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平远 (南京师范大学 210000)
关于“二郎搜山”的故事图,自记载最早的北宋高益以来,史不绝书。至于“二郎搜山”所为何事,金维诺先生在《搜山图》一文中直接按二郎神与黑风山二怪打斗一事来处理,此事本于元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但是还有一个流传很广的版本,即:孙悟空大闹天宫后反出天庭,玉帝大怒,遣九曜星、李天王等下来缉拿,不果,后来菩萨举荐二郎神,于是二郎神来擒孙悟空,在上界天神帮助下捆缚了孙悟空,他要随天神向上界回旨,于是吩咐手下:“你们帅众,在此搜山;搜净之后,仍回灌口。”即是此事。但《西游记》产生于后后期,是采集了民间诸多话本、传说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它与本文所着重分析的宋末元初本《搜山图》并非源和流的关系,那么它们之间会有什么内在联系吗?
传世的李在本《搜山图》是幅白描图,它所描绘的内容与世所流传的版本也差不多:兵士们拖着刚刚捕获的猪精、幻化成人形的妖精挤成一团,被赶着去给二郎神献上邀功,有的妖怪缩在石隙树根间,兵士们正拨弄武器搜索它们……看上去并没什么不同之处。可是看过宋末元初本《搜山图》(以下简称“宋本”)的人却不禁心生惊恐:这里的二郎神部下一个个形象狰狞可怖,它们动作凶悍强健,有必胜的把握将一众妖精逼的走投无路,而妖精们却令人心生怜悯,化为善良温顺女子的妖精惊恐万状,被兵士推搡着挤成一团,一个小孩紧抱一名妇人,大家面色忧戚无助;树精被打倒在地,被兵士在地面上倒拖而走;一只凶悍的鹰隼铁爪紧攫一名女子的头,女子跌趴地上无力号哭;虎精挈妇将雏奋力突围,行进艰难,此时一支冷箭背后袭来,堪堪洞穿一名女子头颅,虎精回视大惊,一时又惊、又怒;猪精勉力救出一名同伴,惊惧而走,这一幕恰被一个兵士看见,兵士大怒,发一声吼跃出蛇团,挺剑冲来,猪精眼看在劫难逃……整个画面高度紧张,神情传达准确无比,相互映带间丝丝入扣,昔年蜀主着黄筌把吴道子画的钟馗抉鬼目一图中的拇指改为食指,黄筌熟视良久不能改易,因为他认为吴道子所画钟馗将全部神情都贯注在了拇指上,一旦改过就将不确,笔者审视这本《搜山图》每每有这样的感受。令人疑虑的是,如此精工的技法怎会把主题给画“跑偏”了呢?它使人欣赏时淡化了“除妖伏魔”的主题,而无端想起其时官民的紧张关系来。
该本令人遗憾的是二郎神的缺失,从现今流传的《搜山图》看,二郎神一般都位于画卷起手处,倘若作者果真寓褒贬于画中,会否在二郎神身上多一些显现?诚如金维诺先生所言,作者用大量篇幅刻画搜山活动,以之弥补只表现主将战斗的单调,这一在艺术表现上的差异,却带来了艺术主题演化的契机。二郎神是位怎样的神祇呢?一检索发现有人认他是赵昱的化身,赵昱曾为嘉州太守,学道,在当地斩蛟后收了眉山七怪,后和哪吒比箭时不小心射穿锁魔镜,走了金睛百眼鬼和九首牛摩罗王两个魔王,于是将功折过去擒得二魔王;有说是李冰二儿子,或说是李冰父子俩,因治水有功民众感念,神化出来的;有说是宋徽宗时的宦官;有说“二郎神”本系诨名,以刺刮地皮的宦官,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在流传过程中又不断附会、变异,但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口耳相传为民造福的神祇,《搜山图》这一题材在明朝的流行也自然有深层的道理,所以吴承恩看到李在《搜山图》时,热情地为它鼓呼:“李在唯闻画山水,不谓兼能貌神鬼。笔端变幻真骇人,意态如生状奇诡。少年都美清源公,指挥部从扬灵风,星飞电掣各奉命,蒐罗要使山林空。名鹰搏拏犬腾啮,大剑长刀莹霜雪。猴老难延欲断魂,狐狼空洒娇啼血。江翻海搅走六丁,纷纷水怪无留纵,青峰一下断狂虺,金鏁交缠擒毒龙。神兵猎妖犹猎兽,探穴倒巢无逸窟。平生气焰安在哉?牙爪虽存敢驰骋……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谓无英雄?谁能为我致麟凤,长令万年保合清宁功。”这首诗纵横驰骤,大开大合,写出了斩怪除妖的翻腾情势,最后呼吁英雄出世来担当朝纲扫尽“妖氛”,值得注意的是,“猴老难延欲断魂,狐狼空洒娇啼血”也流露出一定的同情。
这首诗作于《西游记》创作前,论者一般把这首诗作为考证《西游记》作者的力证之一。饶有兴味的是,在《西游记》第二十八回中补写了“二郎搜山”的后果,已是大闹天宫后五百年,孙悟空重返花果山,眼前依然一片凄凉景象,原来一片生机的花果山今日花草摧折,林树焦枯,这都是二郎神放纵梅山七兄弟纵火烧山所致,悟空不禁:“回顾仙山两泪垂,对山凄惨更伤悲。当时只道山无损,今日方知地有亏。可恨二郎将我灭,堪嗔七怪把人欺。行凶掘你先灵墓,无干破尔祖坟基。满天霞雾皆消荡,遍地风云尽散稀。东邻不闻斑虎啸,西山哪见白猿啼。北溪狐兔无踪迹,南谷獐豝没影遗。青石烧成千块土,碧砂化作一堆泥。洞外乔松皆倚倒,崖前翠柏尽稀少。椿杉槐桧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枣了。柘绝桑无怎养蚕?柳稀竹少难栖鸟。峰头巧石化为尘,涧底泉干都是草。崖前土黑没芝兰,路畔泥红藤薜攀。往日飞禽飞哪处?当时走兽走何山?豹嫌蟒恶倾颓所,鹤避蛇回败坏间。想是日前行恶念,致令目下受艰难。”令人悲戚无言。诗从因果关系着眼,然而人们明白孙悟空并无恶念,那么这个批判矛头就隐指二郎神和其后的玉皇大帝了(此时的二郎神令人既憎且畏),这时作者站在二郎神的对立面来考察问题,感情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描写与他个人的思想转变可能会有关联。窃以为,吴承恩是见过宋本《搜山图》或与其相近的粉本的。
事实上,当面对宋本《搜山图》时,一般人都会为画面严冷紧张的景象深深打动,不觉对山妖树精们可以想见的悲惨命运起了同情,而这种感受对于吴承恩这样的大文学家来说想必触动更大,在这里他忘却了他们的“妖怪”身份,而只是看到了一个个无力把握自己命运的弱者,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哀哉小民!而二郎神这个昔日斩蛟为民除害的人也不禁失了光彩,不过是受了玉皇的指令在不分青红皂白地按统治者所认为的“妖魔”屠杀!可以想见的“鬼怪山精遍地亡”要重新估量。这不能不让人想起作者所处的时代语境,以他冷峭的眼光来看,他未必不做如是观,笔者特从一条材料说起:《西游记》中太宗还魂一节,一个叫崔子玉的在阴间做判官,他擅自卖弄人情给李世民偷偷增加了二十年阳寿,阴间判官原来也使得人情!此事本之唐无名氏的《唐太宗入冥记》,太宗魂入冥府,持李乾风书信,判官崔子玉见信后多方关照,使太宗返魂长安,他自恃有功于太宗,临别要太宗追封他为“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官至御史大夫”,可谓狡黠投机。这是写崔子玉不堪的一面。而据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高承《事物纪原》和元杂剧《崔府君断冤家债主》等载,崔子玉生于六月六日,任磁州、滏阳县令,在民间传说颇多,都说他为人正直无私,然而吴承恩基本上只采《入冥记》一说,联系现实写出自己的爱恨,于资料取舍间很可一窥他的性情。甚至有人说《西游记》中以猪精、猴精、水怪来做主角也是寄意遥深的,有意思的是,这些妖怪在《搜山图》中多有显现。
世人公认《西游记》富有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吴承恩在他的诗文中,对现实多有指斥、建言、慨叹,他看到的社会现状是“行伍日雕,科役日增,机械日繁,奸诈之风日竞。”他痛心地看到“夙称乐土,四郡膏腴”的江淮地区已变得一派萧条;他为自己的家乡“地经兵荒,人告疲乏;家苦征缮,时违顺成”而痛心疾首。他对充斥于官场上那种“笑语相媚,妒异党同”“蝇宫鼠窥,射利如蜮”的颓败风气深恶痛绝,禁不住发出“近世之风,余不忍详言也”的慨叹。长期较困苦的生活,使他对下层人民的痛苦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和体察,他深深地感到,统治者无休止的横征暴敛,已经远远超过了人民所能承受的程度,他满是同情地指出:“曰民有赋,矧敢不供;负欠逃亡,缘彼困穷。……曰兵有饷,实际民防;征调多歧,民乃被殃。……曰邮有传,奸极牛毛;横索豪侵,四境苦劳。”他怀着对人民的痛苦深切体察的心情,劝谏皇帝不要为满足一己的私欲而搜罗珍禽异鸟,以防止“使者凭藉天威,或缘之而生事;官司奉承上意,或假此以挠民”,指出“哀此下民,恐增多口,贡之内苑,何益一毫。”希望皇帝能“悯众生之罗网”,以上这些陈述,似乎都能在宋本《搜山图》找出一丝端倪来,虽然它并非预示未来的寓言画,但我愈加觉得它与吴承恩有内在的关联。笔者紧接着又想起一幅图景来:就在孙悟空目睹花果山的狼藉一片后,零落残余的猴子告诉他,二郎神放火烧山后,花果山盛况不再,猎户也常来欺凌它们,打死的动物做饭食,生擒的动物做杂技器具!说话间,那些猎户又来了,但见:狐皮苫肩顶,锦绮裹腰胸。袋插狼牙箭,胯挂宝雕弓。人似搜山虎,马如跳涧龙。成群引着犬,满膀架其鹰。荆筐抬火炮,带定海东青。粘竿百十担,兔叉有千根。牛羊拦路网,阎王扣子绳。一齐乱吆喝,散撒满天星。”对这些猎户的描写同样和宋本《搜山图》多有吻合,笔者愈加相信有粉本的存在,实则黄庭坚在《题明皇真妃图》中就有:“此画是名画,言少时摹取关中旧画人物相配合之故,人物虽有佳处,而行布无韵,此画之沉痾也。”道出了宋代就有用旧画人物拼合成新作的做法。
综上所述,我认为吴承恩在题李在《搜山图》之后曾看过宋本《搜山图》或与之相近的粉本,这给他以很大的触动,此时由于立场的转移、社会现实的反拨和他不谐于俗的个性,使他对二郎神的认识起了微妙的变化,昔日热情称颂的理想人物,在《西游记》中也逊了一丝光彩,虽然吴承恩没写他直接帅众“搜山”,而且后来还帮助孙悟空降服了九头虫,可书中也没有提及他嘉州河里斩蛟、黑风山里降魔,与此前元杂剧等的描写,终究降了一格,而这一最早的苗头,就出现在宋本《搜山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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