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生命和谐的伊甸园
——读劳伦斯《恋爱中的女人》

2015-07-15 03:32江苏顾梅珑
名作欣赏 2015年7期
关键词:杰拉德伊甸园劳伦斯

江苏 顾梅珑

走向生命和谐的伊甸园
——读劳伦斯《恋爱中的女人》

江苏 顾梅珑

随着西方资本主义工业化速度的加快,人们迷失在物质的机械生活中。劳伦斯的小说《恋爱中的女人》中,主人公身上都缺乏生命的热情与和谐的爱情。作者试图通过小说来激发生命的热情,探索两性之间的和谐。

《恋爱中的女人》 生命 和谐

伊甸园是上帝给人类创造的美好花园,男人亚当与女人夏娃曾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这也是文学大师劳伦斯一生追求的梦想。然而,随着现代社会进程的加快与人类物欲的膨胀,作家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个梦想的遥远,特别是“一战”之后,文明的堕落和人性的丑恶似乎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劳伦斯《恋爱中的女人》①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小说以两姐妹的情感经历为描述主线,表现了物质机械主义以及与之相关的征服欲对人性的破坏,展现出现代人悲剧性的生存境况,凸显了一个时代的绝望。

在启蒙者看到进步、文明的地方,文学家却看到了丑陋、破败、衰落以及人性的极大扭曲。劳伦斯认为,工业文明最大的罪恶是将生命之外的东西(如财富、物质、知识等)强加给生命,男人将精力投入到征服世界的游戏中,女人则催促着男人追名逐利,甚至自己也乐在其中,彻底遗忘了爱之本源,两性关系也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人类失去了曾经拥有的美好伊甸园。小说中,女画家古迪兰与新兴煤矿主杰拉德以悲剧终结的爱情最令人深思。

按照现代人的价值观,杰拉德完全是一位成功人士,他高大、富有、帅气,是一位新兴工业的大亨。在继承父亲的煤矿后不久,他就抛弃了老一辈矿主的经营方式,使之高速高效运转,他也因此被誉为“煤炭巨子”。在征服世界与追求利益的过程中,杰拉德野心勃勃,古迪兰将他比作“一头充满野性的狼”;他的狼性还充分体现在其破坏性与侵略性中,“潜藏着杀人的欲望”,很小的时候他就无意中枪杀了自己的小弟弟,曾在铁道边把一匹不听话的老马打得皮开肉绽,还无情地对待那些因为煤矿机械化运作可能失业自杀的工人。杰拉德曾经表示自己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征服,要“从地下挖出煤来,获利”,让“物质世界为他的目的服务”,“要在和自然环境的搏斗中实现自己”。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一台不知疲倦的高精密机器,集中体现了现代工业资本家在追求物质财富上的贪婪。然而,在成功的表象背后,杰拉德却展现出不为人知的孤独和空虚,他时常会在梦中惊醒,深感疲乏无力,在无限的孤独中瑟瑟发抖。在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他再也无法抵抗内在的空虚与生命的脆弱,走了几小时的山路想去爱人的怀抱寻找生命的慰藉。著名评论家利维斯曾经表示:“从杰拉德身上,我们看到,生活成了机械主义胜利的牺牲品——这种机械主义就是对于思想和意志的一种侵略性的占有。杰拉德既体现了这种机械主义的胜利,同时又体现了这种机械主义将人类生活蓄意地降低到了仅仅是工具的地步。”②杰拉德感情生活的最终失败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他的身上我们根本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生命的热气。他最终死于雪地正是由于生命的枯竭,那冷漠寒冷的皑皑白雪就是他生命本质的象征。

同样缺乏生命热情的还有一些苍白的知识女性,她们深受文明价值观熏陶,高傲冷漠、时髦新潮,行走在社会的上层,似乎什么都懂,却唯独“没有一具真正的躯体,一具黑暗、富有肉感的生命之躯”,古迪兰与伯基的前女友赫曼尼都是这类女性。特别是赫曼尼,她出身高贵,接受过高等教育,聪明过人,自我意识强烈,“她热衷于改革”,心思全用在了社会事业上,有“一股男子汉的气魄”,“无论是思想界、社会活动界乃至艺术界,她总是和最出类拔萃的人在一起,和他们关系融洽、亲密无间”。尽管显得这样的无可挑剔,劳伦斯还是尖锐地指出了她的弊病所在,在她表面风光的外壳下“总有一道隐秘的伤口”,经常会感受到“一种空虚、一种缺陷,对生活缺乏信心”。这样的女性是缺乏生命激情的文明牺牲品,对于她们而言,“一切就是征服”,因而所表现出来的激情是虚假的、骗人的,她们根本不可能也无法发自内心去爱,甚至将男人作为世界的一部分去征服。伯基正是洞察了赫曼尼的本质才向其提出了分手,这个拒绝让从未失败过的赫曼尼恼羞成怒,差点拿桌上的青石球砸死他。现代文明造就了这样的知识女性,在加强自身理性特征之时,却完全丧失了女性的纯真善良,极大地异化了两性和谐。同样,伯基与欧秀拉交往初期的重重危机也源于男女之间的控制与反控制;杰拉德之死当然有其自身原因,但也和古迪兰这样缺乏生命温情的女性有关。总之,在劳伦斯看来,两性关系是需要通过生命之爱去精心呵护的,将征服物质世界的方式用于男女之间的爱情与婚姻,必然会导致人类走向地狱。

20世纪初期,随着资本主义工业化步伐的进一步加快,西方世界笼罩着一片阴霾与绝望,到处是废墟和死亡,如同小说开头贝尔多弗镇外黑暗肮脏的旷野。《恋爱中的女人》这部被称作《彩虹》姊妹篇的作品却没有了《彩虹》隐约闪光的色彩。“一战”之后,劳伦斯表示在欧洲已经看不见什么彩虹了,战争与其说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灾难,不如说是整个荒诞世界的缩影,更代表了人类几千年来探索之路的失败。小说中,那条充斥着死亡意象的邪恶之河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的缩影:河里翻腾着黑色气泡,磷火闪烁,河面上漂荡着诡异的百合花,河水吞噬着无辜的青年男女。腐臭、黑暗、苍白、死亡,这就是劳伦斯给我们展现的文明世界的印象。带有先知意味的伯基说道:“我们发现自己处在倒退的过程中,我们成了毁灭性创造的一部分。”无法否认,这是一部充满死亡气息的作品。小说写完之后,劳伦斯曾感到非常恐怖,以至于惊呼“这太像世界末日了”,表示它“纯粹是毁灭性的”,自己都不敢再读第二遍。

迷失在物质机械生活中的人们,被突然面临的“死”所警醒。死亡是可怕的,它告诉了人们存在的真相;然而死亡又是尖锐的,面对废墟,人们第一次开始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在小说中,劳伦斯仔细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的溺亡事件给欧秀拉带来的巨大震撼,“那无边无际黑暗的死的王国放射出来的光线一下子就刺穿了人类庸庸碌碌的忙碌表象”,让人感觉到“人们在地面上是这么的有能耐,他们是各种各样的神仙”,可是“死亡的王国却最终让人类遭到蔑视”,“在死亡面前,他们变成了卑贱、愚蠢的小东西”。只有正视死亡,才能清醒地了解:“这样一味地枯燥地生活,没有任何内在意义,毫无真正的意思”,“人类为了金钱和占有而进行的破坏活动是多么的可笑”,“这种肮脏的日常公事和呆板的虚无给人带来的耻辱再也让人无法忍受了”。因此,死亡虽显残忍却成为了美丽、崇高而令人高兴的事情,恰是它让人们看清“繁忙的机器上没有鲜花开放”,看清世界的荒谬与冷漠,从而开始寻求新的出路。

出于这样清醒的死亡意识,劳伦斯坚决站在了理智、理性、物质、文明的对立面,要求生命回归本真,而恢复和谐的两性关系则成为他继续努力的方向。这种“向死而生”的现代精神让他的探索带上了些许西绪福斯般的悲壮。战争爆发了,文明坍塌了,世界一片荒芜,一切都是虚无。但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毁灭,却总容得下一对平凡相守的恋人吧?在小说中,劳伦斯借伯基之口表达了这个观点:现代人的生活已经没有了中心,旧的理想都已经死去,世界成了巨大的废墟,此时似乎只有与一个女人完美地结合才是永恒的。他表示这才是崇高的婚姻,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价值。然而,即使这唯一生存的美好也因为物质文明的侵入而变得异常艰难,幸福之路布满荆棘,杰拉德与古迪兰等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即充分说明了这点。

亚当和夏娃们因为物质的欲望与外在的追求失去了生活的天堂,并将世界破坏得千疮百孔,那么究竟怎样做才能重回百花盛开的幸福伊甸园呢?劳伦斯将目光移回了生命的本源,他主张人们回归内心的黑暗世界,“快乐地服从那比已知更伟大的事物,也就是说纯粹的未知世界”③。这些未知的内在黑暗世界往往由人类潜在的直觉意识与原始本能组成,从而能够让人们摆脱外在束缚,清楚地了解真正的生命需要,而性便是其最突出的表现。当然,这里的性不是物质化的性,而是一种理想和追求,带有精神与生命的内涵。杰拉德没能在和妓女的寻欢作乐中填补空虚,那群唯美派青年男女的性爱游戏也令人作呕,只有伯基和欧秀拉出自黑暗本源的两性之爱才寄托了作者的美好期望,通向人类最本真的存在。性是有知觉的,与人的情感世界直接相关,是大痛苦和大快乐之源泉。蛰伏在黑暗未知世界的性,充满了桀骜不驯的野性力量,总是伺机而动,带有强烈的叛逆色彩,对社会、文化与人生产生了强大的穿透力。只有放弃理性与物质对自我的控制,放弃征服世界的欲望与功利之心,才能从黑暗的心灵深处迎来生命的再生。

不过,脱离了社会现实纯粹的性与爱究竟能走多远?这的确是个问题。探索两性和谐之路是艰难的,我们在《恋爱中的女人》中伯基与欧秀拉的身上没有看到最终的希望,即使其最后一部作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梅乐斯与康妮也没有在他们林间的小屋中继续生活下去。但是劳伦斯对充满自然精神的生命伊甸园的追求是真挚的,也从未放弃过对理想生活和健全人性的追求,他把自己所有的人生痛苦与渴望都留在了作品里,创造出了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有人将劳伦斯的作品看作是“生命的童话”,在那里,那摇曳在山间的小野花,那破壳而出的小生命,那健康结实的古铜色的胳膊,那轻盈自信的翩翩舞蹈,那在暴雨之夜狂奔的女性裸体……处处是蓓蕾!处处是生命的突跃!在文明的废墟上,只要生命不死,一切就有希望。

①劳伦斯:《恋爱中的女人》,李政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F.R.Leavis, D.H.Lawrence: Novelist, N.Y.:Penguin Books Press, 1985:p232.

③劳伦斯:《还乡》,见《花季托斯卡尼——劳伦斯散文随笔集》,黑马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年版,第44页。

作 者: 顾梅珑,文学博士,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和文艺学。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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