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初中生的意外死亡

2015-07-18 10:07付晓英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29期
关键词:王红儿子学校

付晓英

意外死亡

见到冯永兰的时候正是下午两三点钟,天气又热又晒,她抱着儿子郑伟的遗像坐在离重庆四十二中不远处的马路边,这里是学生们放学的必经之路,也是郑伟被十几个学生追打围殴的地方。冯永兰坐在中间,身边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劝着她,她不言语也不流泪,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此时距离儿子被打死已经过去整整10天,公安局通报说抓住了四个肇事者,还在继续追查其他一些参与打架的人。但冯永兰不甘心,除了打人的那十几个孩子,她认为学校以及儿子的班主任王红也应该承担责任,“如果王红当初不打来电话,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冯永兰接到王红电话那天是6月27日,大约中午11点多,她最初还有点意外,好奇老师会因为什么事情在周六的时候找她,之后便很快了解了老师的意图。王红在电话里告诉冯永兰,自己班里的学生谭涛一夜没有回家,家长联系不到他,只好找到自己,让她帮忙联系儿子的好朋友郑伟,请郑伟带他们去把谭涛找回来。郑伟知道谭涛常去学校附近的一家黑网吧,他没有推脱,表示愿意帮忙,但冯永兰一开始却不愿意让儿子掺和进去,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都是做父母的,孩子没回家,心里肯定着急,也不容易”,加上王红一再保证不会有事,就点头答应了。那时候她正在家里做凉虾,准备下午出摊卖小吃,一时抽不开身,于是拜托来家里串门的亲戚把儿子送到公交车站跟老师汇合。下午16点多钟,郑伟回到家,只说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但分量不够,还是有点饿,冯永兰又给他煮了一碗酸辣粉,之后继续准备小吃原料,郑伟吃完了也过去一起帮忙,傍晚正是小吃摊红火的时候,他们要抓紧时间出门做生意。

接下来的周末,郑伟对去黑网吧找谭涛的经过只字未提,冯永兰也没有多问,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直到6月29日,周一晚上19点多,郑伟放学回家,走到冯永兰的小吃摊前哭着告诉她,自己被十几个人打了,是谭涛找的人,听完之后,冯永兰脑子“嗡”的一声,立刻意识到是因为周六的事情,看着儿子嘴唇发青、站都站不稳,她顾不上别的,扔下小吃摊,跟在场的侄女冯静冲到路边打车送儿子去医院。

郑伟在车上一直说自己浑身疼得难受,冯永兰有点慌,没来得及问细节,就赶紧打电话通知王红,让王红联系谭涛的家长。到了医院,腿脚发软的郑伟被搀下车,直接送进了急救室。王红和谭涛的父母也很快赶到,一起等在急救室外面,谭涛的父亲带着歉意对冯永兰表态会承担全部责任,说问题全都在于自己的儿子,郑伟没有任何过错,还说谭涛那天回家似乎就已经对郑伟有了怨恨,只是他没在意,以为小孩子之间的情绪很快就会消散,压根没想到儿子会找人围殴郑伟泄愤。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郑伟会因此而不治身亡。抢救没多久,医生就从急救室出来,告诉他们人已经死了,冯永兰当场就崩溃了,号啕大哭求医生继续抢救,现场乱作一团,可是一切都结束了。

好朋友

郑伟和谭涛的友情可以追溯到小学。他们都在曾家岩小学念书,从一开始就是同班同学,两个人的成绩不相上下,因为顺路,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一起坐车回家,之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好朋友,经常在一起玩耍。冯永兰知道谭涛的存在,只是从来没见过他,但儿子每次跟谭涛出去玩,回家都很及时,冯永兰也就放心了。那时候,谭某还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留给同学的印象并不坏。小学同学陈楠回忆说:“他那时候还是很天真的,只是家里好像很有钱,所以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完全不在乎,学校附近的小吃摊上经常能看到他请一堆人吃东西,大家都围在他身边。”

郑伟的离世让他的父母悲痛欲绝

有钱,这个印象一直沿袭到初中,甚至愈发鲜明地成为谭涛身上的标签。小学毕业后,他和郑伟一起被保送进四十二中,又分到了同一个班,友情也得以继续下去。读初一时,两人跟之前相比倒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到了初二,变化逐渐发生。谭涛开始在班里炫耀“家里有的是钱”,还公开宣称自己每天有100块的零花钱,他出手更加阔绰,身边甚至聚拢着一批高中生前呼后拥,穿着打扮也越来越时髦,还结交了不少“社会分子”和高年级学生。与此同时,有关他在校外混社会、打群架等消息开始隔三差五传到学校。

谭涛对学习也失去了兴趣,成绩越来越差,后来干脆被老师安排去坐班里的“特殊位置”——教室最后的角落,那是专门为调皮捣蛋的差生设置的座位,只要不影响别人上课和学习,做什么都无所谓,老师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理会。于是,谭涛逐渐成为整个初二年级的反面典型,不仅被自己班里的同学和老师疏远讨厌,甚至连隔壁班级的老师都专门在班会上告诫大家“不要跟谭涛走得太近”。

郑伟则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他依旧踏实听话,成绩也一直保持在班级的中上游,受到老师的喜欢,但他逐渐感受到昔日伙伴的巨大变化,还跟妈妈和妹妹抱怨过“谭涛现在越来越坏,不想跟他一起玩了”。可是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虽然关系开始疏远,但他们依然是好朋友,共同参加了篮球社,经常一起在操场打球,放学后偶尔还会一起回家。

矛盾似乎就始于郑伟“告密”,把老师和家长带去黑网吧。谭涛对于郑伟的“背叛”和“出卖”异常生气,尤其是周一上学以后,王红又一次在班里批评了他,再度加重了谭涛内心的愤怒。同班同学张丽丽回忆说,那天下课之后,谭涛就质问郑伟为什么要告状,还在班里扬言要揍郑伟一顿。对此,班里的同学们基本上一笑置之,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虽然经常有谭涛在校外打架的消息传到班里,但他毕竟没有真正在班里跟同学打架,而且即使真的要打架,谭涛看起来也占不到什么优势。“他比郑伟矮了一头,身材瘦小,能打得过谁啊。”张丽丽对谭涛同样不屑一顾。

郑伟当时是如何跟谭涛解释的,这一点不得而知,但他显然也没有把这种来自朋友的威胁看得太严重。可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当天下午18点半左右,学校放学了,郑伟和班里另外一个同学走出校门,很快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十几个外校学生围着他,一边质问他为什么告状,一边对他拳打脚踢,周围的居民看见十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孩子殴打,手上还拿着铁棍,就吼了几句,但并没有人上前阻止。“以前这里也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学生打群架,动刀子、动铁棍的都有,大家也怕伤着自己,所以不太敢过去。”说起来那天的事情,在路边开商店的目击者李老板连连摇头。

居民的大声喝止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殴打还在继续,站在后面的谭涛突然喊了一句“打死他,老子有钱赔”,于是他们打得更加激烈,还试图把郑伟拖进学校附近的小巷子里,以避开周围人的视线,郑伟挣脱开,很快又被抓回来,他从学校门口一路被追打到六七百米之外的电影院附近,终于有过路的好心人把他们拉开,扶起跌倒在地的郑伟,护送他到了公交车站,看着他上车之后才离开,而紧追不舍跟到车站对面的那群孩子看到郑伟坐车离开,这才罢休。

四十二中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15岁的男孩会在学校附近被殴打致死,事情发生之后,周围居民除了议论事件本身,感慨最多的就是四十二中。

这所创办于1955年的学校位于渝中区人和街,毗邻人民大礼堂和三峡博物馆,不远处就是重庆市政府,区位很好。但周边的小环境并不单纯,距离学校不到50米的地方分布着两家台球厅和一间游戏机房,不少学生在里面玩得兴高采烈,旁边的黄色居民楼里还隐藏着黑网吧,社区的居民以前倒是举报过,可是黑网吧被取缔了不到一个月又重新开张,反反复复几次,大家被消磨了意志,终于放任不管了。

与重庆市其他普通学校相比,四十二中以体育和艺术教育为特色,尤其在体育方面有着深厚的历史传统,学校篮球队久负盛名,几乎包揽了重庆市历年来所有篮球比赛的第一名,近些年,田径等其他项目的优势也逐渐凸显,体育特长生也在学校生源中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从这个意义上看,四十二中更像是一所体育学校,近年还被评为重庆市重点中学。每年高考,艺术生和体育生占去了一半以上的比重。体育特长生为学校赢得了相当大的荣誉,因此备受重视,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是学校的主流,同时也是不稳定因素。冯静的初中同学陈斌曾经在很长时间内遭受高中生欺凌,他被勒索过太多次,终于选择反抗,于是被拖进学校旁边的巷子里暴揍,他拿出削铅笔的小刀胡乱挥舞防身,划伤了其中一人,之后又自己报警,可是警察最终没有给出明确的处置结果,事情不了了之,倒是学校决定将他和那名被划伤的高中生开除,之后他干脆辍学,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充满愤怒与失望。

这些事件在当时给了冯静很大的触动。她在四十二中读完初中,坚决放弃了保送本校高中部的机会,拼了命也要考去别的学校,最终如愿以偿。之后表弟郑伟和表妹郑红要从小学升初中,她极力反对他们去四十二中,可是并没有说服成功。

对他们来说,四十二中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郑伟当时差了几分没有考上更好的求精中学,想去那里上学必须交纳几万元的择校费,但他可以直接被保送到四十二中,不需要任何费用,还会被分到不错的班级,冯永兰无法负担高额的择校费用,懂事的郑伟也不忍心看母亲为难,坚决要去四十二中,母子之间只好彼此互相安慰鼓励,“再差的学校也有好学生”。于是兄妹俩一起升入四十二中。

家庭

冯永兰也曾在能力范围之内为儿子做最好的安排。20多年前,她和丈夫离开四川邻水老家到重庆打工,一直在底层挣扎,生活上没有太多起色。儿女出生后,夫妻俩的压力更大了,但在养育孩子方面却从来没有松懈过,尤其是儿子郑伟,他从小就很懂事,小小年纪就帮着父母做家务、照顾妹妹,冯永兰对他格外偏爱,也寄予厚望。到了入学年龄,郑伟先是被送去另外一所小学,读完一年级之后,冯永兰感觉学校的教学质量不高,于是花了笔钱张罗着给儿子转学到了曾家岩小学,怕他跟不上学校的进度,又让他重新念了一年级。

那几年,冯永兰和丈夫在上清寺附近租了一间店面卖香烟饮料等杂货,每天早晨还会摆摊卖早餐,生意做得挺红火,可是太忙了,夫妻俩全天候守在店里,没有时间照顾孩子。郑伟当时正在读小学三四年级,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同班同学经常来找他,还带他去黑网吧打游戏。冯永兰本来就为没有时间照顾孩子而焦虑,又担心儿子被同学带坏,干脆横下心来,把生意红火的店面转租给别人,搬家到别的地方,让儿子在地理环境上彻底远离那个“坏同学”。她把教育孩子看得比挣钱更重要,于是开始做小吃生意,她摆摊卖冒菜、酸辣粉,丈夫在旁边摆摊卖凉粉、凉糕等,不需要再从早到晚盯着店面,有了更多闲暇时间照顾家庭。几年下来,虽然没有挣到太多钱,但除去一家人的开支,还能略有结余。为了强身健体、开发兴趣,她还给儿子和女儿都报了足球培训班,女儿郑红怕苦怕累,半途而废,儿子郑伟倒是坚持了下来,风雨无阻地去训练,更是让冯永兰赞不绝口,又大大增加了对儿子的信心。

出事那天,冯静在冯永兰的小吃摊前帮忙,还开玩笑让姑妈多挣钱多攒钱,将来给儿子买房娶媳妇,几个小时之后厄运就降临到一家人头上。儿子死亡之后,王红在第二天凌晨给她发了条短信,表示沉痛和道歉,提出要帮他们讨回公道,让谭家付出代价。冯永兰没有回复短信,她好几天时间缓不过神来,整个人呆呆的,像做梦一样。过了两天,她开始联系王红和谭涛的家长,可是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她和丈夫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把责任归到学校头上,纠集了一帮亲戚去学校闹事,讨要说法和赔偿。因为扰乱了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他们被警察抓到派出所,丈夫郑常超的脚还被打伤,包了厚厚一层纱布,只好找了跟棍子拄着走路。学校在他们闹事之后加强了警戒,派驻了两三名保安守住校门,他们再也无法靠近。这期间,冯永兰和学校领导谈判了好几次,每次都因为赔偿金额达不成一致而毫无进展。

冯永兰一筹莫展,她不知道如何为儿子讨回公道,只能抱着他的遗照在学校附近逡巡,吸引路人的关注,寻求更多目击证人。也确实有不少路人过来给她支招,有的让她去北京上访,有的让她降低赔偿要求,还有的让她找关系走后门,他们对冯永兰的遭遇充满同情,表现得一个比一个亢奋,但所有的建议对于解决眼前的状况没有任何实际帮助。郑伟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律师也不肯接手。

采访的最后一天,冯永兰和丈夫又去了趟殡仪馆,他们看了看儿子的遗体,青紫色的胸膛裸露在外,让冯永兰的情绪再度崩溃。出事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怕触景生情,暂时借住在亲戚家里。我跟着冯静去了趟冯永兰一家人租住的地方,那是个一室一厅,每月租金1000多元,房间杂乱拥挤,看上去更像个仓库,小吃车、冰箱、纸盒子、小吃原材料等堆满了狭小的空间,除了房东当初配备的两台空调和三台冰箱,家里几乎没有其他电器。客厅靠墙处并排放着两张高低床,上铺堆满了杂物,下铺是郑伟和妹妹郑红睡觉的地方。

郑伟的床上铺着凉席,书和乒乓球盒整齐地放在床尾,是整个家里最干净整洁的地方。他的书包和校服堆在角落里,冯静拿过来,给我看了看被撕裂开的一道长口子,沉默了一会儿,又指着站在旁边的郑红说:“她哥哥虽然只比她大一岁,可是又懂事又能干,平时做饭、洗衣服一样不落,她在家什么活儿也不干,我现在从头开始教她做饭洗衣服,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爸妈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她也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

(为保护未成年人隐私,除冯永兰夫妇以及王红之外,本文提到的其他人物均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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