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帆
三年前,北京人艺编剧何冀平在创作话剧《甲子园》时,根本没有预料到,这部戏最后竟能促成包括朱琳、蓝天野、郑榕、朱旭在内的人艺六位久未出山的“老戏骨”同台演出。尽管剧本是纪念人艺60年的应景之作,故事也只是简单地讲述北京市井生活里一群老人的老宅院生活,但演出现场,观众仍然把整个首都剧场坐得满满当当。90岁高龄的朱琳所扮演的“王奶奶”,只有短短5分钟戏份,上台前也只需简单抹点口红。但在排练时,每天8点,朱琳会准时出现在化妆间,通过闭路电视看自己曾经同伴的表演。她说:“我90岁了,想要给自己留个纪念。”
2015年7月7日,朱琳离世,《甲子园》成了她的谢幕之作。
朱琳出生在江苏梅州一个贫寒之家,母亲在当地教会做事。从三四岁开始,朱琳就跟随母亲去教堂做礼拜,学唱赞美诗。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后,朱琳就读的淮阴师范学校被迫停课,年仅14岁的朱琳加入了抗日宣传队演剧队,一路辗转到西南地区演出。朱琳形容那段时期为自己的“戏剧大学”:敌军天天轰炸,他们也不钻防空洞,带上书包跑到树林里看书,跟队里邀请的舞蹈家吴晓邦学习形体控制,跟指挥家何士德来练声。在抗战演剧队,演出场地通常是开阔的广场,在没有任何扩音设备的条件下要让成百上千的观众听清楚台词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久而久之,队员们发明了“用一大摞书压在肚子上”、“把筷子压在舌头上”等方法来练习,让嗓音变得洪亮。
与丈夫刁光覃也是在那个时候便相识了。同在一个演剧队,刁光覃比她大8岁,两人在一个驻地走廊支起的小屋里结了婚。解放战争开始后,在国统区的演剧队被撤离、疏散,刁光覃被派往北京,而朱琳则被导演洪深介绍到上海拍电影。当时的上海大同电影企业公司是一家私营公司,尽管有田汉、欧阳倩予、洪深等艺术家参与其中,但公司想赚钱,通常是戏稍微一排就匆匆开拍,朱琳对那时自己拍的片子很不满意,此后也一直对电影没有兴趣。
1950年,丈夫刁光覃的一封信把朱琳召唤到了北京。刚来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挤在棉花胡同中央戏剧学院的一间宿舍里,1952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后,朱琳跟着丈夫刁光覃一起调入,随之搬到了史家胡同56号的“人艺大院”。
1939年冬,16岁的朱琳在江西南昌
虽然现在门牌已变成了20号,大部分人都已搬离,但蓝天野依然对曾经的56号记忆犹新:“院子很大,从史家胡同一直通到对面的干面胡同,好几个院子,住了150多户。我住在外面新建的一个院子,朱琳一家住里头。日常排练就在不远处的灯市口,后来又转到了史家胡同里一个新建的排练厅,那会儿人艺的戏都在那里排,正式演出是在东安门的儿童剧场。”
当年在《雷雨》里跟朱琳搭档扮演周朴园的郑榕也记得清楚极了。“那会儿夏天演《雷雨》,为了凉快就把剧场的门窗都打开,台上下大雨打雷,外面也下大雨打雷,交相呼应,我们在台上都感受到,特别有意思。”
当时曹禺为人艺院长,焦菊隐为剧院总导演,剧院提倡“真实反映生活”的现实主义艺术思想,在话剧《龙须沟》大获成功之后,剧院决定排《雷雨》。朱琳在里头扮演鲁侍萍。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除去案头工作,朱琳还到了当时住在东四六条的朱启钤先生家中体验生活。朱家是世家,1949年后仍在一段时间内保留了若干过去的生活形态。朱琳每天去他家找一位年龄小的姨太太聊天,她原来是家里的丫鬟,后来被收了房,这种经历跟《雷雨》中的鲁侍萍非常相近。
朱琳在《创作札记——我所扮演的鲁侍萍》里写,为演这个角色她流了不少泪。《雷雨》一共演了300场,有观众问她:“一个戏,你演了那么多场,总说一样的台词,演同样的情节,不觉得腻烦吗?”也有青年演员疑惑:“一个戏,连续演很多场,如何保持新鲜感?”朱琳从来不会对这种所谓的“重复”感到厌倦——只要在舞台上一丝不苟,就能尝到认真甜头。比如在《雷雨》第二幕中,当鲁侍萍看到30年前的旧照片时,内心震动却又要竭力掩饰,为了不让站在身边的女儿四凤察觉自己的异常。有一回,朱琳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四凤,下意识、即兴的,但这一眼却使朱琳产生了一个内心独白:“凤儿多像我年轻的时候啊……”眼前的四凤和年轻的自己交织,巨大的痛苦和恐惧扑面而来。这一真实的感受,使得心里活动更细腻了。
人艺里每个老演员都有自己的独特气质。男演员里,蓝天野被公认比较明星范儿,而朱琳在女演员里是有贵族气质的——她1.65米的身高,身材匀称,额头饱满,鼻梁挺直,明眸皓齿,再加上本身嗓音条件的优势,具备了成为“好角儿”的全部条件。
1959年焦菊隐先生排《蔡文姬》,是人艺50年代开始探索中国话剧民族化的一个延续。话剧民族化,按照焦虑菊隐先生的话来说,是要让“话剧艺术试着学习戏曲的形式与程式”,两者融会贯通。在尝试之初,“有大批人反对,不愿意干,但是朱琳转过来了,而且找了一些戏曲大师跟着学”。郑榕始终觉得,这是朱琳身上非常突出的特质,敢于尝试新事物,“总能比别人先走一步”。
在蓝天野的印象里,郭沫若用了7天时间就把《蔡文姬》的初稿写出来了。他完成后便迫不及待地跑到人艺,为大家朗读剧本,焦菊隐听完异常兴奋,马上决定开排。朱琳扮演的蔡文姬在当中戏份很重,她的表演关系到整部戏成败。不过郭沫若早在3年前看过《虎符》后就对朱琳大加赞赏,在创作《蔡文姬》时,朱琳已经是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最考验演员功底的,是开场时蔡文姬归汉途中吟诵的诗篇《胡笳十八拍》。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朱琳几经周折找到中国古琴大师查阜西学习古曲弹奏,最后自弹自唱,演绎了气势磅礴的《胡笳十八拍》,吐字清晰而音韵绵长,因此赢得了“台词专家”的美名。戏剧评论家黄宗江曾在《胡笳十九拍思朱琳》中把朱琳称作“郭(郭沫若)派青衣”,觉得朱琳的台词“有郭老吟诵的味道,不尽天然”。但是十几年过去后,黄宗江反而听着这调越来越有味儿:“像是她故乡淮阴湖水所酿制的一种陈年女儿红”。
朱琳是人艺女演员里演艺生命最长久的。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依然能容光焕发地重新站回舞台上。从1982年起,朱琳先后在《贵妇还乡》、《洋麻将》、《推销员之死》三部不同流派的世界名剧中塑造了三个性情迥异的外国老妇形象。
朱琳在《推销员之死》中的剧照,左为英若诚
上世纪80年代,北京人艺排演《推销员之死》,特意请来剧作者阿瑟·米勒来京担任指导。阿瑟·米勒是公认的美国当代现实主义大师之一,他来华排演前,甚至还担心这部戏在中国不能被观众所理解,因为中国没有推销员这一行业。朱琳饰演的琳达是一位表面柔弱内心却豁达的女性,在试装前,米勒看到琳达就说:“啊,威利(丈夫)娶了一个漂亮的演员!”随即对朱琳耳语:“你不要把自己化得那么漂亮,因为你演得很好,太漂亮就不是这个人了。”朱琳立即去改装。米勒又补充告诉她说:“第二幕你可以漂亮,因为是你们全家欢乐的顶点,氢气球飘起来了,家庭充满阳光,这时你就要漂亮一点。”米勒对人物的深刻理解帮助朱琳更快地进入了角色,以至于后来朱琳觉得米勒是最能带给她启发的导演。
《推销员之死》去了香港、新加坡等地巡回演出,成为当年香港艺术节里最受欢迎的戏剧。新加坡“剧场之父”郭宝昆在香港寿臣剧场看完人艺这版《推销员之死》后大受感动。郭宝昆当时在后台遇到了特意留下来看演出的美国剧团演员沃恩·麦克布赖德(Vaughn McBride),他问:“朱琳演的母亲真动人,你是不是觉得她塑造的人物很中国化?”对方回答说:“她根本就是一个美国母亲,从她身上我看见了我妈妈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