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铁记

王泠一

左图：X光片上海盗造成的钢珠弹令人触目惊心，邢光富却是“手到弹除”。摄影/朱群

断针、铁屑、钢片、铅弹……这些不起眼的物理金属，如果在天体大宇宙的任何角落，不会引起多少的兴趣。但如果这些“小玩意儿”，因各种不可预测的缘故而任性地在人体小宇宙的任何角落，顽固地潜伏上几年甚至几十年，那就是活佛也叫天天不应了。

白玛格桑活佛就曾经是这样一位特殊患者。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次藏传佛教活动中，活佛的右侧臀部不慎被毛毯上的两根缝衣针刺伤。当时西藏医疗条件较差，而无法取出臀部的针，只能忍受巨大的痛苦，忍受著每日针刺的煎熬。针在体内随着肌肉的收缩不断地移动，但活佛仍坚持自己的事业：修复寺宇、建立殿堂、塑造佛像、培养佛教人才，而且日以继夜、席不暇暖。活佛在印度、美国等国家传法时，多次想取出体内匿藏的缝衣针，但多因手术范围大、技术难度高而未获成功。后来，缝衣针在体内移动的速度加快，原从右臀部扎进的“小玩意”已移动到右膝关节处，引起右膝关节活动受限。

在医学专家的推荐下，活佛来到上海市第八人民医院。结果，整个手术仅用了二十分钟就取出了折磨活佛二十二年的缝衣针，且皮肤创口比针眼大不了多少。手术后，活佛自己走出手术室，右膝关节已经活动自如、疼痛感亦消失！他激动地说：“在美国没有看好的病痛，在上海治好了。真神了！”于是除了敬献主治医生洁白的哈达，活佛还亲自签字送了一面锦旗：“取针神医，功德无量”。

这位神医，名字叫邢光富。

这位慈眉善目的50后，早年求学于解放军医学院。而如今在患者中间口口相传神奇无比的这位邢大夫，恰恰是“失败是成功之母”的活版本。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邢光富转业到市八医院成为外科住院医师。某天，一个山东老伯痛苦难耐来上海求医。他在老家因腰酸背痛扎针灸，却没想到，粗心大意的大夫将半根针留在腰背部。邢光富作为副手上了手术台，可取针手术非常不顺利。术前X光下，一根四五厘米的银针，明晃晃地插在脊柱骨旁;到了开刀时，那根针犹如变戏法般，怎么也找不到了。整个手术从上午9点持续到晚上6点，刀口开了20厘米，输血量1000毫升，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为什么就找不到那根针呢？”当时的老主任汤帮君叹了口气：“嵌在人体内的异物太小，人体运动时，肌肉收缩、手术牵拉，都会改变异物本身的位置。”

邢光富暗下决心：一定要攻克难题。邢光富和患者们的死敌，实际上就是这些“狡猾的、侵入人体的金属异物”。要俘虏它们，就必须先锁定之。有了大致的探索思路之后，邢光富一发不可收。他的老师曾经做过原始的异物定位器，他用了十年时间一步步地改进：从易变形的钢丝标记，到固定在塑料上、刻度清晰的标记板;从平面定位器，到X轴、Y轴、Z轴相交合的“人体异物三维立体定位器”。与此同步，他还创新发明了“人体异物钳”等系列器械，填补了国内外此项医疗技术的空白。那些年，他与儿子一道，每晚刻苦学习，专业书籍、资料翻个遍;那些年，他没少麻烦在医疗器械厂上班的亲戚，几乎每个休息日都会骑着破脚踏车寻找亲戚，自掏腰包请吃饭，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绘制的图纸交给对方，这才有了一件件独特的微创手术辅助器械。如取针头的小剪刀，刀头设计成带磁铁的圆头;取碎片的小剪刀，刀头有个扁扁的小嘴巴……这些“巧心思”在临床上用处之大超乎想象：原本在血肉里游走的异物，被磁铁固定住，小剪刀“嘴巴”一张，立马逃不掉。手术时间从几十分钟，缩短至每台3.5分钟;创伤越来越小，每个病人手术切口仅0.5厘米。

30多年来，邢光富运用他的独门技术为全国2万多名患者解除了痛苦。其中，折磨患者时间最长的达70年。那是1941年9月7日晚8点，日本鬼子的一个大队，偷袭了江苏如皋的新四军独立团分部，并包围了村庄，摸掉了站岗的哨兵。当时16岁的杨琦是一名班长，他奉命组织全班突围。战斗非常激烈，双方都有伤亡。杨琦冲锋在前，他带领的一个班终于突破了重重包围。在掩护战士撤退的时候，杨琦左腿被子弹击中而鲜血直流;虽然被送到野战医院，由于子弹深达骨头，弹头未能取出。后他带伤回到了部队，升为新四军独立团排长，多年来他带着伤痛战斗在自己的岗位上;也多次求医，想取出体内的子弹，但均未如愿。

2011年，这位老革命受伤的左腿部位长出肿块，一度长到18厘米而行走困难。最后，杨琦慕名来到邢光富专家门诊，经术前分析，决定采用微创方法取出弹头，再行引流，彻底根除病灶，以减少病人的创伤和痛苦。9月16日上午，邢光富带着他的徒弟史常文走上了手术台。术前先用三维立体坐标定位器给杨琦定位，分析异物年久生锈，术中可能有碎片脱落，且有粘连包裹。邢光富胸有成竹，他选择了自己研制有专利权的鸭嘴特制异物钳，向定位的异物方向刺入，钳头分开包裹组织，弹头顺利进入鸭嘴内，仅2分钟就取出了生锈的子弹头，再用3分钟排净了脓液，置入引流条，整个手术仅用了5分钟。术后，激动万分的杨琦就能自己行走了。

这些年来，这种微创手术最快的仅6秒。最惊险的是保住了一只眼球，患者是家住南通的朱卫，2012年5月24日上午，27岁的他在拉丝车间工作时，突然一根钢丝飞出，弹入右眼内;当地医院的治疗方案是摘除眼球，家属在反对之后将其送到上海市八医院。6月1日下午，朱卫被推上了手术台，先由眼科钱钧主治医师作球周麻醉，然后邢光富用特制异物钳，从右眼眶内侧边缘刺向球后，2分钟内顺利取出0.8厘米铁丝一根，眼球未损伤，术中未出血;手术后视力为1.0。而笔者在邢光富那里看到的最复杂的X光片，上面有30多个“闪光点”。那是一名时年38岁的远洋船长何树青，2009年底为保护国家财产而宁死不屈，其右足背、脚踝、右小腿被索马里海盗打了三枪。X光片上面的30多个“闪光点”，实际上就是钢珠弹。何树青辗转从外地来上海求治，也是“手到弹除”、妙手回春！

感人的是：随着临床技术的日益成熟，邢光富念念不忘那位山东老伯渴望的眼神和痛苦的表情。曾经十年里，他时刻惦记老伯出院时说的、深深刺痛他心的那句话：“我这根针，看样子要到火葬的时侯才能显形了。”这是邢光富心中一直牵挂着的人，这话也是他走上发明之路的原动力。经过多次联系，得知老伯还健在;这使邢光富格外地兴奋。于是，他决定自掏腰包将老伯再一次请进医院，以了却老伯心愿，也是他自己的心愿。1991年5月22日上午，仅用2分钟，就取出深埋在椎骨间隙内十多年的断裂针灸针。老伯的笑声久久地在病房里回荡……

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提取金属异物的手术要在X线下完成，而这又是一项技术性要求很高的手术，邢光富认为戴防护手套会影响手感和手术质量，尽管他经验丰富、又有着老鹰一般的洞察力和松鼠那样敏捷的身手，却从来都拒绝戴防护手套上台。于是，长期超大量的X线辐射，使他的白细胞水平一度曾降到正常人的一半以下。他曾经累倒、病倒在岗位上和回家的路上，醒来则继续一如既往地忘我投入。还有在笔者和海外医院眼里钻石般珍贵的专利技术，也被他无私地捐给医院并带徒授技，如今已形成团队力量。他告诉笔者：“来八院看病的都是老百姓，他们需要精湛的医疗技术、也需要低廉的医疗价格，专利是属于老百姓的。”

他的微笑，是患者最好的镇痛剂！他为什么始终乐呵呵的呢？因为他喜欢一本心灵著作——《不抱怨的世界》。他说：能以博大的胸怀去宽容别人，就会让世界变得更精彩。养成不抱怨、不批评的快乐习惯，就可以为自己创造心想事成的无怨人生！把坏事、难事当好事去办，人生就只有快乐而没有抱怨。多一点大爱，多一点宽容和理解的胸怀，正是建设和谐社会所需要的。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劳模的真情告白。而在笔者看来：他的故事甚至比他的技术，更需要在市八医院之外得到颂扬。现在都在议论“行进中国、精彩故事”，从这个角度看：医院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中国故事的时代摇篮，而不应该是医患事故尤其是人文事故的谣言温床！就医患和谐而言，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作者为上海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