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艳华 郭海虾[浙江万里学院外语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
生态女性主义批评视角下的《一小时的故事》
⊙毛艳华 郭海虾[浙江万里学院外语学院,浙江 宁波 315100]
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在文学领域以“女性美德”和“生态原则”作为衡量文学价值的新标准,以解放女性和拯救自然为使命,探讨文学中双重统治的联系,深化对父权制的批判。短篇故事《一小时的故事》以其独特的叙事结构展示了马拉德夫人由悲到喜、由喜到惊、由惊到悲、悲极而终的心理与生理变化,喜从自由而来,自由乃自然所赐,悲因束缚而生,束缚为父权文化所给。故事中对自然和女性之间天然微妙关系的处理,以及自然唤醒女性独立意识的描写反映了作者的生态女性主义观。
自然 女性 父权制
一
凯特·肖邦(Kate Chopin 1850—1904)作为美国第一代女性作家属于后来居上的重要人物,其代表作品《觉醒》曾以过于直接地描写女性解放,尤其是性解放而遭到严厉的抨击与贬斥,众多的非议曾使作者一度销声匿迹。随着西方女权主义运动的兴起,读者才开始逐渐关注肖邦,并认为《觉醒》是一部典型的反映女性意识的小说。而肖邦作品中再版次数最多的除了《觉醒》就是《一小时的故事》,两者均被中外学界视为女性主义文学的名篇。
《一小时的故事》描写患有心脏病的女主人公马拉德夫人听说出门在外的丈夫因车祸而丧生,在最初一阵悲痛之后,逐渐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由与独立。正当她为即将到来的自由而欣喜时,意外地看到丈夫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经受不住瞬时产生的幻灭感的打击,她心脏病突发倒地身亡。故事结尾极具反讽效果,医生和其他人都认为马夫人“死于致命的欢欣”①。故事以一波三折的情节和莫泊桑式的结尾赢得读者的喜爱,但是这种“出人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结尾让读者深刻感受到女性挣脱婚姻束缚、反对父权制的艰辛,以及用生命换取自由的可贵。女性主义叙事学的领军人物苏珊·兰瑟对故事中的女性意识大加赞扬,称其文本的形式结构表达出“单一的”“特别清晰的”反抗男权压迫的女性意识。②中国学者朱虹也认为《一小时的故事》的主题“与《觉醒》相近,表现了一个女人的自我意识的突然发现,比《觉醒》更集中,更有戏剧性”③。而申丹教授通过文本细读发现“文中的意识形态涉及的并非性别政治而是婚姻枷锁和单身自由之间的关系”,“作者对马夫人追求的自由充满讽刺”④。
如此短小的一篇故事竟能引起观点截然相反的诠释,可见文本本身极具张力。本文认为故事总体上属于女性主义文本,揭露了父权制度对女性的压迫,但这种女性意识的觉醒并不是自发的,而是在大自然的感召、刺激下发生、发展的。故事中马夫人自由意识的获得受益于自然力量的支持。可以说,大自然是她心理活动的延伸、潜意识活动的平台,赋予了她追求自我意识的心理原动力,使她以非凡的勇气反抗男权权威并与自然相呼应,谱写了一首反抗男权意识的史诗。故事对女性与自然亲密关系的刻画反映出作者的生态女性主义观。
1974年,法国女性主义学者F·奥波尼在《女人与死亡》中将生态思想和女性思想结合,首次提出生态女性主义的概念,认为“对妇女的压迫与自然的压迫有着直接的天然的联系”⑤。自然与女性在创生过程中发挥着类似的作用:女性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儿育女,并把食物转化成乳汁哺养他们;大地循环往复生产丰硕物产,并提供一个复杂的容纳生命的生物圈,自然与女性这种明显的联系使她们在特定文化背景下,遭遇着相同的命运。远古时代,神性力量强大,自然与女性深受社会尊重,但随着科学革命的发生,以及科学技术的广泛使用,女性与自然的神圣感逐步消失,崇高的社会地位也被父权制度所颠覆,自然界沦为人类理智可操控的对象,失去了主动性,而女性也因自然地位的降低而丧失了重要的社会地位,成为男性统治的对象。科技发展到维多利亚时期,已完全把自然和女性演变为人类(男子)侵略和征服的对象,自然与女性均处父权社会的压迫地位,二者命运息息相关、荣辱与共。《一小时的故事》中马拉德夫人平日里默然忍受父权的统治,丈夫遇难的消息在让她悲痛之余,提供给她一次认识自我的契机,而她自我意识的觉醒又得益于自然界的帮助。她的觉醒、成长、反抗和大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者的合作浑然天成,影响巨大。本文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对故事中女性与自然的关系进行探讨分析,期望挖掘出作者创作的意图,肯定其对自然和女性的深切关怀和高度尊重。
二
《一小时的故事》开篇就很精彩,为后面的情节埋下了伏笔,马夫人患有心脏病,她姐姐与丈夫的朋友极其小心地把马先生遇难的事情告诉她,然而她并没有像其他女性那样手足无措,无法接受现实,而是“立刻倒在姐姐怀里,突然放肆大哭起来”⑥。这个细节表明,马夫人性格直率,同时也透露出夫妻关系的些许微妙。哀伤风暴过去之后,她独自一人走进楼上的房间,不让任何人跟着。房间里,马夫人抽泣之后,随即将注意力转向了窗外,“她能看到房前场地上洋溢着新春活力的轻轻摇曳着的树梢。空气里充满了阵雨的芳香。下面街上有个小贩在吆喝着他的货色……屋檐下,数不清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对着她窗口的正西方,相逢又相重的朵朵行云之间露出了这儿一片、那儿一片的蓝天。”⑦窗外新春的美景魅力无限,她在抚慰着受伤的孩子,唤醒了马夫人独立、自由的意识。自然成为了马夫人心理活动的象征,是她成长成熟的催化剂。然而,马夫人的觉醒并不是一下子就实现的,而是一步步逐渐完成的,因为平日里的她早已被父权社会所影响,根本不可能马上意识到自由降临到自己身边。面对自然感召下的自由,“她两眼只是呆滞地凝视着远方的一片蓝天,从她的眼光来看,她不是在沉思,而是暂时停止了理智的思考”⑧。这时的马夫人处在无意识的境地,她听从内心的引导、自然的召唤,她要摆脱父权制度的束缚,慢慢认清走向她的是什么。“什么东西正向她走来,她等待着,心中感到恐惧。那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太微妙难解了,说不清,道不明。可是她感觉得出来,它从空中爬出来、正穿过满天空的声音、气味、色彩向她奔来。”⑨自由、独立是大自然赐予她的礼物,从四面八方唤醒她的意识。这自由是平日里她从不敢想象的东西,因此,当“她开始认出那正在向她逼近,就要占有她的东西,她挣扎着,决心把它打回去——可是她的意志就像她那白皙纤弱的手一样无能为力”⑩。可见,父权制度的思想已经深植于她的脑海中,当自由、独立降临时,她不敢相信,不敢接受。然而,自由又是那么崇高珍贵,她最终放弃抵抗,一遍又一遍地低声重复着那个词:“自由、自由、自由!”她的目光变得强烈而明亮,她的脉搏加快了,快速流动的血液使她全身“感到温暖、松快!”⑪马夫人从自然中汲取了力量和温暖,正如“万事万物都从那隐秘强大的源泉(大自然)获得生命,并将永远继续从那里获得生命,在搏斗中长盛不衰”⑫。
此时的马夫人开始自觉地审视起自己原有的生活,丈夫是爱她的,但他的爱是充满控制欲的,而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强有力的意志使她屈从,任何人相信自己有权把个人意志强加于自己的伴侣的行为,在马夫人觉醒的那一刻看来都无异于犯罪。最终她胜利了,“自由了!身心自由了!”⑬自由让她兴奋不已,也是常人所无法理解的。窗外的美景赋予她神奇般的力量,让她开始真正畅饮那长生不老药。正如生态女性主义者苏珊·格瑞芬所说:“妇女与自然界共语……她倾听大地的声音……风在她耳边吹拂,树在她耳边低语。”⑭女性的独立是那么宝贵,以至于马夫人开始祈祷以后的日子会再长一些,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就在昨天她还担心日子太长,这足以说明她在父权制压迫下的日子是多么难捱。拥有了独立意识的马夫人完全摆脱了丧夫的悲痛,变得神采奕奕。房间里的独处标志着她对“自我选择的觉醒”⑮。女性在精神上亲近自然为女性治愈由父权社会带来的伤害提供了一个场所,是克服并幸存于男权社会的一个重要策略。当她不得不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她眼睛里充满了胜利的狂热,她的举止不知不觉竟像胜利女神一样了”⑯。
自然的女儿胜利了,然而这个胜利并没有持续太久,象征着父权制度的丈夫安全归来,马夫人的自由理想瞬间幻灭,这让她不堪忍受,最终因心脏病复发而倒地身亡。反讽意味甚浓的是大家都认为马夫人是因欢欣过度而死,殊不知她这是因为梦想破灭而终。马夫人“遇到了那个男人,他的归来导致了她的死亡,正如他的‘死亡’导致了她的新生”⑰。马夫人的死亡悲剧仍然源于父权制的根深蒂固。
三
《一小时的故事》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描写工业文明对自然的破坏与压迫,但当时的商业文化所导致的理性思维与大自然感召下所萌发的自由意识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并形成了文明与自然间对抗性的隐喻序列:文明对自然的排斥、理性对情感的压抑,以及男人对女人的控制。故事中父权文化的代表马先生造成了妻子的生活空虚,情感压抑;丈夫的朋友理查德和姐姐朱赛芬由于浓厚的父权思想无法理解马太太的情感世界。
小说没有像《觉醒》那样刻画出一位金钱至上、管制妻子的丈夫形象,但从文本中短短的几行字中,读者可以管窥到丈夫之于妻子的鲜明印象:“她知道,等她见到死者那交叉着的双手时,等她见到那张一向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如今已是僵硬、灰暗、毫无生气的脸时,她还是会哭的。不过她透过那痛苦的时刻看到,来日方长的岁月可就完全属于她了。她张开双臂欢迎这岁月的到来。”⑱这就是她眼中的丈夫,从理性出发,她会为亡夫而伤悲,但感性世界让她激动于即将到来的自由。申丹教授认为马夫人这样的想法以及马先生的亲切体贴加强了对马夫人的反讽。笔者看来,这里的描写更多的是对马夫人的心理感受的真实再现,从故事一开始,读者就已经发现马夫人与丈夫的感情不深,原因或许就是丈夫温情面纱下的控制,平日里关爱有加,但关爱带来的多是控制和干涉,马夫人没有丝毫自由,所以一旦失去这种控制,她马上联想起自由,身心上的自由,这种转变非常自然。此处马夫人的生活和《觉醒》中的艾德娜的生活并无二致,艾德娜的丈夫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⑲。他事业成功,对妻子和孩子爱护有加,对朋友真诚正直,却对妻子任何对家庭照顾不周的行为感到愤慨,在他眼里,妻子必须具备四种基本品质:虔诚、贞洁、顺从、持家,因为这四点是1820年到1860年间美国夫权统治下的社会所推崇的“真正的女性”模式。马夫人也由于这种父权制度的束缚而郁郁寡欢,所以才对自由如此欢欣雀跃,对丈夫的死那么“冷漠”。
故事中另外三位父权制度的代表是丈夫的朋友理查德、姐姐朱赛芬和医生。他们从当时的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念出发,认为马夫人理应为丈夫的遇难而伤心欲绝,马夫人把她自己关在房间里在他们看来纯粹是因为她无法接受现实,他们的判断皆从理性出发,而不能考虑个人情感,这种内化了的男权价值观使人们(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只顾关心自我利益,崇尚一切理性的力量,无法关注个人的感情世界,更不会去关注给人启迪的大自然。医生“最符合人之常情”的判断表明女性只不过是男性话语的对象,而且要服从于男性话语的权威。马夫人在故事结尾明明是因自己的自由之梦瞬间破灭而不幸身亡,而他人却硬性判断是因为看到丈夫安全而归兴奋而死,讽刺直指父权文化,而女性本身由于失去了话语权而无法给予揭穿。故事结尾的处理也表明了作者肖邦的创作苦衷,她无法触动当时的社会制度,正如兰瑟“将这一结局视为面对文化环境的压力而采取的意识形态策略;文本没有让马夫人对男权的反抗在生活中实现,因此这种意识形态不会触怒社会”⑳。
马夫人的死与《觉醒》中艾德娜的死虽然选择方式不同,但结果相似,她们的死都是必然的,讽刺直指压迫女性与自然的父权制度。作者对《一小时的故事》叙事结构的巧妙处理让当时的读者比较容易接受故事的结局。晚之六年出版的《觉醒》中,肖邦让艾德娜主动选择死亡反抗父权文化,结果维多利亚的读者对作品及主人公讽刺有加,认为投海自尽的艾德娜“寡廉鲜耻,被海水吞没纯属咎由自取”。作者也因此被取消了圣路易艺术俱乐部的会员资格,甚至被迫终止写作,由此可以想象作者为什么没有在《一小时的故事》中塑造一个主动挑战父权制度的女性形象。但将两部作品相比较,不难发现,无论是主动反抗的艾德娜还是被动反抗的马夫人,她们的死都有力地向父权制度发起了挑战。马夫人的曲折疑惑之死实则更具讽刺性。芭芭拉·尤厄尔认为这一作品描述的是“追求自我的创造性的斗争”㉑。
在反抗和斗争的过程中,马夫人像艾德娜一样得到了大自然的鼓励和帮助。平日里马夫人深受父权文化的影响,内化的男性价值观也让她无暇关注自然、考虑自己的感情需要。但当她进入自己的边缘情境时(失去了丈夫),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前所未有的自由,而这一自由又是自然所赐。窗外洋溢着新春活力的树梢、空气中阵雨的芳香以及远处传来的微弱歌声都刺激着她的感官神经,直入她的感情世界。自然在帮助女性试图打破人与自然、理性与感性的二元对立,从而粉碎父权制度。马夫人小心翼翼地在反抗的途中行走,她片刻犹豫,继而大胆起来,成为了一位胜利女王。她先战胜理性俘虏的我,然后欢迎一个新的自我,一位自然之子,她的觉醒、成长与反抗耐人寻味。
《一小时的故事》篇幅短小精悍,却意蕴深刻,环境细节的描写和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相互交融,严丝合缝,生动而真实地凸显了女性与自然的微妙关系,本文借助生态女性主义的相关观点,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并结合作者的写作特点,初步探讨了作品中的生态女性主义意识,尤其是作者肖邦对女性的关爱和自然力量的歌颂。
①③⑥⑦⑧⑨⑩⑪⑬⑯⑱朱虹:《美国女作家短篇小说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编者序),第16页,第1页,第2页,第2页,第3页,第3页,第3页,第4页,第4页,第4页。
②⑮⑰⑳Susan Sniader Lanser.The Narrative Act:Point of View in Prose Fiction[M].Princeton:Princetion UP, 1981:246,261,261,261.
④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6页。
⑤D’Eaubonne,F..Feminism or Death[A].In New French Feminism:An Anthology[C].ed.Marks,E.and I.Courtivron.New York:Schocken Books,1981.
⑫[英]劳伦斯:《托马斯·哈代研究》,《劳伦斯读书随笔》,陈庆勋译,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
⑭Griffin,Susan.Woman and Nature:The Roaring Inside Her[M].New York:Harper&Row,1978:220-221.
⑲[美]凯特·肖邦:《觉醒》,杨瑛美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
㉑Barbara C.Ewell.Chopin and the Dream of Female Selfhood[A].Kate Chopin Reconsidered[C].ed.Lynda,S. Boren and Sara de Saussure,Davis:Louisianan State UP,1992:160.
作者:毛艳华,浙江万里学院外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研究;郭海虾,浙江万里学院外语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2013年浙江省教育厅科研项目:生态女性主义的解构之力;项目编号:Y2013287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