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宇
每年油菜花开的时候,山东人老秦就骑着自行车,驮着唧唧叫的小鸡雏,吆喝着来村里卖小鸡了。
老秦的自行车后座两侧挎着两摞子竹筐,竹筐分成一层又一层,每层都挤满了毛茸茸的小鸡雏。老秦拖着长腔的吆喝声更好听:“卖小——鸡儿——哩哟嗬,卖小鸡哩哟——”声音洪亮得像铜铃,有金钟玉磬的质感,很有穿透力,十里外都能听得到。吆喝声的中间戛然而止,然后再继续后面的“卖小鸡哩哟——”,尾音悠长,听得人们心里痒痒的,争相模仿,却学不来。麻叔嗓门大,学山东老秦吆喝,像驴叫。用麻婶子的话说,老秦是男高音,那也叫功夫。
老秦说话山东口音,家是山东什么地方的?不知道,也没人问,大家只是叫他老秦。每年春天,老秦如约而至,把自行车停在村口,先吆喝几声,然后把一筐又一筐的小鸡雏卸下来,掏出一把泡好的小米撒给小鸡雏,小鸡雏便会蜂拥着争抢着啄食。
听到老秦的吆喝,村里的女人们就坐不住了,走出家门,挑选小鸡雏。
买老秦的小鸡雏是不用交付现金的,只需要在老秦的红塑料皮本子上写当家人的名字,等到秋后,小鸡雏长大了,下蛋了,老秦才会来收钱。老秦在村口喊一嗓子,买过小鸡雏的人家就会把钱送过来,老秦核对一下,勾去一个个名字。麻婶子每年都要赊二十个小鸡雏,在老秦的红皮塑料本上写麻叔的大名,到秋后卖掉两只公鸡,就足够还老秦的账了。
麻婶子最看不惯的是刁嫂。刁嫂人也刁,那年赊小鸡,她在老秦的本子上写的是假名字,老秦秋后要账,村里人都说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找不到这个人,这笔账就成了死账。麻婶子看不惯,说这是谁给咱村抹黑啊?把人丢到山东去了。老秦倒是很大气,说算了算了,没这二十个小鸡钱,我也穷不了。麻婶子说,你别急着走,等一会儿,我帮你要回来。
麻婶子就去找刁嫂,指着她院子里的鸡,说你家的鸡长得不小了,下蛋了吧?从哪里买的呢?刁嫂就红了脸,把钱拿了出来。麻婶子给老秦赔笑,说这一家赊了你的小鸡雏,你的本子上记的是他家孩子的名字。孩子小,名字没叫起来呢,也难怪别人不知道。
老秦千恩万谢。麻婶子说,大兄弟,你也没背着锅,没带着灶,中午在我家吃饭。
这一年,麻婶子照例赊了二十只小鸡雏。秋风一吹,小鸡雏就长大了,有几只公鸡,还有几只母鸡。母鸡的脸蛋红红的,大概是快要下蛋了。麻婶子卖了两只公鸡,凑够了钱,放在盐罐子下面,准备着老秦来收账。
过了九月九,老秦没来,又过了十月一,老秦还没来。麻婶子的二闺女要坐月子了,麻婶子去伺候月子,这一去就是好多天呢。临走,麻婶子叮嘱麻叔,你听着点,哪一天山东老秦来了,你把钱还给老秦。麻叔点点头,麻婶子才离开家。
麻婶子伺候完闺女,回到家,做饭的时候看到钱还在盐罐子底下压着,就问麻叔,老秦没来?麻叔说,没来。麻婶子就有些疑惑了,嘴里嘟囔着说,这个老秦,咋不要钱了呢?
麻叔说,村里人都没给他钱呢,咱还能给他送到山东去?又不是咱自己,慌什么慌。
那就再等等吧。有一次孙子要学费,没钱,麻叔说先把老秦的小鸡钱用上。麻婶子说那可不行,说不定你前脚把钱拿走,老秦后脚来了,到时候手里没钱,不抓瞎?总不能让老秦为了咱这几块钱再从山东跑一趟吧?
也是也是。麻叔拉着孙子另想办法了。
下雪了,老秦还没来。
腊月二十三,阴冷,小北风打着旋儿。村头来了一个年轻人,说话山东口音,说是老秦的儿子,来收账的。麻婶子手里捏着钱,从家里出来,仔细端详,年轻人的眉眼挺像老秦,手里拿着眼熟的红塑料皮本子。大家围上来,问老秦为什么没来,年轻人的眼圈儿红红的,说,俺爹得了脑血栓,偏瘫了。
大家听了,唏嘘感叹,说起老秦的好来。麻婶子心里咯噔一下,说,孩子,一会儿收完账,到家里暖和暖和,婶子给你烙饼,炒鸡蛋。年轻人笑了笑,说,谢了,谢了,婶,我还急着赶回去呢。麻婶子说,再急也得吃饭,你先忙活,婶子给你做饭去。婶子说不定哪天去山东,到了你家门口,你不让婶子吃你的饭?
麻婶子做好了饭,出来喊年轻人,年轻人正在犯愁。麻婶子说,是不是又有人报了假名?年轻人说,不是不是,是多出来30块钱,不知道是谁多给的。
多了?多了就多了呗。
那可不行。该多少就是多少,我怎么能多要大家的钱呢!年轻人急得直转圈,说,我爹跟你们打交道多少年了,我可不能坏了我爹的名声。
年轻人很着急,扯着嗓子喊:誰多给钱了?谁多给俺钱了?
这声音,让麻婶子想到了春天里,老秦的吆喝。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