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静
“康德和黑格尔的信徒互相打了一架。”这件充满荷尔蒙的事件在法国波尔多地区圣日内中学(Lycee Saint-Genes)发生时,正处在明星“粉丝”掐架新闻不绝于耳的2015年夏天,有人评论,能将对偶像的热爱付诸身体暴力的,一定属于铁杆“粉丝”。确实,这场由一句脏话引发的“哲学”群架,参与者都是十几岁的中学生,他们刚刚结束高中会考的第一科即哲学考试,在考场外,一位事后证实是康德信徒的考生喊了一句“黑格尔,你丫闭嘴”,立刻引起了黑格尔拥趸的不满,两伙人陷入混战。
据之后介入的当地警察透露,肢体冲突的根本原因是当年黑格尔在他的《精神现象学》中对康德理论的批判,特别是,黑格尔多次提到康德和他的《纯粹理性批判》并进行了毫不留情的严诛厉伐。
这一幕,再现了诸多被诟病“过于文艺”的法国电影中的景象。法国人自己也争议不休,叫好者称其“正是为真理而战的脚注”,不屑者则认为,“世风日下先贤脸面无存,再次证实中学哲学教育正在走回头路”。
法国的中学教育体系,包含四年初中和三年高中,其中哲学课始于高中第三年。高中二年级一入学,学生们需要在或文或理或社会经济中三选一,但不论选择了哪一个,三年级的哲学课都是必修课,唯一不同的是课时,分别是每周8个小时、3个小时和4个小时。即便是学生在初中毕业后没有像大部分人那样进入“普通高中”,而是选择了“技术高中”,到了三年级同样有每周2个小时的哲学必修课。因此,哲学会考被称为“女王级测试”,长达4个小时,诸如“我们是否有义务追求真理?”“语言背叛了思想?”“我们应否为了快乐而不顾一切?”这些题目都曾在微博等平台引起过热烈讨论。
中学哲学教育的目的何在?据马克·谢林汉姆(Mark Sherringham)在《教育观察期刊》上的撰文,其目的就是培养“独立思考”的公民,并期待他们在看待问题上保有批判精神。在诸多探究中学哲学课目的论述中,“被启蒙的公民”一词被一再提及。该词组的原文为“citoyen éclairé”,也有人把它翻译为“思维清晰的公民”,而它的原义是“被照亮的”。该词组与哲学的渊源,可追溯至18世纪法兰西那场著名的启蒙运动:1738年,伏尔泰著名的《牛顿的哲学原理》问世,封面是一张寓意颇深的版画,画中的伏尔泰正奋笔疾书,头顶有一束光照射下来,伏尔泰因此被“照亮”,而光束正是来自牛顿本人和缪斯手中所持的镜子的反射,这正与启蒙运动的原文“lumières”所指的“光”一脉相承。
而中学哲学教育,承袭自18世纪旧政权时期的教会学校传统,并一路往下历经“七月革命”和法国大革命的推崇而沿袭至今。其中,拿破仑时代在1808年设立哲学考试。七月王朝时期,不到40岁的维克多·库赞(Victor Cousin)由于一人身兼诸如法国国立高等师范学校校长、法兰西学院院长等要职,而被世人称为“哲学之皇”,他不遗余力地在大学推行哲学史,又极力倡导中学哲学课的改革,通过另一样法国特性显著的文体“dissertation”(即由立论、反论、综述三部分组成的论文形式,也是哲学会考时的标准文体),完成了中学哲学教育的现代改革。
纵观整个欧美教育体系,法国中学的哲学课,单从其“必修”和直截了当使用“哲学”这个大词的角度,显然独树一帜。同样诞生过诸多闪闪发光的哲学家的德国,往往会第一个被拿来比较。德国和瑞士以及瑞典一样,哲学在中学是选修课;而在意大利,哲学体现在由历史老师讲述的“思想史”一课中;西班牙中学生上的则是“哲学史”,除了葡萄牙的哲学课程有其相似处以外,其他欧洲国家的中学哲学教育或者是蜻蜓点水般地讲述哲学体系发展,或者就是带上了十分显著的宗教印记。
在中学时期就完成将“文化人格的第一要义和哲学辩证思考的基础”植入脑中的使命——法国人在哲学教育上的抱负看上去富于野心。法国历史学家安德烈·西耶格里埃德(André Siegfried)自己就毫不客气地称:“无论人类文明去往何处,法国都为它引入明确感、智识上的轻巧、好奇心,以及……一种微妙而必要的智慧形式。”对于法国人,蒙田曾说他们“严肃地做轻浮的事,轻浮地做严肃的事”,而上述那场由康德和黑格尔引发的混战似乎是在印证后半句,前提是,我们如果承认思考是一件“严肃的事”。
如果说这是一种智识上的优越感,那么一个与此相关的技术问题就是,法国比其他国家更需要哲学老师,每年毕业的大约65万考生显然不是一个小数目,相应地,大学的哲学系就面临着培养诸多哲学老师的重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也是种负担。
2011年6月16日,法国巴黎Lycee Camile See中学的毕业班学生在参加高中会考的第一科——哲学考试
索邦大学哲学系主任罗西(Jean-Baptiste Rauzy)教授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谈及,他个人的哲学启蒙便是来自他高三时的哲学老师:“我还记得我当时完成了一个题为‘存在和虚无的作业,我的老师把它展示给了她所有的学生,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中学哲学课究竟能给学生带去何种影响?罗西教授回答,当然只能代表他自己,与众多其他最后完全没有从事哲学相关职业的人相比,只是沧海一粟。
但是,柏格森(Henri Bergson)以及更近期的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等人都曾在中学任教,萨特和波伏娃更是同时获得中学教师资格。反过来讲,如果没有中学哲学课,则不得不承认,这一类智识上的一脉相承感会少得多。中学生必修哲学课的目的,按谢林汉姆的观点,原本也不是为了他们今后能从事相关职业,甚至不是为了学习哲学,而是“通过哲学学会如何思考”。而后者,似乎很难用数据来证实。即便牛津大学政治研究员苏迪尔·哈扎吉萨(Sudhir Hazareesingh)在其新书《法国人如何思考》中判断法国思想正在萧条中,他也不得不承认:“法国式进步的思考方式是极具生产力的,它有助于启动强有力而迷人的思想体系。”这种生产力的另一个表现就是想象力,而1968年的“五月风暴”,则是让“想象力当权”(l'imagination au pouvoir)。想象力当权的方式是在人文社科领域内的一次全面扫荡。哈扎吉萨继续列举道:无论是在文学、历史学还是哲学本身,还是后进生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乃至人类学中,单是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这不到30年时间内,法国就给世人带去了各类新的东西。但是,早在17世纪,笛卡儿短短一句“我思故我在”,就为这些所有新的思想,得出一个“思考”的前提。
在中学群架事件引发讨论之前,哲学的平民化现象其实也一直是法国知识界和严肃媒体多年来关注的话题。
1992年,以尼采研究著称的哲学家马克·索泰(Marc Sautet)在巴士底广场专门开设了“灯塔咖啡馆”(Café des phares),成为巴黎第一家哲学咖啡馆。“宽容、开放、多样化。”灯塔咖啡馆开宗明义,摆出了三个主旨。不同于同样在咖啡馆举行的小型文化集会产生的散漫讨论,哲学咖啡馆组织更加严密,讨论的主题、时间以及主持者都是事先经过讨论后确定的,尽管每个人都可以随到随走,但这种“在友好环境下相对严肃的哲学讨论”,一下引起了媒体的关注。由于同在巴黎,索泰的哲学咖啡馆理念不可避免地被拿去和19世纪法国上流社会著名的文学沙龙做比较,作为社交场合,两者在“为思想争辩提供场所”一点上,是异曲同工的。区别在于,相对而言,咖啡馆显然更平民化。
法国许多媒体都对索泰的这种哲学咖啡馆形式进行了报道,不出意料,法国人对此很感兴趣,文化人、记者和普通人都充满了好奇心,连彼时年近七十的莫兰(Edgar Morin)也一度出现。很快,巴黎涌现出了效仿者,这股对哲学的迷恋,不久后也由巴黎为中心辐射开来,出现在欧洲和世界其他国家,据不完全统计,哲学咖啡馆目前在全球有100余家。
有趣的是,仅仅20多年后,哲学咖啡馆的口语“café-philo”已经不再单单表示咖啡馆本身,更多的指代“非正式的哲学探讨”,而地点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了。事实上,无论象牙塔般的高等学府,还是看上去不那么适合的乡村田间,甚至于医院、监狱,都有组织良好的“café-philo”存在。
2011年法国《人文科学》(Sciences Humaines)在其20周年特刊上发表《自由的哲学》,试图分析公众对哲学的迷恋和逐渐开放的哲学之间的关系。显然,“长久以来,法国哲学专注于把视线停留在光辉的过去”,而这个传统已经遭受到挑战。哲学不再是“陈旧、脱离俗世和精英”,而是向对此感兴趣的公众开放,显然,这个公众数目委实不在少数。
另一个也常被用来对比的,则是萨特、波伏娃等一干哲学家的咖啡馆,别忘了后者已然是美好时代的一个缩影。小说中,苏菲就是在那儿遇到了萨特和波伏娃二人,并从他们口中学到了存在主义。尽管萨特时期的咖啡馆里发生过更多更广泛的文学精神领域内的探讨,以“双叟”和“花神”为代表的法国咖啡馆,像法国思想的精神殿堂,吸引偶像崇拜者和思想追随者的膜拜,真正的哲学咖啡馆的推崇者,依旧会认为这些地方过于喧闹,不适合操作“café-philo”。
索泰是哲学普及和公众化的实践者,他在1996年出版了《初学者读尼采》(Nietzsche pour débutants),在此之前有《苏格拉底的咖啡馆》(Un café pour Socrate),两本书都曾受到热烈追捧。同样畅销的哲学类著作,还有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André Comte Sponville)的《小爱大德》和罗热-保尔·德鲁瓦(Roger-Pol Droit)的《日常哲学的101种经验》等。如同哲学科目会考中出现的与“真理与幸福,死亡和自我意识”等宏大选题一样,哲学流行也基本把握了传统哲学中与人有关的课题。“正是在关注自身的同时,人们才更多思考。”
《寒流》杂志创始人雅克·迪亚芒(Jacques Diament)称哲学咖啡馆是“哲学社会化的新形式”。而罗西教授则对本刊表示:“中学哲学课堂,除了在自由政权下的必不可少外,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因素,特别是科技发展的当下,是信息获取的自由度。”简言之,学会独立思考的必要性并没有改变,但是哲学教育的背景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前者是需要建立在一定认知基础上的,全球化的知识共享为它提供了温润的土壤,而这种变革,使得“思想在深度革新了的哲学风景中自由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