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猎短篇小说两篇

2015-07-06 23:54杨猎
延河 2015年7期
关键词:大丰文静

杨猎

痛并快乐着

1

杜大丰来到约会地点城中广场小花坛时,提早了五分钟,但他仍摆出一副左顾右盼的猴急样。半小时前他接到好合婚介所的电话,正好在食堂用完餐准备回家,所以转了个身慢腾腾地就过来了。单位离城中广场一站多路,步履再拖沓仍提早了。既然到了就得进入角色,没准对方已守在暗处观察。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起码有十次以上来这里相亲,早已清楚自己哪些该顾及哪些可疏忽。说真的,对杜大丰而言,“好合”已然不是一个中介机构,而是他逐渐喜欢上的一个女人。每次听到电话铃声,只要瞥见手机上蓝色的“好合”二字,他的心情便会莫名其妙的愉悦,感觉此后的若干时间必然充实有趣。的确,与大多数求偶的男性不同,杜大丰希望的是无数次地被拒绝。一方面,相亲次数越频繁腰包越厚实,另一方面,被拒绝一次便仿佛是在用鞭子抽打自己一次,他觉得不是自己犯贱,实乃被抽打的部位掐得太到位,有那种痛并快乐的感受。他嗜好这种感受,如抽烟一样上了瘾。

杜大丰应算个老手了,这一行的老手标准就是每次都得比新手还像新手:有那么一点诚惶诚恐,羞羞答答,当然也可以愣头愣脑或自以为是,全凭面对的对象和当时的氛围临场发挥,只是别让对方疑心你的诚意、窥出你的虚假就行。不过这一次,杜大丰是真真切切地诚惶诚恐了,原来跟他见面的女子竟是他第一次担当该角色遭遇过的阿桂。他在心里直骂婚介所:简直昏头到家了,怎么可以让他重复约会同一个人?!

甫见面,阿桂便认出了他,目光不易察觉地亮了亮。杜大丰下意识地一愣,赶紧嘿嘿地傻笑,一只手挠挠自己的头皮,算是解嘲。阿桂倒挺大方,用诙谐的口吻道,原来又是你,你不是嫌我鼻子塌吗?这一个多月我又没做过整容,照片还是那张,哦,你一定被高鼻梁们拒绝得灰心了,才想到塌鼻的阿桂也是不错。是不是?杜大丰又尴尬地笑了笑,慌忙和稀泥,哪里哪里。他当然不能告知是婚介所那帮人工作失误“才想到塌鼻的阿桂也是不错”。

那又为什么想见我,还把姓氏什么的也改了?我真的被弄糊涂了。阿桂看来是直肠子女人,心中有疑团不吐不快。

换了谁都会有如此疑问,当初的“胡先生”一个多月后竟成了“杜先生”?杜大丰在心里嘀咕,同时非常担忧,被阿桂察觉出猫腻,他就只能像一个暴露了身份的地下工作者,再不能潜伏下去了。他必须靠自己来圆这个谎、堵这个漏,尽管是“组织”的疏忽造成的。

以前是我要求“好合”填“胡先生”的,我不想还未见面就让对方了解我的个人信息,所以就成了“胡”先生。后来经历几次相亲,才发觉不妥,因为双方认可后我只得将实情说了,结果让对方起了疑虑。杜大丰一边缓步离开小花坛,一边斟词酌句地解释。

遭过一次拒绝仍愿意交往下去,显然阿桂对杜大丰是中意的。上次她还未表态就接到婚介所的电话,称“胡先生”认为她鼻子有些塌,算了。所以现在的主动权必然被杜大丰掌握,杜大丰不愿解释“鼻子”问题,阿桂便不会瞎较劲。

两人沿着马路松松垮垮地走着,聊些雾霾气候的危害和H7N9禽流感的预防。这是婚介所提醒杜大丰的,即不能见了面就转身“拜拜”,起码相应的散步及交谈不能缺少,这样方能显示他的真实与诚意。交谈的内容最好不涉及自己意向的公共话题,否则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托”的身份麻烦就大了。

现在还常去下面检查污水处理吗?阿桂没话找话地问道。

杜大丰一怔,稍后才想到她认为面对的仍是“胡先生”,只不过改了下姓氏而已,当初婚介所告知她“胡先生”的职业总不会也是胡扯的吧。杜大丰有些头大了,接下来有关“胡先生”征婚表上填的其他信息阿桂都有可能提及,毕竟“胡先生”——尽管现在改为“杜先生”能再次赴约,表明他对“鼻子”问题不在乎了,那么她怎么可能忽视对他深入全面的了解?

他如何应对是个难题,说漏嘴在所难免。杜大丰寻思着该找什么借口脱身,当然任何借口对阿桂而言都是一种伤害和戏弄,面对一脸期待的阿桂他实在不忍心出口。幸好此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滴滴”声,他的脑海旋即闪过一个折中的主意,便赶紧掏出手机,盯视了屏幕片刻,自言自语道,不好,我妈的心脏病又犯了。然后就侧过脸对阿桂说,实在抱歉,我得马上回家一趟,这样吧,明天我再打电话约你。阿桂似乎没转过弯来,听他这般说,自然得顺应他了,她显出关切的模样道,没关系,你赶紧回去吧。明天电话联系。

杜大丰匆匆离开,庆幸自己避免了目睹阿桂遇拒而哀伤羞辱的表情,至于明天如何给阿桂交代那是婚介所的事,赖不到他头上。他们肯定能编出一套让阿桂没脾气又不气馁的说辞来。

2

回到家,杜大丰就给“好合”的玲姐打电话,述说了与阿桂重复相亲的尴尬过程,要她负责给女方作个交代。玲姐听罢马上责怪自己大意了,说主要是阿桂后续又交纳了一千元费用,婚介所答应替她推荐几个不错的先生,只是匆忙中忘了他们曾经“相亲”过了。

其实与阿桂的初次相亲仅是为老同学胡昊完成的一项任务。胡昊也是单身,常在各婚介所报名征婚。同在“好合”求偶的阿桂看过“胡先生”的基本资料后颇有兴趣。玲姐便安排两人见面,不料当晚胡昊母亲的心脏病突发,胡昊要陪去医院,只好另择时间。第二次原本不会爽约,按往常胡昊从邻县检查污水处理返回最多五点,他们见面的时间定好七点整,问题出在这天公路上发生了油罐车漏油事故,整条路被封堵了近两小时,胡昊火速赶到约会地迟了十分钟,没见到阿桂。玲姐后来作了解释,阿桂才答应再与胡昊相见,而这回就全怪胡昊了。有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位年龄较轻的女子,见面时间却与阿桂撞在了一起,怎么办?玲姐与胡昊沾点远亲关系,仍对他的脚踏俩船十分恼火,她警告胡昊:这次你若不见阿桂的话,她一定以为我们是骗子婚介,完全虚拟了一个“胡先生”出来,没准还会告我们。胡昊也觉理亏,便冒出找人替代一下的想法。玲姐权衡良久,只得姑且试试。

那天在胡昊苦苦央求下,杜大丰懵里懵懂地踏进婚介所,玲姐匆忙对他进行了一番辅导,随后他就赶到城中广场的小花坛,与阿桂别别扭扭地见了面。一路上按玲姐提示的方式及聊天内容与阿桂交流、相处了一个多小时,同样照玲姐教导的找了个机会脱身。第二天玲姐会替“胡先生”编个由头婉拒对方的。

对于此次冒名顶替的相亲,杜大丰觉得很有趣也很刺激,犹如演戏一般。阿桂说话的表情及听他回答提问时的神态每每涌现于眼前,尽管他的情感系统已麻木坏死了,他的内心仍涌起几多温馨甚至感动。这或许与他唯一一次的恋爱经历反差太大的缘故,那时的他总提心吊胆,曲意逢迎,生怕惹女方不高兴。现在想来,这哪是享受恋爱?还不如冒名顶替来得惬意通气。

没料到几天后,玲姐通过胡昊联系上了杜大丰,与他协商成为“好合”的“金牌”会员,无须交纳会费,被女方相中而出去约见一回给一百元报酬。自然他的个人资料与择偶要求得公布于各信息栏上。玲姐特别提醒:个人信息务必将自己最耀眼最诱人的优势填上。当然他对某位女士动了心,完全可以假戏真做,婚介所决不干涉。杜大丰只考虑了半天便欣然接受。

这样他就做回了“杜先生”。

杜大丰至今没对某位女士动过情,他只假戏不真做,这才是正常状态。否则他早该央亲朋好友介绍或上各婚介所征婚了。但从另个角度讲,除阿桂误当他为“胡先生”外,多数女方最后还是轻蔑地将他抛弃了。他对此一点不恼,反而乐在其中。

领取一百元报酬的同时,杜大丰又接上了新的任务。他将女方的择偶标准与自己的情况大致对照了下,似乎比较吻合。他暗自笑了笑,心想正因为这貌似的般配,他才有赚钱的机会以及享受痛并快乐的感觉。

女人叫文静,人如其名,看上去也较文静清爽。杜大丰欣赏这种类型的女人,遇到了必定表演得更绅士与耐心一点。

离开小花坛步入街道,文静就不太“文静”了。杜大丰能理解,所以并未对她改变初始的印象,毕竟她们要为自己的幸福和命运争取。不过她的表现与某些职业记者般喜欢追根刨底的女人不同,她基本上是自说自话,将她的同事、小姐妹的种种经历搬上嘴,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杜大丰听出了大概意思,即这些再婚女人多数找到了理想的伴侣,缘由便是她常挂在嘴边的“吃一堑长一智”,女人有了惨败的第一次,就会百般慎重地对待第二次……杜大丰对此没有异议,他认真地听着,偶尔点下头,却不轻易发表观点。寻常情况下,他选择被动,以退为守。由对方有意无意地提些关注的话题,他发挥起来可游刃有余,否则一不小心被对方套进去,要想抽身出来就得出一身汗了。

只是天公不作美,此时突兀地响起了闷雷声,随之出现了几道闪电,之前可一点没有变天的预兆。大街上的行人乱套了,纷纷四散躲避雷电。杜大丰抬头望望天空,乌云翻腾,估计要下大雨了。他皱了皱眉,无奈地朝人行道上的屋檐靠拢。文静也停止了她的自言自语,脚步紧随着杜大丰。

这边的街面多是些酒楼和咖啡馆,他们站立的屋檐下便是一家谓之“浪漫岛”的咖啡馆,有一对情侣模样的男女或许就为躲雨而步入了店内。杜大丰抓抓头皮,有些尴尬了,假如他也领文静进去,那消费的钱肯定由他掏,他岂不成了冤大头?玲姐是绝对不给报销的,口都不必开。怎么办,一会儿暴雨如注他再赖着不进更尴尬了。

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稀落落地砸下来,杜大丰寻思了下,决定领文静去他单位避雨。单位就在距他们一百米的位置,加快几步能赶在大雨前到达。以往他从不与任何女人提起他的单位就在某某大楼内,不为隐瞒什么,纯粹觉得多此一举。

摁亮5楼办公室的灯,果然就见窗外倾盆大雨像倒下来似的。杜大丰让文静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给她沏上一杯单位招待客人的好茶。他自嘲文静有这个待遇是拜老天爷所赐,其他交往过的女人连一瓶矿泉水都未让他破费过。

文静貌似安静,其实眼睛一刻没闲着,她东瞄瞄西瞧瞧,眼神里掩饰不住地闪过许多惊讶的光束。杜大丰清楚,那是两边墙上挂着的国画和书法作品吸引了她,当然还有他与画家、书法家一起搞活动的几张照片。

文静的眼睛熠熠生辉,她忍不住“啧啧”几声,惊喜地说,我最崇拜书画家了。杜先生,这些字画是你作的?

杜大丰苦笑道,我有这才气的话——怎么可能,是坐在我这位置上的余老师的作品。嗯,就是这位老弟。杜大丰站起来将身后照片中的“余老师”指给文静看。

才这么年轻呀,真了不起。文静干脆走过来,在照片前伫立凝望,然后指着其中一位老者问杜大丰,这位是不是海老?

杜大丰点点头道,你认识他?

文静的脸庞腾地红了一圈,慌乱地摇摇头道,他是我一个同事的表哥,听说他的一幅画能卖到十多万,我同事说,她表嫂钱还没数完,表哥的画已画完了,跟印钞机似的。杜先生,你跟这些人在一起,看来也是舞文弄墨的高手?

杜大丰听了心情陡然间阴郁下来,这与以往的状况完全相背。按理说他不就是要女人拿着鞭子狠狠抽打的感觉吗?而且照文静如此惊喜下去,抽打的力度必定比以往更准更狠。他自己也觉得情绪低落得有些不可理喻。

怎么可能。杜大丰下意识地重复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你好谦虚噢。文静瞅了他一眼,口吻已然似老朋友般,随后又轻快地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不屑与我这种俗人谈论高雅的艺术。

杜大丰只好硬挤出些笑来敷衍,他已悟到自己情绪骤变的奥秘了,必定是文静将又大又沉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使他的头瞬间不堪重负和难以适应了。以前几次相亲,女方均未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他的“实力”,因而对他的认同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难以抉择的是,假如他现在摘除帽子显出原形的话,就仿佛看一部缺乏悬念没有高潮的戏一样不过瘾不划算。

只能怪自己领她来办公室了。杜大丰稍有后悔,本来待在办公楼底层的休息室省心多了。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赶紧寻个由头脱身,反正他跟她待的时间已超过了婚介所要求的下限。

可是外面下着大雨,他总不能赶她走吧。杜大丰暗暗叹息一声,随手拿过一张报纸翻起来。让她去激动吧,他决定用点头或摇头来敷衍她。

文静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对他顾自翻报纸的行为略为惊讶了下,但她的情绪没有太大变化,仍兴致勃勃地在一张张字画和照片面前驻足留恋。

杜大丰也看不进报纸,眼睛的余光不时地会溜出来,有意无意地扫一眼文静的侧影或背影。他发现,文静除了容貌秀丽外,身材也相当有曲线感,她扭动身躯的姿势甚至称得上动人。资料显示,文静三十六岁,离异无小孩,在一家社区卫生院做护士。杜大丰觉得文静倒是蛮适合胡昊的,这老兄现在依然光着,若是文静不注重男人的外形,而胡昊不在乎女人的年龄,他们或许能成。他打算请玲姐出面牵线,当然之前他必须与她了断瓜葛。他提醒自己,仍按以往的形式促使她自行离开,这对他而言已成了一种不愿矫正的嗜好。

这边的文静终于觉出了杜大丰的冷淡,赶紧回到现实中来,羞涩地搓了搓手道,待这么久了,你,你还有事吧——雨好像小了,我……得走了。

杜大丰这时候又绅士起来,他起立,优雅地向她弓弓身,微笑道,也没什么大事——那我送送你。明后天我再跟你联系,行吗?

行行,我等你电话。文静忙不迭地答应。

3

往往戏的高潮部分出现在第二次见面,这才是杜大丰所期待的。

再次赴约的女人大都不会迟到,她们将自己上上下下精心装扮和修饰一番,满怀憧憬,精神抖擞又佯作娇羞地等候在约会地点。杜大丰能从她们的眼神和肢体扭摆上窥出,她们的身心均已悄然地张开了翅膀,随时准备飞向他的怀抱。

可偏偏于春情萌动时,他会不合事宜地,如犯了错的小孩似的告诉女人们,他虽在“纯事业单位”上班,却是个临时工,在填写的资料上没有注明纯属虚荣,所以赶紧纠正。假如女方不嫌弃他的“临时工身份”,他愿与她深交下去。

女人们反应过来后的表现各不相同千姿百态,有人大呼上当,跺跺脚仓皇而逃;有人先是傻了,尔后哀怨地剜他一眼;有人满脸羞愤,怒斥他为流氓无赖;有人自嘲:以为总算遇上了钻石王老五,不料却是块不值钱的泥石;有人则阴阳怪气道,难怪一大把年纪还没闻过女人味,活该!

杜大丰决不还嘴,也不解释他的临时工是有编制的。他表面上一副讪讪的死样,内心却惬意慰藉、自鸣得意,仿佛他策划的一个阴谋又一次得逞了。

第二天晚上,杜大丰便把胡昊叫来,告知有这么一个女子,比较接近他的择偶标准,问是否有兴趣会会。

胡昊一张黑不溜秋的马脸,尽管他十分注重打扮,仍不被他中意的女人青睐,往往第一回合就糟了淘汰。自然也有不少青睐他的女人,他又嫌人家年龄大或者不诱人。如今三十七岁的他依然乐此不疲地寻找着年轻美眉。

长相如何?胡昊急不可耐地问。

大鼻子小眼睛的我会想到你?杜大丰在胡昊肩上拍拍,他们是从开当裤时玩到大的同学加朋友,彼此间的了解或许比夫妻还要深透。

那身材怎样?胡昊紧追不舍。

杜大丰用竖起的大拇指朝胡昊示意了下,挺棒的。

大丰兄,我最近才悟出,女人的曲线比容貌更重要,因为那不仅仅为饱眼福,唉,跟你说你也体会不出。好,我颇有兴趣。

胡昊与杜大丰最大的不同是他始终没闲着,从二十郎当一直寻到现在,他常开导老同学:何必死脑筋呢,就算看透了,那找个把女人解解闷总可以吧,遇到合适并投缘的就恋恋爱,又潇洒又快活,比跳舞麻将好玩多了,单身才有这样的资本,可别浪费了,而且如今抱这种心态的女人也不在少数。可杜大丰的脑筋始终转不过弯来。

杜大丰提醒道,只是年龄大了些,比我们才小一岁。

胡昊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圈,说,只要模样真的够味,年龄大点无所谓,谁规定恋爱就一定得结婚?大丰,我跟你直说,现在我除非碰到一个十分动心又十分符合要求的女人才考虑结婚。

那你不是存心玩弄人家吗?杜大丰毫不留情地责问老同学。这样的话我不牵线了,要被人家骂祖宗的。

没准人家还乐意呢——行行行,喜欢的话我就认真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胡昊看出杜大丰认真了,只得讨饶。

与胡昊谈妥,杜大丰接下来要完成的就是约见文静,在她饱含期望春潮涌起之际,他猛然间来个晴天霹雳,将自己贬损得一文不名,并用确凿的事实依据击碎她可能的侥幸心理。哈哈,他期待的痛并快乐的戏就要上演了。

杜大丰准备打电话约文静时,心里竟莫名地犹豫起来,这也是以往面对任何女人都未产生过的心理状态。他有些纳闷,难道自己对文静动了心?或者不忍见到俏丽女人梨花带雨的哀伤神情?杜大丰一时难以辨析,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由头乘隙而入:他不是要将文静撮合给老朋友吗?倘若他们成功牵手,日后他再面对成了胡昊女人的文静时,他自我塑造的猥琐形象必然令他无地自容。

如此思忖了一番,杜大丰改变了主意,决定放过文静一马,不让她体验从腾云驾雾到坠落悬崖的残酷过程。还是劳烦玲姐替他转达拒绝的声音,反正婚介所备有足够多“婉拒”的由头。

杜大丰遂找了玲姐,将他的顾虑及请求如此这般地表达清楚,玲姐十分理解和赞同他的举措,认为他既帮了朋友又兼顾了生意,她一定配合。

翌日,生意果然又找上门来了。

4

由于背光,杜大丰开始一点没认出对方竟是亚娜。倒是亚娜率先犹疑地问了声,你是大丰吧?杜大丰听了一个激灵,愣愣地望着对方。资料上只注“杜先生”能准确称呼“大丰”的人必定是老相识。杜大丰随即也认出了亚娜,但意识却恍惚了,以为与亚娜分手只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从学校的桂花树下第一次见到亚娜,杜大丰还是个青涩的初中生,对于有着梦幻般神情的亚娜,他的内心萌动了从未有过的春情,至此相思幻影像长了翅膀般带着他腾云驾雾,他却没有胆量向比他小一级的女生表达。学生时代一晃而过,在他心里唯留下莫名的惆怅。

再次遇到亚娜是在胡昊姐姐的婚礼上,杜大丰被胡昊拉来担任婚宴的引导员,这样他又机缘巧合地见到了作为新娘同事的亚娜,这回他鼓足了勇气,非常坦率地表达了心意,结果两人迅速地坠落了爱河。

那是一段十分难忘的美好岁月,两人整天陶醉在花前月下,大口吮吸着爱情的甘露。谁也未曾料想,亚娜的父母为女儿的幸福暗中查访,了解到他的住房条件与家庭经济比较拮据,便蛮横地阻止他们的交往。起先亚娜坚定地维护两人之间的恩爱状况,可父母软硬兼施,寸步不让,时间一长她有点招架不住了。一方面觉得父母的干涉是无私和正确的,另一方面又不忍心纯美的爱情就此腰斩,一个人被生生地分裂成矛盾的两面,导致后来与大丰相处时每每出现情绪失控、脾气暴躁的现象。杜大丰也不敢陶醉了,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摇摇欲坠的恋情,若亚娜的脸色一阴,他的心里必然下雨。爱情完全变了味,从甜蜜的享受异化成苦涩的煎熬。但杜大丰依然无怨无悔地坚持了下来。

眼看苦熬有了回报的迹象,亚娜的父母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他唯一可以夸耀的工作竟然不是正式编制,这犹如一块巨石,突兀地压在了平衡木的一端,摇摆不定的亚娜立马倒向了父母。

从资料上获悉,亚娜是离异的。杜大丰倒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心理,九年过去了,他除了对爱情的绝望外,从未诅咒过亚娜,并非对她仍抱有好感甚至企图,只是他已将她视作经典文艺作品中的一个人物,虽然印象深刻却与自己的世界毫无纠集。

亚娜的脸上已褪去了梦幻的痕迹,反而呈现出一脸的平静淡漠,杜大丰心里暗暗替她惋惜。他想假如她脸上能保持少许年轻时的神韵,她遇到理想男士的概率必将大大增加。

听胡姐讲过,你有独身的倾向。当时我就觉得你傻,何苦呢,找个合适的过日子总比单着强,不过现在开窍也不晚。亚娜如对老同学般说道。

杜大丰怪异地笑笑,思绪仍有点走神。

但你把要求降太低了,什么年龄、职业、婚否都无所谓,你还是未婚,像你这条件的男人,现在最吃香了。看来亚娜真把自己当作杜大丰的一个老同学来劝导了。

可我的工作仍是临时性质的。杜大丰自己也不知为何冒出这么一句不配合的话来。他是想揶揄她?抑或用挖苦自己来打击她?

那又怎样?单位不是照样给缴五险一金么。亚娜似乎没有听出杜大丰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见杜大丰傻站着,她侧移了几步在小花坛角落的一张石椅上坐下。到老了你照样有退休金拿。

这我知道。杜大丰牙痛般地接上,随后补充道,我九年前就知道了,所以别人不问我就懒得声明。

亚娜听后愣怔了下,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杜大丰也在石椅上坐下,心里揣摩着亚娜此时此刻会想些什么,譬如即便“声明”了也挽回不了爱情;或想起了什么,譬如两人一起数星星忘了末班车的时间。他搞笑地想能钻进她的肚里去探个究竟就有意思了。

静默了五六分钟,亚娜扭头睨了杜大丰一眼,似自言自语道,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真不明白,“好合”怎么会安排我们见面?

语焉不详,语无伦次。杜大丰大脑里搜索出这两句成语,对亚娜流露出来的迷茫、混乱略感惊讶,情绪瞬间开朗了许多。他倒真感谢“好合”替他们安排了此次相亲,这次结束后他决定不向玲姐要一分钱报酬。

交了钱他们肯定要安排的。杜大丰不露声色,回答得极为巧妙。

你对女方真没什么要求?不会是像胡姐弟弟那样找找乐子吧。稍后,亚娜佯作玩笑地问。

是暗示抑或试探?杜大丰又在心里猜测起来,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是,纯粹属于“相亲”过程中的东拉西扯。

那要看什么人了。杜大丰淡漠地回道,有点答非所问。过了会他又说,胡昊——就是你同事的弟弟,遇到动心的自然会认真起来。

亚娜的眼睛茫然地盯视了杜大丰一会,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说,哦……我懂了。说完从石椅上站起身,犹豫片刻终还是迈开了步子,快走出小花坛时又回过头道,我的联系电话“好合”有,有事找我可以去那里要。以前的号码全换掉了。

杜大丰心里一旋,突然间冲动地说,亚娜,那你现在告诉我不更方便吗?

王向春的第二个春天

“时间是一三五下午,3至5点。洗衣、洗碗,收拾房间清理卫生。得全干完了或到点了才能走人。记着,除每周这6小时外,没经我允许不准滞留或进我的家门。”晃着一颗硕大脑袋的顾主交代完后,眯缝着眼将手上的一把钥匙抛给王向春。王向春接过钥匙,发现顾主的手掌背上长着一块块白斑,他皱皱眉,抓在手里的钥匙就有点类似烫手山芋那种感觉。

顾主叫高新,单身,开一家电脑公司。眼下此类集科技与经营一体的行业最赚钱,所以习惯了财大气粗,染上了公子少爷的秉性。高新一次性向洁尔家政买下500个服务小时,指定要手脚干净的城里人。

王向春明白顾主的意思。顾主是不愿看到一个钟点工在眼皮底下又丑又脏地干活,他或许觉得别扭或者喜欢在家看自己喜欢的面孔,这可以理解,尤其一个单身。王向春反倒觉得挺好的,不是吗,自己把该干的活干完走人。

“老王,我可以称你老王吗?……你明天开始吧。”高新瞄了眼手机屏幕,伸出手朝王向春挥了挥,他下逐客令了。

王向春其实不老,刚四十岁,中等身材,长得眉清目秀。他在剪刀厂装配车间做统计兼宣传干事时,属于许多姑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时他的眼睛是向上的,于是厂工会一个天真漂亮的女干事就成了他的另一半。这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变化确实大,连他们这种老字号品牌的国企都不得不进行改制,王向春下了岗,而把翠花留在了厂里。翠花就是那个女干事,不过后来精简科室时也下到了车间。双职工家庭可以有一个留在国家里,丢车保帅,总算让王向春大喘了一口气。

车丢了,只好做小卒子。于是他骑上自行车穿过那条分离城郊的护城河,去对岸新开发的高档社区,选择了一个家政服务行业。就如男护士一样,他迅速地成了各家政公司争抢的对象。

说来也是无奈的事,高中毕业的他,除了记记账,出些单位黑板报,再无其他特长手艺,下岗再就业的竞争日臻激烈,原因是农民工太廉价了,所以连替人哭丧的冷门活也早有人争抢。好在翠花没有异议,钟点工辛苦但收入可观,比周围许多下岗工人干保安高出一倍多。她的意思是先让他做起来,她正在托一个开同学会时重逢的老同学,有可能为他谋到某合资企业外勤的工作。

王向春不想顾及太多,家里养着一个儿子,今后的经济负担实在太重了,作为一个男人,多多赚钱最最重要。

每当日头西斜之时,王向春就会去高新的大阳台上小憩一会。其实这时的阳光已有些蔫了、浑了,却别有一种壮丽和醇厚。王向春习惯于这种背景光色下,伏在四楼的阳台扶栏上,饶有兴味地俯瞰或平视这个新兴的住宅小区。

真正牵引他目光的是斜对面四楼的阳台。半个月前,他偶然注意到那阳台上出现了一个女子,穿着红色运动衫在弯腰抬腿舒展身姿,那动作极其轻盈优雅。王向春的眼睛特别好使,不仅将她的身材轮廓尽收眼底,连脸上的一颦一笑、神态气息都望得真真切切。那颗恰到好处地长在左脸颊中央的黑痣衬托了她的皮肤尤为白净。赏心悦目,他用四个字概括了这女子。

不仅如此,更要命的是女子让他怦然心动了,算上十三年前的那个女干事,她是第二个。

此后几天,他都抽暇去阳台,借小憩的机会,领略那女子的风采神韵,愈看愈觉得她似陈年的老酒,闻闻也会醉的那种。

他真的陶醉了。

他知道自己陷了进去,以致他在非常厌恶高新这家伙时也未向公司要求换顾主。公司规定有一定理由是允许换顾主的,譬如服务的几家顾主住址分散,或者顾主曾是老同学老邻居什么的熟人。

王向春厌恶高新,原因是他常常发现水池里有女人的裤衩、胸罩,整理床铺时,总有一种腥臊味向他刺鼻涌来,有时床单上好几处淫液渍斑,还有像避孕套、神力口服液也随便乱扔。他感觉似在收拾一个淫窝。从裤衩的大小可以看出,这家伙带回的女人远不止一个两个。有时他恶狠狠地想,那些女人一定是瞎子,不然能让一双白癜风的手在自己身体上乱摸吗?

想想都感到恶心。

高新确是下流无耻,若非在他家的阳台上可以眺望那个女子,王向春早就忍受不了了。

他是因为太惊喜,到了这般年龄这般处境,还会有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子。这究竟是他进入了某些人戏谑的所谓“二春”,还是该女子实在超凡脱俗与众不同?不过再怎样也不可能跟他沾上任何实质关系,他至于如此春心萌动、多情善感?他确实迷糊了,竟然会有十三年前谈恋爱时的那种飘然情愫。

王向春明白自己不会奢望得到那女子哪怕一个轻轻的搂抱,他无非希望常常见到她,那种没有涂脂抹粉的素颜,那种优雅飘逸的倩影,心里会觉得安逸与慰藉。

允许一厢情愿的,是不是?

那女子终于又出现在阳台上了,今天她穿着一件粉红的宽松衫,仍在阳台上弯腰伸腿,活动筋骨。王向春激动地举起手来,朝她所在的方向用力地挥动着。

他们之间的距离确切地说50米左右,因为高空,距离感更近了。那女子或许没有往这边注意,仍在扩胸扭腰。王向春有些失落,蔫蔫地将手放下,返回房间准备回家。

今天翠花的情绪特别好,很明显的就是她把饭菜做好了,通常都要等王向春回来一起做,哪怕他已累得直喘粗气。

“向春,你不用再做钟点工了。”翠花提起酒瓶子,往面前的杯里倒了点五加皮,“宇宙公司答应收你了,搞外勤,收入三千六。”

“这收入比现在的少。”王向春嘴上平静地说,内心是怨怼的。他后来才了解到“老同学”是一个男性,在“宇宙”任副总,翠花近来常与这位老同学在一起。

“收入少了五、六百,人却轻松了,说出去也不难听。你不要面子我可要呢。”翠花极夸张地将手放在自己的心窝上。王向春闷闷地扒着饭,他越来越看不惯妻子这种忸怩作态。算什么呢,近40岁的女人,还把指甲涂得猩红,老喜欢把手放在自己肥塌塌的胸脯上,做出一副纯情妩媚的模样来,连儿子都讨厌母亲的打扮和举动,幸好他们没有女儿,不然模仿起来可就糟了。

“你说话呀。”翠花盯着他,带点责怪的口吻。

“我,我不想去宇宙公司,现在累是累点,可自由,钱也多。”他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当然他不会跟她说,跟所有人都不会说。

翠花不屑地瞅了他一眼:“干嘛呢?赌气呀。”

王向春确有一点赌气。他想我干嘛要让别的男人像救世主一样,在妻子面前显能。真要换工作他也会自己去寻找去求人,何况外勤也无非打打杂跑跑腿而已。

话说回来,干钟点工确没法顾及脸面,别人给不给是另一回事,连自己也会觉得低贱,渐渐地就心冷气短,会摆出摔一跤正好坐一坐的熊样,懒得去理会别人轻蔑的眼光。

王向春是有切身体会的。二四六上午做的一家,是一个服装城的个体女老板。女老板起床正是他上工的时间,这时她就会像使唤丫头般支使他,一会儿唤他将痰盂端进厕所,须臾又令他放洗澡水,有一次竟要他擦已穿上脚的皮鞋。他能坚持下来,一方面出于收入考虑,另一方面自然是心中那份莫名的思念与期盼。

“向春,你干嘛呢,我不在乎钱少,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难道你就这么贱?”翠花恼火了,把眼睛瞪得老大。在家里,她早已习惯了颐指气使。

“爸爸,你别干钟点工了,同学问我爸爸做什么工作,我只能低低头不吭声。”刚读初一的儿子在一旁插嘴。

王向春的心一缩,他感到羞愧了,脸上不由自主地尴尬了下。他内心多么希望儿子能在优越的环境中无忧无虑地成长,千万别遭遇自己这样的无奈和尴尬。没想到自己的职业使儿子产生了自卑感。

王向春纠结了,一边是妻子儿子的反对,一边是为了能看到心中的那个女子,孰轻孰重,还用去秤上称一称吗?

尽管如此,王向春仍决定自己的选择,他对儿子说:“你不告诉别人,别人就无法知道,你的同学都在城南老城区,爸爸干活的地方是城西开发区,没人会跑那么远打听的。再说爸爸又不是干非法的事。儿子,你可以沉默但没必要低头。”

有些事自己难以解释,当他决定将钟点工做下去时,心里不免“咯噔”了下,该不是自己暗暗地恋上了她?倘若如此,那必定是毫无意义的单相思。自己算哪根葱?在当下的时代,自己还不如有钱人的屁香,假如她是鲜花,他连牛粪都挨不上,假如她是天鹅肉,他连癞蛤蟆都不如。幸好他王向春有自知之明,不会成为奢望与她演绎情感的花痴。他只有一种念想,在枯燥的劳作间隙能望她一眼,在家里能回味一下她的音容笑貌,他的身心便有了莫名的惬意与充实。

能在内心藏驻一个心仪女子是件非常幸运的事。他越来越看透了,如今的翠花庸俗势利,厚颜无耻,早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干事了,仍与她待在一起无非为了家庭孩子;而其他有钱有地位的女人基本上是女老板的翻版。能悄然进入他内心深处的比凤毛麟角还稀少,只有她。

这天,他干完女老板家里的活后,打电话向公司请了两小时假,谎称身体不适,让公司派一名机动钟点工去本来属于他服务的顾主。

他渴望近距离看看她。他来到高新楼下的一家面馆要了碗片儿川,平时他干完上午这班就回家了,吃完午饭在家休息片刻再去做12点半至2点半这一班。现在他却无缘无故推掉一班活,少赚了16元,这从他干上钟点工后似乎还没发生过。

值。他已不愿责怪自己的行为了,难道他就不能随心所欲一回?像他这样的人生活已够了无情趣了。

好几天没在阳台上见到她,恍惚觉得已有数月,掐指一算,才不过一周,但心里的那份失落感简直使他无法静下来,他要去碰碰运气,而且希望面对面地遇到她,再跟她打个招呼。

吃完片儿川,他又仰头朝她的阳台上望了会,依然没有她的倩影。这样他就跨过马路,在她居住的那幢楼周围煞有介事地转悠,心里倒也不浮躁。他开始猜她有多大年龄,25至30之间吧,他想。她结婚了吗?想到这他的心沉了沉,马上就释然了。女人总要结婚的,能般配她的男子必定是器宇轩昂、儒雅深沉的正人君子,如此方称得上金童玉女,男才女貌。从目前看,她似乎还单着,这就更好了,他想自己隐约有些在意的,瞧见男人与她在一起没准还会冒出醋意。她做什么工作?他接着又兴趣盎然地猜下去。前段时间,他总在下午3点多见到她,说明她不在机关工作,但这么早回家可能是两班制的营业员。他马上反驳自己,她不会是营业员的,难道她是无业人员?呸,他朝路边的阴沟唾了口痰,她一定干高雅的职业,譬如医生、记者、教师……

天阴了下来,像要下雨的样子,他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一边用眼睛不时地左右前后扫上几眼。

直到2点半,也没见着她,他又开始责备自己无聊。不是有句话叫只要心中天长地久别在意眼前一朝一夕吗?才几天未见,便像丢了魂似的在这里瞎转悠,这不该是他这种年龄的人所为。

王向春准备返回,离3点开始的那一班近了。雨在这时下起来,王向春加快步伐,在刚拐上马路的一瞬间,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着头匆匆地过马路,王向春蓦地驻足,眼光似追光灯般圈住了那人。

女子见马路不远处有一辆车驶过来,小跑了几步跨上这边的人行道,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停下来,用手捋捋因跑动而垂落零乱的几绺头发。王向春这时看清了,是她,没错。他的心激动起来,血液在身体里奔涌。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雨中。

雨又大了些,那女子望了望天空又赶路了,步子非常的急促。王向春在女子经过身旁时,情不自禁地伸手朝她挥了挥,那女子也侧过头咧嘴回赠他一个友好的在他看来十分灿烂的笑靥,仍继续小跑着离去。

王向春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多么窈窕,恰到妙处的细腰,衬托了她滚圆而不夸张的臀部。她今天穿一件菊白色薄羊毛衫,有几滴污水渍溅到了羊毛衫上,手上提着的像档案袋一般的大信封也被雨水淋湿。

王向春突然一跺脚,手拍下了脑门,他想自己干嘛不买把伞给她呢,这样可以使她的步履保持轻盈,不至于如此匆忙狼狈。他马上冲进店里,买了一柄花伞,出来时,她正好拐进了楼群间的一条小道,他急着奔过去,到那路口,菊白色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见,他遗憾得脸色都涨红了。

“嘿,她终于被我征服了。”高新嘴里灌了一大口啤酒,因为一下子吞不下去,有些啤酒沫就往嘴边溢出来,他用手撸了下下巴,继续得意道:“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在钱和性面前都会服服帖帖。”

这天高新回家比较早,于是就碰上了还未到点的王向春。高新向他招招手说:“老王,今天在这里陪我喝几杯怎么样?”

王向春本是不愿意的,尽管他发现这家伙近来似乎规矩收敛了许多,比如女人的裤衩和胸罩不见了,甚至开始自己叠被子了,但心中对他的厌恶感无法一下子消退。不过顾主既然这么客气,而他对每天面对的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也委实厌烦了,当下向家里通报了声后答应下来。

高新吩咐王向春去买几样卤味和两盘生菜拼盘,回来后王向春三下五除二就将生菜弄熟,于是他们开始对饮。

酒一多,高新更来兴致了,他满是白斑的手摸摸硕大的头颅,说道:“不容易啊,我第一次发现了她就对自己说,一定要把她弄到手。总算让我如愿以偿了。”

王向春对他玩女人的游戏不感兴趣,为了应付,只好附和地说:“看得出来,你这段时间情绪不错。”

“那当然——你,你怎么知道?”高新脸上有些疑惑。

“哦,我,我从整理房间看出来的。还有你DVD上放着的碟片都是些欢快的歌曲。”高新的DVD有时人离开了也不关掉,王向春进来就常听到还未唱完的歌曲。他虽说对音乐没特长,兴趣还是有的,有时一碟完了,他便换上丢在旁边的另一张碟,让音乐伴着他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

高新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眯着眼,摇着他的大脑袋说:“是啊,她是多么让人着迷的女人,特别在床上,哈哈……我再不敢带其他女人回来喽。”

王向春暗忖,男人只要有了心仪的女人,他的生命就变得滋润,生活变得充实。譬如自己,自从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子占据了他的心后,他的生活就觉得踏实了,仿佛一个婴儿时时能触摸到母亲的乳头一样。他喝下一口啤酒,像是附和高新又像自言自语:“你是我心中的唯一,有了你,我就有了天与地。”

“说得好,——这好像是哪首歌里的歌词?”

“是《十大情歌对唱》里的歌词。我也很喜欢。”王向春笑笑道。

“老王,你真是我的知音。”高新夸张地起身,一只手伸过来猛拍了下王向春的肩头,然后有点淫笑地说:“来,老王,为……为唯一的女人,干杯。”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似乎没什么缺憾的,王向春心里越来越显恬静和温馨。有时他在高新家的活干累了,就将《十大情歌对唱》放进DVD里,让那美妙的歌声萦绕在房间内,他就踏上阳台,朝对面阳台上眺望,有时能见到她穿着运动装在弯腰扭腿、舒展身姿,有时阳台上没有那优雅的身影,他会有一阵子失落感。他有些羡慕高新,这家伙现在与那女人一定挺顺的,这从他的西装、衬衫和领带飘散出来的淡雅的花香味可见端倪。当然自己也是幸运的,毕竟心中藏着一个纯美的女子,尽管与高新的表现形式不同,彼此的心境却是类似的。

这天,他在阳台上待了大约一刻钟,也没见她出来,正欲返回房间继续干活时,她却出现了。已是暮春时节,她穿上了连衣裙,而且短袖,露出她白皙又圆润的臂膀。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近来她的身体愈显青春与魅力,他的心里便有一丝情不自禁的蠢蠢欲动。他按捺不住地擎起手来,朝她的阳台方向挥舞。

斜对面阳台上的女子,稍侧了侧身,朝他这边凝视了会,突然也举起手来挥动了几下,脸上同时展露出浅浅的微笑。王向春的心狂跳起来,她终于认出我来了,他在心里说。我早有预感,我们一定会相识的。他踮起脚,手有些颤抖地向她使劲挥着,眼睛却模糊起来,眼眶中有一些黏糊的东西像丝网一般贴在他眼前,他只朦胧感到有一张粲然迷人的脸蛋和一只白藕般的手臂在眼前放大……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与她在城河边幽静的小径上漫步。她步履轻盈,一只白藕般的手有时顽皮地去拍打垂挂下来的柳叶;一袭白色的连衣裙穿在她曲线尽显的身上宛若仙女一般;她时而一副文静的淑女状,气质高雅,有时会嫣然一笑,露出天真可爱的酒窝;她的身上弥漫着一种沁人心脾的花香味……他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悄悄而有力地将她搂进怀里。

醒来时,他方知是一个梦,但周身和心里都十分舒爽甜美。梦仿佛是一颗橄榄,梦醒了,橄榄也就消失了,而那种回味却仍留在嘴里。

但他马上厌恶起自己来,因为他发现短裤黏迷糊地湿了一片。这一发现,使他非常的羞愧懊恼,这不是在玷污她吗?他一时间严重鄙视自己。

梦使他更有意识地悉心呵护她在他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在阳台上再见到她时,他仍朝她挥手,朝她微笑,神态却是比先前庄重了许多。

那天公司发薪水,每位钟点工都将自己上个月做的工时交公司财务核对,公司按每小时8元的报酬结算。王向春拿出一沓经顾主签名的“回执”,发现高新家做的没签,他干活时他总不在家,上两次也这样,幸亏最后一次碰上才让他一次性签掉。看来这回只能去找高新补签了,否则要拿到钱会有许多麻烦。翠花知道他今天有多少票子可到手,他交不上这个数,她必然大吵大闹。

今天又逢周六,估计高新在家,倘碰不上再打电话约他。

从公司步行过去只需十分钟时间,王向春不急不慢地走着。暮春的午后,空气倒是流畅的,两边马路上的行道树高大挺拔,树叶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斑斓幽静。气候有些微热,他脸上身上却没有一丝汗水渗出,或许是心静则凉吧。到了高新家,他习惯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见客厅里亮着灯,而里面的卧室门留着一条缝,望进去半明不暗的,他知道是铝百叶窗帘放下了。高新此刻必定在睡懒觉。

这样想着,他便毫无顾忌地推门进去。

王向春步入卧室,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高新,而是一张有着一颗黑痣的灿烂脸蛋,由于整个人呈俯卧状,那张脸是用了点劲才朝侧后扭过来的,她脸上不知是羞赧抑或血液的冲灌变得绯红。王向春从未见过她脸红时的模样,原来她的脸红竟比平时白皙的脸蛋更迷人妩媚。最初一瞬间,他以为看错了或者希望看错了,然而他的视力那么好,对于早已深深嵌入心底的脸蛋,眼睛是不敢欺骗的。

他已没时间惊呆了,他完全傻了。呈现在眼前的除了那张可爱的脸蛋,还有她白花花的脊背,最惹眼的却是那高耸着的白嫩又滚圆的臀部,而臀部的地方,停留着一只患白癜风的手……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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