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转干部

2015-07-06 23:56徐亚明
延河 2015年7期
关键词:皇甫

徐亚明

市府大院最大会议室能坐两百人。市级四套班子领导三十来人,区、县和市直部门党政正职百来号人,加上工作人员和记者,全市领导干部大会一般不超过一百五十人。可今天会场座无虚席,尤其是前区五十名参会者个个胸佩大红花,格外醒目。

曹海不爽。胸口的花映得他难受,记得上次戴同样的花是二十年前,那是应征入伍,他一样不爽。当时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都忙着到广东、深圳打工挣钱,没哪个傻子愿意当兵,他是被父亲从半道截回来的。父亲是南海舰队某猎潜艇大队一名老兵,参加过20世纪70年代那场著名海战,父亲服役的320吨级猎潜艇重创了南越1400吨级驱逐舰,还配合陆军步兵分队和民兵一举收复了被越军侵占的甘泉岛。只是父亲的岗位生不逢时,他是一名帆缆兵——俗称水手,在那场扬国威军威的海战中无用武之地,立功提干没轮上。当年退伍命令下来,哪儿来还回哪儿去,依然不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可拨弄土坷垃的父亲从此再也改不了对海的向往,儿子出生起名叫海,儿子满十八岁天天盼着送子参军。那时老海军仍有很强战斗力,曹海不是对手,只得乖乖听命父亲。老海军亲眼看见儿子穿上那身上白下蓝、后帽檐拖着两根飘带的海军军装,自豪得泪花满面。走的那天父亲替他戴好大红花,乡亲们敲锣打鼓送他到县人武部……一晃二十年过去,当年懊丧早已烟消云散,该向父亲交代的都有了交代,唯一对不起的是转业没回老家侍奉父母,而是随妻子安置到了这座江南名城——谁让咱家乡发展不如人家呢!

不过,今天带给曹海不爽的主要是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太小儿科。

会场大红背景板上的会标是“综合治水誓师大会”。连记者席上的记者都在窃窃私语:印象中以誓师命名的会议应该属于军队专利,真不敢相信地方也开这样的大会。

市委书记平韬海作主题报告。平书记语音深沉,极富魅力。“大家一定记忆犹新,去年受‘天鹅台风影响,我市一昼夜主城区面雨量三百五十六毫米,为百年不遇。到处是被泡的汽车,进水的商店,瘫痪的交通,无助的市民……我们这座闻名遐迩的历史文化名城,瞬间变成汪洋泽国。网上嘘声一片:跟韬海书记来看海。”

会场发出嗡嗡笑声,曹海没笑。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真正的海上,不知这天气作怪造出来的海究竟什么样?他无法产生共鸣。曹海脑子里出现的是那片湛蓝湛蓝、一望无际的真正的海洋——那是祖国的南海!这里有中国最美的天、最美的水,以及翡翠般镶嵌在碧波上最美的岛。曹海是在登上甘泉岛,饮了甘泉井里的甘泉水,抚摸着“中国西沙甘泉岛”主权碑,三百六十度全境式眺望过这片辽阔海洋后,才终于明白拨弄土坷垃的父亲为什么会那般眷念这片海洋的。

“一座看海的城市,多么具有诗意的讽刺!我对不起老祖宗留给江南人民这片美好家园啊!”平书记毫不忌讳承担了责任。“截至去年我市人均GDP已超过一万三千美元,可又咋样?‘天鹅一舞,老天爷一个喷嚏,我们这座自诩为人间天堂的国际化大都市,就不堪一击,成了人间地狱!——哦,我的话说重了。”平书记意识到用语不妥,但没有更正,而是举了几个曾经报道、家喻户晓的事例佐证:“一对开车回家的母子在地下车库被哗哗涌入的积水活活淹死在车内,是事实吧!一位颐养天年的大爷被脚下漫上来漏电的雨水电死,是事实吧!两位妙龄少女在繁华商业街正为蹚水好玩,一个却突然消失在临时掀开紧急排水的窨井,三天之后才找到尸体,是事实吧!……”

悲剧就是把最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次,曹海的共鸣特别强烈。多美的南海啊,美得连我们自己都怕捧在手里摔了、含在嘴里化了。可主人的珍惜并不能打消贼人的觊觎,有那么几个心术不正的国家,占了别人的宝岛贼喊捉贼,抢了别人的油气四处喊冤。尤其令人发指的是,祖祖辈辈在这片海里谋生的中国渔民,在自家海里打鱼捞虾,竟反遭外来蟊贼高压水枪、兵舰大炮强行驱赶,有的甚至被非法拘捕,强行带到他国宣判入狱……颠倒黑白,毫无公理,那种气愤就像亲眼看见还没有发育成熟的亲妹子,竟然遭到隔壁无赖揩油猥亵。曹海的血性被唤醒了,这个当初被父亲“旱鸭子赶下海”的农村青年,深深懂得了责任与使命、担当与奉献,并终于成长为一名能驾驶大型军舰闯深海大洋的海军军官。父辈们当年小舰打大舰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啦!若是由着这帮新生代海军官兵的烈性,对方怕是早已葬身海洋好几回了。可为了维护国际大局,中国政府没让国防部下达作战命令,而是由外交部出面提出抗议。每每想起南海还有数十个岛礁以及钓鱼岛等祖传家业仍在遭外人作践,曹海的心会痛得一阵阵颤抖。

“这些闻所未闻的噩耗,竟发生在我们这座叫了多年的国际化大都市,起因是什么?一场雨,仅仅一场雨呀!”平书记几乎撕裂心肺,同时转入了会议的正题:“所以,光靠GDP一根柱子是擎不起一座城市,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大都市!我们必须遵照中央指示,靠科学发展,靠人与自然协调发展,重新规划和建设这座城市!市委、市政府决心举全市之力,用三年左右时间解决城市的综合治水问题,绝不允许一阵风吹垮一座城、一场雨泡瘫一个市的悲剧再次重演!”

平书记接着就综合治水的意义、目标、路径、方法、保障等作了全面动员部署。讲话铿锵有力,极富鼓动性、战斗性,与会者都有一种时不我待、舍我其谁,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激情和冲动。平书记见大家情绪上来了,十分满意。他说尽管治水以属地为主,但为了表明市委、市政府态度,市里决定从各部门抽调五十名同志到综合治水办挂职,每个城区十个人,时间一年。这时,平书记脱开稿子插话道:“我知道,各单位目前普遍存在编制紧人手少任务重的问题,但水患不治无以安邦。毛主席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大意是,我不治水,水治我,所以我必须治水!中国有多少帝王是因水患而被推翻的?能不能把水治好,关乎中国共产党执政的大问题!这次抽人是我定的,要求各部门选调精兵强将,最好是后备干部。治水是一场硬仗,也是检验干部的好机会。组织部门要全程跟踪,对表现好的市委将重用。今天,我们在这里为大家送行,明年第二批轮换时再为大家庆功,祝大家胜利归来!”

誓师大会在平书记抛出的橄榄枝中,恰到好处地结束。

是军人都会有一种气场,不管穿不穿军装。

第一天到西城区治水办上班,尽管不熟悉,曹海一眼望去组里至少有五六个当过兵。他首先打起招呼:“你好,我是南海舰队的,今年刚转业,在市计生委工作。”

“边灵峰,空28师飞行大队长转业,在市党史办当副调研员。”

“冯秋涛,武警机动支队副支队长,转业六年了还没长大,在市政法委当副调研员。”

姚梦泉是警备区后勤部助理员转业,在市财政局当科员。还有两人一个是陆一师教导员转业,在市台办当主任科员;另一个是雷达营副营长转业,在市民政局当副主任科员。与曹海猜得一点不差。

“曹舰长刚来,职务明确了吗?”冯秋涛对军转干部职务安排比较在意,见面就打听。

“明确啦,调研员。”曹海说。

“跟我们一样,全是非领导职务。”冯秋涛满腹委屈,“什么中校、大校,到地方统统无效,以后要提拔必须竞争上岗。在部队拼死累活干的那些,全泡汤啦。”冯秋涛心里清楚,不光在部队的汗白流了,连到地方干的也完了。或许是太看重那次竞争上岗,或许是怕被年少十来岁的小姑娘淘汰不服气,鬼使神差使他写了那封竞争对手跟常务副书记关系暧昧的举报信。虽然是匿名的,结果却比大字报还公开。政法委是什么地方?敌情观念特别强,这么明显的利害关系不猜便心知肚明。冯秋涛后悔做了件蠢事,事后虽然努力过,却已无法挽回。冯秋涛觉得这辈子反正那么回事,于是便走到哪牢骚发到哪:“地方干部是干部,部队干部就不是党的干部啦?”要是没有竞争上岗,至于使出这么下三烂的手段吗?冯秋涛把过失推给军转安置上。

“按理说边大队长才高八斗,考试应该不成问题,怎么转业到现在,也没竞上一官半职呀?”姚梦泉跟边灵峰同批转业,一同参加过军转干部培训班,知道边灵峰当年高考全县第二,若不是被空军招飞,说不定就是北大、清华高才生。

边灵峰说:“你们单位大、位置多,还有机会参加竞争上岗。我们党史办总共十来个人二三个处,处长不退休没岗可竞。况且,就这么小一个单位,五年之内接连安排了两个副师军转干部,把一名当了十年党组成员的处长压得提不起来。他不提拔,其他人便动弹不了,哪里轮得上我?”

“财政局职位倒不少,可专业性太强,军转干部根本考不过那帮年轻大学生。”姚梦泉参加过几次竞争上岗,每次连笔试都没通过。

“天下好事别总想独吞,我要是进财政局,当不当官都无所谓。”冯秋涛知道姚梦泉能进财政局全靠警备区司令员帮忙,因为司令员兼地方市委常委,唯有他这个军队领导说话在地方管用。若凭姚梦泉自身能耐想进财政局,做梦去吧。冯秋涛在部队也走过后门,为了当支队长,他给总队首长送过二十万,结果任命下来不是他。后来从了解内幕的老乡处获知,正团职务的“行情”至少三十万。他想这次没成功,咬咬牙再补上十万等下次吧。谁知没等到下次,这位总队首长被调往别的省份。冯秋涛吃了个哑巴亏,要知道这二十万是他的私房钱,外加借老乡的钱七拼八凑弄来的。为了还债他瞒着老婆投资炒股,幸亏运气不错,不仅还了债还赚了些。不过,冯秋涛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当着不少人的面臭骂那位总队首长背信弃义。现任总队领导怕他乱说乱咬,便研究让他转业。因此,冯秋涛对后门成功人士姚梦泉有一股天然抵触的愤懑情绪。

边灵峰见冯秋涛和姚梦泉俩人话不投机,打起圆场:“职务乃身外之物,平平安安才是福。”边灵峰在一次夜间飞行训练时曾遭遇发动机空中熄火差一点机毁人亡,受了处分,为此直接影响军转安置。

出于对边灵峰怜悯,冯秋涛不再跟姚梦泉争执,转而问曹海:“你这个海军正团怎么打分也那么低?以你的级别和驻边海防时间计算,不至于只有计生委一家可供挑选吧?而且你都干到正团了,何不再熬一熬?副师转业就归组织部管,就能当副局长。”冯秋涛怀疑曹海安置时遇到了不公。

曹海本想跟大家不熟悉,不料军转干部聚到一起都有一股说不尽的委屈和怨怒,曹海心里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

提起转业,曹海也有一股羞辱。想自己堂堂一名正团军官,曾经在我国最先进的海测船和护卫舰上当过舰船长,南至西沙、北到大连、东达钓鱼岛,足迹踏遍祖国万里海疆。在南海,成功抗衡过菲律宾军舰及外国记者企图进入我岛礁捣乱;在东海,与日美韩等国海上测量船开展过有礼有节斗争,所制定的行为守则和对话原则填补了海军这方面的空白;在军民联防协作方面,创造性地开展了小舰闯大洋、小舰打大舰等训练方法,受到时任国防部长迟浩田上将赞许。若不是为了妻子女儿,中国海军或许会添加一位叫曹海的将军。

军舰是没有固定锚地的,这注定海军家属将四海为家。这辈子曹海觉得最对不住的是妻子冬妹,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儿姣蕉。

冬妹是江南越剧团一名花旦,貌若天仙又婀娜缠绵。曹海是在一次来江南海军疗养院休养时,正赶上“八一”建军节慰问演出遇见冬妹而一见钟情的。在一个休假期间他把终身大事搞定了。曹海深知占领阵地容易巩固阵地难,若要让这位柔情似水又天天演绎爱情戏文的妻子一年夫妻只团聚一次,做丈夫的哪里舍得又哪里能放得下心?曹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领出结婚证就要妻子辞职跟自己做随军家属。冬妹尽管很意外,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似乎很懂,内心搏斗挣扎了几天,便一纸辞书去了南疆。说是随军,其实更多时间仍是隔海相望。

老婆到手,曹海觉得不地道,一点海的气魄都没有,竟小心眼到怕老婆搁家里不放心,硬逼着她抛弃天堂生活和心仪舞台,跟他到这荒礁孤岛上风吹日晒。细皮嫩肉的冬妹哪受得了这般苦?岛上蚊子多且大,又特别欺生,喝冬妹的血犹如人类吃海鲜大餐。冬妹的手臂、腿脚被蚊子咬得没一片好肉,有些毒蚊子甚至把皮肤咬得红肿发炎,留下女孩子最犯忌的疤痕。南海阳光灿烂但紫外线格外强烈,加上海风生猛,从江南绵绵细雨中浸润出来的冬妹,很快被晒脱了皮吹黑了脸,哪里像花旦,不化妆就能演包公。

环境恶劣还在其次,最难办的是冬妹的工作。部队驻地大都远离城市,海军更特殊,不是岛就是礁连村寨都不挨边,上哪落实单位?只能自我消化。冬妹干过舰队小卖部售货员、基地招待所服务员,做的全是上不了台面伺候人的工作,她可是国家二级演员啊!

每每想起这些,曹海心里便不是滋味。他拥着妻子说:“对不起,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是我太自私,不该逼你辞职的。”

冬妹不以为然:“越剧的春天已经过去,你不叫我辞职我也可能已下岗。听说我们剧团转制后,有的演员迫以生计,只好去卡拉OK厅陪唱,好歹我总比她们强吧?”冬妹仰头与曹海作交颈状:“夫妻团聚、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大的幸福,我没觉得不好呀。”

曹海想,或许这是妻子为解脱他的内疚故意说的。他拥冬妹更紧了。

若要海军家属夫妻团聚,恐怕太理想化了。这些年不说南海、东海不太平,单就我国海军正由近岸防御、近海防御,逐步迈向近洋防御,其使命和责任是以往任何中国海军所不遇的。军舰出海的频次越来越密,出航的时间越来越长。

每次曹海出海,冬妹下班后便到栈桥旁的礁石上眺望,直到太阳落入海平面下;第二天又早早站在礁石上,眺望太阳从海洋深处一跃而出,日复一日,直到曹海所在军舰安全返港。第二次、第三次……从不厌倦。她把脚下这块屁股般大的礁石,美其名曰望夫石。

当她在月光下,和着微风、踩着细沙、踏着浪花将这些告诉曹海时,这位在大海中劈波斩浪的军人禁不住泪眼婆娑。

那一年冬妹将临产,曹海已请好探亲假打算送妻子回江南做产。不曾想从种种迹象探明,菲律宾军方将抢夺我一座岛礁,上级命令曹海所在军舰立即出海抢礁守礁,粉碎菲方不良企图。

礁抢回来也守住了,但冬妹只能在部队医院生产。曹海回来,女儿都三个月大了。冬妹像天底下所有当了母亲的女性,总希望第一时间让最亲爱的人分享喜悦一样,她把襁褓递给曹海:“看,你女儿漂亮吧?十足一个大美人。”

说实话,三个月大的孩子好不好看难于分辨,但曹海信心满怀:“那是自然的!咱女儿阳光雨露、日月精华一样不缺,加上父母刚柔相济的基因,长大了肯定没得说!只是我没在你们身边,让你受苦啦。”

“这样不更好,礁也得了,女儿也得了,双喜临门。我想咱们女儿就叫姣蕉,如何?”

“姣蕉,好听。”曹海一万个满意。

……

姣蕉不枉父母期待,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既有江南女子的柔美,又有海岛姑娘的飒爽,俏皮活泼,伶俐机智。

曹海本想多了女儿,自己出海冬妹不致太冷清,可以放心些。谁知揪心事才刚开始。

首先是女儿的上学问题。部队没有子弟学校,离得最近的地方学校也有三四十里。路远倒也罢了,关键是教育质量连江南农村学校都不如。女儿长得漂亮,如果学习上差劲,不应了那句“聪明脸孔笨肚肠”的老话?

再一个是女儿的情感问题。不知是阳光太足还是海鲜生猛,姣蕉比正常女孩发育早,才十一二岁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本来女孩子进入青春期,性格会变得含羞、矜持,可从小在部队长大的姣蕉野惯了,一点不顾忌已是女儿身,照样跟那帮野小子们冲冲杀杀、爬树下海。军人后代哪个不荷尔蒙过剩?这帮满脸粉刺、喉咙沙沙的愣头青看姣蕉的眼神全都又贪婪又狡猾,总想在姣蕉身上占点便宜揩点油。尤其是3203舰政委儿子更加诡计多端,每次下海游泳,不是腿肚子抽筋就是脚被蛤蜊壳划破,故意在水里做挣扎状。若是其他人去救,他就乱踹乱踢,只有姣蕉游过去,才会把手搭在姣蕉背上,让她驮上岸。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装的,唯有姣蕉脑子一根筋,每次使诈都让他得逞。莫非女儿是有意为之?曹海发现自己看这小子如眼中钉,女儿看这小子像藏着蜜。他真担心什么时候女儿吃亏自己还蒙在鼓里。曹海想叫冬妹看女儿再紧些,可冬妹自己也有难言之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部队也盛行起吃吃喝喝、吹吹拍拍那一套,招待所变成小宾馆,大食堂改成小包厢,吃饭要唱歌,喝酒要人陪,作陪要靓女。可随军家属不要说城里人,就连发达地区农村嫂子都不愿来,像冬妹这样来自大城市,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人可谓绝无仅有。起先,首长们酒至半酣兴致上来想高歌一曲,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缺个织女,唱《纤夫的爱》少个妹妹,唱《心雨》找不着明天嫁人今夜还在精神出轨的新娘时,会临时叫冬妹上场救急,唱完便完了。可后来发展到不光要陪唱,还要陪酒,不光要喝首长敬的酒,还要跟首长喝交杯酒……冬妹哪里知道陪了第一支歌,就会有第二支;陪了第一杯酒,就会有第二杯;陪了这一拨客人,就会有下一拨……如果冬妹不赏光,大家就会扫兴,而首长岂能得罪的!冬妹根本无法招架。

尽管冬妹隐忍着,但曹海还是听说了。自从娶了冬妹,曹海对中国女性艺人算是作了些研究。她们一般具有截然相反两种性格,要么视贞洁如粪土,水性杨花,要么视名节如玉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妻子肯定属于后一种。他不迁怒妻子,是世风不正。血性的曹海见不得岸上的污浊,想想还是出海好,海上风清气正,可出了海的曹海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妻子女儿,毕竟放心不下。

这天,基地政治部副主任下基层蹲点,人称“海量”的副主任跟冬妹喝过交杯酒后嫌不过瘾,要跟冬妹喝大交杯酒,说有好消息告诉她。冬妹知道喝大交杯酒跟搂抱没啥区别,死活不依,最后招待所长当调停人,连喝三个交杯酒替代。当喝到第三杯时,副主任故意贴近冬妹耳朵露了句“曹海要提副司令”,说完用别样的眼神看着冬妹。放下酒杯,冬妹突然冒出让曹海转业的念头。冬妹把此前陪唱、陪喝统统都算在“逼”的账上——她是不情愿的,但今后如果成为报答,她岂不要甘心情愿、主动迎合他们?这才真对不起曹海!而且曹海一旦提了副司令,是否也会像这些人一样,跟别人老婆唱歌、喝交杯酒?她怕曹海上岸后学坏。

到家后,冬妹把即将到来的喜讯告诉曹海,也把这段时间以来陪唱陪喝的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最后由曹海定夺。曹海觉得对妻子判断是正确的,她是重名节的女人。既如此,有什么可选的:“老子不能无耻到用老婆做梯子往上爬吧!”

就这样,曹海在大家普遍觉得一帆风顺的中途,突然掉转航向,携妻带女转业啦。

按曹海职务,加上长期驻海防艰苦地区,又立过功,安置分很高,他也选好了市港航管理局——好歹与船舶搭边的一个单位。可局长死活不肯,专门到组织部告状:局里去年接收了一名副师职军转干部,上班头一天竟把办公室主任叫去质问:“有几家定点饭店?副局长签单金额多少?”这哪是来工作,分明是来享乐的。何况局里没有这一套。为了消除局长火气,组织部只好临时要求调整安置方案。最后协商来协商去,并答应算作明年指标,计生委才同意接收,解决了曹海的安置。

其实,军转安置是政治任务,国家有特殊政策,没有编制可以暂时不占编制,没有位置可以暂时拉长“板凳”,按理说地方单位一般不会推三阻四。还是咱军转干部自己不争气,曹海心里骂道:“坏了部队风气嫌不够,还到地方丢人现眼,真不知害臊!”

“一组十人六个军转干部,清一色非领导职务。接收安置时蔫了,抽人时尽拿军转干部充数。”埋怨过军转安置,冯秋涛又对治水抽人发起牢骚,“比如曹舰长,上班不到二个月就抽来,明显是糊弄凑数。这是真心治水吗?”

全组除了组长纪云松是市委办公厅处长、副组长皇甫柳莺是市委宣传部副处长,以及另两名同志是土生土长的地方干部外,其余都是军转干部。

“是不是真心,平书记在会上已经表明态度,平书记还拿出了实际行动。”这回是皇甫柳莺接过话去,“大家恐怕不知道,纪处长是平书记秘书,平书记的讲话稿就出自纪处长之手。平书记把最离不开的秘书都派来了,不真心吗?”

大家不由朝纪云松望去。曹海的直觉是:年轻、有才气。

冯秋涛却在肚子里嗤之以鼻——小姑娘马屁功夫好,一拍拍俩。“那是书记的无奈之举,书记有难言啊。”

“书记能有什么难言的,他讲话市里哪个敢不听?”

平心而论,一个年龄、资历都不如自己的女人,却已当上副处长,在这里还管着自己,冯秋涛心里特别扭。他本来就没把皇甫柳莺放眼里,便决定一开始就“修理”她,省得以后管头管脚。“别看书记位高权重,有些事未必想办就办。”

“只要公事,只要书记想办,哪有办不成的!”皇甫柳莺说话滴水不漏。

“恰恰相反,老百姓办私事难,书记办公事比办私事难。”

“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冯秋涛心想,选派身边秘书或许就藏着书记私心——正好借个理由回去提拔。但他不想扩散火力,继续对准皇甫柳莺:“是人总有软肋吧?领导也不例外,领导的软肋就是手下不跟他一条心。这话是否有理?”

“歪理。”皇甫柳莺直言不讳。

“好,我再问你,领导在会上讲得最多哪句话?”

“哪句话?”皇甫柳莺被问得一头雾水。

“统一思想啊!”冯秋涛自问自答:“为什么要强调统一思想?说明别人跟他不一个思想!这次抽人就算书记把秘书都派上,可究竟有多少人听他?看看派来的人就清楚了,六个军转干部哪个像后备干部?还有两个挂职干部到现在都没来上班,事实摆着还用我说吗?”

“抽调军转干部怎么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作贱自己?”皇甫柳莺与冯秋涛杠上了。

“你知道什么叫待人受过?你——你——你,还有你,我们统统是单位派来凑数的!”冯秋涛指着军转干部转了一圈。

“你们军转干部怎么有那么多牢骚怪话?”皇甫柳莺脸都涨红了,“就算单位安排不理想、职务安排不到位、业务工作不熟悉,可这些都是客观现象,关键要看主观努力。”皇甫柳莺露出咄咄逼人的样子:“优势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吗?业务是自个跑你脑子里的吗?想如今,考公务员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点不比军转安置难。机关干部想当处长、副处长都得竞争上岗,比拼容易吗?拿纪处长来说,人家中文系毕业也没学过治水,可照样练成半个治水专家——至少是理论家吧。要是不服气,出来比试比试!这回治水大家都是新手,零起点竞争,公平吧?”

淋漓尽致一番话说得冯秋涛无言以对。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像小姑娘似的皇甫柳莺,嘴巴子挺厉害。曹海后来知道皇甫柳莺当过记者,以针砭时弊见长。

喜欢搏击、永不言输是曹海参军以后养成的习性。既然当年的“旱鸭子”能成为后来的海燕,难道还怕上了岸扑腾不起来?曹海觉得来治水办挂职有点意思,他仿佛找到了初上甘泉岛时的感觉。不过他明显看出,军转干部普遍有一种怀才不遇、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委屈和冏态。难道,军队与地方真有那么大鸿沟?

曹海到家没看见平日冬妹忙着下厨、姣蕉忙着作业的景象,母女俩全神贯注盯着电视机,冬妹指挥,姣蕉摁遥控器。“菜单——重播——江南一频道——江南要闻,对,就这条。”冬妹如释重负地坐下,专注观看电视。

“什么节目,用得着这么废寝忘食吗?”曹海想,冬妹除了喜欢看看戏曲,平时对电视并不痴迷,今天怎么啦?还拉上姣蕉,她转学过来学习压力挺大,几乎不允许看电视。

“曹海,快来看,你们上新闻了。”冬妹一边招手,一边仍盯着屏幕。待曹海落座,新闻刚播完。“姣蕉,再重放一遍,让你爸看。”姣蕉又摁了一次重播键,电视里出现了昨天誓师大会的新闻场景。

“我以为恐怖分子又袭击美国,或者俄罗斯跟北约干起来了,原来是开会,每天都好几个,值得大惊小怪吗?”

“姣蕉,有没有看见你爸爸?”冬妹不理会曹海,继续让姣蕉一遍又一遍重放。曹海想,当年她跟录像带亦步亦趋学袁雪芬戏也不过如此吧!上镜头、上电视对冬妹这样一个国家二级演员来说,应当最平常不过了,可她为什么对自己一扫而过上了回电视竟这般兴奋?曹海感到一股无名压力,这个受中国戏曲熏陶的女人,不仅懂得嫁鸡随鸡、洁身自好,而且懂得夫荣妻贵,她是多么希望曹海干出一番事业,哪怕微乎其微一点点也好啊!

看看时候不早,冬妹起身,一边哼着《官人好比天上月》的越剧调门,一边下厨做菜,在轻松欢快气氛中,很快做好了三菜一汤。“开饭啦!”冬妹招呼全家吃饭。

这是一套20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小中套,四十来平方米切割为二室一厅一厨一卫,处处显得局促拘谨。冬妹说,小反而更温馨。的确,经冬妹一番布置,这间小屋处处洋溢家的味道。

好在还有这个窝,否则凭部队发的那点安家费,要在这个单价已窜至数万元一平方米的城市,可怜得连个卫生间都买不来。曹海庆幸沾了越剧春天之光。

“爸,你们大人也戴小红花呀?真滑稽。”姣蕉隔着餐桌问曹海。

“谁说小红花?是大红花!”冬妹抢着纠正女儿。

“有区别吗?”姣蕉说,“爸,是不是特光荣、特自傲?”

“你爸戴不戴花,这点使命感总是有的。”曹海期待地看着女儿说:“你在学校要加倍努力,多戴小红花,让爸妈高兴高兴。”

“什么年代了,还戴小红花?”姣蕉挺起胸脯,表明自己已是中学生。“爸,你们这次治水动作好大,搞得我们也当回事。今天老师专门讲巴黎、伦敦的排水系统,人家那个叫先进!”姣蕉露出羡慕之情。“老师还布置作文,题目叫《城市的良心》。老师说,我们的政府真该学学人家。爸,是不是我们政府没良心呀?”

“老师还说了什么?”曹海对老师用这种简单化类比和一边倒评价,教这些尚无判断力的年幼学生感到惊讶。

“没啦,老师就说这么多。”姣蕉看父亲表情严肃,便开玩笑道:“爸,是不是说痛你啦?你也是政府官员。”

“事情没这么简单,先吃饭,吃完爸再跟你说。” 曹海觉得有必要跟女儿谈谈。

现在只要一提起城市治水,很多人会搬出伦敦、巴黎作为典范,又总会引用雨果在《悲惨世界》里描写冉阿让在下水道与警察周旋时写下的那段“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并以此作为准则,拷问政府官员。下午,曹海就曾同一个话题跟皇甫柳莺争论起来。

皇甫柳莺几乎跟姣蕉老师一样,搬出雨果老先生,如数家珍般夸赞伦敦、巴黎的排水系统,对国内市政设施数落得一无是处。正在她显露出知识丰富,自鸣得意之际,冷不防边灵峰泼了一盆凉水:“柳莺处长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雨果除写了‘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外,还有另一段文字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哪段?”皇甫柳莺可不希望被人当作半瓶子水。

“仿效巴黎,就会使你破产。”边灵峰一字不差念出了雨果的原文。“从这段文字不难看出,雨果其实是骂伦敦、巴黎的管理者是败家子,哪有夸他们的意思啊?”

“边大队长不愧高考尖子,对经典名著烂熟于心。” 皇甫柳莺嘴上夸着,心里并不痛快,她话锋一转,语出惊人:“正是因为冒着破产危险,砸锅卖铁也要建造一流下水道,不更说明人家是一个对市民高度负责任、有良心的政府吗?如果这是面镜子,可以照出我们国家以及政府官员多少丑陋啊!”

“柳莺处长,你为什么总喜欢美化外国、丑化中国呢?”作为军人,曹海最容不得有人对中国说三道四。此刻他必须站出来,捍卫国家尊严:“若论砸锅卖铁的话,只有社会主义才做得到,资本主义是绝不可能为了老百姓那点事砸锅卖铁的!”

“可人家做了,而且早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就做了。我们呐,我们做了什么?”皇甫柳莺喜欢用质疑腔调,以显示话语的尖锐。

“不要问我们做了什么,而要问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曹海说:“他们把我们锅砸了,把我们铁卖了,他们欠我们良心账比天大!”

曹海上过军校,对资本主义那点历史是了解的。尤其得知要参加治水,专门查过这方面资料——都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嘛。“看一下伦敦、巴黎建造地下排水系统前后二三十年,英法政府对中国做了什么?”曹海犹如给官兵上政治辅导课,边讲边掰着手指头:“1840年英国挑起鸦片战争,1842年签中英《南京条约》,中国赔英国银元二千一百万,割让香港本岛,开放广州等五处港口。见英国发财,法国紧跟效仿,1844年签中法《黄埔条约》,开放广州等五处口岸。1856年英法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1858年签《天津条约》,中国赔英国白银四百万两,增开牛庄等五处口岸及长江沿线;赔法国白银二百万两,增开琼州等六处口岸。1860年英法联军攻进北京,抢劫并焚毁圆明园,签《北京条约》,中国赔英国白银八百万两,割让九龙半岛,增开天津商埠;赔法国白银八百万两,增开大连商埠。1898年,法国强行租借广州湾;英国气急眼红,签《拓展香港界址专条》,强迫将新九龙和新界租借九十九年。1901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签《辛丑条约》,中国赔英法等十一国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共计九亿八千万两,其中赔英国本息一亿一千万两,赔法国本息一亿五千万两……我们连吃饭的钱都被逼赔光,哪有钱扔阴沟里去?”曹海用重重责问回敬皇甫柳莺。

皇甫柳莺是捧电脑长大的,大都人云亦云缺少独立思辨。她在网上见的可不像曹海说的那样,除了赞誉仍是赞誉。尽管曹海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令她耳目一新,但她觉得缺乏可信度:“你能证明他们是靠发我们国难财,造了如此豪华的下水道吗?”

“英法等帝国主义从中国发了大量不义之财,铁证如山,还用证明吗?至于钱是如何花的,这本账只有他们心知肚明。但有一个现象非常有趣,足以证明资本主义是绝不可能为老百姓砸锅卖铁的!”

“什么现象?”皇甫柳莺急切想知道。

曹海举起一根手指:“伦敦建造排水系统的是1865年,工程之浩大不亚于地铁,竣工时总长度两千公里。当时伦敦总人口二百万,这笔费用如果平摊到市民头上,将是一笔难以想象的税赋,可伦敦市政府好像并没有为钱犯愁。”曹海举起第二根手指:“据英国《金融时报》2013年5月27日报料,伦敦计划建造一条横跨泰晤士河的超级下水道,长途为二十六公里,目前伦敦总人口超过八百万,人均GDP越过四万七千美金。可英国政府对工程经费愁雾弥漫,希望中国企业能够提供三分之一或更多比例项目资金。”曹海将两根手指头掰回,像老师结束讲解希望听一下学生反应一样,问皇甫柳莺:“对于发生在一个半世纪头尾两次同样的地下工程,真正需要砸锅卖铁时却很慷慨,不需要砸锅卖铁时却又止步不前。你说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

皇甫柳莺早在网上看到过这条消息,当时觉得又是国人吹牛外,并没有产生更多联想。曹海一番话使她猛然醒悟:当过兵的实在狡猾,喜欢综合各种信息抽丝剥茧搞分析,不像自己只知道直筒筒发问。更无奈的是,她脑子像突然遭遇停电,连发问已想不出题目,空白一片。

“说完他们,再来说说我们做了什么。”曹海接着皇甫柳莺开头的话,继续掰开指头:“中国是一个水患严重的国家,洪涝与干旱并存。新中国在一穷二白基础上,修好了淮河、办好了黄河、治好了海河、治理了长江、筑起了红旗渠、建成了三峡大坝、实现了南水北调……每一项都惊天地泣鬼神,受惠百姓论亿计数。事实雄辩证明,只有社会主义才会干出这种砸锅卖铁、造福百姓的事情!”曹海把他们、我们的事情说完后,又转回雨果那段文字:“其实网上和你刚才引用的这段文字并不完整,雨果完整的描述是‘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在那儿集中,对质。可见雨果要说的并非下水道,而是下水道里种种物质的对质。雨果是用下水道做比喻,对资本主义社会制造的悲惨世界进行无情揭露。因此,我们不能断章取义,把资本主义管理者当成道德骑士歌功颂德,反倒把我们自己钉在耻辱柱上无情曝晒,这是天大笑话,更是天大不公!”曹海觉得该说的说透了,这才结束跟皇甫柳莺争论。

姣蕉吃完饭,还帮妈妈收拾好碗筷,然后等着父亲讲故事——以往父亲跟她讲的几乎都是故事。

“人家下水道的确造得宽畅、先进,至今我们还不如他们。”曹海与姣蕉并排坐下,缓缓对女儿说,“但是仅凭这点,并不能说明他们政府有良心,我们政府没良心。”曹海怕姣蕉听不懂,指着自己家打比方道:“譬如我们家只有四十多平方米,而你同学家有的八九十平方米、一两百平方米,甚至大别墅。你能简单说,有大房子住的家长良心好,没大房子住的家长良心不好吗?”

“不能。”姣蕉摇摇头。

曹海进一步启发:“父母是否讲良心,关键看是不是真心爱孩子,对孩子负责任。爱孩子、负责任的家长即使家境贫困,也是好家长;溺爱甚至纵容孩子的家长,即使有金山银山,也算不上称职。”

“爸,我懂啦,我们国家还不富,造不起那么好的下水道,不是政府没良心。”

“是啊,我们虽然欠了老百姓许许多多事情没做,但我们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相反,那些所谓讲良心的富国却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资本家的第一桶金几乎都是带血的,这个国家也一样。因此,从本质上讲资本主义或者帝国主义才是悲惨世界的制造者!”曹海摸摸女儿脑袋,说:“如果爸爸妈妈靠贪污受贿得来不义之财买了大房子,住得安心吗?”

“不安心!”姣蕉说:“凭能力踏踏实实做事就是讲良心。城市的良心靠每个市民共同讲,治水也有我一份。爸,到时你带我去;妈,你也要去呀!”

“你去能做什么?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读书,这是有良心的最好表现。”冬妹一直津津有味听着父女俩交流,接姣蕉的话接得很牢。

“现在我们有能力做点事了,因此这次治水不仅要截污纳管、疏浚河道,还要建造水库、拦洪蓄水,我们将堵疏结合、洪涝兼治,用不了几年,我们会度过这道坎的。”曹海把这两天听来的一些治水术语搬出来,不管她们听懂听不懂。随后,又回到姣蕉作文题目,“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才能真正看出良心来。现在知道怎么写了吗?”

“爸,你讲得比老师好。我好好想想,一定把这篇作文写好。” 姣蕉用佩服的目光看着父亲。

平时都是姣蕉先睡,夫妻俩才上床的。今天姣蕉特别兴奋,埋头作文,一副挑灯夜战的劲头。夫妻俩相视一笑:女儿照此用功,学习一定跟得上。

“到了地方,我总觉得有些人不太看得起军转干部,有的军转干部也有点自暴自弃。曹海,我看你行!”躺在床上,冬妹回味着父女俩的交流,吐露出心中想法。

“那是自然的,你老公什么时候不行过?”曹海侧身,趁机抱住了冬妹。

“要死,弄痛我啦。”嘴上说痛,其实并没反抗。“哎,是不是到计生委,连那个也计划掉啦?”冬妹逗他。

“谁说的,有计划比没计划质量高。”曹海猛地一头扑了上去:“不信,试试!”

“别,姣蕉听见!”曹海果真被冬妹唬得瞬间一动不动。冬妹扑哧一笑:“你不会轻点声?”

“明白,我当潜水艇。”说完,曹海一头钻进被窝。

“慢一点,我还没准备好呢。”冬妹想拉他出来,可曹海早已潜进被窝,不见了。

西城区位于市区西北方,平原和山区、丘陵各占一半。早先平原地区湿地、河网密布,是江南市的储水盆和养鱼荡。近几十年这里填河造路、围荡建房,生态系统人为改变。过去从山上下来的雨水,湿地、河网储的储、泄的泄分工有序。现在水脉紊乱,一遇大暴雨积水找不到出路便四处蜂拥,上马路、进家门哪里方便去哪里。去年“天鹅”台风期间,西城区受灾最严重。这已不是头一遭,如果再不改变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地形地貌要改回去是做不到了,紧要的是不再让洪水冲下来或少冲下来,当前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建水库,拦洪蓄水,还能提高城市备用水保障天数,可谓一举两得。钱准备妥当,就等动员老百姓迁移,水库便可破土动工。

可难就难在征地拆迁。

纪云松交代了本组的任务:配合当地有关部门,做好征地拆迁工作,确保水库大坝按期开工。

“这可是一块硬骨头!”皇甫柳莺提醒大家。

“有钱能使鬼推磨,多给点钱就是啦。”姚梦泉想当然说。

“一帮刁民,胃口大得很,再多的钱也填不饱他们。”冯秋涛对此类情况见得多。

“注意口气,别忘了子弟兵身份。”曹海耳朵似有过滤器,开玩笑的话一概听之任之,遇到原则问题还像在部队一样较真。

“你刚转业,对地方复杂性不了解,接触多了会感同身受的。”冯秋涛摆起了老资格。

“现在老百姓难缠,我看得来硬的,请冯支队长出面,动用武警帮忙,看谁还敢不搬?”姚梦泉丢弃胡萝卜又捡起了大棒。

“乱用警力是违法的。”皇甫柳莺一口否决。

“20世纪下半叶天下第一难是计划生育,21世纪上半叶天下第一难是征地拆迁。”冯秋涛感叹道:“这难办的事全摊我们头上了!”

“人跟房争,房跟地争,地跟水争……争得连地球都神经了。说来说去还是人口太多,要怪只怪老人家脑子发热,多生了那么多人。”皇甫柳莺满意自己的思辨。

“柳莺处长,你这样联系起来看问题,我坚决反对!”曹海态度鲜明。

“我说得不对吗?”又遭曹海驳斥,皇甫柳莺很难堪。“你是计生委的,应该清楚计生委就是为擦这个屁股才设立的。”

“你用当下标准简单指责历史,我认为不公平。”

“历史就是让时间来检验的,难道不对吗?”

“历史总有自身的局限和无奈。我想,老人家当年之所以号召全国人民大生产,一定有其当时的历史需要。从我作为一个当过兵的人来说,当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美国围堵封锁我国,苏联想扔原子弹,如果我国没有一定规模人口基数,如何捍卫国家安全?”

“可关键是这些都没发生,说明战略判断失误;而人口基数无限膨胀,又说明战略决策失误。”皇甫柳莺伶牙俐齿,不放过任何可以辩驳的机会。

“战争最后没有发生原因是多方面的,或许人口多也是原因之一,由此断定判断失误是不严谨、不科学的。人口政策的确有过失的地方,但全盘否定,我认为太过偏激。事物都具有两面性,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利弊相生么。”

“祸就是祸,再怎么遮遮掩掩仍是祸。直到今天,我们还在遭受人口超生的罪呢!”皇甫柳莺判断事物的原则是非对即错,没有调和余地。

“改革开放让我国取得了举世公认的伟大成就,对吧?”见皇甫柳莺点头,曹海接着说:“论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最没有争议的原因,除了政策红利外,还有什么?”

“人口红利呀。”皇甫柳莺脱口而出。

“这人口红利是从哪儿来的?”

“……”皇甫柳莺憋红了脸,想不出如何回答。

见皇甫柳莺哑口无言,冯秋涛喜不自禁:“不服气,来比试比试呀,咱军转干部能人多去啦!”

“争论这些有什么用?还是动动脑筋,想想征地拆迁的事吧!”皇甫柳莺主动转移话题,以防在不利语境中越陷越深。

“据说各组还要排名,任务完不成无法交账。”纪云松好几次想打断他们,可一直插不上嘴,终于听见皇甫柳莺把话题转到正事上,便见缝插针:“大家想想有什么办法?”

“我没辙,听组长的。”冯秋涛把皮球还给纪云松。

纪云松说:“既然市里给各区下达指标,我们也来分分工吧,把征迁户数平分到人头上,实行定人、定责、定完成时间。”

“不行不行不行!”冯秋涛嚷嚷着反对,“纪处长,你把今年的活干完了,明年挂职干部干什么?总要留些给后人干干吧!还是一块儿干得啦,何必分工呢?”冯秋涛知道征地拆迁是难活,要是责任到人,这一年日子会非常难过。他又不是后备干部,何必吃这种苦!特别是这段时间股票行情忽冷忽热,一惊一乍,他早已由赢家变成了输家,因此必须随时掌握行情变化,该出手时就出手。

由于冯秋涛坚持“大锅饭”反对“包产到户”,加上另外两名经常迟到早退的挂职干部公然站在冯秋涛一边,真正理直气壮支持纪云松的就皇甫柳莺,纪云松显得蔫头耷脑,不知如何服众。

通过几天观察,曹海看出纪云松单兵作战写材料行,组织指挥带兵打仗毫无经验。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尤其还是六个老兵,纪云松根本不知怎么用、怎么管。不过,曹海发现这个年轻干部在主要领导身边工作,虽然有些娇气,但没有傲气,这次也是真心来锻炼的,只是经验不足。曹海决定帮他一把。

怎么帮?曹海既不是组长、副组长,有行政领导权;又不懂专业知识,有技术发言权,充其量普通一兵,还是新兵。其实,当曹海跟冬妹说“你老公什么时候不行过”时就已想好了施展身手的办法。

午休时曹海邀纪云松:“出去走走吧?”

纪云松很想跟大家融到一起,可不知什么原因,人家总拿有色眼镜看他,并不真心服他。见曹海主动邀他,便愉快应道:“好啊,出去透透气。”

他们沿着西溪河边的游步道,慢慢散步。

“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帮军转干部难管?”曹海认为没必要兜圈子,开门见山把令纪云松头痛的问题摆出来。

“主要是我没经验。”纪云松显得内敛,“不知能不能带领大家完成任务?”

“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大家一条心,即使最难总有办法克服的!”曹海为他、也为自己鼓劲。

“话虽这么说,可要统一思想真不像材料写写那么容易。”看来冯秋涛的那番话让他印象深刻。

“我倒有个点子。”

“曹舰长,你带过兵经验丰富,快说出来。”

“我建议成立临时党支部,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我们都是党员,是党员就得讲党性,必须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这样便于统一思想,也便于你开展工作。”

“可不知组织部允不允许?”对上级没要求的事,纪云松没把握。

“党章有规定,我想组织部会同意的。”曹海底气十足。

“等请示组织部再定吧。”纪云松显得谨慎。曹海理解,秘书嘛,当然不能自作主张。

纪云松请示市委组织部,想不到部长高度重视。其他挂职单位也有同样不服管理现象,组织部正为此犯愁。现在有了这个不要成本、见效快的办法,组织部决定不仅各挂职点要成立临时党支部,面上还要成立临时党委,确保平书记提出“全程跟踪”要求落到实处。组织部希望西城区治水办先行一步,并要求一定要选好书记,可以由组长、副组长兼,也可由素质好的同志担任。

有了组织部的尚方宝剑,纪云松胆魄十足。他召集全体党员开会,民主选举支部书记。最终,曹海以七票赞成当选为临时党支部书记。

“你真那么自信,知道大伙选你当书记?”冬妹既为丈夫高兴,又不明白曹海使了什么招数。

“我分析过,书记只能从三者中产生:一是组长纪云松,二是副组长皇甫柳莺,三是军转干部中任一人。既然纪云松当组长都吃力,再加头衔也白搭,估计他也不想当。再说皇甫柳莺政治上不够成熟,又咄咄逼人,估计军转干部不会选她。剩下六名军转干部,我无论部队还是地方职务最高,部队讲官大一级压死人,估计只能选我。而且我看这些人转业后情绪消极,对这种闲职不感兴趣,或许巴不得我这个新来的不明就里接这个烫手山芋呢。”

“你又为什么感兴趣呢?”冬妹不解地问。

“就想证明你老公行啊!”曹海深情一瞥,看得冬妹情浓意暖。“另外还想证明军转干部行,我想做点事情出来让大家看看。”

是啊,部队干部数十人里产生一位排长、上百人里产生一位连长、上千人里产生一位团长,如此高的淘汰率,留下的不是金子也是块好钢吧?而且在培养过程中往往任一职军事主官、再任一职政工主官,轮换螺旋式提拔,党务、行政都懂,素质比较全面。曹海之所以设想出这个临时支书头衔,正是觉得可以露一手。

要管十个人对纪云松或许是天文数字,对曹海充其量一个班,小菜一碟。可他们毕竟不是兵,哪怕军转干部也已融入地方元素,不能用简单带兵方法靠压服管束。曹海盘算起对策:对纪云松,要尊重并通过他实施对全组管理——这是军政主官配合起码常识。对皇甫柳莺,要让她先在“嘴”上服自己,再发挥她喜欢挑刺显摆来扶正祛邪。至于军转干部,一般都有指挥欲——在部队谁不指使得手下团团转?到地方成光杆司令,手下没兵,连自己还要受毛头小伙、黄毛丫头派遣,失衡的滋味不好受。曹海开出的方子是“造兵”——让那些曾经的副团指挥正营、正营指挥副营、副营指挥正连,同职级老兵指挥新兵,反正指挥链不脱节就行,层级关系顺了自然无为而治。况且,军人出身尤其喜欢干一些富有挑战性、刺激性,有勇有谋的差事。相对来说冯秋涛棘手些,剩下便是一男一女两个被单位差遣来“休闲度假”的挂职干部。曹海决定先找他俩谈心,把情况摸清再说。

当曹海表明想跟他们谈心时,俩人很惊讶:工作这么多年,单位领导从没正式跟他们谈过,同事之间更不会正经八百交心。即使面对面办公,相互知之甚少,真应了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古话。这让曹海又惊又喜,惊的是地方思想政治工作太弱,喜的是既然这是片空地,就是用武之处。

曹海跟男干部谈心,几乎没障碍一次成功。他业余爱好摄影,迟到早退一大半原因是为抢早晨和傍晚阳光最美时刻搞创作。在单位有些顾忌,到这里便一发不可收拾。这位老同志说:“我想培养兴趣爱好,退休后不至于日子单调。像我这个年龄挂职无非图个虚名,哪会提拔?既然有规定,我按时上下班便是了。”曹海说:“你可以拍一些河道整治前后照片留作对比,特别是水库蓄水前山野风光留着纪念,日后一定很珍贵。要是把工作与爱好结合起来,是否就叫工作着是美丽的?”从第二天起,这位老同志真带了相机,跟着去西山库区走访的同志噼里啪啦拍照,美得皇甫柳莺趁机大摆POSE臭美。

曹海跟女同志谈了三次,从交流中,她得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关怀,曹海得到的是她的信任。

“大家看我换名牌汽车像换玩具,换名牌服装像换纸片,老公开房产公司,小孩初中出国留学,以为活得很光鲜,其实我的痛苦没人知道,连亲生父母都瞒着。”原来是位怨妇。

她在市规划局测绘处从事用地测量,有自己的专业。测绘一方面很辛苦,经常跑工地,另一方面接触房地产老板多,往往一两年不见,对方便身价翻倍,特别是有时搭乘老板豪车去现场测绘,那种气派令她羡慕不已。终于一颗有缝的“金蛋”同意离婚后跟她结婚,虽然家里反对,但一嫁升天坐拥上亿家产的诱惑,令她比春心萌动还怦然心动。结婚后,房产行情一涨再涨,人人夸她骑上了一匹黑马。可有钱男人并不都适合做老公。一开始,她害怕外面女人夺走自己位置,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谁让自己曾经使过类似手段!后来发现老公经常换女人,并不专一。她作为妻子的地位是巩固的,但作为女人她受不了这种背叛。其实她明白,他们的婚姻不是建立在爱情而是建立在金钱基础之上,因此当老公说:“你别死心眼,当我是提款机,你不是喜欢车吗,以后我换一个女人,你换一辆车,互利共赢。”她不接受也没办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在单位她俨然一个敲开幸福之门的女人。人们看着她由国产车换成进口车,乘用车换成跑车,奥迪换成宝马,保时捷换成法拉利……在目瞪口呆之际由羡慕而生嫉妒,特别是年龄、资历相仿的,遇到她会不阴不阳说几句:“哎——你上什么班呀,回家叫老公养着,又不差钱。”“唷——你还在乎这么个小职务,跟我们一起竞争?”说是为了回避,她从热门岗位调到打杂工种。每次竞争上岗,她资历够了,业务考得不差,就是没人投票。本来对这些她可以放弃,但不能受人埋汰!她想,既然你们眼红偏炫给你们看,气死你们。她成了单位仇富的靶子,但又不想辞职——否则更加无聊。单位拿她没办法,用——用不了,推——推不走,只好听之任之,市里抽人、临时帮忙,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眼不见为净。她也乐得自在,出来换换新鲜,何乐不为呢?

“曹书记,你第一个找我谈心。我的这些事,你一样帮不上,但憋在心里十多年的苦水吐出来,痛快多了,为这也要谢谢你。”她苦笑一下,“你放心,我不为难你,该上班上班,该干活干活。其实我的业余时间就是逛商场、做护理,闲得很。”

“朋友呢?”曹海猜有钱人交际一定广泛。

“不怕你笑话,我没有朋友。”见曹海将信将疑,她解释道:“我老公自己花心却管我很牢,不许我有异性朋友。女同学、女同事总有股吃不到葡萄的酸酸味,谈不上知心。他的那些女朋友没一个好货色。因此,实在闷得慌我就上高速飙车,去上海打个回来。”

高处不胜寒,曹海可怜起这些有钱人来。“要是不嫌弃,我给你介绍一位女朋友。”

“谁呀?”

“我老婆,她叫冬妹,在区文化馆工作。那里活动挺多,有空不妨去看看。”曹海将冬妹联系方式告诉她。

不知是否作为报答,反正她没有再迟到早退,有时遇到紧急任务,还会将跑车供大家当交通工具,让开飞机的边灵峰过足了跑车瘾。

纪云松说话灵多了。早晨上班,他把全组集中起来交代任务,大家各司其职、分头落实;下班前听一下各路人马情况反馈,有事说事,无事回家,工作井然有序。他从实际工作中感悟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关键是不懂方式方法。其实,兵是最有组织性、纪律性的群体,只要掌握要诀,指挥棒指哪打哪,决不带半点含糊。

还有一个人不服管,那便是冯秋涛。

曹海第一次找冯秋涛谈话,冯秋涛说:“我佩服你有骨气,不像有些人为了往上爬什么丑事都做得出。不过,我跟你不一样,还是别管我。我保证以后少说牢骚怪话,但要我全身心投入绝不可能,因为我没那必要。”

纪云松劝曹海:“不行就算啦,他一个人误不了多少事。何况你们都是军转干部,留点面子。”

“是他不要面子!”曹海觉得越是同为军转干部越不能不管。

“他连顶头上司都告,你打算怎么对他?”纪云松知道冯秋涛是因为那次竞争上岗失策埋下怨气,从此不仅消极怠工,而且心理扭曲,一遇单位调整干部、上级下来考核,就喜欢搞些小动作,散发匿名信,闹得上下人人头痛,又无能为力。曹海如何对付他?纪云松想学一招。

“先礼后兵。”曹海说:“我准备再找他谈一次,限期改正。如果还老样子,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如何还治其人?”这句话纪云松懂其意,却不明其术。

“他不是喜欢告状吗,我们也告啊!如果你同意,我们召开支部大会,对他违反规定,上班炒股票以及不服管理等问题,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如果他不接受、不改正,就提请全体党员表决,要求组织部取消他挂职干部资格,退回原单位。我们告他的明状!我想,即使他最不要面子,也得掂量掂量后果吧。”

“是不是太重了?”纪云松心软。

“按理说,这些问题批评教育有效果,的确不用拿到支部大会公开曝光。但如果屡教不改,甚至拿它发泄,决不能心慈手软。其实这样做是对他负责!相信我,这招肯定管用,因为我觉得这个同志党性未泯,部队传统没丢尽。”

纪云松将信将疑。

曹海再次找冯秋涛谈心,并将打算如何对付他的办法和盘托出。而且十分严肃指出,目前部队反腐力度很大,军中已揪出大老虎,如果那位总队首长真拿职务明码标价,迟早会受到查处,到时会不会追究送礼者责任很难说。因此作为当事人,明智的办法就是夹着尾巴做人。不知是党性使然还是胆魄使然,正如曹海所料,冯秋涛果然不敢作对。不过,曹海知道要让他振作起来,关键要唤醒他血脉中潜在的上进心,让他体会存在的价值。

西山水库位于两个乡、一个街道交界处。这几年随着落实扶贫帮困政策,山上村民大都下山到农居点安置,城郊接合部农民在城市化进程中住进了高楼,目前仍生活在库址的还有七八十户三百余人,涉及房屋上百幢。只有把这些村民迁移,水库才能动工。

这天区里召开紧急会议,纪云松被叫去开会。原来有迹象显示,这七八十户村民准备到市里上访,区里要求派干部进村入户做工作,绝不让事态扩大。会议开到一半,信访局告知上访村民已围住市政府,打出了抵制建造西山水库横幅,要求区里赶紧来人劝返。气得区委副书记一顿臭骂:“乡里干部白当啦,连个报信的都没有。”随后叫上几个部门负责人匆匆赶赴市里准备挨批。阵脚被打乱,会议半途而散。

回到组里,纪云松举棋不定,究竟要不要带组里同志一起到市里做劝说工作,还是等区里下一步通知?

皇甫柳莺认为解围重要:“不能由着他们围堵市政府,造成恶劣影响。”

曹海故意看着冯秋涛说:“这方面政法委同志有经验,听冯支队长意见吧。”

冯秋涛想了想说:“现在去市里恐怕意义不大,那边一定戒备森严,不差我们这几个。原先区里布置进村入户做工作,我觉得可以抓紧开展起来。”

“人都来市里上访了,到村里找谁去?”皇甫柳莺发问道。

“不会走光,总有看家的。”曹海站在冯秋涛一边。

凭在武警机动支队和政法委工作多年的经验,冯秋涛判断:“看家的往往才是幕后指使者。”

纪云松听听这边有理、那边也有理,于是折中各派五人分别去市里劝访和到村里调查。自己则想跟曹海一同去村里。没想到事到临头皇甫柳莺突然变卦,也要去村里,如此去市里便没人带队。

边灵峰提议:“既然你们三个头儿都不愿去市里,没必要再分两拨,全去村里不成啦!”

于是,边灵峰开跑车带着地方干部从大路走,曹海领着军转干部骑免费自行车抄小路走。在约定地点曹海没有见到纪云松一行,也没有发现跑车痕迹。姚梦泉讥道:“还法拉利,我看就一狗爬犁。”

等了一回仍不见踪影,曹海怕出意外,拨通纪云松手机。纪云松说村民把马路堵了,不光他们的车进不了村,连区里工作组的车也进不了村,全挡在村口进退两难。

曹海问冯秋涛:“你在机动支队呆过地型熟,有其他近路吗?”

冯秋涛想了想说:“从原路退回去二三百米,那里有一条上山茶道,只要沿着茶道翻过山冈,便可以进到村里。”果然,不出半小时全组又会合了。

这么严密的一次集体上访背后一定有人组织,找到组织者市里的围自然解了。现在进入村里的工作组就他们,纪云松把大家分成三个小组分头行动。一股临战气氛氤氲开来,大家既忐忑又兴奋。

进了村但要进老百姓家,门都没有。只要一见生人靠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随便怎么敲,都不开门。敲了几十户,全吃闭门羹。三组人马转了一圈回到原地,一点进展都没有。

“接下来怎么办?”皇甫柳莺像泄了气的皮球。

“老百姓好像很怕见我们。”冯秋涛凭直觉说。

“我们有什么好怕的?”皇甫柳莺满腹狐疑。

“看不见的眼睛!”冯秋涛分析道:“村民怕的是暗中监视的那双眼睛才拒我们于家门之外。”

“监视什么呢?”皇甫柳莺一头露水。

“秘密,监视谁泄露了秘密。”纪云松恍然大悟,“村民心里藏着秘密,而且这个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

“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呢?”皇甫柳莺不觉又提起了精神。

“这更说明背后有人捣鬼。”曹海敲的几户村民都是以往 “老熟人”,可今天这些“老熟人”统统闭门谢客。曹海说:“前几次入户调查,村民绝大多数支持建水库,盼着改善居住环境,可今天为什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也奇怪,这里有什么好的,交通不便,环境让几个采石场破坏得差不多了,不光山头是白的,村民房顶是白的,菜园子是白的,连溪水也白得像牛奶。”皇甫柳莺指着周边被污染的环境说。

“如果换成你,是搬有利呢还是不搬有利?”曹海追问皇甫柳莺。

“当然搬有利。”皇甫柳莺想都不想:“又不是背井离乡,拆迁房就在大坝边,水库建好这里就是上等湖景房,居住环境不知好多少倍。而且这次搬迁政策优惠,每户至少分两三套房,全部有产权证,光房产增值就好几百万,除了自住还可出租,增收都解决了,这种好事求都求不来,没理由抵制啊?”

“采石场,是采石场老板不愿搬。”冯秋涛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他说:“据我所知,采石场很赚钱,目前房地产行情火爆,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力度大,需要大量沙石。这里离市区近,运输成本低,这么好的买卖,采石场老板肯定不肯轻易放弃。”

大家不由朝山坞里的采石场望去,只见那里机声隆隆、卡车奔驶、尘土飞扬,一片繁忙景象。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虽然还没拿到佐证,但只要沿着利益链这条线索分析,离真相一定不远了。”纪云松发现军转干部都有寻找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的职业敏感,其严密性、逻辑性一点不亚于自己搞材料。

“必须从老百姓口中找到证据。”冯秋涛提出了工作方向。

“可村民连门都不让我们进,找谁拿证据呀?”皇甫柳莺感到无奈。

“等到天黑,只要暗中盯梢的那双眼睛起不了作用就有办法。”冯秋涛说。

“对,等天黑以后再去敲门。”皇甫柳莺有了信心。

山里天暗得快,天很快黑了。

“曹书记,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曹海的实战经验明显丰富,纪云松主动征求曹海意见。

“先找熟悉的,最好是党员户。”曹海像布置军事行动一样,作了周密安排。曹海带大家去一户老党员家,刚要敲门门开了,传来女主人的声音:“是曹同志呀,快进屋。”她像事先有约似的:“我知道你们还会来,前面吃闭门羹,别见怪啊。”

果然如分析那样,是采石场老板按每人每天三百元代价,组织村民或采石场工人去市政府上访的。这里一共有三个采石场,不是村支书就是村主任的儿子或亲戚承包,动员能力特别强,村民敢怒不敢言。走了六七户村民,说法基本一致。

“唯一遗憾的是没做取证工作。”曹海故意说。

“谁说没取证?”皇甫柳莺指着冯秋涛说:“冯支队长始终开着手机,早有职业敏感。”

“柳莺处长眼真尖,连这也被盯梢啦!”受夸奖的滋味不一样,尤其被嘴巴刻薄的皇甫柳莺称赞,冯秋涛沾沾自喜。

“咱们人多力量强,做事滴水不漏。”纪云松非常高兴。“回去我把材料整好,现在没别的事,大家赶紧回家吧。”

既然搞材料是纪云松强项,没旁人啥事,出村后大家没有客套,告别一声各自回家。

纪云松一宿没睡,第二天上班前材料便摆在区委副书记办公桌上。有了这份第一手资料,区里态度鲜明,把几位村干部和采石场老板叫来,讲明政策,晓之以理。在事实面前,几位幕后指使者不得不服软认输,上访计划不攻自破。事情圆满解决,挂职干部立头功,全组喜气洋洋,十分有成就感。

西城区征迁协议签订率噌噌上升,几次通报排名第一。“照此速度,大坝如期开工毫无悬念。”皇甫柳莺乐观预测,大家亦有同感。不料,好事多磨。正在皇甫柳莺喜极之际,偏偏当头一棒,恨得她痛骂有人“背后捅刀”。

这天网上疯传一张照片: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妪和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说的是紫来村有位八旬有余老婆婆,为对抗拆迁迫不得已抬出棺材以死相争。

网上像炸开了锅,恶言谩骂的、人身攻击的、人肉搜索的,恨不得揪出那名政府工作人员,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方解恨。

紫来村就剩一户没签征迁协议,由皇甫柳莺负责做动员工作。“难道网上人肉的是你?”姚梦泉负责进度汇总,对情况一清二楚。

“要是让我查到,非告他诽谤罪不可!” 看来这名网络达人伤皇甫柳莺不轻。

“可人家立此存照,你有口难辩啊。”冯秋涛本想说“想赖也赖不掉”,话到嘴边想起前两天她还说过自己好话,便嘴下留情。

皇甫柳莺气得满脸通红:“无中生有,照片是假的!”

照片还能造假?大家跟冯秋涛一样,无法相信“眼见不实”。

“照片是真的,以死抗争是假的!”皇甫柳莺申辩道。原来,那天皇甫柳莺去紫来村动员老婆婆搬迁,这里是半山腰,就剩老婆婆一人孤零零窝着,既不方便也不安全,子孙们都盼着她下山团聚。皇甫柳莺信心充足,还带了一帮记者上山。该出彩时反而出丑,任她奶奶长、奶奶短,嘴巴甜得蜜似的,老婆婆就是没反应。而且老人好像不习惯人多嘴杂,眼不见为净躲进后屋念起佛来。后屋恰巧摆着那口棺材,不知哪位记者突发奇想,拍了那幅照片,更无耻的是写了那段无中生有的文字。“他不仅出卖了我,更出卖了记者的良心!”皇甫柳莺咬牙切齿。

纪云松劝皇甫柳莺不必愤懑。他说去年有个乡干部到村里组织抗灾,因为被人拍了张“乡干部穿名牌皮鞋怕脏,硬要村干部背过水汪凼”的照片。其实那个乡干部与背他的村干部关系非同一般,是村干部突然袭击硬背他过去的。照片是死的,嘴是活的,网上一片口水,硬生生把这名乡干部职务淹没了。纪云松感叹:“网络是双刃剑,太锋利难免误伤!”

皇甫柳莺在网上也算一名小V,如果翻阅她的微博,可以发现她的发声以尖刻居多。在那场背人风波中,她是炮火较猛的博主之一。只有当伤害轮到自己,才真正晓得十指连心的疼痛。皇甫柳莺一阵耳燥脸热,郁闷得不再说话。

十一

“姣蕉,明天去秋游好吗?”周末回家,曹海向女儿发出邀请。

“爸,明天不用五加二、白加黑啦?”自从征地拆迁开始后,挂职干部常常白天连着黑夜干,双休日也不保证,于是便有了五加二、白加黑的形象说法。

“怎么,不想去?”曹海逗她。

姣蕉偎着曹海撒娇道:“你还记得讨我们母女欢心?说吧,带我们去哪儿玩?”

“要说那个地方呀,太有意义啦。”曹海故弄玄虚:“如果再不好好玩玩,以后有天大能耐也别想再去。”

“爸,别卖关子,究竟去哪儿?”姣蕉催道。

“紫来村。”曹海说出地名,见姣蕉迷惘,解释道:“这里马上会被淹没,趁它还没变成龙宫之前务必到此一游,以免留下千古遗憾。”

“原来陪你去上班呀!”姣蕉恍然大悟。不过她并非不情愿:“好吧,我说过要为治水出力,我跟你去。妈,你也去啊!”

曹海说:“这事还非请你妈出面不可。”

出了棺材照的事,只要提起紫来村,皇甫柳莺便不寒而栗,发誓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

皇甫柳莺不去不等于拆迁可以停止,曹海主动揽下这块硬骨头。曹海想,老婆婆不搬肯定是有原因的,必须搞清原因才谈得上做工作。如何让老婆婆道出实情?曹海虽然不信佛,但他相信心诚则灵。

曹海得知老婆婆年轻时喜欢看越剧,觉得正好可以发挥冬妹特长,助自己一臂之力,于是策划了这出举家秋游。

去紫来村要路过紫来洞。这是一个石灰岩坍塌形成的山洞,每逢雨过天晴紫来洞会升起袅袅云雾,远远望去似云蒸霞蔚、紫气东来。不知哪朝哪代,这里的祖先留下不走,把洞命名为紫来洞,村庄叫作紫来村。山下种地,山上栽茶,经过数代人精心培育,产出一种名唤云雾的绿茶,成为百姓养生长命的甘露和养家糊口的摇钱树。

曹海一家绕过紫来洞,拾级来到老婆婆居住的半山腰。极目眺望,只见山不高连绵环抱,坞不深曲里拐弯,在这里建小型水库可谓天造地设,地形十分理想。曹海向老婆婆介绍了家人,老婆婆嬉笑道,这里没风景,就她一个孤老太婆。曹海夸赞这里清静,不似景点人山人海,反倒淹没了风景。

“冬妹,你不是想唱戏吗?我看这地方好。”冬妹说是想唱呀,就怕干扰了老婆婆。曹海说我帮你问问。夫妻俩一唱一和,演起了双簧。曹海征询老婆婆,老婆婆爽快应道:“好呀,这地方没人打搅,尽管唱吧,我老太婆喜欢听越剧。”

冬妹唱了一曲《我家有个小九妹》,唱腔纯正,身段轻盈,功夫不减当年。老婆婆毕竟见过世面,一听就知道是个角儿,听得如痴如醉。“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小嫂子一定是戏班子出身,十多年了没听到过这么正宗的袁派唱腔呢。”

“胡乱凑合,请老婆婆别见笑。”冬妹谦逊道。“老婆婆如果喜欢,想听什么自己点,我们是来放松放松、唱唱高兴的。”

“我不客气啦。”老婆婆狡黠一乐,喜滋滋点了一曲《十八相送》。

由于缺一个小生,冬妹一忽儿唱祝英台、一忽儿演梁山伯,小生戏、花旦戏轮番上场,还借老婆婆门前这方场地,边走边唱,且做且演,唱得声情并茂,演得逼真自如。

既然是老婆婆点的戏,便一定是她的最爱。曹海注意观察她的反应,发现老婆婆不仅听得入迷,而且感同身受,入戏了。随着剧情发展,姣蕉扶着老婆婆站起来、走动、驻足、凝望……直到冬妹唱完“梁兄你花轿早来抬”才松口气,自得其乐倒在躺椅上。

“老婆婆,还想听什么?”冬妹轻声问了两遍,见她没反应,好像睡着了。毕竟上了年纪,像婴童一般说睡就睡。冬妹替老人盖上毛毯,怕她着凉。

秋日的山野,林木参差,树叶缤纷,煞是好看。

“曹海,你过来,这是什么?”冬妹沿着门前平地转了一圈,当来到东南角时,她指着一棵虬枝峥嵘的枣树,好似有所发现。

曹海看到枣树半人高处有一圈二三个手掌宽的树皮特别光滑,显然是长年累月被手摸出来的,从光洁度越往下越呈加重的迹象看,好像树长高、人变矮,可见时间久远。脚下石头留着两个明显印痕,也像天长日久磨出来的。这里除了老婆婆没别人,她在望什么呢?

“望夫,望她的男人回来!” 冬妹太有同感,能让老人望眼欲穿的肯定是丈夫!冬妹以女人的同情凝视着老人:她的内心一定比这棵枣树还盘根错节,好想猜透她的心唷!

“啊,睡着啦。”老婆婆一忽醒来,不好意思抿抿嘴:“梦里还听见小嫂子唱,真好听。”

“想听吗?”冬妹接连又唱了几段。

“够了够了,老太婆饱耳福啦。小嫂子喝口茶歇歇气,唱戏蛮累身子的。”

曹海一家与老婆婆围坐着喝茶。拣个机会,曹海问道:“老婆婆,你家有人出远门吗?”

老人眯起眼睛,盯着曹海看了一会,狡黠地一笑:“你这同志上得山来,我就知道是工作组的。不过,你比那位女同志明理,小嫂子戏唱得好,孩子孝顺,一家人都好,我喜欢跟你们打交道。”老婆婆停了停说:“我是快入土的人啦,在这里等了他一辈子,你们就让我等完,不差这几天!要是眼闭了,他回来找不着我,怪我不得;要是没闭眼独自离开,他回来找不着我,无法向他交待啊!”老人渗出了泪花。

“老婆婆别激动,我们替你想办法。”曹海劝慰道。

“要有办法早有啦,哪会等到现在?”老人吐口气,道出了埋藏胸中的秘密。

那是1948年秋,新婚不久的丈夫和村里几个青壮年沿着徽山古道去皖南做秋茶生意。茶叶脱手后,他说要去宣州城里买水东蜜枣——新婚妻子爱吃甜食,谁知这一走便失去音信。直到江南解放前三天,那是1949年5月1日——老人记得特别清晰。半夜传来敲门声:“风荷、风荷,我是涌金,快开门!”果然是失踪的丈夫回来了。涌金穿着一身军装——他被国民党73军714团二营五连抓了壮丁,当伙夫。涌金告诉她部队从皖南撤往闽东路过,驻扎在山下,天亮开拔。风荷不让他走,说父母知道也绝不放他!涌金说抓壮丁的事千万别告诉父母,他这次能回家全靠班长开恩,门外还有伙夫跟着,若当逃兵,不光他要被枪毙,全家难逃一死,还会连累班长。风荷抱着涌金不知如何是好。涌金故作轻松告诉风荷,他在壮丁册里的名字叫钱十三,没填真名。

说到这里,老婆婆孩童似地乐了,她说丈夫也喜欢越剧,说梁(两)山(三)伯(八)十三点,书童四九十三点,两个十三点当然猜不懂女人心!不过他喜欢梁山伯心无旁骛,同是读书人唐伯虎心思太花。“取十三做名字,亏他想得出,真是只呆头鹅。” 一股甜滋滋的嗔意溢出老人嘴角。

这一夜,他们有了唯一的儿子。归队的时刻分分秒秒逼近,涌金捧着风荷的脸,似自言自语:“什么时候能相见?”风荷箍着丈夫的肩膀不撒手:“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涌金说战争总会结束,他在炊事班,打赢了冲锋上前线轮不到自己;打输了最多当俘虏。还说解放军优待不杀俘虏,一定会活着回来。分别的时刻,涌金说这一路撤退亲眼看见很多村庄毁了,房屋烧了,他怕日后相见找不着,便留下生死约定:要风荷到紫来洞寻一棵古树,用红头绳系一个蝴蝶结。他若回来,看到蝴蝶结表明她在,他会系同样的蝴蝶结,她若看见蝴蝶结成双结对,表明他回来啦。幸亏他有先见之明,后来自家房屋虽然没有毁于战火,但土改时换过房子,儿子成亲时又换场地造过房子;村庄也多次更名,还跟其他村子并来拆去,他要真回来,祖屋早已物换星移。

刮风下雨,红头绳会褪色;风吹日晒,红头绳会变腐。老人不断取旧头绳换新头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蝴蝶结一刻没有离开过古树,好似开在古藤上一朵艳丽的蝴蝶花。

全国解放,涌金没回来。后来,她知道国民党军队都去了台湾,她盼解放军解放台湾,救他回来;盼涌金像其他赴台人员一样,通过第三国辗转回来;改革开放后,更盼他堂堂正正探亲回来……这辈子,她唯一期盼就是等他回来。由于外人只知涌金是做茶叶生意失踪的,或许被打劫谋财害命,或许病死他乡无人报信,反正这个人从此消失不见了。

台湾老兵开始往返大陆走动后,老人终于把父亲被抓壮丁的事告诉儿子,这才变孤身一人为全家一齐等待。这样又等了二三十年,蝴蝶结始终没有成双结对。儿孙们由期待而失望最后变死心,又剩老人一人等待,只有她答应过生死约定,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守信,除非她死!

为了这个约定,老婆婆整整守了六十六年。这个中国版的黄手帕故事,让冬妹感动得热泪盈眶。曹海终于明白,老婆婆是怕水库淹了紫来洞,斯人回来找不着蝴蝶结,以至寻不见故土亲人才不肯搬迁的。老婆婆情深似海、信守约定的举动令人嘘唏,可如今毕竟是信息时代,有的是办法手段。临走之前,曹海给老婆婆约定:“我们一定想办法帮你,等我们消息吧!”

十二

“太伟大、太感动啦!”当曹海讲完老婆婆故事,皇甫柳莺情不自禁喊起来,她忘了曾经发过誓,表示要去采访她。

“大家想想,有什么办法帮老婆婆?”当前的任务是征迁,曹海提醒大家以问题为导向,想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皇甫柳莺说在大坝上立块碑,把老婆婆故事记碑上,再不怕霉变丢失。边灵峰说发寻人启事。姚梦泉补充说上网,发微博。冯秋涛相对冷静,他说你们的办法都建立在人还活着,可我认为斯人已逝,没用啦。纪云松也认为钱涌金不在人世可能性大,关键是如何证明?拿不出证据硬要老婆婆搬迁,显然不人道,一味这么无效等待何时是头?特别是水库建设等不起。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人之常情,何况老婆婆已苦等六十六年,不能在最后关头失约吧。”曹海说:“我们一方面把他当活人,把动静搞大;另一方面把他当死人,通过活人之口找到他的最终下落。我们不是有党史办和台办的军转干部吗,这回有用场啦。”曹海要边灵峰从党史资料中查一下国民党73军的最后去向,要在台办工作的同志,从赴台回籍、探亲人员名单中查一下73军老兵是否有人认识钱涌金。边灵峰和另一名军转干部接受任务后很刺激,觉得特别来劲。

“从明天开始,我想在《江南晚报》发一组关于红蝴蝶的连续报道。”皇甫柳莺说,“报社电话一定打爆。”

正如皇甫柳莺预测那样,读了报道,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感动得泣不成声的,有爷爷外公舅佬姨父……七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一齐查找线索的,有眼见为实一睹为快专程赴现场实地看红蝴蝶的,有捐款捐物谁言寸草心要报三春晖热衷做慈善的……曹海佩服皇甫柳莺应用媒体的本领和煽情的艺术,不光激发出社会应有的讲诚信、守忠贞等正能量,而且收到了无数市民提供的查找线索,尽管核实后价值不大,但毕竟总是一分希望。

“说起来,73军在抗战前是一支了不起的军队,但在解放战争中却三起三落。”边灵峰很快把国民党73军来龙去脉查清楚了。73军原为湘军,抗战时参加过淞沪会战、三次武汉会战、南昌会战、浙赣会战、常德会战、湘西会战……涌现过无数抗日勇士,至今长沙岳麓山仍保存“73军抗战阵亡将士墓”。抗战结束国民党为发动内战,调该军驻防山东,1947年1月在莱芜战役中被华野全歼,军长韩浚被俘。莱芜战役后,国民党以淄博特务旅为基础重建该军,不久改编为整编73师。1948年9月在济南战役中又被华野全歼,师长曹振铎化装逃跑。1948年10月,国民党为加强长江防线,以73师残部为基础,在皖南重建该军,配置在浙赣线附近担任第二线防御任务。1949年8、9月间,在福州战役和平潭岛战役中,被三野全歼,军长李天霞率四千余残部窜逃台湾,上岛后全体官兵即被缴械,李天霞被蒋介石以“不尽其应尽职责,临阵退却”之罪名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想来钱涌金是在1948年10月73军皖南重建时被抓了壮丁。”作为军人,曹海对国民党军队乱抓无辜表示愤慨。

冯秋涛说:“既然是从皖南被抓壮丁,应该到皖南找线索呀!”于是赶紧向皖南有关市县台办、报纸等联络,果然从绩溪县传来重大发现,该县一名赴台老兵曾在73军238师当传令兵。据他回忆,他们师所属的714团在1949年8月福州战役中,团长陈磊见大势已去,率三百人缴械投降,其余战死,全团没一人去台湾。

“既然钱涌金没有随败军去台湾,估计在福州战役中被打死啦。”边灵峰说:“不过,要想寻找战败军队阵亡人员名单,太难啦。”

曹海说:“不妨采取排除法,先查投降人员名单。钱涌金知道解放军有优待俘虏政策,投降的三百人中说不定有他。”

很快,边灵峰又有新发现。参加福州战役的部队为三野28军、29军、31军,临战时三野又调21军63师增援,接收陈磊部投降的正是被誉为“常胜九旅”的63师。1949年9月福州战役结束,凯旋的63师继续归建21军,1950年3月63师随21军、22军共同参加舟山战役,尔后负责浙东、浙南和闽北地区海防任务,1953年3月63师入朝作战,至1958年8月回国,1996年10月改编为武警63师。

“这回该我出马了!”冯秋涛好似等不及,自告奋勇站出来。“63师是武警一支黄牌部队,现任组织科长是我在廊坊武警学院的同学。”

纪云松羡慕军人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办事效率,以及无论走到哪依然念念不忘的战友情。与军转干部相处这大半年,使他滋生出一种向往军旅的冲动。

事情有了突破性进展。

63师不仅是一支威武之师,而且是一支正规之师。其正规之处在于,既明明白白知道部队要朝哪个方向去战斗,又清清楚楚复述出组建以来走过的每一只脚印。军史陈列馆、战斗英雄、牺牲烈士、转业复退官兵……要查哪次仗、哪件事、哪个人,只要跟63师沾过边的,一定不会令人失望。从一位离休干部口中得知,在福州战役解放大练岛战斗中,我63师187团俘虏了敌714团三百人,其中二百七十三人投诚自愿加入解放军。据另一位当过二营五连文书的老兵回忆,复核投诚人员名单时,他跟钱十三说过话。因为这名文书排行老九,小名阿九,开钱十三玩笑你妈比我妈还会生。钱十三说他不叫这个名,他真名钱涌金,想改回去。文书说真名一股铜臭,还不如钱十三好听。文书告诉他,必须按花名册移交,若想改名也要等打完仗部队回归驻训后再说。这名文书还说,投诚后钱十三参加了舟山战役,此后生死不明。冯秋涛同学最后从躺在病床上原187团政治处副主任处了解到,由于国民党掌握制空权,舟山战役打得很惨,钱十三是在一次做饭中饮烟暴露目标,被国民党飞机投弹炸死的。战争结束后,团里两次寄送革命烈士通知书,一次查无此人退回,一次连村庄都找不到退回。后来部队参加抗美援朝,只好把烈士通知书移交当地民政部门处理。

“人证清楚,只差物证了。”冯秋涛高兴地说:“只要我们找到那份革命烈士通知书,一桩沉冤将大白于天下。”

“可老婆婆怎么办,六十六年等来的却是一场悲剧。”皇甫柳莺替老人哀伤。

“估计老人猜到钱涌金已不在人世,只是不死心而已。事情能如此也算一个好结局了。”边灵峰突然发觉党史办有许多事情可做,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通过跟舟山民政系统联系,终于在一个县民政局找到了那份烈士通知书。对方还告知,钱十三的坟墓建在舟山革命烈士陵园,保存完好。

皇甫柳莺说明天见报的稿子,要正式将赴台老兵更名为解放军烈士,还钱涌金清白。

纪云松建议马上向上级汇报,请有关领导上门向老婆婆及家属告知实情,转达慰问。市民政局优抚处传来消息,他们已做好方案,打算陪老婆婆去舟山革命烈士陵园祭奠。皇甫柳莺提醒道,走的时候别忘了请下那只系了六十六年的红蝴蝶,让老婆婆亲手将它系到烈士墓碑上,为生死约定画上句号。

十三

市委通知:平书记将亲自看望慰问革命烈士钱涌金同志家属;舟山民政部门也专程上门递送钱涌金同志《革命烈士证明书》和烈士褒扬抚恤金。……后面发生的事,与挂职干部想的不谋而合。

有一点挂职干部万万没想到,平书记看望慰问活动结束后,召集挂职干部开座谈会。大家既兴奋又紧张,都说一点没准备,连发言提纲都没写。平书记说我又不是来听念稿子的,有什么说什么,怎么想怎么说,讲真话、实话、平常话。

若说平常事儿,挂职快一年谁没遇上几件?话匣子打开,大家七嘴八舌汇报起来。有的说群众眼睛最亮,瞒不得、骗不得,只要一碗水端平什么难办的事都好办;有的说上级部门出台政策,一定要考虑基层承受能力兼顾不同社会群体;有的说宰相起于州郡、猛将发于行伍,年轻干部一定要补上基层一课……

平书记频频点头,指着皇甫柳莺:“你的收获是什么?”

皇甫柳莺有些激动地说:“平书记,我真真切切感到,一个人必须学会换位思考。过去,我是记者的镜头——照人家;现在,我学会了镜子里面看自己。”

“什么原因使伶牙俐齿的名记者,变得如此低调谦虚啊?”平书记故意问道。

皇甫柳莺指了指军转干部:“是他们。”

平书记盯着曹海,说:“听说你到地方时间不长,说说有什么体会?”

曹海立正,说:“平书记,我的体会两个字:真心。只要我们真心学,没有学不会;只要我们真心做,没有做不到;只要我们真心对老百姓,老百姓一定真心拥护我们。”

平书记轻轻叩着办公桌:“我赞赏你的观点。党的宗旨不分部队地方,都是为人民服务。希望你继续把这篇真心文章做好。”曹海又一次立正说:“请平书记放心,一定按您的指示做好真心文章!”

纪云松见平书记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便主动汇报了组里的情况,一二三四条理清晰,并提炼出“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想出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的群众工作法。平书记说你的言语比在我身边生动多了,说明下来有好处。纪云松说遗憾的是一年时间太短,要能延长就更好。平书记问你是真心还是随便说说?纪云松态度肯定。平书记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平书记正在琢磨纪云松挂职回去如何安排,他真担心有人指责派身边秘书美其名曰挂职,实质是镀金。如果纪云松自愿延长挂职时间,这种闲言碎语就站不住脚。平书记跟陪同的组织部长说:“我同意纪云松延长一年。另外,曹海也别忙着回去,卫生和计生马上机构合并,人员超编,不如留下来继续挂一年,以后重新安排。”

平书记毕竟是江南市“一号首长”,一锤定音。皇甫柳莺故意问冯秋涛:“这回平书记没说统一思想,估计下面能跟他一条心吗?”

冯秋涛说:“这种好事谁不想啊?要不你帮我说说,让我也留下,我不图升官只求换个单位。”

皇甫柳莺说:“你烧香走错庙了,纪处长是平书记秘书,咱们一块找纪处长去吧!”

参加新一年度“综合治水誓师大会”的人数更多,原来的会场容纳不下。平书记亲自提议,把会场移到西山水库,与大坝开工仪式同步举行。

这次场面更加隆重,江南电视台现场直播。挂职干部仍然是会场亮点,大红花齐刷刷一片,耀眼夺目。

曹海故意挺直身子,希望电视镜头多多拍到自己。他知道,冬妹一定死盯着屏幕,他不能让她失望……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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