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危机，在美国爆发

孙卫赤(美国)杨璐+++吴丽玮+胡雨薇

今年3月28日、30日，翟芸瑶和男朋友、其他女伴一起殴打了麦嘉怡和刘怡然，对后者包括剪头发、脱衣服等一系列的折磨长达5个小时。美国检方指控翟芸瑶犯有绑架、软禁、殴打、折磨等罪名，其中折磨一项罪名的最高刑罚是终身监禁。

法庭初步聆讯时，法官托马斯（Thoms C.Falls）对媒体表示，这个罕见而恶劣的案子让他想到了英国小说《蝇王》——这个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讲的是一群流落到珊瑚岛的儿童如何泯灭童真，内心的阴暗面使他们走向野蛮、暴力和互相残杀的故事。

这一次，珊瑚岛变成了美国私立高中，主角成了被父母空投到异国他乡的少女。他们被叫作“Parachute kids”（意为降落伞孩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台湾、香港家庭把孩子送到美国读书，有的是投奔当地的亲戚，有的独自住在父母购买的美国房产里。现在，富裕起来的中国大陆人，希望子女避开国内竞争激烈的高考，还能进入一所好大学，拥有一个美好前途，也走了同样的路。可人生并不仅仅是一本毕业证书，状况频出的青春期，父母却远隔重洋，孤独、陌生和压力让深埋于体内的恶意和暴力萌发，诱惑与失去管教让薄弱的自控力彻底失效。

在进入到成人世界的前一站，失去引导的小留学生，就像降落伞一样被抛了出来，随风飘，撞得头破血流。翟芸瑶的案子，是其中一个极端的例子，横跨两个严峻又容易被忽视的社会问题——降落伞儿童（Parachute kids，指小留学生）和校园霸凌，可能再过很多年，都还会被人提及。

也许被判终身监禁

春假是美国学生的狂欢节。在好莱坞电影《春假》（Spring Breakers）里，四个女孩为了凑够春假旅费而抢劫，又在度假时掺和黑社会的恩怨。电影拍得充满大麻味，迷幻、性、电音交缠在一起，像一场醒不来的青春梦。但那是对美国流行元素的夸张，现实中的春假，从中国移民到洛杉矶的Joanna告诉本刊记者，未成年的孩子会被父母带着度假，大学生们结伴出游，也就是享受阳光海滩、音乐和派队为止了。案发的时候，她就正带着儿子在华盛顿，受害人一报案，这件事就第一时间被传开了。

翟芸瑶的春假过得无所事事，她离开父母，只身来美国留学三四年了。春假期间没有回国，也没有度假，而是跟同样只身来美国留学的男朋友张鑫磊和其他女同学待在一起。暴力，在这个假期发生了。

3月28日，翟芸瑶和张鑫磊、Serina、Hayzo把正在罗兰岗公园参加活动的麦嘉怡带到天仁茗茶楼上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根据麦嘉怡在法庭上的证词，翟芸瑶先是扇了麦嘉怡几个耳光，然后让Serina打麦嘉怡的下巴。Serina一边打，一边告诉麦嘉怡，她前一天阻止翟芸瑶打人，是对翟的不敬，这一次是来教训她的。过了一会儿，一个叫Skye的女孩也赶了过来，几个人再次上楼，在楼梯转弯处继续殴打麦嘉怡一个多小时。Serina用烟头烫了麦嘉怡的胳膊，Skye打了几十个耳光。麦嘉怡的脸被打肿了，她怕寄养家庭的监护人看到之后报警，特地戴上了口罩。后来在好朋友的建议下，才把跟翟芸瑶的微信截屏交给了警方。

暴力在无所事事的春假持续发酵。3月30日，翟芸瑶和张鑫磊，还有杨玉菡等11个女孩一起殴打了来自天津的刘怡然。根据刘怡然在法庭上的证词，先是她的小学同学把她约到罗兰岗一家冷饮店。过了不久，翟芸瑶和张鑫磊也到了冷饮店，翟又打电话叫来了杨玉菡。

刘怡然并非没有防备，她小学同学从前就打过她，所以，她带了一个朋友前往，但还没进冷饮店，朋友就被支开了。女孩们抢走了车钥匙，又摔坏她的手机。在刘怡然孤立无援没法逃脱之后，折磨开始了。她们让刘怡然跪下，用手把烟头捻灭、抹掉地上的冰淇淋。

校园霸凌的受害者不仅是男孩，弱女孩也是被霸凌、孤立的对象

折磨了20多分钟，又把刘怡然带上了车，转移到罗兰岗公园。那里已经等着的十几个女孩，开始围殴刘怡然。刘怡然在法庭上说，几个女孩轮流扇巴掌，往她身上泼冷水。站在一旁的翟芸瑶骂她是“婊子”，还告诉其他人，不要打得太狠，这样能多折磨她一会儿。

打人地方距离篮球场很近，人来人往，为了避免被发现，打了一段时间之后，女孩们又把刘怡然转移到僻静的地方，折磨更肆无忌惮、花样百出。Victoria和Olivia抓住刘怡然的双臂，有人扒光了她的衣服，扔进了垃圾箱、埋在沙土里，有人用高跟鞋猛踢她的头，有人用烟头烫她的乳头、屁股，还有人用打火机烧她的头发，因为刘怡然身上被泼了冷水才没有被点燃。最后张鑫磊取来剪刀，剪掉她的头发，逼她吃下去。施暴的整个过程，都有人在一旁给她拍照。没人对刘怡然有任何怜悯和愧疚，反倒觉得有趣，有人说：“最好把你打出洛杉矶。”然后又说：“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否则我们打谁取乐？”

酷刑从晚上19点多一直持续到零点多，刘怡然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脸上淤肿。直到开庭，身体上的伤痛虽然恢复了，但可怕的经历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参加旁听的《侨报》记者高睿告诉本刊记者，刘怡然在法庭上表现得十分怯懦和脆弱，说话非常小声，有时候坐在旁听席上都无法听清楚她究竟说了些什么，神态有些像受了惊的样子。在法庭上讲述经过，已经让刘怡然倾力承受了，她的好朋友告诉本刊记者，她们经常在网上聊天，可是刘怡然不让问这件案子。刘怡然也通过Facebook回复本刊记者，这件事情对她和她家人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现在完全不能去回忆当时的情景。

案件的恶劣程度在美国社会引起很大的反响，Joanna告诉本刊记者，真实的美国校园并不像电影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混乱和充满暴力，她的儿子上二年级，因为女生抢了他的东西而吼了那个女生，结果她和丈夫受到了校长的警告。另一个朋友的儿子在一所昂贵的私立学校，夏令营的时候跟女孩发生了口角，老师立刻打电话让朋友把孩子接走。“在美国人看来，连说重话都有这么些惩罚，别说是打人了，更是不可饶恕的。”Joanna为了让我们理解美国人对这个案子的态度，解释说。

洛县地检署莫拉莱斯（Shiara D. Morales）提供的起诉书十分严厉，分别指控翟芸瑶和张鑫磊犯有绑架、折磨、殴打麦嘉怡和刘怡然，其中仅折磨一项，最高刑罚是终身监禁，其他每项指控的量刑范围在2到8年。检方将这两人的保释金设为每人300万美元。

翟芸瑶的辩护律师邓洪对本刊记者解释，检方起诉的依据是认为张、翟触犯了加州刑法206条第12022.7款，即连续性实施暴力行为并造成对别人的伤害。如果根据这一刑法条款判罚成立，最高会判终身监禁。另外被指控的绑架罪，可判8到15年，还被指控了两项致命武器攻击罪，被判3到5年。

6月18日庭审之后，案子有两个方向，一是认罪协商，二是陪审团判定。“如果根据案件的事实，连续殴打麦嘉怡和刘怡然，并且对刘怡然施暴行为持续了5个小时，12位陪审团成员也会认定这触犯了加州刑罚206条。”邓洪告诉记者，加州的法律跟其他州不一样，折磨罪就是终身监禁，这是根据选民意愿投票通过、加州州长签署生效的，无人可以改变。

危机中的少女

刘怡然身体上的伤痛痊愈了，能跑能跳，所以直到上法庭，翟芸瑶根据在国内的常识判断都没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祸。高睿告诉本刊记者，翟芸瑶在法庭上的表情特别丰富，时不时打断其他人讲话，甚至多次以威逼口吻警告刘怡然不要乱讲话，法官只好呵斥她：翟小姐，我警告你，不可以在法庭上做任何表情动作，不准向翻译表达你的个人态度，这是法庭的规矩！“翟芸瑶让法官快点判，她还等着马上要过生日呢。”高睿说。

中国留学生成为美国私立高中留学生主力，且占比不断增加

到了第二次听证会，翟芸瑶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将遭遇什么。高睿告诉本刊记者，当从律师口中知道她被控的折磨罪可能面临终身监禁时，她才突然间傻了眼。看见母亲走进法庭，就哭了起来，不停地喊妈妈，但是她母亲并没有回应她，也始终拒绝媒体的采访。

麦嘉怡和刘怡然到底跟翟芸瑶结了什么仇什么怨，一条一条缕清楚，都是些无聊的烂账。邓洪告诉本刊记者，麦嘉怡从前并不认识翟芸瑶，3月26日，她看见翟芸瑶在校外打了她朋友一耳光，就上前阻止。翟芸瑶让她走开，否则就连她一块打。果然，第二天就言出必行。跟刘怡然的矛盾则是好多冲突造成的。刘怡然曾经在Facebook上骂过上海人，翟芸瑶和几个玩伴都是上海人，这就算是骂成了仇。翟芸瑶的朋友在网上晒了一张和某个男生的合影，刘怡然说，那个男生是她不要的，彻底羞辱了对方。“翟芸瑶的性格有点爱出头，这些打人的女生不是因为翟芸瑶一个原因来的，很混乱，但都是些鸡毛蒜皮、争风吃醋的事情。”邓洪说。

翟芸瑶的出事让家长大吃一惊，邓洪告诉记者，在父母眼里，女儿是个性独立的，到美国生活应该没有问题，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翟芸瑶在14岁的时候离开父母来到美国，她一开始住在朋友家里熟悉环境，后来又去了寄养家庭。在美国求学并不顺利，她的英语始终不好，只能离开最开始选定的学校，在这之后又换了几所学校，其中就包括这所私立的牛津高中，案发时，她已经离开了这所学校。翟芸瑶跟寄养家庭的关系也不好，她逐渐开始夜不归宿并且不通知寄养家庭的监护人。监护人曾经向翟芸瑶的父母报告过她的这个情况，但是，在父母看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更倾向相信自己的女儿。

翟芸瑶的初中同学李慧（化名）告诉本刊记者，没发现翟芸瑶在初中时谈恋爱。那么15岁时在美国的恋爱经历就是她的初恋。她并没有很好地处理这段感情，邓洪告诉本刊记者，她失恋时曾经割腕自杀。翟芸瑶当时的情绪相当不稳定，可是父母并不知情，所以当她提出来要回国时，父母没有同意。

先抛去翟芸瑶的个性不说，她在美国的这4年时间，正是人生中一个危机重重的阶段。从生理上讲，青春期的青少年因为腺体的发育，内分泌十分旺盛，大脑时常处于兴奋的状态，导致他们情绪兴奋性高，容易冲动，但是，因为大脑皮质尚未成熟，欠缺自我控制力。正如德国心理学家图姆利尔（O.Tumlirz）所说，青春期青年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拉过去，一下子落入暴力性的不安之中，这种不安以青年的反抗、横蛮、见异思迁、冷淡等形式表现出来。所以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时常会出现攻击性的行为。学者皮艺军告诉记者：青春期的危机是一个基本规律，它是能够自然治愈的，这是一个成长的过程。

翟芸瑶没有安然度过这个特殊的时期，父母不让她回国，她只能独自面对异乡的挫折，按照自己的理解变得坚强起来，方式就是变得粗鲁、有攻击性。李慧告诉本刊记者，她跟翟芸瑶不同班，但是初中时翟给她的印象就是高冷的女王范儿，会翻白眼看其他的同学，所以朋友并不多。后来对翟芸瑶的了解主要通过网络：“她在网上变得比较嚣张跋扈，比如写昨天怎么打你了还不够。”李慧说，翟芸瑶甚至骂过她。“她先评论我的照片，说我不好看。我只说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她就把我拉黑还骂我。她口头侮辱得很厉害，婊子之类的。总之很难听。”

美国科罗拉多州蒙那多中学的十年级学生正在上语言艺术课

翟芸瑶的装扮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李慧告诉本刊记者，她们在初中时都穿校服，翟芸瑶虽然表现得傲慢，可还是很朴实的。去了美国之后，经常在网上晒名牌衣服、包和名车。在社交网络里，翟芸瑶晒过宝马的方向盘，和一辆玛莎拉蒂的合影。但是，邓洪告诉记者，翟芸瑶没有车，车是跟别人借的。

爱情，依然是她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2012年，热恋中的她在网上给当时的男朋友写着小女生的情话：“你是我选的路，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想甩都甩不掉。”2013年，她换了一个男朋友，为了两人相恋一个月的纪念日，写了一段长长的话，要两个人既然爱了就永远在一起。还为男朋友的事业吆喝：“代理洛杉矶大学，有学校两年包毕业，出售大学真文凭。”这一次跟着她打架的张鑫磊，是她还没有在网上发过照片的新男朋友。

在面对冒犯和攻击的时候，翟芸瑶不再是男朋友面前的小女人，她骂起人来泼辣彪悍，一气呵成，并且有个松散的小团体。邓洪作为翟芸瑶的辩护律师，并不承认团体的存在，也不承认翟芸瑶是其中的主心骨。他认为这当然是检方希望得到的答案。可是，在法庭上，麦嘉怡和刘怡然被提问——为何明知跟着走会挨打还要去？两个人的回答都是：躲得了这一次，这群人会在校门口围堵上下学，并且会被教训得更惨。

在特殊的年纪和环境里，暴力被释放出来。翟芸瑶和同伴们变得冷漠，对生命毫无尊重和在意，他们甚至并没有把折磨和虐待看成一个多么严重的行为。在法庭上，刘怡然对于旁观的男生耿耿于怀，既然是同学，平时关系也可以，为什么不阻止。邓洪告诉本刊记者，男生们认为她不合群，大家就不拿她当回事，因此成了被欺负的对象，当时的感觉是闹着玩儿。

2010年3月27日，春假期间大学生们在墨西哥坎昆的沙滩上狂欢。这里是美国学生喜欢的春假度假地

降落伞儿童

如果最通俗地把青少年比喻成小树，家庭是它的主根。邓洪告诉本刊记者，翟芸瑶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家里对她的管束非常严格，特别是父亲。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父母也很震惊。翟芸瑶14岁离开上海到美国读书，父母对她的真实情况并不了解。她在美国过得并不顺利而多次要求回国，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在美国读书，她的父母也不想她一事无成地回国，所以没有同意。

家庭在翟芸瑶这暴躁的4年中是缺席的。而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美国家庭，翟芸瑶的父母所期望她获得的美式教育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Cathy家也住在洛杉矶东区，但并不在华人聚集区。Cathy告诉本刊记者，华人聚集区里也有非常好的学区，最早是台湾人住在那里，后来又来了很多大陆人，美国人就陆续搬走了。因为中国家庭非常看重学习，中国小孩学习都很好，他们不想自己的孩子承受那么大的竞争压力。

Cathy虽然从中国移民，可不想自己的孩子花费太多精力在补课上。每天下午两三点放学之后，她就带着孩子辗转在体育俱乐部和各种兴趣活动之中。“美国大学都很重视体育。如果你的网球排进全国前50名，GPA、SAT的成绩达到最低录取线，哈佛会在11年级结束时直接发录取通知书。即使你的目标并不是靠体育成绩上大学，体育项目对小孩子的团队合作锻炼也非常宝贵，这些都是美国大学看重的。所以每个家长都会帮孩子选一两个项目进行长期的训练。”

Cathy的大女儿学习排球，二女儿学习网球，几乎天天要练习一到两个小时。除了体育，大女儿喜欢演讲，美国高中都有专业的辩论队，可以在申请大学时作为优势。二女儿学习钢琴和大提琴，即使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女儿还要求带她去参加钢琴比赛。这样密集的日程，对家长的要求很高。“中学家长要参与的事情太多了，除了接送孩子上下学，去俱乐部，周末还经常要和孩子去做志愿者，完成学校的社会服务课程。即使是几个孩子约着看电影，每个家长都要把他们送到电影院，看完之后再接回来。美国的公共交通不发达，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家长不会让孩子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在大街上游荡的。”Cathy说。

像翟芸瑶这样的未成年人在美国主要进入走读私立高中就读，根据美国法律，必须在当地为他们寻找寄养家庭作为监护人。翟芸瑶换过几所学校，寄养家庭也换了几家。比较确定的一家主人是一位拥有进出口货物运输业务公司的女性。她的丈夫去世多年，住在一栋独立别墅里。根据知情人透露，当寄养家庭的主人看到媒体报道翟芸瑶的案件时，一点儿也不惊讶。她回忆翟芸瑶从她家离开时，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甚至解脱的感觉。翟芸瑶经常夜不归宿，怎么劝说也不听，非常令人操心。翟芸瑶对寄养家庭也不满意，曾经在网上写过跟寄养家庭的矛盾。

寄宿家庭由学校或者中介机构寻找，加州的收费标准是每个月1200到1500美元，这个价格并没有太大的盈利空间，对小留学生的照顾和监护全凭寄宿家庭主人的自觉。邓洪告诉记者，早期的寄宿家庭很多是以发展教徒为目的，他们是退休的老人，受过大学教育的中产阶级，愿意在孩子身上投入很多。现在更多是盈利的目的，在孩子身上投入多少心思，是很难衡量和用合同规定的。

Laura在案发的罗兰岗地区生活了十几年，她告诉记者，一位朋友就带了个小留学生。“也是私立牛津高中的学生，是和学校直接合作获得的客源，学校费用不多，她对孩子的照顾也不好。除了带学生，她在家里摆了两桌麻将赚抽成，我们去打麻将，有时会碰到孩子放学。如果我是家长，不会愿意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Laura说。

寄养家庭跟小留学生很多时候简化成了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即便是小留学生的父母，也未必真正理解寄养家庭的含义。住在洛杉矶的Ann照顾两个小留学生已经4年了，相处得很愉快。她不但变着花样为他们做中国菜，早上还会叫他们起床，给他们洗衣服，甚至倒水喝，如果住在美国家庭，这些事情都要自己做。小留学生依旧享受着国内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其中一个英语不好，沉溺于游戏，学习不用功，可是Ann不会把这些情况和学校关于学生未来规划的资料和建议告诉孩子的家长。她告诉本刊记者，因为家长从来不跟她联系，并不重视她这个监护人的角色，在家长看来，她完全就是个保姆。

在有经验的留学中介看来，只能依靠一些硬件指标弥补软件服务无法评估的问题。总部在洛杉矶的国际教育机构“逸童教育”的顾问总监陈山告诉本刊记者，住在人均收入高、犯罪率低的社区，家长素质相对就高。再有就是看家庭成员的背景，比如父亲做消防员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因为在美国消防员非常崇高，说明人品很好，或者是名校毕业，在世界500强企业工作的家长，责任心和能力会比较强。

把青春期的孩子托付到一个陌生家庭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情，更何况双方还隔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翟芸瑶与寄宿家庭的摩擦不是特例。北美驻华联合事务所负责代理美国和加拿大200所私立中学在华的招生，它的山西地区负责人李宏说，中国学生的不满意首先是吃不好，美国饮食很简单。而且中国孩子大多是独生子女，到了寄养家庭被要求做家务、剪草坪。美国人说话很直接，不喜欢的地方就直接说出来，中国人很难接受。

美国寄养家庭对中国小留学生的印象也越来越不好，在美国不能抽烟喝酒，而且不能撒谎，小留学生可能觉得撒个小谎无伤大雅，可美国人非常讨厌这一点。再有就是家务分担，使用浴室和其他公共空间之后要清理干净。还有沟通问题，把中文里调侃式的脏话或者威胁人的话用在英语里，美国人会认为很严重，一旦较真起来，可能会记录下来影响升学。

牛津高中校园。该校坐落在美国加州洛杉矶附近罗兰岗市

语言不通、寄养家庭如果不发挥监护人的责任，因为文化差异，远在中国的家长未必会对小留学生的遭遇重视和理解。他们成了家长空投到美国的降落伞，全靠自己解决问题的结果就是可能走上了歧路。邓洪告诉记者，翟芸瑶同案的杨玉菡第一次来美国时被斯坦福所倾倒，立志要进入这所顶级大学。可当她作为小留学生来读高中时，受到了欺负，甚至被剪掉了头发。跟翟芸瑶一样，她第一选择也哭诉要回家。她妈妈说，我不想听你说那些，你就是要好好学习，争取进入斯坦福。一次被打之后，她一周没有上学，反思的结果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就要强悍，要跟其他小留学生抱团取暖。混在一起的结果就是，白天睡觉，晚上玩，想不上学就不上学。

牛津高中

如果按照生态学的观点来看待青少年，学校和同伴群体是它的另外两个主根。其实在通常的情况下，选择什么样的学校，也影响了你跟什么样的朋友一起玩儿。翟芸瑶毕业于上海闸北区一所重点初中，年级前100名都有机会考上重点高中。李慧告诉本刊记者：学习成绩不是很好的翟芸瑶，却被分在了一个不错的班级。翟芸瑶的父母显然希望尽力给她好的教育，初中毕业之后，送她到了美国读书。

案发时，翟芸瑶已经离开了牛津高中，但是因为案中的几个留学生都来自这所学校，所以它被媒体关注。牛津高中的英文是Oxford High School，一所私立学校，并不是明星公校Oxford Academy。美国的公立学校只为纳税人服务，国际学生只能通过短期交流项目入校学习，持F1签证到美国留学的高中生只能就读私立学校。牛津高中在罗兰岗的商业区，距离罗兰岗两家最大的华人超市，步行只要10分钟路程。如果从中国人的角度看，牛津高中非常寒酸，校舍类似于活动平房，大约有4到6个教室，操场只有四五个篮球场的面积，摆了一副简易的篮球架。操场西侧还有裸露黄土的部分，这在美国并不常见。

牛津高中在当地居民中的口碑不好，Laura告诉本刊记者，因为学校可以发I20表格，能让被录取的学生拿到F1签证，所以有些人只冲着拿学生身份去的，鱼龙混杂。陈山对牛津高中的评价比较谨慎，他告诉本刊记者，这个学校是具备基本办学资质的。5年前，他曾经在网上介绍过这所学校，但并没有推荐过学生上这所学校。“这所学校每年学费8000美元，美国私立高中的平均学费为每年1.5万～2万美元，虽然学费高低并不能直接决定教学质量好坏，但学校营运主要靠学费收入，否则很多高级课程和社团活动没法正常开展。”陈山说。

但是通常上讲，只要具备办学资质的美国学校，对学生是有基本要求的。李宏告诉本刊记者，学校每三个星期出一份报告给家长，评估学生在学校的表现和成绩。教室里装有红外线摄像头，没穿校服、打架或者旷课的学生会被记录，一个月后会出一份报告通知家长。班容量在20人以内，老师对学生的比例在1∶10以下，所以老师可以照顾到每个学生。而且美国实行过程式教育，日常表现影响最终升学，其实理论上美国学校对学生要求更多。牛津高中的留学生告诉本刊记者，学校里也有很多考上加利福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California）的，虽然分校有10家之多，但是SAT考试至少1900分，好的分校要2100分。

阿曼达在上大学之前一直在学校受到霸凌。她在Facebook呼吁大家抵制霸凌

美国学校不会严苛要求学生一定做到什么。国际留学生比例高，是陈山不推荐牛津高中的另一个原因。美国厚仁教育在5月份发布了一份《留美中国学生现状白皮书》，其中有被美国开除学生的分析。它的首席发展官陈航告诉本刊记者，很多来美国的小留学生是中等资质，在国内升学空间有限的学生。中美的文化、语言、教育系统都不一样，这些学生不见得就比美国学生优秀，而且有可能进入学术正轨有困难。中国学生抱团在一起，互相影响，越玩儿就越不能好好学习。“我们考察一个天主教学校，有100多个中国学生，一个‘人大附国际部的孩子跑过来当着校长面，用汉语跟我们讲不要把学生介绍来，这里管理很差，学生打游戏、抽烟喝酒。”陈航说。

到美国读高中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陈航说，美国大学的教育资源是非常好的，在美国读高中申请大学比从国内申请要容易。但美国高中不是把中国学生从高考里拯救出来的诺亚方舟。李宏告诉本刊记者：“家长来咨询留学，我们都会问清楚学生的情况。如果学习不好是因为偏科严重，我很建议留学，因为美国重视个性发展，鼓励学生发展特长。有个孩子英语很好，数理化只能考四五十分，出国前的成绩只能上专科学校，可到了美国居然代表学校参加美国历史知识竞赛。难得的是，对于留学生来讲，美国历史是一门很难学的科目。”

学习差是因为学习态度不好、不听话、自觉性差，送到美国就很危险。李宏说，孩子在美国很难像家长在身边一样严格管理，只会越来越差，甚至旷课被处分。陈航的厚仁教育因为熟悉美国的学校偏好和规则，能够帮助被学校开除的留学生转学，给学生第二次学术机会。但是他告诉本刊记者，开除学生也要分情况，有些是因为时间分配不当、融入环境慢，转学和在老师的辅导下还可以进入学术正轨。如果是旷课、不爱学习的学生，转学之后还是会问题重重。并且，因为美国恐怖袭击几次都跟留学生有关，旷课被移民局过问，是很严重的情况。

状况频出的留学

刘怡然所受到的伤害难以估量。犯罪学专家、中国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专家顾问组成员皮艺军教授告诉本刊记者，身体上的伤害可以痊愈，但是可能一辈子也没有办法从心理阴影走出来，影响成年之后跟人的关系，甚至传染给下一代，必须有专业的心理辅导。

女孩因为性格温顺、体格柔弱，攻击行为容易被忽视，但其实暴力存在于人性里。皮艺军告诉记者，同样的折磨手段十几年前在四川省的都江堰就发生过，受害者只因为长得像歌星李玟遭到其他女孩的嫉妒。女人的攻击行为有自己的特点，杀伤力很难说比男性的小。皮艺军说，女人势单力薄，必须要群体攻击，而群体攻击在心理上就责任分摊了，人人都无所顾忌地下了狠手，杀伤力是一对一的集合。女人的耐力好，攻击的时间持久，身体弱小不会使用刀之类的利器，而是采用非攻击性暴力。它的杀伤力除了身体伤害，还有心理暴力，甚至身体伤害也是为了羞辱受害者，让受害者名誉受损。“许多案子里都有男生观看，女生还要扒她的衣服，拍照，其实都是为了羞辱她。”皮艺军说。

翟芸瑶、张鑫磊、杨玉菡和其他未成年女孩给别人造成的伤害是不能被原谅的。青少年犯罪专家姚建龙教授告诉记者，从生理学的角度看，攻击是种动物行为，在青春期算是“正常”高发，他要通过暴力确立自己的地位和权威，可社会化是个家长、学校不断告诉孩子言、行的边界在哪里的过程。缺失这些而发生校园霸凌，施暴者其实也是受害者。

翟芸瑶不知道她的行为触犯了加州刑法206条，最高刑罚终身监禁将断送她的人生。邓洪告诉本刊记者，如果用陪审团，一个是案情经过会让陪审团成员认定206条成立，一个是中国留学生最近几年状况频出，陪审团也许会觉得要给华人一个惩罚。

邓洪在1987年到美国，现在已经是华裔社区的知名律师，他代理过女星白灵在洛杉矶机场的偷窃案、南加大留学生枪击案等很多被媒体关注的案件。出庭辩护之余，他的精力主要在华裔社区普法上，在洛杉矶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开有“邓洪说法”节目，还出版过《美国生活实用法律手册》等书。他告诉本刊记者，中美之间除了分属两大法系之外，差别还很多。中国是个讲情、理、法的社会，美国只有法，但会考虑是否有前科。中国家长重视孩子的IQ（智商），忽视EQ（情商），可美国讲的是AQ（逆境商数），就是抵抗挫折的能力。所以，中国留学生到了美国之后，遇到挫折很容易触犯陌生的美国法律。

中国留学生陈段英因为学习压力大，经常跟同是独生子女的女朋友吵架，2014年5月，他跟女朋友因为宠物狗发生争吵，怒气之下把狗打骨折了。在两人带着小狗去看病时，被宠物医院报了警，警察在了解案情过程中，把争吵定为家暴。陈段英告诉女友不要乱讲的录音被定为教唆伪证。检方一共起诉了五项重罪，家暴、伪证、违反靠近女友的禁止令和两项虐待动物罪，如果全部成立，最高刑罚要判20年。当时在法庭上动物保护组织有40多人参加旁听，要求重判。

2014年2月，中国留学生周远在5号高速公路靠近洛杉矶市中心处超速和蛇形行驶被警方拦截，他不但没有停车，还加速行驶，警方一共出动5辆警车1架直升机追了他40多分钟才被逼停。公路追捕过程被洛杉矶媒体直播报道。更恶劣的是周远缴纳10万元保释金后就打算逃回中国，在机场被逮捕。

根据厚仁教育的白皮书，2009年之后，中国取代印度成了美国最大的留学输送国，留学从精英教育变得普及，留学生的年纪也有越来越小的趋势，可美国的大学看起来很光明坦途，但一步步走过，也有需要逾越的障碍。

（翟芸瑶、张鑫磊、杨玉菡、麦嘉怡、刘怡然均是起诉书中公布的名字，其他涉案未成年人名字隐去。感谢《侨报》高睿对本文的帮助，实习生李婕亦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