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俐 李家富[昭通学院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莫言笔下跨性别视点的女性形象解读
——以戴凤莲、上官鲁氏、孙眉娘为例
⊙陈 俐 李家富[昭通学院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乡土作家”莫言以跨性别的视点建构出了一个个颠覆传统性别意识的女性形象。这些来自乡土的女性形象,她们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大胆地挑战女性生存的极限,用生命践行自由自觉的现代女性意识;她们野性、叛逆,极具韧性的生命精神表现出了作家素朴的女性意识以及“回归民间”的审美诉求。
莫言 跨性别视点 女性形象 女性意识 “回归民间”
我国当代著名的“乡土作家”莫言以跨性别的视点建构出了一个个颠覆传统性别意识的女性形象。这些来自乡土的女性形象,她们的命运同高密东北乡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红高粱》中“找寻自我”的“女汉子”——戴凤莲;《丰乳肥臀》中“走上神坛”的“圣母”——上官鲁氏;《檀香刑》中“回归民间”的“自由女神”——孙眉娘……她们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大胆地挑战女性生存的极限,用生命践行自由自觉的现代女性意识。
“我奶奶”——戴凤莲,是莫言以跨性别的视点在《红高粱》中塑造的一个传奇女性。她是高粱地里孕育的一个充满野性的自由精灵,是一个不羁的灵魂,是一颗不死的生命力倔强的种子。在茂密的“红高粱”地里,“我奶奶”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释放出了人性最耀眼的光辉。她痛痛快快地生,轰轰烈烈地死,使自己的人格具有了崇高的生命意识。
“我奶奶”本是一个典型的旧式闺阁女子:母亲是破落地主的女儿,父亲是个小银匠。在母亲的督促下,“我奶奶”被缠足。十六岁时,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名的酒坊财主单廷秀患麻风病的独生爱子单扁郎。“我奶奶”不愿屈从于命运。出嫁时,她怀揣一把剪刀,准备杀死单扁郎或自杀。但就在出嫁的路上,她爱上了勇猛而又温柔的轿夫余占鳌。在回娘家的路上,她和余占鳌在高粱地里野合,完成了情欲自主和身体背叛的双重行为。能如此这般把道德规范置之不理而成为欲望的主体,这是她以生命力反抗封建礼教的最典型表现。这一蔑视传统道德法规的行为,既是“我奶奶”告别农村旧式闺阁女子的标志,又是莫言以女性的反抗和欲望作为生命力表现的艺术手段的极致发挥。
男权意识下的中国女性一直处于被奴役、被支配的失语地位,“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随子”成了她们生命的真实写照。然而在莫言笔下,我们却看到,“我奶奶”这样本来温顺的女子,在男权社会的强大压迫下终于不堪重负地进行了勇敢的反抗,并无所顾忌地寻找自己的美满生活。她身上焕发出的这种自由奔放的生命激情蕴藉了女性素朴的自我解放欲,这正是中国女性求生存、争自由的生命意识的觉醒。这就如同曹禺在《原野》的序幕中所说的那样:“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大地像被禁锢的普罗米修斯,羁绊在石岩上”,它“象征严酷、险恶、反抗与忧郁”①。在这种氛围的大地之下所埋藏的生命必然是野蛮、泼辣,极具破坏性的。
“我奶奶”被“红高粱”地赋予了蛮性的生命力,“她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②。在红高粱地里,她展露过她青春的肉体,“潜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继而,“她柔嫩的肩膀压出了一道深深的紫印”,那是英勇抗日留下的标志。最后,她以身殉国,成为抗日斗争中巍然屹立的女英雄。弥留之际,她发出了源自性别自觉意识的生命呐喊:“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我只有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我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这呐喊打破了中国文学史上女性叛逆者“为爱情而活着”的既定模式,颠覆了我国传统的性别意识,“使一切孝妇和节妇为之黯然失色”③。这呐喊可以说让“女汉子”——戴凤莲找寻到了真正的自我。
上官鲁氏是莫言在《丰乳肥臀》中以跨性别的视点建构的又一个让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关于上官鲁氏这一典型,如果按照莫言自己的说法,“《丰乳肥臀》这部作品是写一个母亲并希望能代表天下的母亲,是歌颂一个母亲并期望能借此歌颂天下的母亲”④。那么叶开对上官鲁氏的点赞:“上官鲁氏颠沛流离,历经苦难,顽强而博大的一生是高密东北乡王国苦难历程的标志,是自由的女神,是前路的灯,在高密东北乡钟楼广场的最高处,上官鲁氏的母亲光辉形象照耀众生”⑤,无疑是切中肯綮的。
上官鲁氏原名鲁璇儿,为了能嫁个大户人家,自小抚养她的姑妈曾残酷地为她缠足,但到了她出嫁的年龄,“三寸金莲”之风已经式微,她只好下嫁上官家。由于结婚三年未能给婆家生下一男半女,她在婆家无端地遭受到了虐待和辱骂。满腹屈辱的上官鲁氏回到娘家,本想能得到娘家人的抚慰与同情,但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娘家的姑姑却说:“孩子,也不能全怨你婆婆家无理,人家娶儿媳妇,图的是什么?头一条就是传宗接代!”⑥可见,在男权社会下,女性就是生育的工具,她们的使命就是为夫家传宗接代。然而命运却跟上官鲁氏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的丈夫上官寿喜偏偏是一个“不争气的男人”。为了能让上官鲁氏怀上孩子,她的姑姑想尽各种办法。她的婆婆甚至直接这样告诉她:“菩萨显灵,天主保佑,没有儿子,你一辈子都是奴;有了儿子,你立马就是主。”⑦到后来,连上官鲁氏也认为,必须为上官家生下一个儿子;否则,自己在婆家就不会有安身立命之所。于是上官鲁氏以“逆天理,反人伦”的“借种”来改变自己的生存境遇,来获得真正做人的权利。她先后与姑父“借种”生下来弟和招弟,与江湖郎中“借种”生下想弟,与和尚“借种”生下念弟,与外国传教士马洛亚牧师“借种”生下上官金童……一共生下了九个孩子。在这九个孩子之中,因为上官金童是男孩,所以上官鲁氏摇身变成了上官家的女主人。
我们知道,在中国的传统伦理文化中,女性要想得到社会的认可,必须坚守妇道;只有坚守妇道,她们才能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然而《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却置妇道于不顾,选择“借种”这种疯狂的报复方式来挑战女性生存的极限。关于上官鲁氏的“借种”,假如我们从人性最基本的诉求或是更深层次的性别文化来看,它既使上官鲁氏在伦理和现实的夹缝中实现了对男权文化的反击,同时又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与命运抗争,在卑污的现实环境中去争取基本的生存地位与权利。她用自己的不贞嘲讽了卑鄙的世俗,在困境中找到了生存的缝隙。对此,莫言作为一个男性作家,他始终没有站在伦理道德的角度,将上官鲁氏置于“非贞洁”的境地,而是把“道德视域内的那些看来非常‘危险’的东西轻易变成了‘合法’甚至崇高的生命意识”⑧。将上官鲁氏送上“神坛”,让她在传统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中彰显出女性顽强的生命精神和母性的伟大。
《丰乳肥臀》中这种所谓“莫言式的反讽”,通过作者跨性别视点中“圣母”上官鲁氏这一人物形象的建构,不仅解构了中国传统的父权神话,而且对传统的叙事美学也是一次成功的反叛与超越。
一提到《檀香刑》中莫言跨性别视点中的孙眉娘这个人物形象,人们脑海中肯定会浮现出“泼辣”“浪荡”“风骚”等字眼,这的确是这个人物性格最核心的特质。但是眉娘的“泼辣”中带着正气,“浪荡”里满含柔情,“风骚”间不掩痴心,这一切都弥漫着对封建伦理文化的大胆反叛和对人性自由的大胆追求。
眉娘的母亲死得早,她从小跟着唱猫腔的父亲孙丙走南闯北,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眉娘“十八岁时,发育成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姑娘,如果不是两只大脚,会被皇帝选做妃子”⑨。然而由于父亲一直把她当男孩养,加之没有母亲帮她缠足,本来出落得美艳无比的眉娘,二十岁时,竟因一双“天足”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迫不得已,她只好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了屠户赵小甲,开了一家狗肉店。由此,她拥有了“大脚仙子、半截美人、狗肉西施”的称谓。
虽然眉娘像传统父权制度下的女性一样,失去了婚姻自主权,被迫嫁了一个丈夫,但她却不愿受三从四德的束缚。当婆婆要拿剔骨刀修理她的大脚时,她凭着在戏班学到的功夫,飞起一脚,把婆婆踢倒在地。接着,她又冲上去,骑在婆婆身上,一顿老拳,打得婆婆躺在床上几天起不来,不久便被活活气死了。从此,她获得了身体的自由。她还敢于突破封建道德观念的束缚,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眉娘的丈夫是一个性无能的傻子,所以当她爱上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新任知县钱丁后,尽管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般配”,她却想尽办法让钱丁爱上自己,甚至做了钱丁的情人,怀了他的孩子。如果按照传统观念,眉娘会被评定为“淫乱”“不守贞洁”,然而莫言笔下的眉娘并没有受到这样的道德质问;相反,莫言以非男性化的视点认同了这个情欲自主的女性形象,并以她最为原始、自然的生命形态冲击着男权社会极为森严的道德律令和伦理规范,冲击着严格的封建等级秩序,使这个形象带上了某种叛逆者的意味。
尽管眉娘身上存在着很多来自民间的污垢和局限,比如她的风流成性,比如她善用美色来达到目的,比如她天真地以为可以用自己的撒娇来拯救亲爹等等,可眉娘从小没有得到母亲的教诲,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加之她的生活地——高密东北乡,封建思想、封建礼教观念坚如磐石,这就决定了她的处事方式只能从人的本能出发。但基于这种本能,在她身上展示出的是民间自由生命形态的魅力:风情万种、天然率真、无所畏惧、执着不懈。为了爱情,她舍弃尊严、忍受嘲讽、义无反顾、无怨无悔;为了亲生父亲,她不顾一切、想尽办法、积极营救、重情重义。父亲被杀之后,她立场坚定、爱恨分明,不顾自己怀着钱丁的骨肉,毅然决然与之决裂。眉娘身上这种生机勃勃的自然人性表现出了莫言对民间生命形态最为朴素的情感态度:“回归民间”。
莫言跨性别的视点不等同于“女性”视点。在女性形象的建构过程中,他虽然“不能完全像女作家那样转移到女性本位上来……但他没有将男性把握的外部世界强加于女性人物身上,要求她们跟着男性的价值标准和行为模式去改造自己,而是尝试从她们的位置考虑解放的另一种意义,尽量摆脱对女性的歧视和过分自信的言论”⑩。所以他笔下的戴凤莲、上官鲁氏、孙眉娘等女性形象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不仅打破了中国女性形象“贤妻良母孝妇”的传统定位,张扬了她们野性、叛逆、极具韧性的生命精神,而且形象生动地表现出了作家素朴的女性意识以及“回归民间”的审美诉求。
①⑩ 陈顺馨:《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6页,第33页。
② 莫言:《红高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③④ 孔范今:《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第100页。
⑤ 叶开:《莫言评传》,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
⑥⑦ 莫言:《丰乳肥臀》,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100页,第100页。
⑧ 张文颖:《来自边缘的声音——莫言与大江健三郎的文学》,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1页。
⑨ 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33页。
作 者:陈 俐、李家富,昭通学院人文学院教师,主要从事现代文学研究。
编 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