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国桥到解放桥:城市现代空间的改造

2015-07-12 17:53艾翔
理论与现代化 2015年4期
关键词:万国租界现代性

艾翔

作为中国最早一批进入近代化的城市,天津的城市格局可以为我们提供反观中国现代城市发展变迁的缩微景观。而跨越海河的各类桥梁,又能够为天津的历史足迹和城市特色做出概括。种类多样、形态各异的跨河大桥曾让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由衷赞叹道:“几乎全国的开合桥都集中在天津。”这些桥不仅具有使用价值,还附着了丰富的文化内涵,作为天津城市标志性建筑的解放桥便是如此。

一、被遮蔽的现代性

在万国桥建造之前的1904年,东侧很近的位置曾建有老龙头铁桥,这是一座通行有轨电车的平移开启式跨桥,被认为是万国桥的前身,可以说这是天津建设现代化城市较早的符号性表述之一。1927年万国桥建成,老龙头桥拆除,作为2.0版的新式钢桥,万国桥具有更加鲜明的现代性表征。首先它继承了老龙头桥的全金属设计,经过两次工业革命,钢产量成为国家现代化程度和综合实力最直接的体现,运用钢材建造现代桥梁具有时代意义。万国桥建造规模又超过老龙头桥,实现了交通运输效率的大幅提升,表明城市现代化进程节奏的加快,有研究者认为:“万国桥就是为了满足天津城市近代化进程中交通发展的需要,有利于海河通航,在解决天津水陆交通矛盾问题时起到积极作用,同时是中国航运与桥梁史上的大事之一,加快了天津各项事业与现代化及城市化的进程。”(张克:《天津早期现代化进程中的海河工程局(1897-1949)》,延安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第19页)更重要的是,万国桥不但同其前身老龙头桥一样是一座钢结构开合桥,更突破了老龙头铁桥传统的建造模式,用钢质骨架构造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立体空间,不但从审美上趋近于巨型现代造型艺术品,更因为有意识的空间构建强而烈彰显着自身的存在,从而标示着现代城市的时代属性,其雄浑、厚重、威严、冷酷的特质正好符合了现代城市的扩张、融合的表情。

万国桥的建造时间和地点也都颇有意味。1923至1927年恰是北洋政府最后一段时期,作为从中央集权王朝向现代国家的过渡,呈现出了现代化道路的曲折与反复,但另一方面在现代政治体制、工商业经济及文化领域均有相应的贡献,此时修建的万国桥指涉着近代中国的探索步伐以及与北洋有深刻渊源的天津城。作为一座开合桥,通航需求导致的万国桥的“变形”与天津历史上的贸易量息息相关,开合频率对应着城市工商业的蓬勃发展。在竣工后历经的各类战争与冲突中,这座钢体大桥都发挥了军事堡垒的作用,这又与天津城市的军事属性相契合。

此外,桥北是天津站的前身老龙头火车站,经历过义和团同八国联军的交火。桥南是贯穿英法两国租界的解放北路,因曾设有大量中外金融机构被称为“东方华尔街”。交通运输和金融商贸正是现代天津的兴盛之源和发展方向。老龙头车站毗邻俄租界,与意租界、奥租界距离都不远,隔河相望是法租界以及两侧的英租界(包括1902年已并入的美租界)、日租界,仅德国和比利时的租界稍远。租界是近代中国城市的重要部分,且具有相当规模,因此万国桥不仅仅是现代性的象征,而是整个城市现代化运转的重要保证,成为城市地标性建筑也就再自然不过。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用蒋介石的名字重新命名万国桥,令之失色不少。无论是中文的“万国桥”,还是外文的“国际桥”,抑或民间称谓“法国桥”,都能直观呈现近代天津的社会历史状况,彰显自身携带的现代性因素。尤其是“万国桥”的名称更能标识城市对多元文化的包容性,这恰恰是现代城市的基本品质。源自《周易》“不终日,贞吉;以中正也”的“中正”体现的是中华传统文化内涵,易名将先天带有的现代性统统遮蔽,桥梁附着的时间、空间属性尽数消失,成为一条普通的运输通道,自然也就丧失了空间生产的能力。以此命名这座历史名桥对正处在现代化进程初期的、有深厚西方文化印记的城市进行概括,显然力不从心。

二、现代空间生产的重新激活

1949年1月天津解放后,万国桥再次更名为解放桥。重新命名是一件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行为,它将社会主义城市的痕迹牢牢镌刻在市民心中的城市历史上。当然,更名或冠名的意义不会随着发生客体的变化而减小,但客体的选择却不是一个随意的行为。钢结构的万国桥成为最优选,最重要的便是其自身带有的丰富现代性。无论是交通运输、现代金融、商贸活动,还是冶金铸造为代表的重工业,都是所有现代国家及其执政的现代政党最为关切的问题,都能在万国桥这一具有极强典型性的文化符号中得以体现。更名透露出一种执政自信,即所有这些现代性范畴能够被改造收纳,并且发展成为独树一帜的现代性符号。从这一点来说,“解放桥”蕴含的气魄与内涵远远胜于仅作表层理解的“万国桥”,更不用说毫无特色的“中正桥”。

更名的另一意义在于,站在初入城的执政党宣传角度,它将城市“解放”这一历史时刻事件化。命名本身即是一次“事件”的“宣称”行为,当这种“宣称”发出,“事件”就以其应该的样子固定下来,随之一套意义生产的结构便自然建立。可以说,会师地点何处是历史问题,但从意义生产角度看,两座桥并无差别,更何况解放桥自身含义更深。通过命名而实现的“事件化”形成的效果便是一种历史叙事的形成,人们每次重复这个地名,实际就是在确认这一叙事,也就是反复确认着社会主义改造形成的空间意义生产。

通过有效的空间意义生产,解放桥作为3.0版的现代城市空间再次被树立起来,与之前不同的是,充满现代感的钢结构框架不仅延续了老龙头桥和万国桥的空间内蕴,也不仅仅容纳了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内容,更重要的是建立起了一种“时空体”的历史叙事。巴赫金通过对小说的研究提出“时空体”概念:“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巴赫金全集·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4、275页)通过更名,实际确定了历史叙事的起点,即解放之日。时间性的起点丰富了原本仅有的空间表达,相比“万国桥”模糊的历史叙事和“中正桥”的“去历史化”,不能不说是“解放桥”的一大特色。

时间性起点的意义首先在于,它丰富了城市文化的内涵,并确立了居主导地位的文化,这对形成独特的城市文化至关重要;其次它通过桥梁这一实体建筑将时间、空间融合,二者之间展开对话并且相互转换,彼此都获得了强化,空间具有了历史感,时间具有了可触感,“解放桥”营造出来的就不只是传统三维空间,而是更多元的四维空间。另外,从一定意义上说“解放桥”的“时空体”构建突破了巴赫金的理论,即突破了个体立场衍生出的线性发展的“道路时间”,因为“解放桥”的名称不是附加在一个新鲜事物而是一个有丰富历史文化底蕴的制成品上,从而走向了打通过去、现在、未来的“绵延时间观”,实现了空间意义的极大拓展。同时因为接纳了“过去时间”及其粘黏的“历史空间”,“解放”便成为一个有“前史”背景的叙事起点,对“事件”的“宣称”因此更加雄辩。

解放后城区扩大,生活稳定,经济增长,作为连接着火车站和闹市区的咽喉要道,解放桥已经难以满足城市发展的需要。当时的海河只有3座桥连接两岸,从解放桥顺流而下市区流域内无法实现跨江。旧租界、旧市区的改造随着大规模经济建设的现实逐渐凸显出来。经过数年改造,解放桥在1958年真正实现了满足实际需要的通畅,车流速度明显改善,海河下游的市民小区和工人新村不再完全依赖解放桥跨河,而可以选择就近通行,工作和生活效率获得极大提升,进一步强化了居民对解放桥生产出的空间意义的认同。

社会主义城市改造在新中国成立后较为普遍,老舍著名话剧《龙须沟》即是反映这段历史。这种改造固然包蕴着历史转型期的阵痛,但并不是像一些讲述者口中的历史,历史的复杂性在于改造也可能表现为一种“巧实力”,比如解放桥的更名。法国社会学家塞尔托站在日常生活角度提出作为“战略”的“概念化城市”和作为“策略”的个体性城市(刘合林:《城市文化空间解读与利用》,东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页),“解放桥”的置名因强调社会主义革命及建设的现代性而收纳并更新了现代造型艺术、现代城市规划和管理方式、现代交通和金融商贸运营基础,融合改造了西方舶来的现代性理念,一方面令老桥为市民接受,一方面让宣传受到认可,实现了概念化和个体性的有机融合。今日之“解放桥”呈现为一个意义深远的文化符号和城市空间,多次出现在诸如《大决战之平津战役》、《毒战》、《没事偷着乐》、《一夜惊喜》、《被风吹过的夏天》等涵盖革命历史、警匪、喜剧、都市偶像等各类题材风格的影视剧中,从不同方面被解读,正是空间意义生产的成功性的很好呈现。

(作者系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本文为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编号:TJZW13-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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