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伟
1
女办证员“啪”地盖上那枚蓝色方形的注销章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何苹哭了起来。她压抑着不想哭出声,但泪花肆意奔涌。或许不是因为盖戳,之前女办证员送给他们十年婚姻生活的结束语,悼词一般触痛了何苹的神经。她把展开的结婚证冲他俩例行公事地一晃,说:“你们想清楚了注销了哈!”
旁边还有另外一对等待离婚的夫妻,他俩看样子好说好散,时不时地还俯在一起低声耳语几句,看到何苹情绪失控,两人故作惊骇状地安静下来。这让代明有点尴尬,好像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女办证员面无表情,却洞察一切,仿佛提前预知何苹会崩溃。她把办好的离婚证递给代明,说:“看你把人家气的。”
代明低声说:“我一点也不想离婚。”这句话像是对女办证员的答复,又像是对何苹表明心迹,兼带说给旁边的那对夫妻。说完后代明觉得并不能撇清自己,不想离为何老婆跟你离?相反更证明自己是个不可原谅的恶棍。何苹听了他的话以后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泪花飞溅,但她仍非常决绝,把暗红色的离婚证装进手包里,捂着脸脚步踉跄地冲了出去。
代明跟出来,想开车送她。何苹已急步跑出民政局大院,在门口拦下一辆的士。旁边就是一个十字路口,往来的车辆堵得一蹋糊涂。何苹像找到救生船似的仓皇钻进的士,想快速逃离这个伤心之地,但的士憋在那儿不能动弹。代明差点儿想笑,但刚涌上的笑意很快消退了。他犹疑了一会儿,有点发窘,转身回院内开车。
代明看了下时间,下午四点,他已无家可归。神思飘渺地开车,就像一种漫无目的散步。他不知不觉拐进郊外的一条砂石路岔道,才发现车子开向了隐山深处。砂石路很窄,两边都是杂草簇拥的丛林,已不容他调转车头。隐山里这样蜿蜒曲折的岔路很多,就算经常光顾的人也容易陷入迷境。但他今天愿意迷失一回,索性一直往前开,他确信是路就可以折返,不像人生之路常常无法回头。早春的天气,郊外还是一片萧瑟,城市渐远,前方越来越寂静,路边倒伏着一团团灰白色的杂草,让他有点火燃烧的冲动。不知道行驶了多久,穿过密林,前方豁然开朗,竟然开到了宝月湖畔,远远的有一座小木屋。
代明心里一动,他以前来过这地方,是一个看渔人的住所,曾被一个省城的退休大学教授租居,当作隐居的世外之地。离小木屋大约一里多路的时候,前方出现一个陡峭的下坡,一棵粗大的松树横亘在路中央。代明从车上下来,徒步往小木屋走过去。
小木屋锁着门,屋檐下的木走廊上积满了树叶和灰尘,看样子很久没有人居住了。窗户两侧有教授毛笔写就的“鱼有动机、风无止境”八字对联,代明确信就是他以前来过的小木屋。与那时不同的是,小木屋搭起了电线,走廊下都挂着三只灯泡。代明透过窗缝往里看,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木板床,旁边一张小四方桌,歪倒着几把椅子。
这时,代明听到身后传来哗哗的水响。他回过头,从湖汊里划出一叶小舟,一个老头正在船尾摇橹,船舷上蹲着几只黑色的鱼鹰,羽毛上泛着紫色的金属光泽。
“老先生!”代明呼喊着向湖边跑过去。
老头停了橹,但小舟仍然徐徐地向前滑行。有一只鱼鹰受了惊,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潜行了一会儿,羽冠在不远处露出水面。代明沿湖畔追过去,又喊道:“老先生!”
老头站在船头,看了看代明,用手往小木屋后面的山坡上一指,大声说:“从那边可以出去。”
“我不是问咋出去。”代明笑了一下,“这小木屋现在有人住吗?”
老头摇了摇头,警惕地打量着代明。
代明说:“我可以租下来吗?”
老头说:“大眼肯定干!”
代明一怔。老头又用手指了指小木屋后面的山坡,喊道:“是大眼的,他住在后面。”
“噢。”代明说,“他姓什么?”
老头眨了眨眼,嘴角抽动两下,说道:“大眼呗!”,
代明忍不住笑了起来,但老头又敏捷地把船橹一摇,小舟立刻一紧,轻盈地穿过树林,向远处的湖面漂去,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线。
小木屋旁边有四五棵粗大的橡树,落了满地黄褐色的枯叶,厚厚地叠积着几层,像松软的地毯,没有被任何人踩踏过。代明在小木屋走廊的木地板上坐了下来,他觉得像是天意的指引,让他找到这个小木屋,并要将他从灰暗的情绪中解救出来。宝月湖的远端是隐山的山峦,如一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女子侧卧在那里,恬静而多情地注视着宝月湖。天空像被湖水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彩,只剩下淡淡的一片蓝色。杳杳渺渺的湖面上,老头正在用一根长竹竿驱使鱼鹰捕鱼,渔家的生活图景像一幅水墨画,将他带入一个青山环绕、静默无言的梦境。渔翁经年在宝月湖上打鱼,惯看日出日落,秋月春风,断不会体察到城市生活的隐秘焦虑,官场的争斗,生活的纠结,交通的拥堵,还有内心的不安……沉重的世俗生活在渔翁身上显出一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飘逸和超然,让他艳羡。古代几个重要职业是渔夫、樵夫、农夫和书生,即渔樵耕读。但农耕社会“耕”是第一位的,为什么“渔”排在了最前面?细想真是耐人寻味。许多贤人隐士也都崇尚渔樵耕读的生活,与其说是对淡泊宁静的人生境界的向往,不如说是想得到统治者赏识的一种心理寄托。代明念及自身,从隐山开发区主任贬黜到滨湖区文明办当主任科员,被搁到死角,意味着仕途命运的终结,在这儿发思古之幽情,其实也是落入古人的窠臼。
暮色降临时,代明开车回到市区。看到城市的灯光,他越开越慢,泛起一种有家难归的感觉。车子驶上湖东大道,他看到滨湖假日酒店的招牌在闪烁,比白天更加醒目。他顿了顿,将车子停在酒店门口。何苹将家里属于他的东西全部搬到阳台的储物柜里,告诉他找到住的地方随时回去取。下午去离婚前,只把他眼前正穿的衣服和日用品装了两大旅行包,塞进了他车子的后备箱。代明一声没吭,像在看何苹做无意义的游戏。就算离婚,他觉得不过是履行一道“换证”的程序。何苹气性大,他希望这道程序能成为何苹化解愤恨的发泄口。他并不想离婚,也接受不了离婚的现实。临出门时,他从书房的墙上摘下了一家三口的40寸合影照。“家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代明冲何苹说。
拉开酒店客房的窗帘,窗外就是灯火通明的岩城。代明默默地依在窗前,当静静地看这座城市,竟然陌生起来。远远近近耸立着许多不知何时建起的高楼。记得他刚大学毕业时,岩城几乎没有一两幢像样的高层建筑。短短十余年问,高楼的风潮来袭,就算刚建好几年时间的六层建筑,看上去已经是一副面临要拆除的疲态了。时代高速发展的标志,似乎就是一种存在快速否定另一种存在。城市的建筑观只用十年时间就被颠覆了。一些几年前开发过六层商品房的开发商,为自己浪费地皮的短视痛心疾首。一些新建只几年的大型商厦,因为没有设计地下停车场而被人痛骂。市区每天都有建筑工地在施工,如同城市溃烂难愈的痒疮,但又每天都是一副需要全盘规划、推倒重建的格局。建筑生命愈短,愈发显出一片盛世。
窗外是穿城而过的逸河,河对岸是中心城区,那里任意一个楼盘的一套房子都要一百万元以上。代明一直住着政府机关的福利房,也因此对商品房一直漠然视之,直到注意各处新楼盘价位,才惊悚于房价已飙升到让人瞠目的地步。现在房子宛如一只庞然巨兽,需要仰视才可见。换句话说,他已失去了买房的机会。那些新开的楼盘闪烁的灯光广告,仿佛是帮他确认自己已被时代抛弃的事实。
床头的电话机响起了铃声。
代明走过去,拿起话筒。
一个嗲腔嗲调的声音传来:“先生……”
“谢谢,不需要。”代明彬彬有礼地说。
女音一下被噎住了,不待她再说话,代明就压了话筒。
如此这般,他竞体会到一种拒绝的快感,一种洁身自好的美德享受。他躺到床上,深深出了一口气。他不知道何苹坚持离婚,不容他辩解,不给他悔改的机会,是否也有一种蹂躏他的快感。签离婚协议,何苹说她只要阳阳的抚养权,住房以及五十万元存款的分配以代明的意见为准。代明不想离婚,就算离他坚持自己净身出户,他觉得一切因他而起。像有一股外力对他紧密的家庭生活实施了狙击,使其炸裂一道缝隙,让原有的生活节奏遽然停顿。他陷在自责的泥沼里,认为自己不可饶恕。既然生活出了问题,他愿意将出了问题的家庭生活搁置起来。他想把离婚当作一次计划之外的旅行,甚至一厢情愿地理解为何苹对他的一次欲擒故纵的放逐,他笃信还有复婚的可能。
代明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他微闭上眼睛,慢慢酝酿睡意,往事时而纤毫毕现,时而模糊混沌。恍惚中,他像是坠入到一个失重的梦幻空间,自己轻轻一用力,就飘忽忽地飞了起来,沿着河岸向宝月湖飞行……忽然,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刺入耳膜,梦境如遭刀子割,他遽然惊醒。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紧迫,放肆夸张,又娇喘连连,分不清是左侧还是右侧房间,忘我的嘶嚎中透出一种垂死的兴奋。妈的,竟然是一个女人在叫床。叫床声大约是世界上最浅显的暗语,是人都能听得懂。代明从床上跳起来,去卫生间哗哗哗洗了个澡,等他湿漉漉地走出来,那女声重又像挨宰似的叫唤起来,甚至比先前更加亢奋。代明腾地生出一股怒火,拿起拖鞋朝墙壁“叭叭叭”地使劲击打,终于,那声音受惊般地渐渐弱了下去。
经过这一折腾,代明彻底睡意全消。独身住酒店的夜晚,他本想收获一些安宁,没承想更加疲惫。出了问题的生活,处处都破败不堪。他懊丧地掏出手机来看,没有任何消息,就像他被世界遗忘了一般。
2
住进小木屋的第一个早晨,代明在晨曦和鸟鸣中醒来,被一种从未有过宁静悠然的气氛所感染,就像第一次看到这个清亮的世界。他摁开手机,竟然才六点一刻。他起身沿湖畔走了一圈,顿觉浑身通透,神清气爽。这里清幽宜人,与世隔绝,连黎明也比市区更早抵达。这几年,城市空气污染严重,动辄雾霾笼罩,城里的人开始向往返璞归真的环境清净之地。官员和富商们对宝月湖景区内的各种隐蔽会所趋之若鹜,有些另类土豪干脆去隐山深处的隐灵寺短期修行,过一把居士瘾,以求脱胎换骨。相比而言,代明从大眼手里花两千元租下这个小木屋,简直是幸运。
大眼其实眼睛并不太大,只是目光里充满着狡黠。他向代明竖起两支手指,开口要两千,代明心里一惊,觉得月租两千元有点贵,继而才知大眼的意思是年租金两千元。代明顿时释然,连连点头同意。他甚至又花了两万多元请工匠对小木屋进行了一番整修,屋内外重新刷了一遍清漆,将原有朝东的一面墙拆掉,改成了整块的落地玻璃,里面挂上窗帘,添置了新书架、空调、冰箱和一对竹茶几,卫生间里装上了热水器、陶瓷脸盆和坐便器,还从大眼家里扯进了宽带网线。他铲掉教授写在南边窗户两边的对联,订上一块在街头广告店镌刻的木牌,上书八个字:“私属领地,非请莫人”。门外的走廊上,摆上一张竹躺椅。小木屋现在看上去,处处清洁雅致,很有几分世外山庄的韵味。
没有早起的人,不会体会到一个完整的早晨有多么漫长。代明磨磨蹭蹭开车赶到办公室,仍然是所在楼层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人。他坐在办公室里泡一杯茶,打开电脑,悠闲地翻翻报纸。在文明办他这个主任科员是虚职,唯一的好处是混个单独办公室,乐得无所事事。
他从手机微信上看到何苹新发了几张工作照,一副职业女性冷艳装逼的样子,心里立刻涌上来一些不快。他觉得自己也要认识一个女孩,一个年轻漂亮,而且没有男朋友的女孩。他可以带她出去玩,去隐山看枫叶,看云彩。去宝月湖看芦苇,看白鹭。或者去隐灵寺进香,抽签,玩遍岩城周边的山山水水,然后在微信上发照片。这些地方,代明已经去多次,像一部电影,在电脑上看过许多回,对它的剧情很熟悉。但是,他相信如果和一个漂亮女孩同去,就像换到电影院里看一遍,台词还是一样,效果却是不同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就算请假,甚至脱岗遭受处罚,他也毫不犹豫。
这样说,代明并不是要占女孩的便宜。只想与她一起玩,感受女孩的性情,哪怕是顽劣的,刁蛮的,体味女孩的气息,无论是热情的,还是刻薄的。十年的婚姻生活,像淹没在一潭死水中,波澜不惊。日子像过期的橡皮糖,咬不动,掐无痕,让人厌倦。在这离婚的断裂期,认识一个女孩,相当于浮游到水面,呼吸—下新鲜的空气。
逛街的时候,马路上到处都是年轻的女孩,很多看上去都风姿绰约,柔美动人。然而,要认识其中一个却不容易。冒不丁地搭讪,只能被看作神经病,脑子进水了。相逢抵达相识,需要一个机缘。况且,就算认识又能如何,工作和生活中总能认识一些女孩,也仅仅局限于认识而已,缺乏深入联系的通道。无计可施,还不如扮作清高状。有人说冷酷是另外一种风格的魅力,也会给异性留下深刻的印象。
代明在QQ上搜寻,查找条件设置为本市,18-28岁,女性。网页上刷地闪出一排排长长的网名,都是奇形怪状的字,甚至不是字,而是一些偏旁部首和符号的生硬组合,只能根据主要部首模糊地猜测它的意思。这真令人兴奋,他还没有底气念出她们搞怪的名字,仿佛已感受到一个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在眼前熠熠闪耀。
打开一个,先查看她的空间,代明对相册里的照片最感兴趣。但总是三种情况,有的没有上传照片;有的上传照片却设有密码或口令;有的可以看见照片,无奈又长得让人泄气。好不容易找到个貌似甜美可人的,对方却冷艳清高,拒绝添加好友……
代明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搜索到了三个女孩,与她们一聊天,竟然均不在岩城,一个在珠海,一个在惠州,还有一个在宁波。都是岩城人,在外地打工。代明没好气地说:不在岩城,你干嘛设置为岩城呢?答:无论走到哪里,岩城都是我的故乡。代明—下被噎住了,恨不得伸手将她们从液晶屏里揪出来,列队指着鼻子教训一番。
就要放弃时,他看到了她。她的网名叫“繁华落~”,像是“繁华落尽”省略了一个“尽”字,没有奇特的偏旁,看上去挺文艺的一个名字。她的相册里的照片,代明看出是在岩城郊区的黑龙潭照的。她故意噘着嘴巴,却并不能掩盖原本的俊俏脸庞,就像一辆碰瘪的宝马汽车,仍然不难分辨出它的名贵。她一头浅栗色的头发,发梢处题着四个干脆利落的大字:“这斗是我”。“斗”是岩城的方言发音,“就”的意思。代明忍不住笑了,毋庸置疑,加她为好友,不出所料,很快被拒绝。但代明不死心,记下她的QQ号码,然后更改个网名,继续加。如是者三,晚上的时候,终于成为她的好友。
代明:你好啊!陕脸表情]
她:[问号]
代明:在干什么呢?[龇牙表情]
她:[疑问表情]
代明:天很热,不知干什么好。
她:你是谁?
代明:不认识的朋友,在网上随便搜到了你。
她:哦!
她:不认识,怎么算朋友。
代明:朋友都是由不认识到认识的,说不定我们还见过呢![捂嘴偷笑表情]
她:是吗?[撇嘴表情]
代明:是啊,比如说,我也在黑龙潭拍过照片,说不定当时就在你旁边。
她: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黑龙潭?
代明:在你空间看到的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她:谢谢![可爱脸红表情]
代明:黑龙潭虽然好玩,但其实白龙潭、仙女潭比它更好玩。
她:看来你真喜欢玩。
3
小木屋的墙角,有一纸箱积满灰尘的书籍,看样子是以前租居的大学教授遗留下来的,都是一些代明比较陌生的大部头。睡不着的夜晚,代明抽出一些旧书读,就像躲进过去的时代。他现在一个人开车上班,一个人叫外卖,一个人逛商场,一个人跑回家,他原以为孤独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自己已经越来越不害怕孤独,甚至开始享受孤独。
连续两个夜晚,代明一直和“繁华落~”在QQ上聊天。代明尽可能地装着胸襟坦荡,对她有问必答,除了没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以外,其它信息和盘托出:35岁,离异,公务员……
大叔了!后接一个鬼脸搞怪的表情。知道代明的年龄后,她干脆地说。
美女妹妹什么话,35岁跟你正相配。
她发来一个呕吐的表情。
真的,35岁的男人,才真正懂得爱,可会爱人了!接一个龇牙笑的表情。
代明既光明磊落,又说话很没正经,甚至很好色。代明觉得这像给她打一剂预防针,消除她的过敏反应。没有过敏反应,也就慢慢放松了戒备。
就是大叔!她顽皮地说。
代明发去笑脸,心里却暗自感喟,35岁,真的已是一个了无生趣的年龄吗?时代变化真快,一过三十,似乎就像没有闸的滑车,—下就冲到谷底了。代明感觉自己还没年轻几年呢,就被踢人大叔的队伍。
但代明不死心,把岩城周边的地方吹得天花乱坠,山水会唱歌,草木会跳舞,处处皆风景。然后邀请她,一块出去玩呗,去竹林植物园摘瓜果,自摘自吃。她语焉不详,不置可否。代明继续滔滔不绝,每次经过竹林植物园,看到很多人在里面摘,都心里发痒,一直没有机会。咱们去看看呗?她一直发表情过来,一会儿捂嘴偷笑,一会儿龇牙笑,再一会儿又可爱脸红笑。她死守一个笑脸表情,像个勇士守卫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反衬得代明心急吃一口热豆腐,抓耳挠腮,原形毕露。
你到底去不去啊?
我相信一个少女修身格言,四个地方不能去。
代明犹疑一会儿,问,哪四个地方?
男人的家、他的办公室、他开的房间和他的车。后面跟一个坏笑表情。
跟你去,就得坐你的车,然后就违反了这条修身格言,这是不行的。她像划了一道防身警戒线。
晕,你这是修女的格言还差不多。
她发来一个撇嘴表情,头像一颤一颤地微微跳动,气得人牙疼。
崩盘了,代明决意撤退,名副其实的铩羽而归。亏得刚才还野心勃勃、恬不知耻地把自己的信息告诉她,甚至还包括手机号。她心眼儿透亮,将代明看得清清楚楚的,代明却不知深浅地坦露自己的一切。像一个痴情的钓者,投下了所有的鱼饵,还是一无所获。不,收获了鱼儿的嘲讽与嘘声。
代明悻悻地说,我瞌了,准备眠了。
她说,我还好,再等一会儿。
代明故装风度地说,愈早睡愈美丽,拜拜。
代明离开电脑,怏怏地躺到床上看电视。网络少女都这样自负吗?就算真的才貌双全,也不至于摆这么大的谱。都是些什么样的闲人,总结什么修身格言,一套一套的,像一只只破旧的盾牌,明知有烂洞,却又无从攻击,无从辩驳,让人堵心。世事纷繁,有些事还是看透别说透的好。如果时刻都保持清醒警惕,什么都看明白了,看透彻了,人生还有乐趣可言吗?何况很多事情根本看不透,比如爱,爱是什么东西?爱是什么样的?很多人哪怕结婚多年,其实仍然一片懵懂,模糊不清。
代明去冰箱里拿一罐冰镇王老吉,一口气灌下半罐,心里泛起一股凉意,稍稍气平一些。电视屏幕闪烁,代明什么也看不进去,忽然感觉到一种辽阔无边的荒凉袭来,—下子孤单起来。前几天代明还要志得意满过一段无人干预的快活日子,但现在像中了魔咒,—下子把他锁住了,禁锢住了,空有雄心而无计可施,陷入浓酽的孤独之中。
代明点燃一支烟,缓缓吸了起来。虽然认识一个女孩的计划受阻,代明并不想把自己搞得紧绷绷的,与其烦燥和不安,还不如享受安稳与宁静。每个人的生活都会有一些无法捋清的抽象烦恼,但大都会淹没于枯燥平淡的现实生活中,来于生活,归于生活,很难找到一个释放的秘密通道。生活像绵密无边的网,并不容易撕开一个缺口,逸出网眼的,往往只是人们心里的诡秘念头,而身体在网内,却无力挣脱。换句话说,或许生活原本就是简单点好,这样才有原始的乐趣。
找本书读吧,一本好书,说不定可以解救代明,可小木屋里却没有那样一本关于修身格言的书,否则真想看看他们都是什么样的狗屁逻辑。
“滴、滴、滴”——手机响了在深夜里吓人一惊,代明看了看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
“哥哥,我是栗洛洛,嘿嘿!”代明接通电话,一个清脆的小姑娘的声音闯入耳膜。
“谁?”代明不明所以,不由得坐起身来。
“栗洛洛呀,繁花落~,知道了吧?”她仍然嘿嘿笑。
“哦哦,美女妹妹,你好啊,栗——洛——洛,名字真好听,等你的电话好久了。”代明像被针刺了一下,陡然兴奋起来。
“去!你也太大言不惭啦,怎么会知道我给你打电话。”她笑嘻嘻地说。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的。”代明说,“而且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的。”
“哥哥,我有件事儿,想跟你说一说。”她的声音由清脆变得沉静。她在网上叫代明大叔,打电话来,却叫代明哥哥,让代明有点意外。
“你说,哥哥给你撑腰。”
“是这样的,我同学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是个老头子,年龄太大了,我很讨厌。但那老家伙又偏偏非常喜欢我,只一块吃过几次饭而已,就发疯似的咬着不丢,怎么办啊?”
“老家伙?他多大啊?”代明狐疑地问。
她突如其来的电话,给代明一种错觉,这种错觉对代明的意念似乎有一种催化作用,让代明—下子飘飘然起来,兴奋起来,但她几句话就让这种错觉消退了。
“55岁,比我大33岁。我说他老头子了,可他说老头子好啊,世界都掌握在老头子手里。”她说。
“我靠,你同学怎那么坏啊,拿你开涮吧?”
“也不是啦,她男朋友也五十多了,是个建筑老板,跟这老头是好朋友。”
“晕,你们怎么这样啊?”
“你OUT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七中那个班的同学,现在在本市的有二十多个女生。据我所知,找的男朋友,基本都是五十岁以上的,全是老板,有搞工程的,有开矿的,有黑社会的,还有一些大领导。而且这些老头子,基本都还相互认识。”
“神啊,你不是讲笑话吧?”她的话,代明听着像顺脖梗子灌凉水,有点发冷。
“嗯,是这样的。其实刚开始只有一两个女生找老男人,然后老男人们一个介绍一个,慢慢地把我们班的女同学,都网罗干净了。算了,不说别人的事儿。跟你说啊,这老家伙是咱市的一个局长,据说存款达八位数呢!关键是他那副死样子我受不了,秃着头不说,还龅牙!我们在一块吃饭,让我点自己喜欢的,他只喝燕窝汤,自己提供原材料,酒店的厨师为他制作,
慢腾腾一勺一勺地喝,手都有点抖抖索索的了'我一看他的样子,就一点胃口也没了……”
听着手机里栗洛洛的声音,呼呼地似有风飘过,遥远而又清晰,代明感觉像是另外一个星球打来的超时空电话,冲入代明的大脑,把代明带进一个奇异空间,眼前光怪陆离,代明飘浮在空气中,处于一种失重的状态,有点喘不过气来。代明迷茫了。
“这个局长,以前管着我同学男朋友的工程项目,所以我同学让我千万别得罪他,他再有两年,说不定一年,工程的事情处理完了,让我再甩他不迟。所以又无法拒绝,真是难受极了……”
“无法拒绝?这不是同学在利用你吗?”代明气愤道。
“利用?没你说的那么恐怖好不,最多算帮个忙。再说同学也是为我好,在我那帮同学的男朋友中间,这个老家伙是个实权人物,也不丢人!况且对我很好,第一次见面就送个LV手包给我。他说如果我答应跟着他,就送一辆宝马Z4给我。Z4啊,哥哥,那车子是我的梦想,我喜欢死它啦!”
代明无语了,这大约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游戏与规则,是与非都很难判断,代明甚至有点糊涂,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没有一样是真的。
“你听着吗?”她轻声说。
“嗯,在听,我好难受,我也很喜欢你……”
“死样子!”她在电话那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人家是信赖你嘛,才跟你讲的,给我出出主意嘛?这一个多星期,那老家伙没联系我,我以为他死心了,松了口气,谁知刚才老家伙又打电话来,约我明天一块吃晚饭。中午吃饭还可以将就—下,真害怕晚上,你知道吗?市里几个高档酒店,他都有常开房,总是喊我去房间玩,说是送礼物给我。哼,还不是想哄我!唉,怎么办啊,真是烦死了!”
“跟这样的老头子缠,你不害怕吗?”
“害怕?”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害怕什么呢?如果有人爱,就让他爱。如果有人送花来,就谢谢。如果有人约你,就答应。这世界上,别人对你好,都不太会伤害你。只有你对别人好,才会一再被反噬,令你痛苦。所以,要小心谨慎地去爱别人,而放心大胆地让人爱,享受别人的愿意付出的物质,就像分享别人的快乐……”
“为了获取物质,就得作践自己吗?”代明忍不住嘲讽道。
“哼,你是理想主义者吗?莫非能活在空气中?”嘭,她挂断了电话。
4
周末的傍晚,代明开车悄悄回到滨湖花园,小区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他跟何苹约定对他们离婚的消息暂时保密,顺其自然地冷处理,双方都不要主动告诉外人。婚姻属于私生活的范畴,关于婚姻的任何信息宣扬出去都没好处,只会给别人增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他给儿子阳阳买了两样玩具,一支可拆卸的塑料AK47突击步枪,一个Ac米兰队主场圣西罗球场的立体拼图模型。九岁的男孩,在买玩具方面,他比何苹更能找准阳阳的趣味。
他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动静。他差点脱口喊出何苹的名字,张了张嘴,却没能喊出声。他确信这个时间点她们母子一定在家,只是何苹的听力不够敏锐,甚至有点迟钝。离婚以前就是这样,代明有时忘了带钥匙,在门口一边敲门一边打何苹的手机,双管齐下都不管用,最后还是靠用脚踹门才能惊动她。
代明耐着性子加重了点力气,用拳头砸了砸门。
“叭嗒。”门终于开了,阳阳偏着脑袋瓜从门后露了出来。
“爸爸!”阳阳眼里猛地闪过一丝惊喜的光,但很快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谨慎地收敛了情绪,怯生生地回头往身后看。
何苹穿着睡衣走了过来,她表情冷冷地看着代明,说:“你来干什么?”
代明尴尬地笑笑,晃动了下手里的玩具,说:“看看阳阳,给他带来了礼物,上个月答应过他的。”
阳阳脸上—下灿烂起来,冲过来双手来接住玩具。代明将阳阳抱起来,刚要走进去。何苹伸腿堵在玄关处,说:“东西放这儿,你可以走了。”
代明心里一沉,脑门一热,想发作,但他咬了咬牙,又生生咽下了火气。他强装笑脸说:“好,不进去就不进去。”他把玩具放在玄关上,“阳阳我们先出去吃饭,回来再玩步枪好吧!”
阳阳高兴地说:“好,我要出去吃饭!”
代明不等何苹答应,拉着阳阳转身往楼下走。转过身,他回头冲何苹笑着挥下手:“就在门口,左岸西餐厅!”他看到何苹的脸上带着一丝愠怒,却又无可奈何。
左岸西餐厅就在小区旁边,是沿河路上新开的西餐厅。离婚前何苹跟代明说过两次,要来尝一下,代明一直拖延着,说西餐吃了就后悔。何苹就揶揄他,层次低,不懂得生活。
代明把车停在西餐厅门口,带着阳阳先进去找了一个靠玻璃窗的位置坐下,巨大的落地玻璃非常干净,如果不是映射的人影在上面闪动,它几乎融入了外面的夜色。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何苹提着挎包慢腾腾地走了进来。
代明淡淡一笑,装着绅士状地邀请她在对面座位上坐下。何苹神情依然冷淡,但似乎受西餐厅悠扬欢快的音乐声感染,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僵硬紧绷,一副克制着懒得理会他的样子,这让代明忍不住想发笑。
服务员微笑着向他们走来,她把菜品册递给代明,微笑着轻声说:“你们看看,需要点什么?”
代明忙把菜品册展开,双手递给何苹,说:“您看一下。”然后冲服务员眨了眨眼睛,“以这位女士点的为准。”
何苹把菜品单翻了几页,眉梢一挑,问:“你们这里什么做得比较好?”
“我们这里主推牛排,有菲力、西冷和莎朗,中餐有广式煲仔饭……”服务员看了看阳阳,“我们还有一款至尊披萨,小孩子都比较喜欢。”
阳阳叫喊道:“我要吃披萨!”
“都没什么可吃的呀!”何苹摇着头说,“你这儿卖得最好的是什么?”
服务员微笑着说:“都不错,客人点得最多的是菲力牛排。”
何苹嘴角撇了一下,然后没有再看菜品单,抬头说:“有土豆牛腩煲仔饭吗?”
“有的。”服务员点头道。
何苹说:“来一份,还有你刚说的菲力牛排。”
服务员说:“好的。”
代明收起桌上的菜品单,递给服务员,微笑地说:“我来一份菲力牛排,再来三杯苹果汁。”
服务员像是获得了某种呼应和认可,冲代明很甜美地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餐厅的一角,摆着两张竹编摇椅。阳阳不安分,跑过去当秋千玩。座位上只剩下代明和何苹两个人。竟然像谈恋爱似的,代明有点局促起来,脸不自觉地发烫。他喃喃地说:“我……我还是想回家!”
何苹手放在玻璃桌面上,拖着下巴,偏着脸朝向正在玩耍的阳阳,似乎并没有听见代明说话。她忽然喊道:“阳阳,小心点!,”
何苹的眼睛没看代明,嘴角挂着轻蔑的微笑,让代明感到一种无言的嘲讽,似乎说什么都没意思了。他伸手抓住何苹的手腕,直盯着她说:“就算分开再久,我还是要回去!”
“干什么!”何苹挣脱他的手,恼怒地要站起来。
代明赶忙松开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安静,自己马上闭嘴。
西餐厅里回旋着悠扬的轻音乐,零星的几个客人在悄声低语。代明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在玻璃上,代明的影子模糊了起来。
噗、噗、噗,手机在桌上振动,代明习惯周末的时候将它调成振动模式。此刻提示灯闪烁不已,原地打转转。代明看一眼,屏幕上显示“栗洛洛”三个字。他心里一紧,抬眼瞄了一下何苹,她似乎并未在意。手机很执拗,一闪一闪的指示灯,像是栗洛洛眨动的眼睛,充满无限的磁力。
“喂。”代明装着轻松的口吻,按下接听键,边听边往餐厅外面走去。
“哥哥,你在哪儿?怎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她的声音依然清脆,仿佛忘记了前夜对代明的鄙视与忿恨。
“我在外面吃饭,你说。”代明语调沉稳,装着泰然自若。
“云端晕过去了!快过来—下。”她近乎尖叫起来。
“谁?”代明心里一惊。
听筒里传来“嘭嘭嘭”的声音,似乎她在换一个地方说话。
“就是那老家伙!”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刚才吃过晚饭,他非要拉着我来58度洗脚。洗了一会儿,他就趴在沙发上不能动了,快要晕过去了。怎么办啊,你快来!”
58度洗脚城离左岸西餐厅不远,世界多么小啊!代明说:“好的,我等会儿就到。”
代明回到餐厅,牛排已经上来了。他用叉子挑起牛排狼吞虎咽,像大口吃烧饼一样将牛排几口咽了下去。何苹鄙视地看着他,似乎自己的胃口也被破坏殆尽。
“区政府最近抽我去搞拆迁……现在要急着去开一个协调会……你们慢点吃,我先去一下。”代明噎得打起嗝来,他顾不得许多了,端起苹果汁,一灌而下。
在何苹翻白的眼神里,代明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掏出几张纸钞放在桌子上。
代明在58度洗脚城大厅扫了一眼,只有几个扎领结的服务生侍立着,他直冲二楼,一个穿白色短裙的女孩正站在走廊上,手里握着一只红色的手机,正低头翻看。只一眼,代明就认出了她,不错,是栗洛洛,“这斗是我”的那个女孩,只是比照片上瘦一些,眼睛又黑又圆,涂着浅咖色的眼影,非常机灵狐媚。
“哥哥!”她紧走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代明的手,声音脆弱得快要哭了。代明感觉到她的手很凉,把他抓得很紧,并且微微颤抖。
“现在怎么样?要打120吗?”代明问。
她摇摇头:“不用,我刚才要打,他不让。你快看看!”
代明推开门,里面有三张沙发,一个老头趴在中间的一张床上,看不清面目。他的裤腿已经放了下来,但还光着脚。旁边放着两只木桶,热气氤氲,大约已经洗过脚。
“云端,这是我哥哥,让他来帮忙带你到医院看看吧!”栗洛洛已不似刚才那般惊慌。
老头没有反应,像死了一般。
“云端,云端!”栗洛洛弯腰推了推他。
老头慢慢抬起手冲背后挥了挥,过一会儿,他挣扎着侧过脸,轻声说:“不用……我躺一会儿……”他一直双目紧闭,眉头轻皱。
代明一看见老头的那张脸,脑袋“嗡”地炸开了,轰轰直响。哪是什么云端,竟然是他的老领导,原隐山开发区的书记秦建国!代明—下子愣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低声对栗洛洛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如果是心肌缺血之类的,要及时用药。”
老头奄奄一息,却又仿佛思维清晰,他冲背后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只是头晕……”
代明看了看栗洛洛,她冲代明使个眼色,示意代明出去说话。
“有烟吗?”一到走廊上,栗洛洛说。
“哦,有。”代明掏出—支,并给她点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还未及吐出,却呛住了,弯下腰咳嗽。代明轻轻拍了拍她,感觉她裸露的肩膀一片滑凉,代明心里一动,这大概就是冰肌玉骨吧!
她直起腰,眼里几乎闪着泪花。代明说:“别吸了吧,又不会。”
她眉梢一挑:“我愿意。”
“你狠。”代明笑道,“你喊他云端?名字好怪!”
“皈依的法名,是隐灵寺的法师起的,说是云端有翔龙,他就是那条龙。”栗洛洛吐了口烟,“他让我喊他云端。”
代明嗤之以鼻地摇了摇头。
“知道吗?他不是心肌缺血,刚才吃饭的时候告诉我,他是亚硝酸盐中毒,现在肝肿大,需要解毒!”
“亚硝酸盐?怎么回事?”她的话总是让人吃惊。
“上个星期他去北京了,检测家里的血燕。这么多年下面的人知道他有喝燕窝汤的癖好,一个个都送血燕,家里几乎堆积如山。最近有报道说,燕窝里根本不存在血燕之说,都是无良商家熏制的,含有亚硝酸盐。他—直头晕,原以为是身体太虚,需要喝更多的燕窝。这次一检测,他家的血燕亚硝酸盐含量超标一千多倍,能不中毒吗?”
“怎么会这样?没听说过。”代明觉得她简直像在讲荒诞的笑话。
“搞人吧?”栗洛洛做了个鬼脸,顽皮地撇了撇嘴,“刚才吃饭的时候,他还讲正在找解毒的法子,没想到现在就晕倒了。”
“得跟他家人联系—下,这样躺着出问题可麻烦了。”代明忽然回过味儿来,跺着脚道。
“他家没人!老婆离了,儿子玩自己的,也不敢管他。他基本相当于孤家寡人,不然怎会这样缠着我。”栗洛洛白着眼睛说。
“还是不行,他这样趴着容易出问题。”代明说着,喊过来一个走廊上的男服务生,冲他耳语了几句。
服务生推开房间门,走了进去,代明站在门口,侧耳倾听。
“先生,先生!”服务生轻声叫道。
老头哼了一声,过一会儿,慢慢从沙发上拱了起来。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翻身坐在沙发上,也慢慢睁开了眼睛。
“先生,你现在好些了吧?”服务生低声问道。栗洛洛站在他身后,不知所措的样子。
“哦,哦,我没事。”他的声音很浑浊,像是口腔积蓄着浓痰。春节以后代明就没见过他,他的脑尖谢顶得更加厉害了,周边的几绺比较长,大约平时盘旋着用来遮盖—下中间的秃顶,现在散乱了下来,像个老疯子。
“我没事!”他又挥了一下手,冲栗洛洛说,“你先走吧,我打个电话,让司机来接我。”说着低头找鞋子。
服务生愣了一下,有点犹疑,转脸看了看栗洛洛。
栗洛洛走出房间,笑着对代明说:“要不哥你先走,我再等会儿。”
“也好。”代明挥挥手转身匆忙离开。他快速蹿下旋转楼梯,怕被老秦追上来认出自己。栗洛洛微笑的表情,和代明昨夜梦到的一样,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几乎难以让人接近的镇定,像是内心深处对自己面临的这个世界时刻持有一份警觉。
5
代明沿着湖边的林荫小路跑步。他向着宝月湖的上游跑去,跑着跑着,跑进了一片废墟,脚下幽草丛生,四处断壁残垣。代明看到一个肤色洁白的美少女,赤裸着身体躺在一片草地上。她长发遮住半个脸,隐约像是栗洛洛,在冲着代明微笑,如一朵废墟上盛开的花,妖娆而带着毒性。但代明还是不自觉地勃起了,不顾一切地趴了上去。代明感受到了迷乱而销魂的气息,急于释放自己,然而却找不到人口。像一直不停地奔跑,大汗淋漓,其实是原地踏步。突然,栗洛洛脸色陡变,猛地踹代明一脚,代明觉得小腹闷疼一下……醒了'代明趴在床上,肚子下面竟然压着昨晚翻看的一本书——《盛世孤独》,这是个精装本,书壳太硬,像一块砖头,把代明肚皮硌出一条印迹。
代明—直有三个庸俗的愿望,减肥,戒烟,赚钱。它们似乎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臃肿的小腹,成为代明最大的累赘,而胃口总是好得出奇,使代明成为一个吃货。烟戒不掉,代明总是归罪于烟盒设计得太漂亮。在家里憋几天,一外出吃饭,看到餐桌上那些闪耀着高雅气质的烟盒,就立刻崩溃了。调到文明办以后,工作上没有油水,几乎在元旦那一天,就知道全年总收入多少。代明的愿望,像三只受重伤的飞鸟,纷纷从天空中跌落,狼狈不堪。
睡梦中都没忘记跑步,让代明警醒。天气慢慢变暖,三月不减肥,四月徒伤悲。这里没有跑步机,以前常玩的哑铃,现在应该在家里阳台上积满了尘埃,如同两块废铁。他走出小木屋,竖起手掌“叭叭”地击打旁边的一棵橡树。
一、二、三、四……七、八、九、十……三十!代明左右击打了三十下,就脖颈发热,细汗渗出。身体的运动机能退化严重,代明简直比在地上蹒跚的鸟儿还要绝望。以前代明曾想在阳台吊装一个沙袋,没事儿演练一番。但何苹反对,沙袋?嘁,你以为你还是十几岁的年轻孩子?代明顿时无言了。她不依不饶,阳台是应该装个东西,不过不是沙袋,应该装个吊床,她和阳阳可以坐上去摇一摇。
对代明来说,隐忍是夫妻生活最重要的关键词。代明和何苹俩像两只外观不同的瓷器,一个青花,一个五彩,虽然纹饰不同,但胎质是一样的,一碰就碎。依照代明的性子,不知碎了多少回了。隐忍就是克制的逃避,不给她这样碰撞的机会,代明才能独善其身。可是隐忍带来的怨气,一点点地积淀,像沉积岩一层层地压在心里,快把代明压扁了。
离婚后,每一个夜晚都可以过得无比放肆,无所顾忌,但代明却变得无所适从。有朋友叫他去夜店唱歌,他都提不起兴趣。离婚,生活的铁轨像被拆掉了一截,代明的欲念是要脱轨而出的。但现在,这截铁轨离开了正常的轨道,却不堪孤独。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孤独貌似强大,但却害怕它自己,所以拼命抓住每一个它能抓住的人,代明彻底被俘获了。
代明想起栗洛洛,那天晚上代明原以为她会跟自己一块离开的,谁知她要留下再等一会儿。代明无法判定是她善良的天性使然,还是因为迷恋梦想中的宝马Z4,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但牵涉到他的老领导秦建国,代明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意料到的。秦建国在隐山开发区任书记期间,肯定有贪腐行为,但究竟到何种程度,他却不得而知,这是最隐密的事体,也无法猜测。从栗洛洛的口吻看,和他心目中的老秦反差非常大,当然也可能是老秦故意哄骗她而已。
栗洛洛像一只狡猾的寄居蟹,虽然弱小,却躲在坚硬的螺壳内,代明看不清她的全貌。而代明,不过是银样蜡枪头。和栗洛洛一个交集,代明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相比较之,栗洛洛早已把包括老秦和他在内的男人看得通透,代明感到羞愧而萎琐。他对她心生好奇,也想从她身上窥探一些老秦的讯息。
“喂。”代明拨通她的电话。
她接听了,却又立刻挂断。手机显示通话时间为0.2秒。
过了一会儿,代明的手机响了起来。
“哥哥!”她的声音低沉而热情,压抑的嗓门透出一股兴奋。
“在干什么呢?这两天QQ上都见不到你……”
“嘿嘿,我正在跟云端……那老家伙一块吃饭,跑到卫生间给你回电话。”
“怎么,不担心他再晕倒吗?”代明戏谑道。
“不会了,燕窝汤停下来之后,他说他好多了。”栗洛洛说,“知道吗?他已经找到了解毒的办法,冬虫夏草蒸鸭!”
“什么意思?他净折腾一些洋稀奇。”
“把冬虫夏草塞进鸭肚子里,上锅蒸熟,让冬虫夏草的药效渗透到鸭身上,然后吃鸭脯肉。隐灵寺的法师传授的秘方。”
“哈哈!”代明笑了起来,“和尚怎会有关于蒸鸭的秘方?再说冬虫夏草能是真的吗?我看保准跟燕窝一样也是假的,不就毒上加毒吗?”
“嘿嘿,那他就成了欧阳峰,一个老毒物啦!”栗洛洛噗嗤一声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看她情绪挺高兴,代明说:“等会儿一块唱歌如何?或者一块看电影,吃点宵夜,想跟你一块玩啊!”
“今天肯定不行,老家伙找到这个秘方,似乎心情大好,把我缠得紧。你知道,我现在不敢得罪他。”她的语气透出一股可怜来。
代明陷入沉默,没有吭声。
“对不起呀哥哥,改日吧!”
“女孩说改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说改日。”代明把“日”字咬得很重。
她怔了一会儿,哗啦—下笑了起来:“你个死样子,太坏了!先挂了,回头再聊。”
代明躺在床上,吊灯和台灯都开着,电视机在闪烁,笔记本电脑循环播放一首歌,代明却在玩着手机。小木屋在几种光线的映衬下闪耀着波光粼粼的碎片,代明有一种身处湖中央的某个无名岛屿的孤寂感觉。
代明翻出何苹的号码,他想给她打电话,想了_一会儿,改为发短信。他平时发短信,总是四平八稳,写惯了机关公文,文字和标点都非常规范。今天他故意写得混乱不通:“我喝醉、我要回家%”。
发完之后,手机很快响了起来,竟是何苹打来的,看来她信以为真了,代明顿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他装着喘着粗气:“喂——”
但听筒那边并没有声音。
代明压低声音,含混地说:“喂……”
“爸爸!”听筒那边传来儿子的声音。
代明立刻明白了何苹的意思,是通过阳阳来探听—下虚实。
“爸爸,你在哪儿?”阳阳问。
“爸爸没、没事儿,你、你妈妈妈呢?”代明装着舌头打颤。
“你回去了吗?”阳阳仍然脆生生地问。
“嗯,爸没事儿。”代明干脆装醉到底,“跟你妈妈说,爸爸爱你们,爸爸要回家!”
6
“哥哥!”手机里一个女孩带着哭腔喊道。
“怎么了?”代明意怔了片刻,想起来是她,栗洛洛。
那天晚上和栗洛洛通完电话之后,代明从手机上删除了她的号码。他觉得为避免秦建国对他和栗洛洛的关系产生误会,还是不要与她联系为好。他很庆幸没有告诉栗洛洛自己的名字,如果栗洛洛向秦建国透露出关于自己的任何口风,都会使他和老秦之间产生龃龉。况且代明本来就没什么目的,纯粹在QQ上无聊地打发时间。而老秦的出现,像猝不及防地给了他一耳光,胃口败坏完了。这一切太“狗血”。他原本蠢蠢欲动的心魔,像被浇了_一盆冷水,不,是502胶水,瞬间就凝固住了。他觉得栗洛洛是个非常性感的女孩,之所以说性感,代明的理解就是那种把上床挂在嘴边,但你无论如何都睡不到的女人。而换言之,真正性感的男人,是从来不提上床二字,却能迅雷出击—下就把女人睡了。但由于老秦的存在,他对栗洛洛那些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想法,变得不可言说、无从表达了。
“我真后悔……认识那个老家伙,真不值得……”她抽泣道。
“发生了什么事儿?别急,慢慢说。”
“也没什么……我今天跟他说,先不要宝马Z4了,给我买一辆大众甲壳虫就可以,只要二十万……可他竟然说,等他解毒完成以后再说,解完毒还买宝马……”
代明有点哭笑不得,说:“那很好,人家的承诺还在嘛,换我连个宝驴也买不起。”
“哥哥!你总是这样子,嘲笑人家吗?”她又抽抽答答起来。
“哪有,你有了宝马,我也可以沾沾光嘛,我们一块儿去兜风……玩车震!”
“想得美!”她破涕为笑,“你说,我是不是特傻?”
“没有,我觉得你特聪明。他现在状况如何?”
“老家伙吗?非常执著!一天吃三次冬虫夏草蒸鸭,厨师专门为他做,绝不吃剩下的,我听着都想吐。不过,他的精神却似乎越来越差了,只是掐起人来比较狠……”
“掐你?”代明吃惊道。
“哦,没有。”她愣了一下,继而笑道,“你说毒真能化解掉吗?”
“这得问隐灵寺的和尚。”代明调侃道。
“噢……有机会去问问,我怎么觉得是骗人的。”
“和尚会说,阿弥陀佛,毒即是空,空即是毒,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善哉善哉!”
“死样子,又来了!,她娇嗔道。
“人生来是清净的,杀盗淫妄酒,才是中毒的最大苦因。”代明说。
“什么?哪里说的?”她似乎听得有点含混。
代明镇静地说:“我的修身格言里说的。”
“哈哈,你真坏,算记住我说的话啦!”她笑道。
“对于解毒,他真的那么执著吗?”代明问。
她肯定地说:“是的,非常执著!”
代明觉得自己很孤独,但无意中窥探到老秦生活的另一面,他何其不孤独。当初在隐山开发区任书记,他大权在握,风光一时,就算被贬到区工商联,也早已完成个人积累,顺势得以解脱。他喜欢上了摄影,天天扛着照相机,俨然成了一个热衷于户外运动的驴友,代明怎么也没想到老秦扑朔迷离的私生活是如此可悲、可怜。或许每一个外表光鲜的人生活背后,都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如同这个繁华的城市,既有鳞次栉比的摩天高楼,也暗藏污水横流的城中村,而且它们相生相依。
代明决定去看看老秦,不管怎么说,老秦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当初代明大学毕业分配到隐山开发区,是老秦把他从一个普通职员提拔为开发区副主任,直到接替主任。自己后来时运不济,被贬黜到区文明办任主任科员,是后来的事。老秦对自己算是仁至义尽了。
老秦退下来以后,立即在市中心的财富大厦里买下了两问公寓,装修得和他在隐山开发区的办公室一样的格局,外间摆放了一张老板台,比在隐山时更气派,唯一不同的是,在里间放置了一张自动麻将桌。乍一进他的公寓,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不是从滨湖区退下来,而是提拔到岩城市任职更高级别的领导。
当然,代明知道,老秦退下来以后,仍然在折腾一些项目。但他折腾的那些争隋,多半是空手套,多半是大忽悠,在宾馆开房小坐,在酒楼包厢饭席之间,甚至在洗浴中心躺着聊天都能解决,费不着大张其事地开辟一问办公室。代明觉得这是他退下来以后心理失衡的反映。退居二线大约是每个人仕为官的人内心都有的一道艰难屏障,头一天还威风凛凛,第二天就威风扫地。滨湖区的一些位高权重的老干部,在位时红光满面,英姿勃发,退下来几个月时间,再见时往往身形委顿,脸色憔悴,仿佛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情,导致其形容枯槁,一夜白头。相反,一些无甚官职,有些艺术雅兴的干部,退下来哪怕数年,倒变得羽扇纶巾,仙风道骨。这中间蕴含着颠扑不破的人生道理,仕途中,人往往说时似悟,对境生迷,无奈何。
财富大厦是岩城最高档的写字楼,电梯内壁锃光瓦亮,透出一种盛气非凡的高贵气质。老秦的办公室在二十九楼,代明走到门口,刚抬手准备敲门,听到防盗门“叭嗒”一声,弹开一条小缝,他用手一拉,竟然开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像一处洞穴。他看到老秦正侧躺在老板椅上,双腿高高地跷在面前的老板台上,对着电脑玩斗地主。看到代明进来,老秦回过脸来看了看,说:“你来啦!”他似乎想将身体往上提一下,但只是挣扎了一下,又陷进了柔软的老板椅里。
“这门怎么是自动弹开了?”代明问。
老秦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桌子上的另一个电脑液晶屏,淡淡地说:“我按的。”
代明看到那是一套监控系统,老秦大约是看到他走到办公室门前,按下了开门键。代明心里想笑,就这两问公寓,至于这样嘛!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老秦旁边,看他玩斗地主。这一局刚开始,老秦的牌非常烂,他坚持出了两把,大约觉得没趣了,设成自动出牌模式。
老秦这才把腿从桌沿上放下来,咳嗽着坐了起来。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中华烟,拆开扔在代明旁边。
房间的落地窗帘拉得严严的,透不进来一点光,两人在里面像见不得人的幽灵,代明有点不适应。他弹出一支烟,点燃吸上,然后走到窗沿,“刷”地拉开窗帘,炫目的阳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地扎进来,他闭了闭眼睛,眼眶里还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晕。
站在敞开式的巨大落地玻璃窗前,放眼即鸟瞰全市,让人顿生一种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这座城市之所以叫岩城,是因为以地下蕴藏着一种火山喷发的酸性熔岩——珍珠岩而著称于世,已探明的珍珠岩储量占全国的半壁江山。代明猜想,在这座岩城最高的建筑里设一问办公室,屹立窗前运筹帷幄一些投资项目,仿佛整座岩城都匍匐在脚下,老秦大约特别享受这种感觉。
“你最近在忙什么?”老秦幽幽地说。
“没事儿,上班也是瞎混。”代明想跟他讲自己和何苹离婚的事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时,他看到侧面墙壁上挂着一副书法作品,一尺斗方,上书“云端”两个字,笔力拙朴厚重,落款分辨不清。代明想起了栗洛洛的话,装糊涂地问:“这是哪来的?”
老秦微笑着反问:“写得好吧!”
代明连连摇头,说:“不好!‘云端谐音‘晕蛋,不堪入耳,难听,难听!”
老秦的微笑当即就凝固在了脸上,眼球暴突着,几乎瞪出眼眶,异常狰狞,脱口骂道:“贼秃驴!”他的勃然变色,完全忘了自己就是顶秃。
老秦用手揉了揉胸口,哆嗦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想吸却又忍住的样子,用指尖揉搓着烟头,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倒霉,最近玩崩了。”
“怎么了?”代明心里一惊。他以前每隔一两周就到老秦这里来坐一会儿,但年后这两个月没有来。他和老秦之间是有默契的,这种默契源自老秦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作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领导,老秦退休以后,代明也从未敢怠慢过他。当然,这种默契并不能抵消隔阂,就算他对老秦基本不设防,但老秦肯定做不到与他绝对地推心置腹,除非在某件事上有求于他。
老秦嘴角闪过一丝苦笑,说:“我和市里的一个老领导,共同拿下了一块地。”
代明不说话,静静地听他说。
老秦又咳嗽起来,他用手捂住嘴,狠命地咳了一阵,忽然脸一抬,说:“就在隐山下面,一共两百亩。”
“这是好争情啊!”代明低声说。
“直接将人家拍地的公司买下来了,我投了一千五百万。”老秦有气无力地说。
“一千五百万,你在哪里弄的钱?”代明疑惑地问。
老秦说:“找三家投资公司借的,我所有房产全押上了,包括儿子名下的门面房,现在一个月利息就七十万。”
代明的心里隐隐作痛,年后这一段时间没见面,老秦竟然就干了这场大活。如若自己知道,定会苦谏阻止。代明以前经常劝他,有多大肚子,吃多大馍。但老秦信奉画饼不如烙饼,不管烙焦还是烙煳。运作项目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驾轻就熟、随心所欲的手艺活。
“这么高的利息,那就赶快把地出掉,尽早解套啊!”,代明急切地喊道。
老秦眼睛冲他翻白了一下,声音更孱弱了:“出不掉,那块地紧临着隐山公墓,谈了很多家开发公司,都说风水不好……”
代明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不用再说了,如果地不能尽快脱手,每月七十万的利息对老秦就是极大的负担,更别提融资的一千五百万本金了。而投资公司一般都沾点黑社会性质,讨起债来都是玩命的。
“唉,你退休了就乐得自在,何必折腾这么大一个包袱。”代明简直恨铁不成钢了。
老秦不言语,忽然站起来,端起桌上一杯茶,“扑”一下倾倒在墙上的那副书法斗方上,褐色的茶水顿时飞溅到整个墙面,如同斑斑尿渍。
“摘下来!”老秦愤愤地说。
代明一声不响地走过去,取下斗方,塞进门后的墙角。
老秦瘫坐老板椅上,自言自语地说:“老领导说我退休以后闲着没事儿,折腾这个项目,多少可以挣几百万,留着打牌玩也是好的。”
代明完全无语了。由于不停地咳嗽,老秦的绕向头顶的头发散乱下来,和那晚一样,疲态尽显,又成了一个老疯子,一个可冷的老疯子。
7
何苹拉开门,一看见是代明,目光瞬间变得硬冷。
“我想跟你好好谈谈。”代明的语气近乎恳求了,“有事情跟你说,我专门打电话到医院,知道你今天休息。”
何苹一声不吭,转身进去了。代明略一松口气,连忙带上门跟了进来。离婚一个多月了,家里的摆设似乎没什么变化,但空气中的味道和以前有点不同,少了自己以前制造的烟味,多了一些类似香水的味道。代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不由得有点紧张。虽然是自己家,其实这张沙发他以前也很少坐,下班回家以后往往直接钻进书房玩电脑,玩累了就躺床上休息,客厅的一切于他并不实用。
何苹搬了张软椅,在客厅靠近阳台的地方坐了下来,似乎为了与他保持距离。阳光从窗外投射在何苹的身上,她的仪态看上去慵懒而恬静,蓦然变得柔美。代明不由得想拥抱她,只是想起了她的冷漠,就克制了。
“离婚以来,我想了很多。对以前做的事情,也深感懊悔。我们在一起这么久,虽然说日子平淡无奇,但我一直认为是幸福的。我一直很重视家庭,因为在其他方面都非常失败,我把家庭的和谐美满视作我最大的成功,也是我个人最大的价值。”代明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找到了一种演说般的感觉,“所以从离婚一开始,我就坚信我们能够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事实上,离婚对我来说,是一场灾难。我把它当作你对我的一次惩罚,也是生活对我的惩戒。现在,我已幡然醒悟,下决心痛改前非……”
“嘁!”何苹嘴角一撇,讥讽道,“别说了,真肉麻!”
代明强捺住性子,没有发火。他往沙发后背上一靠,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有事情吗?我以为你会说点新鲜的,扯这些无聊的,你不觉得太晚了吗?”何苹冷冷地说。
“只要我的心没变,我觉得一切都不晚。我只是对做过的很后悔,同时,你也误判了我……”代明镇静地说。
“哈哈,你可真会说。”何苹睥睨了他一眼,“可惜我不是容易上当的小姑娘!”
“我没法澄清自己,就算我说的是事实,听上去也像谎言。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为了阳阳,也应尝试着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代明说,“我们这样闹,其实受伤害最深的是孩子。”
“啊,够了!”何苹厌恶地摇了摇头。
“我不认同你……但我理解你。”代明嗫嚅道,“过去的生活一团乱麻,理不清,我希望我们能忘掉它,开始新的生活……”
何苹放声大笑:“你真好玩!”她笑得似乎毫无恶意,却又毅然决然。
这时,厨房里传来了笛笛的声音,大约是煤气灶上在煮着什么,何苹急速站起来,快步向厨房跑过去。
代明也站了起来,但想了想,他又坐了下来。茶几上扔着一本给阳阳订阅的少年杂志,代明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杂志下面,放着何苹的手机。代明心里微妙的一动,拿起了她的手机。他可以听到何苹在厨房里捣鼓炊具的声音,他的手略微有点颤抖。他打开她手机的信息栏,有一条短信猛地刺入他的眼帘,只有寥寥三个字:“睡了吗”。
他听到何苹的脚步响起来,赶忙放下手机,装着翻阅阳阳的杂志。几乎与此同时,何苹端着一杯现榨的果汁走了出来。
代明的心怦怦直跳,他不确信何苹是否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管怎么说,偷看她的短信,是非常卑劣的。离婚以前,他几乎从来不翻动她的手机,当然也反对何苹看他的手机,他觉得这是夫妻之间最起码的信任和尊重。但那三个字像刻人了代明的脑海,遗憾的是,他只恍惚看到发短信的时间是二十三点多,在那短短的一瞬,他注意到“睡了吗”三个字后面没有问号,而忽略了看发短信人的名字。
代明觉得太阳穴处“嘭嘭”地跳,“睡了吗”三个字不断地在眼前晃动,这三个字看起来很简单,却又透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丰富意味。是什么人会在午夜时分关心何苹睡没睡的问题?何苹是医生,她的生活一向很有规律,“睡了吗”貌似平淡多余,而又充满微妙的关心和暧昧的暗示。
代明一直坚信,他还可以回来,甚至象重新追求何苹一样,挽回已经破裂的家庭。现在,他积攒起来的那种强烈的情感还有坚持到底的决心,突然问找不到方向了同,垮掉。有人说,男人滥情是被女人惯的,女人放纵是被男人伤的。但男人的滥情和女人的放纵却是不能对等的。就算离婚了,只要何苹还是独身,代明仍然觉得这是他的家,这儿仍然是他的领地,何苹仍然属于他。这种想法可能有点龌龊,但他就是这样想的,他认为自己只是短暂的离开,至少生活仍在可控的暗线上延续。而现在,这块领地像是被侵犯了,沦陷为彻底的失地。甚至,他已失去了辩解的兴趣。他的心被一种悲怆感攫住了,世界上没有绝对的领地,或者说再坚不可摧的领地,内里的真实也可能破败不堪。他像倦鸟返林,然而巢已倾覆。
何苹往茶几上瞄了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手机,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她伸手抄起来,但看都没看,就装进睡衣兜里。她仍然走过去坐在软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喝着果汁。
代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舒缓了一下情绪,一脸悻悻地说:“我咎由自取,活该自食其果……”
何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情,看着代明换上皮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耀眼,代明的头有点蒙蒙的,他倏忽忘记了时间。小区里的几棵樱花树正开得烂漫,满树繁花,如云似霞。它们积蓄了全身的力量,倾其所有地恣意绽放,仿佛遇到了一生中唯一的知己。
8
“你到斜塔等我。”快下班的时候,代明在办公室接到老秦的电话。
岩城市被穿城而过的逸河分为两半,河的南岸有一个日军入侵时屠杀平民的“万人坑”。近些年房地产开发业浪潮汹涌,边缘地带犄角旮旯的地块都开发完了,唯有“万人坑”附近一直荒芜着。后来市政府扶持一家地产公司在这里开发了一个名叫“柳堤春晓”住宅小区,地产商提出与政府合资在逸河边建造了一座八角形的七层砖塔。市民初始以为修建的是抗战纪念塔,建好了后发现挂匾名日“珍珠塔”。市政府的公开说辞,岩城盛产珍珠岩,建塔是打造新时期的城市地标,建成之后,将名副其实是逸河景观带上的一颗明珠。而地产商宣传说,建塔是为了镇住邪气,改造这一方风水。可惜珍珠塔建成不久,塔身就开始往逸河方向倾斜。市民无视塔前匾额上“珍珠塔”三个漆金大字,而口口相传称其为“斜塔”。
斜塔离代明上班的滨湖区政府不远。老秦退休后,大约不愿意到区政府机关现身,有急事要找代明时,总叫代明到斜塔下碰面。
放下电话,代明感到内心的神经被紧紧地揪住了,上次得知老秦陷入投资困境的事情,他已感觉老秦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身不由己了。老秦见他,肯定是与此有关的事情,不然电话里就可交待清楚。
代明远远看见河边广场上孤立落寞的珍珠塔,倾斜的塔身,像一根勃起功能障碍的巨大阴茎。它由钢筋水泥浇筑,用漆料简单勾勒出仿古砖的轮廓,并没有刻意掩盖其赝品砖塔的内质,如同这座城市深刻而本质的标志,漫漶着一种不真实的陌生感,一种深沉而苍凉的孤独。
河岸边长着一些枝叶婆娑的垂柳树,树下面朝河心有一些石椅,老秦蹲在石椅上抽烟,像一只失去王位的落单老猿。老秦瘦弱,打麻将时,也喜欢蹲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一手夹着烟,一手摸着牌,是赌桌上的奇葩。代明将车子停在旁边,从车上走了下来。
老秦看到代明,把手里的烟往逸河里一扔,说道:“要坏事!”
代明在椅子旁坐下,望着神情沉郁的老秦,问:“还是那块地吧!”
老秦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这下可要了我命啊!”
“怎么回事?”代明问。
“那块地,上次我跟你说与市里的老领导合伙买的。”老秦像酒后吐真言似的,“其实……老领导并不知情。”
代明说:“你打交道的老领导多,到底是哪个啊?”
老秦说:“市人大副主任张为民,已快退了。”
代明点了点头,张为民原来在滨湖区当过书记,就是他在任时,将老秦擢升为隐山开发区书记。那几年老秦最为风光,在滨湖区几乎没有不敢干的事情。
“是与张为民的情妇……柳梦一起合伙买的。”老秦说,“我也是一时糊涂,柳梦说不用跟张主任讲,我就信了。”
柳梦这个名字,代明似曾听说过。她是一个房地产开发商,财力雄厚,但很少公开露面,在商界比较神秘,没想到她竟然是张为民的情妇。张为民在滨湖区任书记时,滨湖区的干部认为他没有魄力,整天和稀泥,是地道的无为书记,没想到他私下也能干出这般大事,可见官场的口碑有时也是瞎扯淡。
“柳……梦,是不是搞房地产开发的?”代明问。
老秦用手往南边一指,说:“那‘柳堤春晓小区就是她开发的嘛,你不知道?”
“哦!”代明惊愕地问,“这么说来,珍珠塔也是她建的?”
老秦说:“是的。一帮蠢货,建塔是正经事,怎么能让一个小三身份的烂女人去搞,塔不斜才怪!”
代明默不作声,心里暗笑。
“我投那一千五百万,每月利息七十万。我已经三个月没有付利息了,现在利滚利,投资公司整天找我逼债。”老秦又掏出一支烟,拿在手里下意识地摆弄,却没有去点火,“我昨天晚上找到张主任,把这事儿跟他叙了叙。哪知张主任根本不晓得这回事,把柳梦臭骂了一顿。”
老秦讲的话,在代明看来,如同儿戏,难以置信。他折腾如此大的投资项目,没有可行性方案,没有风险评估,甚至没有签订协议,全凭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押上去了。老秦的行事风格与代明格格不入,他的重大决定可能是在麻将桌上拍下某一张牌时做出的,运作项目如同一种消遣。代明觉得他做的事情全都不靠谱,全是大忽悠,像幼童的作业凌乱不堪,或者干脆皱成一团。但是,事实是老秦的的确确混起来了'这些年在岩城如鱼得水,八面玲珑,退休前房产资产加起来,也应该值一千万。而代明做事谨小慎微,离婚后却几乎身无分文。细想起来,老秦的貌似傻缺,其实透着一种豪气干云的狠劲,一种野生的睿智,活得张扬痛快,酣畅淋漓。自视精明的外壳里却是平庸懦弱的内核,活该活得纠结,活得无奈,活得蹉跎。
“你跟张主任讲清楚也是应该的,这是大事。何况你现在没钱支付利息,也是被逼绝境。”代明说。
“柳梦上午给我打了个电话……冲我发了一通脾气……怪我不该跟张主任讲……”老秦咳嗽着,把腿从椅子放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她确实之前跟我交待过,不要跟张主任说……但我以为是张主任幕后掌舵,挑明了不好……哪知张主任根本不知道啊!”
“现在怎么办?”代明也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老秦活脱脱是个糊涂蛋,利令智昏,被人家一个情妇玩得团团转,有可能一生的积蓄尽数折损。
“那块地背后还有名堂!”老秦像是喃喃自语,“我找到省里一家地产开发公司来买,人家实地调查之后,又开董事会研究,有意向买,但柳梦又推脱说弄不成……”
眼前的逸河水面平静,但水下像有股潜流在暗暗流淌。代明陷入茫然、黏滞、迟钝的状态,他以前对钱的认识很模糊,现在也不敢说清晰,但却真实地感到钱是世界整体的一部分,一切试图掌控和主宰它的行为都充满了危险……
“柳梦说再不跟我缠了!我刚才又打电话,她没有接。”老秦说,“你帮我编一条信息,把我的难处跟她说一说,解释一下,说一些软话……”
代明哭笑不得,老秦是部队复员军人,小时候没怎么上过学,写短信往往词不达意。以前代明在隐山开发区工作时,经常替他给岩城市的领导编发短信。代明很不理解老秦为何笃信短信的沟通功能,他不会写短信,甚至不懂拼音输入法,但关键时候总是想到发短信。而此事体大,一条短信恐怕实难承载他的万千愁肠。代明觉得老秦是生活中的另一类人,总是用自己并不擅长的方式对付世界。
这时,代明看到一辆汽车由东往西缓缓驶了过来,停在了旁边的树荫下。代明一愣,是老秦退休后买的奥迪。
“这件事情……弄不好会要了我的老命……”老秦哀叹着站起来,朝汽车走过去,在他拉开车门的一瞬间,代明看到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孩,那女孩一甩浅栗色的头发,也冲他看了一眼。只一照面,代明像被刺了一下,竟然是栗洛洛!
汽车急促地颤抖了一下,熄了火,如同老秦的一次剧烈咳嗽,但很快重新发动,调转头如释重负般地往回开去,消失在远处浓密的柳荫之中。
代明木木地站在原地,栗洛洛在此刻出现,在他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栗洛洛一定疑惑他为何会与老秦在一起。短暂的对视,他看到了栗洛洛惊诧而慌乱的眼神。她此刻肯定认为把代明看穿了,一个骗子,根本与老秦就是一伙的。这个发现让她愤怒而失望。而这一切,代明都百口莫辩,无从解释,或许她也不需要解释。岩城市有头脸的人物非常多,每个人物都关联着其他人物,简直就像蜘蛛网一样,繁复至极。而每个人物背后都隐藏着个谜,谁也无法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