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秀金!快,起来!老二!三!”
那天早上,我们一家是在爸爸的大叫声中惊醒的。我和哥哥跟爸爸妈妈睡一张大床,爸爸一叫,我们就醒来了。我拍了两下板壁,正要叫姐姐,姐姐在那边闺房叫起来:“爸!我房间里全是雾一样的东西!”爸爸说:“不要怕,就是雾──我们这里也一样!”
那是雾吗?
那么浓,白白的,仿佛牛奶,然而比牛奶要轻,淹没了地面,烟雾似的升腾,波浪似的翻滚,都要涌上床来了。
我趴在床边,伸手撩一撩,抓不住,不沾手,没错,的确是雾。
爸爸坐在床边,把脚往下放,像洗脚怕水烫似的试探着,随时准备收上来。我们全都提心吊胆,妈妈一只手抓紧爸爸的肩膀,指甲都掐到肉里去了。爸爸用脚找到鞋,跺一跺,站起来,屁股以下没在雾中,再跺一跺,趟水似的走到门那儿,打开门,只见外面火落和天井地上也涌动着浓浓的雾。
我和哥哥也下地,接着是妈妈。
看不到地面,生怕一脚踩下去就是万丈深渊。然而地面还在那儿呢!也是的,如果地没有了,床怎么稳稳当当,房子怎么稳稳当当?明明懂得这个道理,而且爸爸站在门边等着我们,我心里仍然怕。雾齐到我的胸呢。脚扫来扫去扫不到鞋,蹲下去双手乱摸,泥土潮潮的,眼前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总算摸到鞋,穿上,站起身,屋里只剩我一个,孤单单给雾围着。
我赶紧出去,出门时踢着门槛,摔了一跤。爬起来,只见整个火落成了一片雾湖,灶啊,柴啊,小板凳啊,全看不见,饭桌在雾中浮着,碗柜只露出上面一半。天井也被雾淹没了,水池看不见,池边的桶盆和磨刀石也看不见,水缸只露出缸口和搁在缸沿靠着墙的竹箪。爸爸妈妈和哥哥在雾中慢慢游走,不时又踢到什么东西。通向后屋猪圈的长过道和通向大门的短过道成了雾河。短过道边上的闺房门朝里打开,姐姐披头散发出来,目光好不惊恐。
见我们都好好儿的,姐姐长吁一气,问:“母猪还在不在?”
看着姐姐进入火落,往后屋去,我想提醒她小心水池,又拿不准她走到池边没有,正犹豫呢,姐姐身子一矮,扑通!水花从雾中溅上来,又落下去。好在水池不深,姐姐很快就露出个头,自个儿爬上水池,在雾中露出上身。
妈妈埋怨姐姐:“这里有水池你知道的呀!”
爸爸庆幸地说:“还好是夏天,穿凉鞋。”抬头瞅着天井上方,十分纳闷,“怪事,天上没有雾。”
五双眼睛齐齐仰望,天空清澈见底呢──如果它有底的话,而且西边檐头镀着阳光,金闪闪的。
猪圈那儿传来哝哝哝的叫声,听起来比往常要细,仿佛母猪变小了。
姐姐又喜又恼,“母猪还在呢!早不叫!”
前面街上传来狗叫声,人语声,好不热闹。
“这雾好怪!这样的雾从来没有见过!”声音尖尖的,悠悠的,像在吊嗓子,这是我家左边隔壁的云姨,早年在戏班子待过的。
“我一觉醒来,吓坏了,以为发了大水!”这是云姨对门的李师傅,一个小木匠,声音又干又哑,就像转动不灵的门轴。
“才兴!才兴!”我家对门桑爷爷在拍我们家的大门,门板剧烈震动,叫人一下子想起他熊掌似的大手。
“来了!”爸爸高声应着,快步过去开门,身后带起雾的旋涡。
一家五口都来到门外,啊呀,那么长一条镇街,两端望不到头,成了雾河,房屋像是筑在云端,大人都只露出上半身,大狗只露出摇晃不安的尾巴尖,小孩只露出头和肩膀,小狗根本看不见。
我划动一下双手,看着流动不停的雾,只觉身子轻飘飘的,不禁叫喊着说:“我们不会都升上天了吧!”
众人看我一眼,脸色同时一变,又都望向北边。小镇团团围围全是山,因为镇街是南北向,北边的山在街上就能望见,它好端端待在那儿呢,青青苍苍,沐着朝阳,浮着白雾,跟往常没有两样。那座山平平凡凡,以往从来没有人在意,此时却是多么重要。
爸爸责备我:“胡说什么?山还在那儿呢!”
桑爷爷的大手像皮帽一样罩住我的头顶,乐呵呵地说:“我醒来看到一屋子雾,以为是云,以为自己升天了呢。死了升天,倒挺高兴的。可是再看看,屋子怎么还是老样子?天堂怎么有这么破破烂烂的屋子?还有狗叫!”
爸爸乐了,说:“天上也有狗啊,哮天犬不就在天上!”
哝哝哝!哝哝哝!我们家的母猪叫得更尖,一声一声就像短箭,纷纷穿过长过道、天井和短过道,往大门口射。
妈妈看一下天色,发愁地说:“母猪叫食了,怎么都醒这么迟?太阳都出来了,总有七点多钟了吧。”
云姨抬起细细白白的手腕,看着那只小螃蟹似的女式手表,连说带唱地说:“秀金,已经八点过了,八点过三分。真是奇怪,大家怎么都醒这么迟?”
妈妈看着云姨,话却是说给爸爸听的:“耽误了打猪草熬潲,这么大的雾,田里地里肯定看不到……”
爸爸挺胸应道:“我去割地瓜藤,秀金,你回家做饭。”
爸爸趟着浓雾进屋,来到猪圈,母猪叫得更凶了。还从雾中立起,前爪搭在门上,扇着脏兮兮的大耳朵,小眼睁得格外大。爸爸拍一下猪头,将墙角的畚箕挑上,又从墙缝取下镰刀。
我拿上一把蒲扇,抢先打开后门,说:“爸,我帮你开路!”
见我左右扇着蒲扇,地面隐隐约约就露出来了,爸爸摸一摸头,称赞说:“还是三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
其实不是我聪明,我回屋时脚下踩着什么东西,拾起来一看是蒲扇,这才想到用它开路。
来到田野,哈,世界成了雾海,白雾从镇上一直绵延到山脚,到处白浪澎湃,如果不是这儿那儿露出篱笆、豆架、玉米、甘蔗、瓜棚、树木和电杆,还真难确定自家的地瓜田在哪儿呢。
这样的早晨,驼子爷爷居然还出来放牛。老黄牛低头吃草,只从雾中露出背脊,乍看像一堆黄土。
爸爸朝驼子爷爷挥一下手,说:“驼子老叔,亏你看得到路!”
驼子爷爷说:“我不用看路啊,路边有草,牛跟着草走,我跟着牛走。”
爸爸笑一笑,说:“我也跟着牛走,跟着我们家的小牛。”
我受到鼓励,双手执着蒲扇大力扇动,雾中现出田间小径,尘土湿漉漉的像地图,石头上和路边草叶上凝着露珠,好像长着眼睛。
我们家的地瓜田边上有三棵棕树,爸爸放下畚箕,下到田里,弯腰用镰刀割地瓜藤。爸爸一弯腰就没在雾中,背脊隐隐约约仿佛一条大鱼。我怕爸爸割着手,就过去为他扇雾。爸爸挨着田埂割,我站在田埂上,田埂另一边是西瓜地,我们家右边隔壁小菩萨家的。一只好大的西瓜挨着田埂,差点儿被我踩到了。小菩萨家的西瓜,又甜又沙,出了名的。瞧,这只瓜圆鼓鼓,碧绿的皮,墨绿的条纹,中间裂开一道两指宽的缝,露出红红的瓤,黑黑的籽,多么诱人!我蹲下去,好想用手指抠一块瓤尝尝。爸爸问:“你做什么?”我悄声说:“这个瓜我们打开吃吧,反正是裂开的,雾又这么大,没人看见。”爸爸举手指一指天,不说话。我抬头一望,天就像一张脸呢,太阳明晃晃的就是天的眼睛。我的脸皮立即滚烫,默默站起,侧着身子为爸爸扇雾,不敢看他。
回到家,爸爸往猪圈里丢了一把地瓜藤让母猪嚼着,免得它吵耳朵,把其余的挑到火落,放进木盆清洗。
妈妈和姐姐坐在灶前,正在做饭。火在雾中晃动,把雾照成金红色,仿佛朝霞一般。妈妈和姐姐坐在霞中,脸蛋儿都红扑扑的,真像仙女。
我好怕爸爸说西瓜的事,然而爸爸只是说:“驼子爷爷好勤劳,这样大的雾,一早就去放牛。”
吃早饭的时候,爸爸看着满屋子的雾,有些发愁,“这雾怎么不散?我想把猪圈清理清理,把肥挑到地里,看不到路。”
我说:“我帮你扇雾!”
爸爸连忙摇头,“我挑着重担,你在前面慢慢扇慢慢行,那不是挡路?”
“和─了─”街上传来云姨的声音,悠悠扬扬,好似画眉。
妈妈对爸爸说:“今天就不做事了吧,街坊们在打麻将呢。”
我端着碗筷走出大门,只见云姨家门口摆着一桌麻将,云姨、桑爷爷、李师傅、小菩萨妈妈正在洗牌,小菩萨站在妈妈身边,也伸出一只手帮忙洗牌。云姨望着小菩萨,啧啧两声,赞叹说:“小菩萨长得真跟菩萨一样!”桑爷爷和李师傅也瞅一眼小菩萨,一个点点头,另一个说:“要不怎么叫小菩萨,你看她那颗痣!”可不是,小菩萨脸皮白净得像月亮做的,鼻子眼睛那么精美,一颗紫红色的小痣不偏不倚点在额心。
我知道小菩萨妈妈天天拜观音,就对她说:“你是不是想好照着菩萨样子生的?”
大人都笑,小菩萨妈妈一脸得意。
小菩萨瞅着我,面带羞色,心里也是喜欢的。那一刹,我觉得好对不起她,就向她坦白:“刚才我和我爸去割地瓜藤,看到你们家一个西瓜裂开了,在田埂边上,好大,瓤红透了,我爸不让吃。”
小菩萨妈妈说:“你们怎么不吃?裂开的西瓜,过路人看到都可以吃的。”
桑爷爷说:“才兴家教蛮严的。”
云姨说:“去!两个小家伙,把那个裂开的西瓜抱来大家吃。给过路人吃掉,不如给我们吃。”
小菩萨妈妈也说:“去吧,一人抱一个,除了那个裂开的,好的也抱一个,要顶大的,只要你们抱得动。”
李师傅打量我和小菩萨一下,说:“大西瓜他们抱不动,拿上扁担竹篮吧,看能不能抬一个回来。”
我赶紧说:“抱得动!”
小菩萨妈妈说:“我怕小菩萨抱不动,路上摔坏了可惜,还是抬吧。”
小菩萨回家拿竹篮和扁担。
我赶紧回家往下碗筷,拿上蒲扇,和小菩萨一起去瓜田。
此时田野上雾海更浓,也更深,都齐到我的下巴了呢。小菩萨比我矮,眼睛眉毛在雾中忽隐忽现,只好拉着我的手,握得紧紧的。
“不用怕!有我在!”这样说着,我即刻勇敢了许多──我是男孩子呢!
到了瓜田,雾直往上涨,上下四方一派混沌,连天空都看不见了,太阳也看不见了。感觉像两只小甲虫钻进棉花堆。
幸好雾中还有光亮,扇开雾还能看见路面,路又是熟得不能再熟。
沿路来到地瓜田和西瓜田之间的田埂,找到那个裂开的大西瓜,拧断瓜蔓,抱一抱,好沉,总有十来斤。放进竹篮,将扁担从提手底下穿过去,抬起来,没走多远,肩膀就压痛了。回头看一下小菩萨,她双手托着扁担,腰弯弯的,嘴歪歪的,显然是受不了。
不远处传来“哞”的一声,是驼子爷爷的黄牛在叫。
我对小菩萨说:“我们把西瓜放在这里,去跟驼子爷爷开个玩笑,吓他一跳。”
小菩萨点点头,眼中放出光来,“我要骑他的牛!”
我们放下扁担竹篮,牵着手,轻手轻脚往刚才牛鸣处走。穿过一块白菜地,脚下出现一片草坡,我估计黄牛正在坡上,就捏一下小菩萨的手。
两人站住了。
瞪着大眼,四处寻视,左上方隐隐现出绿色,那儿有一棵柳树,并且有口哨声传来。
我拉着小菩萨,踮着脚尖向柳树走去。到了树后,顿时惊呆了,目光直直的,脑子木木的。
树干那边,驼子爷爷背对我们,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只手缒着柳枝,身子悬空,在雾中荡秋千呢。那根柳枝比铅笔还细,驼子爷爷却是那么轻,就像一只大风筝。
是他在吹口哨。
黄牛在他下方低头啃草。
小菩萨尖叫一声:“驼子爷爷!”
驼子爷爷手一松,人就落在地上,转身瞅着我们,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笑笑地说:“这么大的雾,你们到田野上来?”
我说:“我看到了,看到你缒在树上!”
驼子爷爷脸色有些不自然,却假装严肃地说:“我也看到了,看到你站在地上。缒在树枝上有什么稀奇?”
我简直怀疑自己刚才产生了幻觉。
然而小菩萨说:“我们两个都看到了,你缒在那么细的柳枝上。”
驼子爷爷仍然笑笑的,是大人瞧不起小孩的那种笑,挥着手说:“大惊小怪……不要乱说,乱说也没人信。快回家去,雾这么大还到处乱跑,大人担心。”
我扁扁嘴,拉着小菩萨回去抬西瓜,只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哼哧哼哧,还夹杂着喀嚓喀嚓的声音。
猪在吃西瓜!
我们快步走过去,哈,是我家的母猪,还有一头黑不溜秋的野猪,体型格外剽悍,獠牙又尖又弯,鬃毛又粗又长,两张大嘴凑在竹篮里,好不亲热,那个大西瓜快要啃光了。
我拿蒲扇去打野猪,野猪抬头盯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吓人。
我退了一步,差点儿跌倒。母猪用嘴拱一下野猪的耳朵,它们两个就哼哧哼哧从我和小菩萨身边蹿过去,消失在雾中。
小菩萨看一看空篮子,只剩汁水残渣,就对我说:“我们另外摘一只。”
两人重新摘一只大瓜,急着回家告诉大人家猪跟着野猪跑了,就不走原路,而是来到李师傅家的后院──从后院进去,穿过房屋,就是镇街。
像往常一样,院门半开关掩。
刚刚进入院子,两人又呆住了。
晾衣绳上躺着李奶奶,正在打瞌睡,绳子那么细,她却稳稳当当,好不安详。我摇一摇晾衣绳,她双腿一弹跃到地上,敏捷得像个小伙子。天,她平时走路要拄拐杖,三步一歇……正惊诧呢,老奶奶从地上拾起拐杖,咳嗽两下,声音多么苍老,多么衰弱。人家毕竟吃八十岁的饭了呀,头发又白又稀,牙掉光了,两腮深深凹陷,皱纹跟枯叶似的。
她既不看我们,也不说话,慢慢向屋里走。
我跟后面说:“李奶奶,李奶奶……”
她不理不睬,又像没有听见,进入后屋那个小房间,把门一关,门里就静静的。
小菩萨没有跟来,兀自站在原地发怔。
我回到院子拉她一下,她晃一晃脑袋,眼睛空空,十分茫然,“我是不是在做梦?”
二人抬上西瓜,穿过房屋来到街上,满天满地都是雾,对面不见人,麻将桌搬到云姨家的堂屋,亮起了电灯。灯光蒙蒙,雾气腾腾,四人摸牌打牌,雾随手动,怪好玩的。
见我们抬回偌大一只西瓜,云姨立时起身,说:“我进去切,用盘子装出来。辛苦你们了,两个小家伙。”
我虽然惦记母猪,却还惦记西瓜,决定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再回家。
云姨抱着西瓜进入火落,我跟进去。
云姨把西瓜放在砧板上,拿起菜刀要切,犹豫一下,冲我眨眨眼,说:“不要告诉别人哦,我用头发丝切瓜给你看。”
云姨的头发好长,又没有打辫子,像黑色瀑布一样从头顶直泻而下,齐到腰际。她放下菜刀,随手拈过一根长发,扯直了,对着西瓜轻轻一勒,西瓜就分为两半,然后又勒几下,两半又变成八瓣。
头发丝那么细,勒西瓜跟勒豆腐似的。
然而云姨的手多瘦,多白,那么柔弱无力,也像是豆腐做成。
我眼睛睁得好大,嘴巴也张开好大。
云姨却不当回事,把一瓣西瓜塞在我手里,将其余的盛在盘子端出去。
我立即回家,在雾中叫:“爸─妈─”
猪圈那儿传来姐姐的声音:“爸妈追猪去了,你过来。”
我扇着雾走到猪圈,只见圈门歪倒了,是从外面往里撞坏的。
姐姐告诉我:“来了一头好大的野猪,把母猪带走了。”
我赶紧报告:“我看到它们了!在地瓜田那边!”
哥哥说:“那我们赶紧去!”
姐姐却说:“大人说了的,叫我们看家。”
我吃完西瓜,把瓜皮扔进猪圈,告诉哥哥姐姐:“驼子爷爷好厉害,吊在柳丝上荡秋千,我亲眼看见的!”
哥哥翻翻白眼,吐出舌头。
我又说:“真的,小菩萨也看到了,我们还看到李奶奶睡在晾衣绳上!”
哥哥说:“我看到我们家的母猪长了翅膀!”
我瞪哥哥一眼,对姐姐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还看到云姨用头发丝切西瓜!”
往常我跟哥哥斗嘴,姐姐总是偏袒我,此时却批评我说:“怎么睁眼说瞎话?”
我将姐姐拉到云姨家,想叫云姨做证,刚要开口,却见云姨望着我,跟驼子爷爷一样,脸上挂着大人瞧不起小孩的那种微笑。我心里堵得闷,却又说不出话。
到黄昏雾还没有散,漫天漫地的。
爸爸妈妈没有追回母猪,倒也想得开。一家人睡前洗脚的时候,爸爸无所谓地说:“也好,破财消灾,我们往后肯定平平顺顺。”妈妈带着气说:“跑了就跑了,省得天天侍候。”
上了床,爸爸和妈妈睡东头,我和哥哥睡西头。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央求爸爸讲故事。爸爸有些奇怪,就问:“三,怎么不叫我讲故事?”
哥哥说:“三会编故事了呢!他说驼子爷爷缒在柳丝上荡秋千,又说李奶奶睡在晾衣绳上,还说云姨用头发丝切西瓜!”
我一下子坐起来,大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小菩萨也在场,我们一起看见的!”
爸爸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三,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没有必要到处乱说,说了人家也不信。”
我听出爸爸话中有话,就爬过去咬着他耳朵问:“爸,是不是你也有两下子?”
爸爸说:“有啊──”揪住我的耳朵,不轻不重拧一下,说:“一下!”又拧一下,说:“两下!”然后就把我推开,命令说:“到那头去,这头睡不下。”
第二天早上醒来,床上只剩我一个,床铺显得特别宽,跟草地一样。我打一个滚,发现屋里清清爽爽,一丝雾也没有。跳下床,蹦出去,火落天井也没有雾,街上也没有雾,北边的山跟昨日一模一样。仔细一看,似乎山在微笑,像大人瞧不起小孩的那种笑──
何止山在微笑呢,天空也在微笑,街道和房屋也在微笑,全都在“说”:大人的世界你不懂。
插图/常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