有评论说这部影片具有个人主义的特质,我们不知道,这种结论的依据是从何而来呢?
综观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电影的历史,我们发现,当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之际,人们在战争胜利的欢庆中,主要用电影去表现决定战争胜负的政治智慧和军事谋略,而随着历史轨迹的延伸,人们逐步摆脱了单纯地表现成败胜负的讲述方法,开始关注战争给人们内心造成的挥之不去的创伤,而不再将硝烟烈火作为战争的徽号。人们将电影创作的视点转向更为深远、更为宽阔的历史场域,并且开始将摄影机的镜头深入到人性的世界,揭示出在战争状态中人性的多重本质。随着人们对于历史的深刻洞悉、对于战争的全面反省、对于人性的不断思考,当代战争题材的电影创作越来越迈向一个既辽阔高远又深邃绚丽的境界。特别是新世纪以来,世界战争电影的叙述焦点开始转向文化领域,作者在表现战争的正义归属的同时,文化视点的切入使我们看到了在金戈铁马中潜藏的不同文化力量的角逐:它们有时是凸显在两个相互冲突的国家之间,有时则是蛰伏在并肩作战的同一个营垒内部,进而使战争电影在社会、历史与人性的空间之外又增加了文化的意义空间。尽管各个国家在战争电影的创造方面未必同步,但是从总体上看,这样一个不断递进的电影演变的过程,表明人类对战争本质的认识正日趋深入,日渐开阔……
2015年7月12日,于厦门至北京的1834航班上
①〔美〕大卫·波德维尔、克莉丝汀·汤普森:《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彭吉象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
②〔美〕达德利·安德鲁:《电影理论概念》,郝大铮、陈梅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46页。
作 者: 贾磊磊,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研究员,博士研究生指导教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