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钰[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伦理身份的迷失与伦理意识的觉醒
——《马克白》悲剧价值的伦理解读
⊙盛 钰[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莎士比亚不朽杰作《马克白》中的男主角“马克白”,从一个气势非凡的英雄沉沦为一个凶残血腥的暴君,其沦落的过程经历了“灵魂的挣扎”“人性的迷失”以及“意识的觉醒”的三个阶段,代表了马克白从伦理身份缺失到伦理意识觉醒的全过程。基于此,本文将在展示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伦理思想的基础上,以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为大框架,并从该视角出发,结合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净化论”,解读马克白人性的伦理变化过程,从而揭示该剧的悲剧思想以及审美效应。
莎士比亚 《马克白》 文学伦理学 人性
“真善美,就是我全部的主题,
真善美,变化成不同的辞章;
我的创造力就用在这种变化里,
三题合一,产生瑰丽的景象。”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05首)
作为歌颂真、善、美的使者,莎士比亚所有的戏剧都紧紧围绕着一个秘密展开,这个秘密就是“永恒的人性”。对人性的关注是莎士比亚伦理思想的核心,而关于人伦的探索,便成为了莎士比亚所有戏剧的永恒主题。莎士比亚所处的伊丽莎白时代,属于席卷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的后期,人文主义作为文艺复兴的主导思想,其倡导者用“人性”“理性”和“人权”反对教会的统治,反对宗教禁欲主义,弘扬现世生活的幸福和人生的价值,提倡个性解放和思想自由,倡导实现个人的价值。莎翁的戏剧,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深受文艺复兴时代精神的影响,闪耀着人文主义的伦理道德光芒。《马克白》,作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最后一部作品,具有其独特的伦理主题。
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戏剧作家最伟大的杰出代表,在文艺复兴时期,新兴资产阶级的人文主义思想实际上就是资产阶级的伦理道德思想,其伦理价值的核心是以人为本,伦理宗旨强调“个性解放、个体自由、个体价值”的实现,带有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以人文主义思想为核心的伦理道德观念的张扬,集中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揭露封建礼教和基督教道德的虚伪,抨击禁欲主义道德的愚昧和残忍;二是歌颂现实生活的美好,肯定追求人生幸福的权力。”①作为时代精神在文学伦理学领域的展现,莎士比亚用他梦幻般色彩斑斓的戏剧创作的生涯,很好地诠释了以上两个特点。在此,我们可以将他的戏剧人生分成“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当然,与之对应的是处于不同创作时期的他给我们呈现的不一样的伦理道德观。
创作之春(1590—1595):在这期间,莎士比亚的文学创作以、历史剧、诗歌和喜剧为主,逐渐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人文主义世界观。处于伊丽莎白统治的全盛时期,他的作品中充满了对人类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希望,在抒发其人文主义精神的同时也为读者渲染出了一幅又一幅生机勃勃的欢乐景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时期的作品虽然还略显粗糙,但是已经开始明显地显现出莎士比亚对于一些伦理问题的关注。我们知道,很早便辍学回家帮助父亲务农的莎士比亚,成长于“社会”这个大家庭中,他了解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苦难,深谙上层达官贵族的荒诞。他此时的作品充斥着反封建反禁欲主义的伦理道德观念,谴责封建贵族为争权夺利而展现出的种种罪恶嘴脸,“以伦理冲突来构建戏剧冲突,围绕王位更递和权力纷争,让爱与仁慈战胜贪婪与邪恶,赞美了仁慈宽厚的帝王之美”②,表达了莎士比亚追求自由追求美好世界的崇高理想。
创作之夏(1595—1600):浪漫和梦幻的爱情作为这一时期莎士比亚喜剧的主题,深刻反映了一种与封建礼法格格不入的人文主义爱情观,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他想要通过一首首真、善、美的赞歌,表现出人们抗争邪恶势力的勇敢。此时的莎士比亚,“已开始认知黑暗的社会现实与本真、善良和美的人性不相宜,萌生人性复归,适于全人类道德净化理想世界的追求意图”③。
创作之秋(1601—1608):从1603年伊丽莎白统治结束、詹姆士一的世继位开始,对清教徒和社会进步力量的打击日益加剧;同时,社会矛盾尖锐化,王朝统治危机严峻化,导致莎士比亚的作品渐渐蜕去之前浪漫理想世界的光环,在一部部悲剧和悲喜剧中,他用忧郁低沉的笔调,愤怒悲怆的感情,为读者描绘了一个充满邪恶与不幸的现实世界。此时莎士比亚人文精神的重要内涵“怀疑”、要义“批判”迅速释放大量功能,其道德伦理乌托邦之认知、追求,也伴随着黑暗现实暴露的加强而趋于复杂状态。人文主义理想与丑恶的现实之间的矛盾在其悲剧中几乎达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揭露人性中深藏不露的黑暗面——权威和理性的丧失,家庭伦理的混乱,真诚与虚伪,宽容与残忍,拯救与杀戮……一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也呈现在我们眼前:忧郁的哈姆雷特、多疑的李尔王、听信谗言的奥赛罗以及充满野心的马克白,通过主人公们的毁灭,在这个是非颠倒的黑暗世界中,邪恶开始掌控人性、美好的事物被侵蚀和摧残,通过这些反人性、否定生命原则和人本主义道德伦理观点背道而驰的反正,恰恰表现出了作为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的莎士比亚对人性的探索,道德的关注和他对最终实现其人文主义理想家园的深深渴望。
创作之冬(1609—1612):作为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最后阶段,伟大的莎翁将读者带进了一个美好和谐的传奇剧世界。在现实世界与理想王国的尖锐冲突碰撞下,他的人本主义精神接受了严峻的考验。莎士比亚认清了自己崇高的理想乌托邦与封建统治摧残的现世的难以调和,面对理想实现困难重重,选择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理想世界中,回归到生命的本真,以一种入世又超世的笔调,探寻灵魂深处的人类重返伊甸园之路。在这一阶段的作品中,他将宽恕与仁爱作为救赎人类的法宝,把灵魂感化与自我完善变成一剂良药,描述世间的悲欢离合,人生的命途多舛,抨击社会中危害人性道德的邪恶势力,集中表现了莎士比亚毕生的求索——“人文主义生活、政治与道德理想:清除人间罪恶,消灭贫富差别,反对纷乱战斗,追求和平谐美”,并且传达了其一贯的人文主义理想:人类的前途是美好的,“冬天”过后,“春天”定会来临。
以上我们纵观了莎士比亚总的以人为本的伦理道德体系以及他的追求真善美的伦理乌托邦美好王国,接下来,就让我们剖析莎翁的“创作之秋”,以他四大悲剧中的最后一部也是最为阴森幽暗的一部——《麦克白》为例,解读“麦克白”这个传奇艺术形象的人性挣扎与迷失,体会悲剧“净化”作用表达出的悲剧的伦理功能,感受莎士比亚悲剧的伦理美学的巨大魅力。
正如孟子所言:“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离娄章句(上)》)“道德(moral)”这个词是罗马著名演说家、教育家和哲学家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在其《命运论》一书中创造的一个用来翻译êthikos的一个拉丁词:Moralis,而êthikos这个词语的词根“êthos”在希腊文中的原意是“家”“场地”“住所”。众所周知,家是供人们居住的场地,也是我们觉得最惬意最舒适的地方。因此“êthos”在希腊文中的意思就是“风俗”“习惯”。由此可见,古典伦理学的原始本义就是创建人类可以安居乐业的有意义的“家园”的含义。《马克白》取材于贺林希德的《苏格兰编年史》,创作于1605年。这一时期,正直伊丽莎白女王统治的最后几年,詹姆士一世继位的初期,英国社会矛盾在这样一个新旧更迭的阶段激化凸显。与此同时,随着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中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人的欲望也借随着这种人文思潮迅速而猛烈地膨胀起来,尽管人们期待一个更加平等、自由、和谐的“人性家园”,可是现实却与之相反——王冠与王位成为了充斥着觊觎王位野心的人们争权夺利的战场,王权伦理在这样的冲突和战乱中到达了崩溃的边缘,安宁的家园尚且不复,又何谈伦理道德之存在?正如莎翁在剧中通过麦克德夫夫人之口讽刺道:“我现在还是在人世间。在这人世,做害人的事往往是受赞美的,行善倒常被认为做有危险的蠢事。”处在这一阶段的莎士比亚,通过其敏锐细致的观察,把握住了时代的特征,将这一历史时期用戏剧的方式予以再现。而作为莎士比亚戏剧中最注重“心理描写”的杰作之一,读者在这部戏剧中通过感受马克白在实现其欲望的道路上内心所经受的人性与兽性的挣扎与煎熬,看到了一位功绩卓越的将军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一个篡权夺位的野心家,并随之一步步走向灭亡的曲折过程。
在《诗学》的一开篇,亚里士多德就告诉我们,“悲剧总是模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他认为有三种人是不应该被写进部悲剧的:“第一,不应写好人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这只能使人生厌,不能引起恐惧和怜悯;第二,不应写坏人由逆境转入顺境因为这最违背悲剧的精神—不合悲剧的要求,既不能打动慈悲之心更不能引起怜悯或者恐惧之情;第三,不应写极恶的人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这种布局虽然能打动慈悲之心,但不能引起怜悯或恐惧之情。”④可见,能否成为悲剧主角,需要引起观众的怜悯与恐惧之情。而《马克白》的主人公马克白,虽然曾经是苏格兰人民的大英雄,曾“置命运于不顾,挥着血迹斑驳的钢刀,像是勇气的宠人一般,杀到叛徒面前”,但是他却逐渐变成了一个弑君谋反、篡权夺位、滥杀无辜的野心家和十恶不赦的罪人。按理说,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人的毁灭应该是罪有应得、大快人心的,不符合亚里士多德对于悲剧主人公的要求,可是,当我们读完他的故事,心中却生出了莫名的怜悯与同情。面对这样一个具有独特奇异色彩的悲剧人物,我们从他伦理身份缺失到伦理意识觉醒的变化过程中能够读出莎士比亚“性格悲剧”的伦理教育意义以及发人深省、回味无穷的审美价值。
灵魂的挣扎
俄国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曾经指出:“莎士比亚笔下的马克白是一个坏蛋但同时又是一个具有深刻灵魂的坏蛋。因此,他唤起的不是反感,而是同情。你会看到,他是这样一个人,他包含着胜利与失败两种可能,如果只是一方面,他就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正如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强而有力的词句开篇“每种技艺和探索,与每种行动和选择一样,都显得是追求某种善,所以人们有理由把善表示为万事万物所追求的目标。但目标和目标之间也显得不同。有些目标是纯粹的活动,有些目标超出活动之外,是活动的结果。”⑤我们看到,人性中作为活动的目标、意图和目的“善”,并不可能是纯粹的,因为善与恶,往往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处于动态的变化发展之中的。而在马克白身上,呈现出来的是一份“放大”了的目标,一份觊觎王位的邪恶欲望,伴随着他理智与道德观日渐无法束缚的野心,邪恶吞噬了他内心善的一面,内心矛盾冲突激化,引发了他灵魂的挣扎。
马克白以一句“这样又清朗又混浊的天气我真没有见过⑥”拉开了本剧的序幕,而这句台词在心理上、道德伦理上与三个女巫的开场总结“清白即是黑暗,黑暗即是清白”紧密联系着,这里与其说是女巫的首次出场,还不如更说马克白灵魂中欲望恶魔的初次露面。女巫实际上就是他人性之恶的具体体现,显示了他内心的黑暗,二者之间的对应告诉我们,其实所谓的女巫的预言,只是为马克白篡位的野心打了一个神秘的幌子。所以,当三个女巫称他为将来的国王并向他敬礼的时候,马克白表现出来的吃惊是心底秘密被揭穿的慌张。当然,在灵魂中有三种能力操纵行动和真理性认知:感觉、理智和欲求,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存在着欲望,只是理性与欲望之间存在着冲突,“在所说的自制和不自制的人的灵魂中,还植入了理性之外的另一种动因,它同理性斗争、对抗,与理性的追求反着来。就像麻痹了的肢体,你想让它朝右动,它偏偏相反地向左转。在灵魂中恰好也有这种情况:不能自制的人的欲望,总是转向与理性命令相反的部分。”而“理智思考时所肯定和否定的东西,就是在欲求中所追求和逃避的东西”。马克白对于王位的强烈渴望,在他被敬封为考到伯爵的时候冲破了道德、理性的束缚,“最伟大的还在后边”,此时马克白内心的撒旦已经被唤醒,宣告着杀戮即将开始。虽说这时候的马克白还表现出对自己内心邪恶的自我安慰,“实际的恐惧其实不及可怕的想象来得怕人;我心中的杀意不过是一番玄想,使得我的健全的身心为之动摇,不知所措,完全被空虚的妄想所支配”,可是他很快便承认了自己必须采用血腥的手段来满足自己追求权力的强烈欲望:“肯伯兰亲王!那是一个阶梯,我一定要摔倒在上面,否则便需跳过去,因为它拦着我的路。”可是他心底最后的一丝道德感使得麦克白犹豫不决:“昭彰的公理会把我们下毒的酒杯的残沥送到我们自己的唇上……这只是心中的一把刀,由狂热的头脑里生出来的幻想。”就在灵魂的挣扎下,在女巫预言的操控下,在马克白夫人的“你若想要,便必须这样做……你敢做这事的时候你就格外的是个男子汉了……名誉不过是生命的装饰品”的怂恿和开导下,野心使他忘记了自己作为将军的荣誉与最后的一丝道德,面对邓肯的信任,欲望与野心使得马克白迈开走向毁灭的第一步。
人性的迷失
如同聂珍钊教授所言⑦,在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中,文学伦理学批判注重对人物伦理身份的分析,而伦理身份的变化往往会直接导致伦理混乱。历史主义评论家们认为,在莎士比亚和他的同时代的人的心中,宇宙就是托勒密的地心说所描绘的宇宙。在这一体系中,宇宙的尘世部分由四种元素按照其秩序组成:最低是土,然后是水和风,最高是火。天国部分由八个同心圆组成,月亮、火星、木星、水星、金星、太阳、土星和恒星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也都有一个灵魂的等级秩序,最低是完全没有灵魂的生物,然后是植物、动物、人、天使以及最高的存在——上帝。在每一大类中又包含很多小类,例如在人类中,国君占有上帝的位子,王位意味着世间最高的权力、最高的荣耀、最大的幸福,是人间最接近上帝神威的象征,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而在这一世界里,一切都有其固定的不可随意变更的地位,因此,任何人如果试图在社会的等级秩序中用暴力手段篡夺更高的位置,那就是打乱了自然与神圣的秩序,将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在杀死邓肯,篡夺王位之后,马克白得到的是渴望已久的王权,而失去的是内心永久的安宁,人性与良知撞击着他罪恶的灵魂:耳畔回响不断的是恐怖的敲门声,“哪来的敲门声?我是怎么了,一点声音就吓我一跳”;双手永远擦不净洗不掉的是殷红的鲜血“伟大的海龙王所有的海洋能洗净我手上的血吗?不能,我这手会要把无边的大海染红,是碧海变成赤红一片”;回荡在空中的是永不停歇的幽怨叫声“别再睡了!格拉密斯已经杀死了睡眠,所以考道不能再睡了。马克白不能再睡了!”——沉重的负罪感压抑着马克白的内心,可是即便如此,已经在人性道路上迷失方向的他并没有停止自己的杀戮,他决心要铲除心头大患班柯。女巫的预言已经唤醒他心底恶毒的魔鬼,这时候的马克白早已丢失了所谓的人性,不断用新的罪恶来掩饰内心的恐惧与不安,他被权欲刺瞎了双眼,道德沦丧,灵魂迷失。“遮眼的黑夜,把那慈祥的白昼的温和的眼睛蒙盖起来,用你那残酷无形的手,把那使我面色惨沮的生命契约给撕毁了吧!……恶事既已开端就要恶狠的干下去。”之后女巫再次施法让鬼告诉马克白罪恶的预言,“要当心麦克德夫,要留心斐浦伯爵……要凶残勇敢,坚决,因为没有女人生出来的人能伤害马克白”,这些预言,既是马克白斯对于恐惧心理的一次强化,又是他走向最终毁灭的象征。
意识的觉醒
“伦理德性与苦乐相关,这一点见证于快乐和痛苦也被用作惩罚的手段这件事。惩罚仿佛是一种治疗手段,但对恶习的治疗手段习惯于通过相反的事物来起作用。”就在这条马克白用尖刀与鲜血为自己铺成的弑君篡位的道路上,他突然发现,做一个至高无上的君王,执掌王权,并没有使得自己获得安宁与幸福,相反,作为一个人,获得心灵上的平静或许才是更重要的,因为上天用灵魂的战栗与不安来惩罚他犯下的血债。他想要“从记忆中拔去根深蒂固的忧愁拭去脑筋上写着的痛苦”,逝者的幽灵飘荡在空中,马克白心中充满了忧虑和恐惧,生活对于他而言已经失去了它严肃的意义,依靠血腥和杀戮谋得的王位已经摇摇欲坠,“我的寿命已经够长:我的一生已经到了凋落的秋天,有如一片黄叶,老年所应该具备的如尊荣敬爱恭顺友谊,我都不能希望得到了;而只能以不响亮而深刻的诅咒,白头的奉承,和那可怜的心很不愿不说而又不敢不说的一片话”。
“风,吹!毁灭,你来吧!至少我们死的时候要披着盔甲。”就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我们突然看到了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致死守护自己荣耀的“将军”形象,着实让读者感到惊喜!或许内心的悔恨负疚已经将他的精神打垮,这样一个在野心和欲望驱使下用杀戮换来无尽恐惧不安的人,把死亡和毁灭当作自己最好的归宿与惩罚。面对毁灭,马克白看清了荣耀的虚无以及人生的荒诞,通过他伦理意识的觉醒,显示出这个角色伟大的悲剧精神:“灭了吧、灭了吧、短短的烛火!人生不过是个人行动的阴影,在台上高谈阔步的一个可怜的演员,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不过是一个傻子说的故事,说的激昂慷慨,却毫无意义。”
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作为戏剧,都可以产生这种内容最复杂也最丰富的美感。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不仅讨论了诗人的伦理道德倾向:主张要模仿真实的高尚的人,而且他在第六章中给悲剧下定义的时候就指出,理想的悲剧主角应该是“和我们自己类似的”好人,为着小过失而遭到大锅,不是罪有应得,也不是完全无过错;悲剧通过模仿要“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得情感得到陶冶”,在这里实际上他是强调了悲剧的卡塔西斯作用(Katharsis)以及伦理道德功能——引起怜悯与恐惧,陶冶人的情感,净化人的灵魂,使之合乎适当的强度,对社会道德产生良好的影响——“痛苦和恐惧所引起的怜悯,就是一种道德情感,有其道德上的丰富内涵,情感的净化更是悲剧所要达到的道德目的”。恐惧和哀怜这两种悲剧情感本来都是不健康的,悲剧激起它们,就导致它们的“净化”或“发散”,因为像脓包一样,把它戳穿,让它发散掉,就减轻它的毒力,所以对人在心理上起健康作用。⑧笔者认为,这一点,在对《马克白》悲剧的审美特征分析和伦理价值的判断上也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杀害无辜之人,马克白踩着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登上王位的行为是罪恶的,这一点通过阴暗恐怖的氛围烘托、麦克德夫等人对其憎恨与诅咒,以及马克白本人表露罪恶心迹的独白都可以清晰地表露出来,从中我们体味到剧作者的伦理倾向——对马克白所犯下的败德恶行的批判和鞭挞,引起观众的震惊与恐惧之情,从而对这样一个复杂有深度的灵魂进行反思。
观赏一部伟大的悲剧,就好像观看一场大暴雨,我们先是感到面对某种压倒一切的力量的那种恐惧,然后那令人敬畏的力量却又将我们带到一个新的高度,在那里我们体会到平时在现实生活中很少体会到的活力。⑨读完《马克白》,我们首先不得不承认莎士比亚用其精湛的语言、不同寻常的情节设置、超自然的气氛在我们心中唤起的神秘感与惊奇感。整部戏剧中,莎翁为表现出这种沉重的氛围,一直带领人们走在一片幽暗的“沼泽”中:雷雨交加的荒野、念着咒语疯癫的妖婆、滴血的刀柄。阴霾笼罩的大地、空中哭泣的声音、死人的怪叫、头发上带血的幽灵、不肯熄灭的孤灯、双手洗不净的鲜血……可是,真正使我们感到恐惧的并不只是这些,面对着马克白一步步地走向罪恶的深渊,我们为他难以控制的邪恶和注定灭亡的命运而压倒,感觉到作为一个人的那种无力反抗和渺小,我们感到压抑,感到震惊,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我们头顶上牵引。我们悲剧主角是一个非凡的人物,无论善恶都超出一般水平,他的英勇、邪恶与意志都具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他带来一种来自命运之神的崇高感,哪怕是在罪恶之中都表现出的一种强大的反抗与生命力。
利文斯顿曾经告诉我们,产生伟大的悲剧似乎有一个条件,就是它应当忠实地表现生活中最阴暗的东西,同时又不会在最后让人感到沮丧。面对悲剧中不幸的元素我们不应该回避,悲剧人物身上最不可被原谅的特点就是懦弱与屈服——他可以是一个罪恶的坏人,但是他身上必须要有英雄般的宏伟的气质或者对所犯罪行的一种醒悟,从而使观看者从心灵上油然而生振奋之感。马克白内心的负罪感与不安正是莎士比亚塑造人物的一种特殊叙事技法:以负罪感为切入点从而借此展示人物个性构成的道德维度。在剧中,如果最后马克白并不知道反省、悔悟,就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冷血残酷、遭人唾弃的杀人恶魔了,但是,莎士比亚一再展现他内心所经受的灵魂重负和精神折磨,意在表明他作为一个人,仍然具有的良知和道德感,还有他把死亡和毁灭当成罪有应得,愿意以此来解除自己内心的不安,让人们看到他死亡之前向善的道德追求以及他可以被拯救的灵魂。通过这些,莎士比亚一方面展示了马克白人性中的罪恶感;另一方面在剧终从道德醒悟中升华了他的形象,其先前犯下的罪责在一定程度上也得了到开脱,将人们对他的罪恶的震撼中解救出来,并同时赢得了观众的同情和怜悯。悲剧使我们接触到崇高与美,因此能唤起我们自己灵魂中崇高庄严的感情,难怪朱光潜先生在《悲剧心理学》中会为悲剧下一个全新的精彩定义,他认为悲剧是“崇高”的一种,具有令人生畏而又使人振奋鼓舞的力量,其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用怜悯来缓和恐惧。
宗白华在《美议》中评论道,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论从心理经验的立场研究艺术的影响是美学理论的一大进步,“他注意到艺术在人生上净化人格的效用,将艺术的地位从柏拉图的轻视中提高,使艺术从此成为美学的主要对象”⑩。当然“怜悯和恐惧的卡塔西斯之目的……不是要消除我们的情感接受力以至不再能感受这些情感;相反它能使我们倾向于以适当的方式、在适当的时间、对适当的对象、以适当的动力和适当的程度来感受情感”⑪。悲剧的主人公们,尽管需要是“名声显赫,生活幸福,例如俄狄浦斯、提厄斯忒斯以及出身于他们这样家族的著名人物”,可是他们也都与普通人有相似的缺陷和错误,在因为犯错遭受磨难时,会使观众由人推己,引起怜悯和恐惧,产生共鸣,而悲剧主角对厄运不屈不挠的反抗,则会令人深刻体味到其中的崇高与悲壮,这些也许就是伟大的莎士比亚通过《马克白》展现给世人的独特悲剧审美特征与伦理意义!
经过二千五百多年的漫长岁月,从古希腊最伟大的三位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一直到今天,悲剧以其无穷的魅力向世人展现着社会历史的发展、伦理道德关系的演变。悲剧如人生,有善也有恶,有痛苦也有欢乐,会将人们引向绝望,又或者将我们带向希望。当然,它不可能创作于完全快乐的情绪中,所以我们应该带着一颗勇于面对生命阴暗面,勇于和命运之神以及邪恶势力作战的心情去领悟悲剧精神。“文学伦理学批判的领域是虚化了的人类社会,它以阅读获得的审美为独特的表达形式。”⑫作为一门严肃的艺术,从文学伦理的角度而言,悲剧比其他种类的戏剧更能唤起道德感与灵魂的思考,纵使它有着恐怖的情节,但人们在这些事物面前往往会变得严肃而深沉,陷入对生与死、善与恶、罪与罚等伦理问题的沉思。回到马克白的身上,我们看到,经过了人性的挣扎与迷失,马克白最终的幡然醒悟便是他在毁灭中的另外一种重生——命运可以摧毁伟大崇高的人,但却无法摧毁人的伟大崇高! 莎士比亚也正是透过马克白这个悲剧典型人物,告诫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应在在伦理道德的维度强化自己,克服自身的缺点,向着真、善、美的方向前进,为构建一座和谐美好的道德伦理乌托邦城堡而努力。
①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5期,第16—24页。
② 李定清:《文学伦理学批评与人文精神建构》,《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第44—52页。
③ 王忠祥:《建构崇高的道德伦理乌托邦——莎士比亚戏剧的审美意义》,《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2期,第18—31页。
④ 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8页。
⑤ 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邓安庆译,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8页。
⑥ 本文所引的戏剧台词均选自梁实秋译本《马克白》。
⑦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判: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第12—22页。
⑧ 朱光潜:《谈美书简》,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09页。
⑨ 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页。
⑩ 宗白华:《美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页。
⑪ Janko,Richard.Aristotle on Comedy [M].Berk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
⑫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判与道德批判》,《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2期,第8—17页。
作 者:盛 钰,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