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晨[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从《飘窗》看启蒙者的困境
⊙黄晨[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刘心武小说《飘窗》中的主要人物薛去疾是一位退休的高级工程师。作为知识分子,薛去疾扮演着“启蒙者”和“被启蒙者”的双重角色。他既可以被奉为“精神导师”指引他人,又不得不为了迫切的生存需要打破底线,放弃尊严。这个人物身上突显了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知识分子作为启蒙者所面临的精神与生存的双重困境。
启蒙者 知识分子 困境
进入新时期,刘心武始终以启蒙者的身份承续着“五四”以来的文学传统;同时也将这种启蒙者的姿态融入到他的小说创作中。其新作《飘窗》就可看作是一部描写了“知识分子启蒙他人,最终却痛苦地向先前所厌恶的生活低头”的现实主义文本。
《飘窗》中写了近三十个人物,每一个人都具有丰满独立的人格。作者有意选取了社会各种阶层的不同人物,力求将零散的市井图像归到一处,运用碎片化的群像,来反映现实驳杂的整体。刘心武坦言:“在这里,我试图书写当代生存形态,镜照我们这个时空的人性与尊严。”除去贯穿性人物高级工程师薛去疾和高级保镖庞奇之外,作者还生动刻画了歌厅“妈咪”糖姐与薇阿、势力超群的社会强人“麻爷”、“文革”时期的造反派何司令、卖水果的顺顺夫妇、报告文学作家夏佳骏、“黄牛”二磙子等众多人物形象。
在这幅当代“清明上河图”中,高级工程师薛去疾的日常生活成为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的写照。他们把自己摆在旁观者的位置上,置身于生活之外,忙于观察周遭的世界,乐于给需要帮助的人“开药方”,然而当波涛从平淡的风景中汹涌而至,将他们席卷入真正的生活时,他们便不得不迅速地缴械投降。
中国知识分子素有庙堂情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多少知识分子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便是在“庙堂”中谋取一席之地。作为一名高级工程师,薛去疾在退休前研究了半辈子轴承。也曾凭借发明创造在“庙堂”中风光过许多时日,他曾作为政协代表团中的一员访问美国,多年的生存经验已使他对庙堂之事轻车熟路。后来他提前退休,住在儿子买的公寓中,“每天没事就坐到飘窗台上倚着大靠枕欣赏他所谓的‘清明上河图’,也常常下楼,爽性进入到那世俗画卷里,成为其中的一个芥豆”①。
由于知识分子身份的局限性,薛去疾身上多少带有一些清高之味。尽管退休多年,他仍把庙堂与江湖的界限看得十分清晰。虽然久不居于庙堂,他也并没有把自己看作是江湖中的一员。他在庙堂气浓郁的饭局上“浑身不自在”,又在听完顺顺夫妇讲述外乡人的日常纠葛时瞬间颠覆自己先前形成的“遨游江湖深水区,桃花源里沐清风”的欢愉观念,加之他在红泥寺街巷子里偶遇“文革”时的造反派司令何海山,这些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却让这个高级工程师感到困惑,甚至不安。
刘心武曾说“书房飘窗台是我接地气的处所”。书中人物薛去疾也正是在这个接地气的地方窥探着世间百态,从而形成他所谓的“庙堂”与“江湖”的观念。他从历史中走来,身为工程师的他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修养;同时,他时刻在坚守着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底线。然而清高之气使他在走下庙堂之后快速融入江湖的想法一再搁置。他不喝顺顺给他沏的茶是因为他想起《红楼梦》中描写的那种下人喝的带膻味的粗茶;他与庞奇在电工小潘的问题上产生分歧是因为他的观念中始终存在着不同阶层的划分界线;小时清洁工文嫂一句玩笑话,竟使他生出辞退她的念头……究其根源,在于薛去疾始终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他每天坐在飘窗台上看到的是位于三个区边缘衔接处的红泥寺街,“来往于这条街的,有富豪,有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更有原住贫民和形形色色的外地人,有的外地人是当装修工的、当保姆的、当环卫工的、卖水果蔬菜和其他东西的、卖烧烤啤酒的、收废品的、开黑摩的的、修理自行车的、拎桶水摇晃着大抹布招呼开车人停车擦洗汽车的、卖盗版光盘的、磨剪子磨刀的、卖金鱼小兔豚鼠的、卖花木的、收长头发的……”他试图获悉现实中的一切,并且渴望参与其中,但他却只能通过飘窗来与外界丰富的生活产生联系。尽管外面环境脏、乱、差,他也仍然能够心安理得地欣赏这独一无二的风景。
《飘窗》中对知识分子的描写,为当今知识分子群像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作者充分借用知识分子相比于无‘知识’者所擅长的言说能力,把他们作为‘观看者’。”②但是,知识分子也具有混杂性,大致可分为“完全堕落者和摇摇欲坠者两个群体”。报告文学作家夏家骏、学者覃乘行、诗人尼罗就属于“完全堕落者”。他们起初也是默默无闻,但随着个人思想的发展变化,他们“激昂得如同撞向礁石的巨浪”,直至最终完全沦为姿态谄媚的犬儒主义者。而高级工程师薛去疾作为后者的代表,在现实还没有完全威胁到自己的利益时,他可以放心地坐在飘窗台前,绘制他心目中的“清明上河图”。
然而,当现实情势有利可图时,夏家骏为了谋得政协委员中的一个职位,不惜放下自己“报告文学作家”的身份,甘心为钟力力“指导”论文;诗人尼罗早年流浪海外,这次虽然打着“爱国主义者”的旗号回到祖国,但深究起来,原因竟是他在国外已无立足之地;学者覃乘行尽管满口西方哲学,却始终逃不出刻板僵化的牢笼。作为知识分子,当他们走下“启蒙者”这个神坛时,便会不由自主地向市场与权力屈服,降低自身的道德底线。
而对于薛去疾来说,若不是遇到儿子薛恳在国外遭遇经济危机后被裁员的现实,他恐怕也不会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这“清明上河图”中的一个重要角色。
“薛去疾自命从庙堂入江湖,大隐隐于市,最喜结识下层人物,在与美国亲人通话时,常举些例子,说明江湖小人物如何淳朴,对比于在庙堂钻营的如夏家骏辈的虚伪贪婪,称在江湖中得大自在,有大乐趣。”在薛去疾发出这样的感慨背后,是和他与庞奇的交往密不可分的。一次偶然的机会,神秘人物“麻爷”的高级保镖庞奇开车送薛去疾回家,没想到路上二人在谈话间竟彼此产生了好感,便开始交往起来。对于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庞奇来说,能够成为“麻爷”的保镖,过上无忧的生活,已经令许多人羡慕不已。但是在遇到薛去疾之后,他坦言,自己就好比虽然开着辆豪车,听着美妙的歌曲,在高速路上畅快地往前,但是,他的目标在哪里?哪里是他的终点?哪里是他自己的家?家里有哪些自己的人?在他们的谈话进入形而上的高度时,庞奇已经将薛去疾奉为他的精神导师。“对于奇哥儿来说,伯跟他讲述讨论《悲惨世界》,不啻是一次精神启蒙与心灵沐浴。伯就跟他讲到平等、公正、尊严、自由、正义、人道……”可以说,全部作品的精髓全在此时得以彰显。薛去疾作为一个启蒙者的形象呼之欲出;同时,他也受到庞奇这个被启蒙者的“启蒙”。他从庞奇那里接收到的信息几乎完全是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下层民众的生存状况。“黄牛”二磙子倒卖火车票的手法令他十分惊奇,文嫂的弟弟主动要求判拘留的行径也让他不解。最重要的是,他与庞奇在电工小潘的事情上产生的分歧,使他大为困惑。相比于夏家骏们这些“完全堕落者”来说,薛去疾在放下“启蒙者”这一头衔之后所面临的应该是更加严峻的生存危机。
“其实,这几年与江湖众生的交往里,已经出现了诸多‘毛刺’,如顺顺夫妻投靠贿赂‘铁人’占人行道开店,等等,令他痛感庙堂虽多贪腐,江湖也有卑污。”作为启蒙者的知识分子,薛去疾前半期的生活大多在庙堂中度过,因此,他看惯了属于那个阶层的风云变幻,内心总会生出对外界尤其是生活在江湖中人的欣羡。但事实并非如他们想象得那般简单。薛去疾第一次到顺顺家拓印“红泥”碑文时,便被挤在巷子里那满溢的信息冲得混乱不堪,还增添了一种“今后再来这种空间务必小心谨慎的自戒”。
刘心武曾说:“人们常常把生存分为庙堂和江湖,以为远离庙堂就能享自在江湖,其实哪有这么简单?”现实也的确如此。生存的焦虑是遍布在社会各个阶层的,启蒙者虽然远离了“庙堂”中的种种纠缠,但江湖中每天都在上演着的平常戏份却又是他们无法接受的。此时,他们只好继续扮演自己“旁观者”的角色,静等生活的波涛将他们吞没。
鲁迅先生曾用“蜂子和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的描述生动比喻“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出路问题。到了新时期,知识分子(启蒙者)在解决了自身的出路问题之后,又面临着另外一重困境:当生存危机濒临之时,是否还要维护先前所奉行与坚守的信仰与良知。
在薛去疾知晓儿子薛恳被公司裁员的消息之前,坐在飘窗台上俯瞰打卤面街上的芸芸众生是他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但面临儿子“海归”之后的工作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自己又无力协助的境况时,他再也无心坐飘窗台欣赏所谓的“清明上河图”了。本已自居远离庙堂、甘处江湖的薛去疾,为了使儿子在国内有一块像样的立足之地,不得不去与当年“庙堂”里认识的诸多人物联络,但往往颗粒无收。连薛恳都说:“我从小何尝从你那里得到过拉关系找靠山以及丛林搏杀的训练!”这种时候,薛去疾只得听儿子埋怨,无力反驳,更无襄助之计。直到最后薛恳将已经把房子二次抵押的消息小心翼翼地向薛去疾和盘托出,并央求他求助“麻爷”的时候,薛去疾才真正感觉到生存的危机已经将他逼到死角。无奈之下,他只得跟随林倍谦去参加“麻爷”在其私宅中举行的宴会,以寻找合适的机会请求“麻爷”保住自家的房子。不想“麻爷”在听完林倍谦与薛去疾的陈说之后,用他在“江湖”上生存的那一套来要求薛去疾。只是薛去疾醉醺醺的这一跪,虽然留住了房子,却失去了更多。
小说结尾处,当庞奇重新回到打卤面街打算复仇的时候,无意中从“麻爷”现在的保镖雷二锋处看到了薛去疾向“麻爷”屈尊下跪的那一幕。霎时,薛去疾从前在庞奇心目中树立起的高大形象瞬间崩塌。薛去疾的灵魂死了,庞奇的信仰也幻灭了。这一场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温情的、让许多人羡慕的友谊,在庞奇那一声用整个生命凝聚的怒吼“我先杀了你”中落下了帷幕。
启蒙者薛去疾本是一个坐在飘窗台上观世间百态的书生,他时而清议社会时弊,时而以旁观者的态度俯瞰着芸芸众生。但这位傲气的知识者最后惊世的一跪,在令人大感意外之时,也彻底背叛了他自身启蒙者的形象。作为庞奇的精神导师,他用自己的博学让这个社会底层莽夫恍然明白了尊严的含义。然而他却无力承担生存困境给他带来的逼仄之感,在现实强大的压迫之下,无奈背弃了自己的灵魂,向从前所厌恶甚至不屑的生存法则妥协,最终沦为笑柄。因此,当庞奇准备对这个社会反戈一击之时,才猛然发现,他所尊崇并赖以行动的价值观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
一向以清高自居的知识分子薛去疾为了保留栖身之所,向自己曾经看不惯的“麻爷”那一跪,隐喻了启蒙者也即当下知识分子的两难处境。这是对“五四”时期鲁迅先生提出的知识分子出路问题的一种承续,同时也暗示出了“传统”“启蒙”在当今社会中的尴尬境地。
在《飘窗》中,刘心武借薛去疾之手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当代社会的“清明上河图”,提供了一种“乌托邦及意识形态的承诺,力图将‘人’纳入‘现代性’对文明、高尚生活的总体构想之中,给予未来以强烈的希望及引发众多的道德、伦理评价”。③小说在最后隐去了薛去疾、庞奇等一干人的行踪,以虹霓城市森林公园中一派和谐的景象作为结束。这种“留白”,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间。作者以当今社会知识分子遭遇的困境向我们展示了一幅他心目中的“清明上河图”,他虽无心在当下的芸芸众生中追求一种理想人格,但树木葱郁、花卉艳丽、空气清新的虹霓森林公园也向我们昭示着作者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愿景。
①刘心武:《飘窗》,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
②赵怀坤:《俯瞰小说世界的眼睛——〈飘窗〉解读方式之一种》,《光明日报》,2014-7-14。
③张颐武、刘心武:《面对未来的抉择——当代中国文化转型的例证》,《文艺争鸣》,1994年第1期。
作者:黄晨,河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