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洁梅[中南民族大学,武汉 430074]
文本细读:一种深度理解诗歌的方法
——以痖弦的《上校》为个案
⊙杨洁梅[中南民族大学,武汉 430074]
细读文本,就是从文本内部理解一首诗作及其涵义与价值,是深度理解诗歌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本文以台湾著名诗人痖弦的名作《上校》为个案,探讨文本细读法在中国现当代诗歌阅读领域中的实践。
文本细读 深度理解《上校》
在我们的阅读经验里,理解小说和散文,相对要容易一些。因为小说语言和散文语言比较透明、单纯、流畅,看完一部小说、读完一篇散文,多多少少能了解一个故事、把握一种感情、认识一些人物。至于理解诗歌,难度要大得多。古人说“诗无达诂”,对一些诗歌名篇的解读,甚至上千年意见都难以统一。因为诗歌语言较为复杂、含混、跳跃,阅读一首诗,极有可能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或者觉得平淡无奇,或者觉得很好,但如何好,好在哪里,却又心里朦胧,说不清楚。文本细读①,就是从文本内部理解一首诗作及其涵义与价值,是诗歌理解最有效的方法之一。这种方法倡导:对于一首诗,我们有时不需要知道是谁写了它,也不需要知道它写于何时何地以及它与诗歌之外的世界是什么关系,也就是既不需要“知人”,也不需要“论世”,关注诗歌的自律与自足,将文本看作一个封闭的语言符号系统即可。这样,阅读重心就从文本外部的作者生平、作者意图、历史时代环境,转向了文本内部的字词涵义和诗篇结构,有助于深度揭示诗歌自身的丰厚意蕴和审美价值。
《上校》是一首现代小诗,只有十行三节: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自火焰中诞生/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1943年//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甚么是不朽呢/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便是太阳
乍看之下,极为平常,也容易一知半解,但疑点多多。下面运用文本细读法,寻找构成诗中艺术世界的各种要素。
标题《上校》(上校是团长以上的军衔),暗示诗的内容,必定与军官、战场、死亡、伤残有关。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自火焰中诞生”,提起玫瑰,我们很容易将它同浪漫的爱情、美好的恋人联系起来,但在这里,“纯粹是”和“另一种”否定了通常意义上的联想。当玫瑰与柔情蜜意和浪漫爱情无关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玫瑰呢?它“自火焰中诞生”,是“火”玫瑰。在颜色上排除了白玫瑰、黄玫瑰、粉玫瑰,是像火一样红、像火一样热的红玫瑰,而且火焰的形状也极似玫瑰的形状。不管是火焰般颜色的玫瑰,还是玫瑰般形状的火焰,它们会绽放在哪里?只能在战场。
“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1943年”,这场大战中,上校受了伤,永远地失去了一条腿。子弹射出、枪管冒出的火光,是玫瑰;炮弹爆炸开花,是玫瑰;四面飞溅的鲜血与肉块,是玫瑰;断腿留下的创面,是玫瑰。反讽的是,玫瑰本来是恋人之间幸福交往的象征,这里却象征着摧毁对方身体,甚至消灭对方生命的连天炮火。
与血色玫瑰相呼应的是漫山遍野开满红花的荞麦田。荞麦花有两种,一种是红花,一种是白花,从上下语境来看,这里的荞麦花,只能是红色的。这是诗歌选择色彩、营造氛围的匠心之处,也是为什么将最大的会战安排在荞麦田,而不是小麦田和玉米地的原因。玉米地、小麦田要么是绿色,要么是金黄色,绝对不是红色。除了色彩因素之外,荞麦生长在贫瘠的地方,生长在麦子长不好的地方,寓示着地方贫穷,在贫困的地方战斗。荞麦田本来是生产人类粮食的地方,荞麦花更可以成为人类的审美对象,但这里发生的人类行为却与自然美景形成强烈反讽,正如苏轼当年联想赤壁鏖战时的写景名句“江山如画”。
“最大的会战”,强调这次战斗的规模之大,前所未见,残酷性、惨烈性前所未有。连上校也要冲锋陷阵,挂彩捐躯。其他战士也就可想而知。会战中,火力密集,烈焰奔腾;会战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种让人不乐见、不忍见的场景,诗中以红花似浪的荞麦田和浴火而生的玫瑰来作寓意的呈现。玫瑰和荞麦,不再单纯是自然界的一种花卉和粮食,它们被赋予了多种蕴含,在字的明义与暗义之间形成张力——互相紧密牵连的紧张关系。
会战设定在1943年,并非闲笔。1943年是中国抗日战争由防御转入反攻的大转折阶段,八年抗战从此迈向胜利。同时,“1943年”也告诉读者:“上校”的军衔,只能是国民党的军官。所以“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过”是过去时态,表明战争、胜利、欢笑已经结束。
作为军人,上校可能没有读过历史,但绝对听说过许许多多关于民族大义、精忠报国的民间历史故事,听见过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一起为正义一方的胜利高声大笑,为战争的胜利欢欣鼓舞。无疑,这些历史故事影响了上校,国难当头,风华正茂的他冲上了抗日战场,为国家、为民族浴血奋战。抗日战争取得了胜利,是历史的胜利,上校听见的是举国欢庆的笑声。
“甚么是不朽呢/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不朽”就是没有消失,依然存在。战争结束了,欢笑结束了,没有随着历史消失的是什么呢?日光流年,生活琐细,上校对过去了的“不朽”历史有了新的感触和认识。中国传统文化对“不朽”的界定是“立德”“立功”“立言”②:做道德楷模,在沙场建功,著书立说。上校建功沙场,却享受不了胜利的果实和长久的欢笑,他的“不朽”不是形而上的“三立”,而是日常生活琐细,是两腿不全,是一身病痛,是天天咳嗽,天天服药,天天刮脸。尤其令人心酸的是,上校为国捐腿,艰辛度日,抚恤金很少,到暮年了还是个无房户。房租不是以年计,而是以月计;不是预付款,而是上月房租拖到下月交。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如此等等”还告诉读者:上校的“不朽”,并不限于上面涉及的三项内容,还可能包括孩子上学、医院看病、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等”。上校战后的生活尚且如此艰难,其他伤残士兵的生存状况,也就不难推想了。现实的不朽对历史的不朽进行了意义上的解构。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便是太阳”,所幸的是,他的妻子十分贤良,感情上接纳他,生活上照顾他,时常接点缝纫加工零活,补贴家用,交纳房租,维持生计。在一片苍凉冷色之中,妻子的贤惠是唯一的暖色。
“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与第一段“荞麦田里”发生的“最大的会战”,形成了大战与小战、国家和自家的强烈对照。这种“缝纫机的零星的战斗”必须四肢健全才能作战,一条腿的上校只能坐在旁边,看着他的妻子一个人孤独地战斗,继而由妻子感情的温暖联想到太阳的温暖。太阳不仅是温暖的,而且是无私的、公平的、永恒的,绝不会因人而异。古人说“白日无私,贫富一般照顾”,阳光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对上校来说,他的贡献和待遇、付出和获得形成巨大反差,他觉得温暖的无私的公平的,除了妻子,就只有对每个人都发光发热的太阳。这样,诗歌的境界一下子就从个人的遭遇、悲欢,提升到人类的一种普遍感情、普遍诉求和普遍认知。
在血与火的战场上,上校不曾被敌军俘虏。在和平时代,这样一个血性硬汉,却心甘情愿被太阳俘虏了。对家的温馨感受、对公平正义的渴求、对社会制度的失望,是唯一的原因;另一方面,能够回报上校这位抗战功臣并使之感受温暖的,不是社会,不是制度,而是踩着缝纫机进行零星战斗的自己的妻和大自然的太阳。平凡与伟大、温情与批评、人类与人类、人类与自然,含混于一体。
细细读完这首小诗,不难发现,小诗不小,在简练的语言之中,蕴藏着复杂而宏大的意义结构,时间跨度大,感情起伏大,思想冲突大。描述场景由宏大悲壮到日常平庸;从激烈、壮观到平淡、苍凉;历史的,现实的,生活的,人生的,兼而有之。对历史的质疑,对现实的无奈,对生存意义的叩问,都涵括在短短的十句之中。尤其是国家的胜利,并不意味着每一个功臣或子民都会得到同样的幸福;集体的笑声,也不意味着每一个个体都会获得同样的快乐。这种思考和呈现,让小诗超越了具体的人事,指向了历史意义、人生意义的哲学高度。
综上所述,深度阅读诗歌,不放过每一个疑点,耐心细致分析和推敲文本的每个词、每句话、每个细节,注意字面意义与暗示意义、字面意义与联想意义的联系和区别,注意词语的选择和搭配,注意内部各因素的对立与调和,艺术地呈现一种深层意义的世界,就是文本细读法的功效。当然,理解《上校》这首诗,还有很多成功的方法,文本细读法只是其中主要的一种。
①文本细读(Textual Close Reading):“英美新批评的术语。指从接受主体的文学理念出发,对文学文本细腻地、深入地、真切地感知、阐释和分析的模式和程序。”见尹建民主编:《比较文学术语汇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27页。
②《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见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修订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088页。
作者:杨洁梅,文学博士,中南民族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