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强
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市越来越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和重心,其所负载的文化信息也越来越多,近年来,城市文化、城市文学已成为研究界的一个热门话题。天津作为中国的特大型都市之一,无论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都有其重要性和特殊性,对这座城市的书写自然并不会少,而对其研究、讨论也显得颇为必要。本文拟主要以近年来天津的诗歌作品为对象,分析其中有代表性的都市意象,考察其中的空间美学,并希望由此可以发现我们时代城市文学中的若干共通性问题。
一、代表性都市意象
近年来,天津诗歌的创作呈繁荣发展的态势,有若干在全国有着重要影响的知名诗人,有诸多年轻的诗人、诗歌作者不断涌现,有数家较具影响的诗歌刊物、网站,等等,总的来说,天津的诗歌创作与这座城市在全国的地位是相称的。这其中,虽然并没有人被界定为所谓的“城市诗人”,专门写作“城市诗歌”,但关于城市的书写却着实不少,值得进行专门的观照。
“现代化”无疑仍然是当今时代中国的主题,现在——以及未来不短的时间之内——我们国家都会处于从“乡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化的过程之中,城市化的比重将越来越高,城市人口将越来越多。在这一历史性进程中,关于现代化、现代性的想象在城市书写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诸多的工业化、商业化、城市空间、现代交通等意象大量出现。比如高柳的《工人》诗中“颤动的机器”意象:“换上工作服/脚步踩着太阳的鼓点/响到岗位/抚摸着颤动的机器/依如守候着爱人/滚烫的心跳”“一把焊枪把信念焊得很实/一台车床把梦想车得很亮”“一双粗糙的手/把一种力量凝成歌曲”;比如黄宝平诗中的“港口”意象:“低空的云朵像簇簇白帆/天也蓝蓝,海也蓝蓝/在海天交汇处,你临风伫立/吞吐日月星辰,集散五洲云烟”(《港口》);比如鲍和平的《名河畅想》中现代海河的意象:“一条包容四方的海河,/将随着天津的发展承载更多的使命;/一条风云际会的海河,/将是天津新的形象;/一条返老还童的海河,/将是拉动天津前进的绳缆”;比如温度诗中作为“现代化”与“远方”象征的“火车”意象:“坐上梦想的火车旅行/去北京 去西安 去上海,到每一个/有阳光的地方”“与她们,与陌生的城市和人群一起呼吸/并且一定要告诉她们的/我现在万分激动的幸福/我坐着蓝色的火车/从遥远的北方憧憬着 歌唱而来”(《蓝色的火车》)……这样的书写无疑是具有时代特征的,它表达了中国这样一个“后发现代性”国家对于现代性的追求与想象。这是当今社会生活的主导方向,无疑也是文化发展所需要经历的阶段和所需要面对的对象。
当然,人们对于“现代化”的态度绝不是如此单一向度的,而是丰富、复杂甚至暧昧的,其中也包含了对其反思、审视、忧虑。比如鬼狼笔下的“垃圾场”意象:“从楼顶望向不远处/垃圾场/一片片/白色/灰色/蓝色/红色/黄色/黑色/少年拾荒者的清晨/躬身/忙碌/嵌入泥土般/不知这世间最美的金黄/就要与他/擦肩而过”(《七彩垃圾场》),都市生产了丰富的物质奇观,同时也制造了巨量的冗余和废弃物,一定程度上现代都市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这是现代生活所不可避免的另一面。在这样的垃圾的包围中,人们的确已经离自然、本真越来越远,已经没有闲暇和心情去欣赏“世间最美的金黄”——日出了。这首诗表达了对现代城市文明的反思,有着明晰的主体立场。而康蚂在《鲨鱼往事》中,将肇事的汽车转化成了“鲨鱼”的意象:“马路荒芜/交警下班/哥哥回家/经过一个路口/被一群鲨鱼/包围/那些鲨鱼/狞笑着/撕扯着/他瘦小的/身体”,而在这之后,“我哥哥/把灵魂/扔进了/下水道/把自己的尸体/变成/一只鲨鱼/愤怒地/冲向了/那些/肇事的卡车”,鲨鱼的意象标示了现代生活所带来的某些不可避免的负面因素,这其中俨然冤冤相报、恶性循环,几乎是一种无解的死结,这当然是值得反思的。诸如此类的意象呈现出了都市生活的不同侧面,体现了人们对之的复杂态度。如果我们对此进行更进一步的观照,可以考察其所形成的独特的空间美学。
二、独特的都市空间美学
现代城市的发展一方面带来同质化,所有的城市似乎都大同小异,抹平差异、消泯个性、“去地方化”。关于天津的书写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体现不出所谓的“天津特色”,民风、民俗等的因素虽然并未完全抹去,但无疑已经退居到了非常边缘的位置,关于天津这座城市的书写一定程度上也是关于所有城市的书写。而另一方面,城市书写所带来的异质化也非常明显,也就是说,城市作为一个无所不包的所在,内部包含了诸多异质性、矛盾性的因素,混搭、并置、冲突等在所难免。在这样的情况下,城市必然呈现出某种独特的空间美学。周福利的《星巴克的午后》写出了其中美好的一面,这是咖啡馆中的一个场景:“独自坐在透明的玻璃窗边/拿铁在一点点变冷/街上没有行人/没有风/飘动的悠长的乐曲/缠绕在我的指尖/对面舒服的沙发上/是一个身穿波西米亚长裙的姑娘/长发遮挡住她半个面庞/柔柔的垂在她手中的书上”。而冯芦东的《八号精神病院》所写的则主要是城市空间中负面的因素,呈现的是“精神病院”中的场景:“那个健忘的中年男子,在电流经过躯体时/发出狂躁的震颤,以及设置在路口的警示灯/有很多身影慌忙地躲闪,纸团和冰雹破窗而入/过期的报纸遮住熟睡的面孔,在五楼的阳台上/和散步的猫撞个满怀,……”“你焦虑得开始颤抖,呼吸变得急促,心律失常/并且伴随痉挛,你固执地认为身中剧毒/大把大把地吃下五颜六色的药片,并且说/这是你最后的粮食……”这两种空间所体现的美学旨趣大异其趣,但却都是真实、有效的,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都市空间的两个极端。
都市在当今给人更多的是一种压迫性的存在,个人在其中是渺小的、迷失的、焦虑的、痛苦的、绝望的……其中既有现代主义的文化体验,也有后现代主义的文化体验,确切地说,其中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是交融混杂的。封原的《城市监察员的总结报告》中城市里的人们互相成为“人质与劫匪”:“城市里/人们/围成巨大的圈子/掏出枪/一个顶住另一个的脊背/就这么威胁着/没有谁/更值得怜悯/人质与劫匪/在此已毫无区别/分不清开端与终点/用枪口的冰凉连接着/城市/一个人圈//像上帝头上的光环”,这其中颇有“他人即地狱”的意味,无疑是对于都市生活的一次冷峻的审视与发现。沈遇的《凶手在隔壁》写一栋楼所住的“隔壁”有着各不相同的工作,他们中有的卖甲醛超标的家具,有的贩卖以毒饲料饲喂的鸡,有的运输质量低劣的建筑材料,这些人现实中并没有太多的直接关联,但总体地看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同时又各自构成了互相加害的“凶手”,这种对城市生活的书写既是写实的又是隐喻的,尖锐而富有见地。许多诗人对城市空间有类似的书写,比如李伟对被格式化的城市的发现:“画面被正常切割/一排排灰砖楼/像营房中/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角”(《三月二十三日晨,窗外》),比如冯芦东所写“在城市的某个角落,说唱歌手满嘴脏话”,但却“比城市要干净……”(《躁动的雨夜》),比如冯磊所写“城市森林里我用兽皮裹紧自己”(《两年前》),比如蒙建华的《城迷》写出了个人在城市中的“迷失”,都堪称独特而有力,对都市生活的美学空间及其内在特质有所揭示。
天津诗歌中关于城市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出当今时代城市书写的普遍症候:一方面是差异性的消失、去地方化、“个性”逐渐消泯,另一方面则在内部充满异质性和紧张感,包含了丰富、歧异的都市意象,体现了独特的空间美学,这其中有着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文化因素的交织并置,同时也显现着今日中国文化转型过程中的时代性印痕。
(作者系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