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俩好

2015-07-06 23:53叶子
延河 2015年7期
关键词:物美顺子孙家

叶子

“顺子,在家吗?”

电话中的声音透着迟疑。李顺对大哥声音中的迟疑感到稍许的满意,大哥终于知道他的小弟是忙的,电话是不能乱打的,上门是要提前说一声的,免得撞见不该撞见的人。在此之前,大哥拎起电话那可是随时随地不管不顾的,即使李顺正在开会把他的电话摁掉,他还是执着地打进来,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直到李顺皱着眉头对与会的人说一声抱歉强压内心的不满紧捂着手机离开会场,大哥就在电话里滔滔不绝起来:“村里的阿伟房子被强拆了,他要上访,你认识信访局局长吗?”每每这时,李顺就开始气恨死去的姆妈:“妈,你怎么给我生了这样一个大哥?!”大哥为什么就不明白,权力资源是不可滥用的?宝贵的关系要放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平时尽量不用,好钢要放在刀刃上。即使李顺真认识信访局局长,最多最多也就帮帮大哥,哪里还帮得上村里的阿伟阿杰阿猫阿狗?

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李顺连大哥的事都懒得搭理了。现在,大哥终于稍微懂事点了,大哥是用了几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道理的?不管怎样,大哥的变化还是让李顺感到高兴。李顺没有说自己在不在家,懒洋洋地问:“有什么事吗?”

大哥说:“是我自己的一点小事。”声音可怜兮兮的。大哥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懂事的。一开始,村里人都跟他说:“你有个当局长的亲兄弟,万事不愁哇!”大哥脸上的笑像水波一层一层荡漾开来:“那是,那是,来,抽根烟。你要是有啥事,跟我吭一声就行了。”大哥一拍胸脯,大包大揽。媳妇北葱小声嘀咕道:“兄弟俩各活各的,旁人还以为我们沾了小叔子多大的光呢!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还真是够不着。”大哥火了,转头朝媳妇嚷嚷:“你没吃过人家的螃蟹?没吃过人家的虾?我看你是吃了屎!”北葱回嘴道:“那也是他们吃剩的。他们不给我们也要扔垃圾箱,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大哥变脸道:“人家干嘛不送别人送给你?以后我叫顺子把螃蟹扔垃圾箱好啦!”

一开始,接受小叔子家东西的时候,北葱是欢天喜地的,要不是有小叔子,她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吃上这些好东西。慢慢地,北葱也就麻木了,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些膏满肠肥的螃蟹,如果小叔子不送给他们,最后只能发臭烂掉,小叔子把螃蟹送给他们只不过是做顺水人情,因为螃蟹小叔子是不敢吃的,小叔子有三高;他老婆物美也是不吃的,怕胖。那些樱桃,如果小叔子不送给他们,最后也只能长毛,整箱拿去扔掉。所以,北葱吃起这些好东西来心安理得,竟然也学会挑三拣四了:哟,这次的樱桃不大新鲜,有些都开始烂了。哟,这次的螃蟹个子比上次小。哟,小叔子怎么有一段时间没送给咱们东西了?

这几年来,大哥家虽吃了顺子不少好东西,但大哥没有白吃。大哥简直成了顺子家的勤杂工。家里电灯坏了,大哥拿起电笔鼓捣几下就好。水龙头漏水了,大哥用螺丝刀拧几下,水龙头马上不漏水了。这些说起来都是小事,但搞不好就会变成大事。就说那厨房的灯坏了好几天,那天晚上物美想煮面条,切肉的时候就差点切到了手指。顺子整天不着家,淹没在文山会海里,远水解不了近火,如果让顺子打电话请人来帮忙,又得欠下一笔人情。物美知道,顺子是最怕欠人人情的,中国的人情是一笔沉重的债,让人无法解脱。于是,大哥就派上了大用场,随叫随到。反正是自家人,肉烂在自家锅里。大哥每次来,都会带来一麻袋的地瓜,那是特意为顺子种的。顺子爱吃地瓜,因此大哥留了五分地,专门为顺子种了地瓜。还有地瓜粉,搞粉肉汤特别香,那滋味是市场上买回来的地瓜粉远远比不上的。顺子不知道,这地瓜粉得来还是挺麻烦的。大哥先把洗净的红薯倒进缸内,再倒些水,接着把红薯加工成糊状,红薯糊不要太细,细了不好过粉。过粉这个过程最讲究,先把箩放在大缸上面,缸口要大于箩,缸上面放两根棍子,把箩架在棍子上,然后把红薯糊倒进去,第一遍可以用浆满过红薯糊即可,浆就是磨红薯粉后撇出来的浑水,有酸味,可以帮助粉汁发酵。第二遍、第三遍用水,把水津干后倒掉渣开始另一箩的过粉,直到把糊过完。全部过完后,用棍子把过的汁搅一搅,让它们一齐沉淀,最后把粉拿到大太阳底下去晒。晒粉时最怕下雨,淋了雨的粉就不好了,有一年粉淋了雨,大哥只好重新来过,又从地窖里拿了些地瓜重新加工。送到顺子家的时候,物美说:“今年怎么迟了?前天要做粉肉都没粉用了。”大哥本想说之前的粉被淋了,这次送来的是重做的,但不知为什么,话竟然没有说出来,顺子招呼着吃饭,事情也就过去了。顺子把红烧肉放到大哥面前,大哥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谢了。其实是顺子不爱吃红烧肉。这些年,顺子胖了,大哥很瘦,在瘦瘦的大哥面前,顺子胖得有些罪恶感。饭桌上,大哥砖头似地沉默着,而顺子滔滔不绝,看起来反而像是老大。

物美最喜欢的是北葱做的梅菜干,做梅菜扣肉特别香。那年北葱手痛,歇了一年没做,物美念叨了一年,盼了一年,馋得不行就到饭馆里点梅菜扣肉,吃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让人恨恨不已。第二年终于吃上北葱做的梅菜干,物美一边吃一边对北葱说:“菩萨要保佑你这双手别再痛了,不然吃不上你的梅菜干我就惨了。”

物美这话北葱是不爱听的。合着自己这双手就得年年为她做梅菜干?不过,北葱是不敢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的,她只是憨憨地笑着。物美想,几袋梅菜干换一个电力专业的大学生,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买卖了。事情是这样的,前年侄子高考,北葱便时不时打电话来讨教究竟要报什么专业好,电话打得顺子都烦了。要进供电系统得读电气工程自动化专业,但侄子喜欢文科,顺子一直告诉大哥要尊重侄子的个人意愿,这惹得北葱很不高兴:“就见不得别人好?你自己占着好位置,还劝着别人不要来……”弄得顺子也很不高兴。最后第一志愿填了华北电力学校,结果却差了投档分六分。分数是硬件,顺子无能为力,只得劝侄子先报别的学校,到时再转专业。为了帮侄子转专业,顺子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虽然顺子用的是手中的人脉,但再怎么朋友,顺子也要搭上几条中华烟和几瓶茅台。大哥左一口谢谢右一口谢谢,紧接着拎来了一麻袋地瓜。那天顺子突然火了,大声嚷道:“等一会儿你把地瓜扛回去,我吃得满肚子都是胃酸。那半亩地以后也别种地瓜了,爱种啥就种啥,啥来钱就种啥。”大哥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知道该说啥来调节气氛,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自觉无趣,就说家里还有活儿没干起身告辞了。大哥打开门时,顺子指了指那麻袋地瓜,实心眼的大哥竟然一弯腰真把地瓜扛回去了,家里只剩下这些,儿子正喜欢吃呢。

眼见着侄子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工作的事还要落到顺子身上,顺子有时真觉得累,自己女儿自己都没有这么上心啊。李顺本来是烦大哥的,但为着大哥电话里的懂事,李顺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你来吧。”李顺将苹果手机放到茶几上,夫人物美就开始蹙着眉头发牢骚:“好不容易有了个休息日,你那好大哥又来!能不能少来几回?每次来,拖鞋都让他穿成黑的,沙发扶手也是黑的,上次让人洗沙发,花了两百块钱!”

李顺不吭声,物美知趣地闭了嘴。自从李顺升任副局长以来,物美对顺子有两大不满:一是秘密太多,单位的事总不告诉她;第二大不满就是顺子有这么个拖油瓶老哥。她假装专心干家务活,开始收拾日历,家里有十几本漂亮的新日历,占地方,干脆扔掉好了。收拾完日历,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新买的鸭绒皮衣让李顺试试:“新款的,两千多块呢,赶紧试试看合不合适,万一大了小了还来得及去专卖店换一件。”

大哥是瘸着一条腿来的,进门时先把一个难看的塑料袋递给物美:“一条山猪腿,新鲜的。”李顺看着大哥那瘸腿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啦?打山猪伤着腿啦?”大哥龇牙咧嘴地在沙发上坐下来:“不是啦,是十天前在圩场里被一辆小轿车撞了,我一下子就被撞到地上起不来了。那人是外乡的,一开始态度挺好,还陪我到镇医疗所拍了片子,医生说没骨折,就拿了一点药回家。哪知十来天了,腿还是痛得不行,竟然走不了路了。还是你家有电梯好啊。”

李顺生气起来:“你当时应该打电话向交警报案!”

大哥小心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交警的号码呀!再说了,当时情况也不严重,医生说没骨折呀!”

李顺的脸阴得可以滴水:“好好,你有道理。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大哥讨好地看着他:“我知道那个人的姓名,也留了那人的手机号码。一开始打他的手机还是通的,可后来再打,就老是您所拨叫的号码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了。”

物美插嘴:“那是人家把你摁掉了。”

大哥眼巴巴地看着小弟:“我就是想找你想想办法让那人赔一点钱给我。你看,我的腿伤成这样,不仅要花钱看病,还不能下地干活,地里的活不等人呀!”

李顺瞪了大哥一眼:“这种事,要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现在再说,多被动!先得让公安局的人查查这个孙家宝在哪儿,还得让交警来处理,若处理完对方不执行还得上法院,这些事都办完,我的脸面也被你卖得差不多了!”

大哥不敢吭气,任由李顺数落。李顺撒完了气,沉思了一会儿,最后把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既然你的腿走不了路,肯定是有毛病。这样吧,你自己先掏钱去做个核磁共振,核磁共振效果比X光好多了,什么毛病都看得清清楚楚。总之一句话,你先自己掏钱把病看了,剩下的事情再说。”

大哥的脸色灰着:“我哪里来的钱?你就不能把那个孙家宝揪出来让他赔我钱吗?”大哥的心里凉凉的,每次都是这样,来弟弟家之前心都是热的,回去以后心经常是凉的。局长不是神通广大吗?为什么就不能帮帮他这个做大哥的?

李顺的火又大了:“把孙家宝揪出来事情也没这么快解决!交通事故赔偿要等受害方治疗费用发票拿来了才能让肇事者掏钱结案,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龙王,可以呼风唤雨?”

大哥见弟弟又发火了,再不敢说话,可他就是固执地坐在沙发上不动,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他生着弟弟的气,也生着自己的气。李顺见大哥这模样,只好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数了十张红色人民币递给大哥,余下的装回口袋里。旁边物美的脸色就开始不好看,李顺假装没看见,大哥也假装没看见。大哥揣着钱起身要走,物美指了指堆在墙角的那叠刚刚收拾好的挂历:“大哥,你顺手帮我把这些东西扔了。”大哥弯腰将日历捧起来,他坐电梯下楼,看见小区的垃圾桶,并没有将那叠挂历扔进垃圾桶里,他准备抱回家,分发给同门亲戚,这么漂亮的东西,为什么有人舍得将它丢掉呢?挂历上有青山绿水也有美女,养眼着呢。

北葱陪着丈夫到市医院做腿部的核磁共振。市医院的人真多呀,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病了似的。做核磁共振的人比圩场上买油条的队伍还长,不断地有人加塞,要么是重症病人,要么是医生的熟人,等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轮到。北葱想,在这种地方,人没病也要急出病来。结果要第二天才拿。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一看结果,傻眼了。说是韧带三级损伤,半月板三级损伤,要做手术,还要搞个外支架,需要准备三万元。

大哥这一次上门没有提前打电话,他直接从市医院到了弟弟家里。巧得很,顺子刚刚下班回来,大哥认得弟弟那辆黑轿车,大哥一阵高兴。今天运气不错,不用等顺子,以前有时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午饭钟点工做好了,现成的,加两双筷子就成。大哥趁着吃饭的空隙将病情讲了,他的唾沫飞进那盘炒牛肉里,物美本来要下筷的,见了那唾沫星子,皱着眉头将筷子收回来。大哥讲到三万元的手术费,情绪顿时激动起来,拿着一双筷子在空中乱点:“那个狗娘养的孙家宝,把老子害得好苦!老子现在又痛又倒霉,他不知躲在哪儿快活,哪天老子撞着他,我让他赔十万!”李顺冷冷地舀了一勺鱼汤:“吃饭时不要用筷子对着别人指指戳戳。”大哥的脸红了,讪讪地将筷子放下。

李顺很郁闷。这大哥也真不懂事,净会添乱。三万元他是有,可他不能给大哥,原因不能对大哥说。最近单位一把手退休在即,三个副手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忙着呢。在这个节骨眼上,钱就是最大的神通。李顺觉得,他比大哥更需要钱。大哥不知道,李顺向人借了很多钱。大哥一直以为,顺子过的是神仙生活,他并不知道弟弟本身也是负债累累。

家里存折上有多少钱物美一清二楚,这几天她老是缠着顺子问:“怎么办?没有活动的经费,找谁借去?”顺子好像没听见,自顾自抽烟看杂志。物美急了,将香烟从顺子嘴里拿下来:“问你话咧!”

“活什么动啊,有啥好活动的。”

物美真是恨铁不成钢:“不跑不送,原地不动。”

顺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句,物美没有听清楚。等她追问顺子说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不愿意再说什么了,只是用“没什么”来搪塞她。面对这种搪塞物美感到既生气又无可奈何,他的那句真心话已经无影无踪了。其实刚才顺子嘟哝的是,你怎么知道我没活动啊。

李顺这时候太需要活动费了。但是他没钱。如果说堂堂一个局长没钱,大概是没人信的,就像你告诉人家说昨天你和外星人在一起吃饭一样。李顺天生胆小,一路从农家子弟走来,非常不容易,所以倍感珍惜。他顶多接受吃请,或者到旅游区玩一玩,至于红包,超过三个零以上的,他都坚决不收。公务员那点工资,即使一分钱都不花,存一辈子也只是煤老板存折里的一个余额。顺子想来想去,不知该向谁借这笔钱。他盘点了一番,突然发现自己的几个哥们里面没有一个有钱人。如果化整为零,须得向多人开口,这样很容易走漏风声。最好是只向一个人借。向谁借好呢?悦华房地产王总那张胖胖的大脸突然跳进他的脑海里。也合该心想事成,当顺子想起王总的时候,手机响起来,正是王总打来的,请他吃饭。要是以前,李顺可能随便找个借口就推脱了,他对这个王总印象不咋的,有一次饭局上,王总说他青年才俊,李顺原本听了很高兴的,过了一会儿王总又赞李顺手下的小陈主任青年才俊,王总之前的赞美马上变得廉价,李顺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今天不一样,李顺因为心里有事,电话里欣然答应了,喜得王总一迭声地谢谢李局赏光。王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金城那块地马上就要招标了,王总急煎煎的。

饭后泡茶的时候,王总关切地问:“李局,最近好像瘦了些,是在健身吗?我这边有龙腾馆的健身卡,我经常偷懒,给您正好合适,不然都浪费了。”说着将一张健身卡递了过来。

李顺将健身卡推回去:“不怕王总笑话,我最近有些烦心事,哪里还需要健身?我大哥出了车祸,需要几十万元的医疗费没有着落,正发愁呢。”

王总一拍大腿:“李局,这事您不早说!兄弟我没什么长处,这点忙还是可以帮得上的!”说着,掏出一张金卡不由分说插进李顺的口袋里。

李顺把卡拿出来递还王总:“那怎么好意思?”

王总赶紧把卡再次插进李顺的上衣口袋里:“李局青年才俊,前途无量,能帮得上李局这点小忙兄弟我高兴哇!”王总没读过几年书,他觉得“青年才俊”这四个字极好,便时不时挂在嘴边,可以给自己添几分文化味儿。

李顺端起茶啜了一口:“那就谢谢王总了!这钱过一段日子我会还给你。”

王总连连摆手:“李局太见外了!李局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李局,这茶越喝越淡,咱们还是去洗洗桑拿吧!”

李顺摇头:“桑拿就免了,我今天有点累,就先走了。”

这张卡连物美都不知道。角逐的过程太煎熬人,那猎物也不知最终要落入谁的囊中。李顺发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人在高位,犹如处于火山之上,拿了卡还不得为人办事?也不知火山哪天要爆发。这几年,自己生活看似风光,实则暗流涌动,不能与外人道;不像大哥,大哥地瓜般心甘情愿地与泥土相伴,说不定自己哪天也回家种红薯了呢。哎,人有时还真比地瓜还不如呢。更让他苦恼的是,官场里,当他想跟人家谈感情的时候,人家要跟他谈工作能力;当他想跟人家谈工作能力的时候,人家却要跟他谈感情。为什么他总是不得其所呢?手头的钱,若是没这急用,当然可以借给大哥。但这钱现在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当然不能借了,不管哥俩感情多好也不行。小时候,李顺是很依赖大哥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哥俩到集市上卖鸡蛋,太阳很毒,他们又没有帽子,顺子喊:“哥,我热。”大哥抓了抓脑袋,实在变不出一顶帽子来,只好把顺子搂在身边:“你就站在我的影子里吧。”那一瞬间让李顺非常感动,他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对哥哥好。后来,李顺实在受不了了:“哥,你继续卖吧,我要回家。”大哥蠕动了一下嘴唇,还未说出话来,李顺已经撒腿跑了。

后来李顺长大了,长得高过了乡村。于是,他来到了城市。但城市里的高楼比他更高,在高楼面前,李顺只是一只蚂蚁。城市里的人心都很高,心有多高,欲望就有多高。其中奋斗的艰辛真是让人欲说还休,剪不断理还乱。李顺进城了,兄弟俩之间竟然有些生分了,他们哥俩,就像站在一条河流的两岸。要说兄弟俩之间勉强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就是喝酒划拳,两人各有胜负不相上下,“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满堂红啊……”这是每年除夕晚上兄弟俩最和谐的时候。李顺这辈子抽的第一根烟,是从大哥烟盒里偷的。李顺这辈子喝的第一口酒,是大哥硬灌给他的。那时李顺正读高中,北葱答应了大哥的求婚,大哥的喜悦无处发泄,硬将李顺灌醉了。学会抽烟喝酒,是变成男人的标志。是大哥将自己慢慢变成男人样的。后来大学时,顺子失恋了,他喝了一整瓶高粱酒,把哽在喉头的痛苦,火辣辣地喊出来,把未能倾诉的委屈与悲伤,滚滚地倾泻出来。后来,他喊了一声:“哥呀!”仿佛大哥能赶来救他似的。

大哥觉得自己真倒霉,本来就穷,再加上车祸,不单单腿痛,更让他痛苦的是还得自己掏钱看病。孙家宝,你在哪里,你赶紧出来!你怎么这样没良心,我并不想讹你多少,只要你帮我把腿看好,我也不会朝你要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你为啥就躲得无影无踪呢?最要命的是,他记性差,忘了孙家宝的车牌号,只记得尾数有个6,单单一个数有什么用呢?大哥捶自己的头。当时为什么就不懂得报警呢?自己这木头脑袋,也只配当农民,难怪顺子会当局长,而自己,农民就是农民。总是逮不到孙家宝,大哥开始失眠。他幻想着自己报了警,交警拿了记录本,一五一十地问他们的话。孙家宝掏出中华烟递给交警,交警接过,孙家宝赶紧帮忙点着火。两个交警一个年老些,一个比较年轻,看起来像刚从大学毕业的楞瓜子模样。大哥也想朝交警丢根烟,摸出烟盒一看,里面却是瘪的,空空如也,上午就抽完了,大哥懊恼地将烟盒丢到地上。

“姓名?年龄?地址?”

“我叫李伟。今年50了。这是我们农村的算法,如果按城里的算法,我应该算49。其实我是51了,因为村里抄户口的时候把我的年龄抄错了……”大哥兀自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那个年轻些的显然没什么耐性,打断他的话:“无关的话不要说。”

大哥一瞪眼:“年轻人,你对我怎么这么凶?是不是你认识这个姓孙的?”

年轻交警气得连连摇头,老交警帮年轻交警解围:“我们是接到报警电话过来的,之前谁也不认识谁。要是照你这么说,全天下的人我们都认识。”

大哥嘟囔道:“只要你们办案公正就好,我就怕你们偏心眼。”

年轻交警一脸严肃:“你放心,法律只有一条,谁对谁错都摆在那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大哥一拍手:“那好,我记住你这句话。”

交警那边打电话来,说星期五上午要调解协商。大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也不知到时是什么场面,那孙家宝那样狡猾,显然不好对付,也不知道要演哪出戏。即使公家人判了孙家宝赔偿,要是孙家宝耍赖说他现在没钱以后再赔那可怎么办?若申请法院执行,又要写诉状,又要请律师,那麻烦大了去了,最后得来几千块钱,人烦得舌头起泡,一颗脑袋痛得好像要炸破,实在是得不偿失。那自己到底要那孙家宝赔多少才好呢?嘴张大了,那个姓孙的跳起来接受不了;嘴张小了,自己吃亏,后遗症一大堆,自己这条腿以后还能不能正常走路还是个问题,估计田里是下不了了,后半辈子自己就是废人一个了。他让儿子列了一张纸,有医药费,护理费,精神损失费,营养费,误工费等等。自己跟人家要个三万块钱,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吧?现在的钱薄得像纸一样,住个院就要花掉两三万块钱。两三万块钱对自己来说是个大数目,那孙家宝开着小轿车,两三万块对他来说应该不在话下。

早上七点半,大哥提前到了交警大楼前,是儿子用三轮车把他拉来的。那大楼恐怕有十几层楼高,招牌上的大字看起来大得像要压死人。李伟腿有点软,儿子看不过眼:“爸,你泄气什么?”

大哥喃喃道:“要是顺子能来帮忙撑撑场面就好了。”不提还好,一提起小叔儿子就来气:“算啦,人家当着大官,咱巴结不上。”

进了办公室,有个胖胖的保险公司的人在交警大楼上班,专门负责车祸理赔这一块。大哥病急乱投医,起劲地朝胖子赔笑脸。

孙家宝也来了,他看了李伟一眼。哎,撞上这老农民,恐怕夹缠不清了,要是对方狮子大开口,自己填不饱对方的胃口怎么办?到时三天两头来家里闹,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大哥有时候想着想着就走火入魔了,以为自己真的报了警,那孙家宝真的老老实实到交警大队准备赔钱给他了。他一说胡话,北葱就扇他耳光:“醒醒啦!别做梦啦!”这耳光倒也管用,大哥就会清醒一阵子。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常到集市旁晃悠,像寓言里那个守株待兔的农民。他碰到张老三,跟张老三打了招呼,张老三递给他一支烟,闲话两句走了。大哥本来要问张老三有没有看到撞他的那辆车的车牌,出事那天张老三也是在场的,但张老三已经走远了。大哥经常这样:遇到一个人,等这人离开后,他才想起是有事要问这个人的。大哥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没用。也许是老天爷可怜他,那辆大众车终于出现了,大哥激动地跳到路中间,张开手臂拦车,轿车一个急刹车,差点就撞到了他。孙家宝气急败坏地下了车:“你找死啊?”一看,是旧冤家。大哥一把扯住孙家宝:“我的腿做了核磁共振,要做手术,得花三万块钱。我没骗你,不信你跟我回家,我拿医院的片子给你看。”

孙家宝一听三万块钱头就大了,也就一个小擦伤,当时拍完片医生都说了只是筋脉损伤,吃些药休息一阵子就好,现在竟然要讹他三万块钱!看来农民就是会讹人!他掏出口袋里的两百块钱递过来:“大哥,我身上只有这两百块钱,今天出来得急,没多带,你看,我要去开会,再不走就迟到了,到时又挨批了!”他一脸的诚恳,一脸的痛苦,一脸的焦急,大哥心一软:“那你先去开会吧,过后我再打电话找你!”

自从集市上狭路相逢,孙家宝的手机号码换了,像一滴水从人间蒸发。大哥在集市上再怎么守株待兔,也等不到他要等的那只兔子了。冬天了,风呼呼地刮,大哥在冷风中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冰凉,身上的棉袄一点也不保暖,已经穿了四五年,棉絮东一块西一块的,四面漏风。大哥几乎死心了,觉得根本得不到赔偿。他开始害怕出门,怕再次被撞。连北葱也害怕出门,怕撞到别人夹缠不清。慢慢地,大哥脸上没笑容了,整天苦着一张脸,成天躲在家里,也不跟人说话,愣愣怔怔的。北葱害怕起来,拉着老公上医院,医生给了她“百优解”,里面的药铝塑包装每片20毫克,每盒七片,医生叮嘱说每天先吃一片试试,这药临床上治抑郁症效果挺好的,如果病人吃了效果不理想,再加大剂量。

听说大哥病了,物美上门探望。是李顺叫她来的,李顺没空。一进门,她马上瞥见了那挂历,她吩咐大哥扔掉的挂历。物美脸上有点红,凭良心说,物美还真不是小气的人,不是她舍不得将挂历送给大哥,这是她不需要的东西,她以为别人也不需要。大哥看见物美瞧见了挂历,搓着双手讷讷道:“看着挺漂亮,扔了怪可惜的,我就拿回来了。”

物美没有接这个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朝大哥扬了扬手中的水果袋,物美买了些水果,莲雾、山竹、香蕉等,价钱不菲。本来家里是有条中华烟的,顺子不抽,而大哥嗜烟,只是这烟不能随便乱给——东西宁愿扔掉也不能乱给。很显然,大哥买不起大中华烟,他又爱显摆,专门在人前抽,人家问起来,他势必用最大的嗓门说是顺子给的,到时候别人浮想联翩再添油加醋,事情就全变味了。

北葱让物美先坐着,物美看了看那浅棕色的沙发,上面有很多可疑的污迹,物美捡了一块看起来相对干净一些的,小心翼翼坐了下来。严格来说,她只坐了半个屁股。她身上这套阿尼玛黑西装,价值三千块呢。物美想,好像穷人运气都不好,本来就没钱,偏又车祸,偏又抑郁症,老天爷真是爱捉弄人呢。

大哥病了一个月后,突然在窗户根下的沙发把手看到了一条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撞你的人车号365718。一霎间,大哥感激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天可怜见,终于有好心人帮他一把了。他真想对这个好心人表示感谢,可惜这人怕被孙家宝报复,不敢留下姓名。好心人太多虑了,他李伟一定会为他保密,而且会一辈子感谢他的!

有了线索,事情就好办多了,李顺通过公安局的朋友很快就摸清了孙家宝的家庭地址、工作单位和店面。但大哥缺乏证据,李顺也拿孙家宝无可奈何。大哥三天两头催促,李顺烦了:“我自己的事一大堆,你的事缓一缓,不会让你吃亏的。”大哥等得太久了,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大哥纠集了一大帮人到孙家宝的店里讨说法。孙家宝是卖建材的,乌泱泱一帮人把店都挤满了,只有店员在,那店员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孙家宝在单位上班。店员也是个泼辣货:“我们老板不在,有什么事你直接找我们老板说,你拿我这个打工的出气有什么用。”双方的情绪都激动起来,大哥说:“让孙家宝出来,不要以为他王八脖子一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再不出来,以后我吃住都在这个店里。”吵吵嚷嚷一番,店里的顾客都吓跑了。双方的情绪都激动起来:“撞了人就跑,太缺德了!这种人就是欠揍!”说的人一边说一边挥舞拳头,那店员就迎上去了:“你打呀!你打呀!”闹了一阵,那店员吃不消了,偷偷给孙家宝打了电话,电话通了,店员把手机递给大哥。大哥说:“喂,我今天到你店里找你算是客气的,你要是再当缩头乌龟,我就找到你单位去。我也不是要讹你,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把该付的医药费付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孙家宝也是爱脸面的人,他真怕这个农民闹到单位里去,无奈之下只好现身,一番讨价还价,只赔了医疗费。至于营养费、误工费、护理费等等,他一概说手头没钱。大哥想,为了护理费、营养费什么的去打官司还真划不来,况且打官司也未必打赢,自己没证据,现在拿到了医疗费也总算出了一口气,不至于被欺负得太厉害,虽然吃亏些,也总比拿不到医疗费强。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李顺等自己的烦心事有了分晓,才记起打电话给大哥,大哥一五一十将如何拿到医疗费的经过讲了,边说边得意地笑。那天晚上,李顺翻来翻去睡不着。这个社会,有些事你不耍横就得吃亏,文的不行武的才行,大哥之前拿不到医疗费,竟然要靠上门撒泼闹事才能得到解决,对他这个当副局长的弟弟也真是个讽刺。北葱大概在心里怨恨他不出力了,没办法,怨恨就让她怨恨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李顺的心情其实比大哥更糟。局长宝座被人坐了,他没上。周日李顺闭门谢客,在家中呆坐。门铃响了。大哥和大嫂在外面扯着嗓门喊:“顺子!”没奈何,清静不了,李顺只得开了门,大哥大嫂鱼贯而入。大哥灌了两杯茶,开始抽烟:“顺子,今天来是想找你借点钱开店。腿瘸了,不能到田里去了,总不能等在家里饿死。”李顺心里很苦,却又不能对大哥说个分明。他闷声道:“哥,我没钱。”

大哥不吭声。很明显,他不相信。

李顺没办法,只好说:“哥,我真没钱。钱拿去赌了,输了。家里真没钱,不信存折都可以拿给你看。”

大哥睁大眼睛:“输了多少?”

“十万。”

大哥的嘴半天没合拢,心想,狗日的,这十万块钱顺子为什么不借给他做手术?况且,他不需要十万,他只需要三万就够了,做了手术,不至于这样一瘸一拐走路。顺子竟然拿十万块钱去赌!!!要是不赌,十万块钱借他开店多好!大哥想着想着,脸色就青了。

兄弟俩都没有再说话,盘桓在他们中间的是缭绕的烟雾。北葱眼尖,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盒“百优解”的药,黄色的包装外壳,上面有几条波浪纹。北葱不禁瞪圆了眼睛:“顺子你也吃这药?”李顺苦笑。北葱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公抑郁是正常的事,谁让老公是个农民呢?而小叔子手握重权,呼风唤雨,小叔子怎么会抑郁呢?是不是医生弄错了?

过了两天,顺子闷得不行,开车到了大哥家,家里没人。顺子往地里走,很久没到地里去了,都忘了路怎么走,只懂得抓住大致的方向。顺子想,不知大哥那半亩地种了啥,不知是还种着地瓜呢,还是真种了别的。其实,顺子真希望能在那半亩地里看到绿秧秧的地瓜藤,但顺子又怕在那半亩地里看到丝瓜南瓜什么的。顺子真想扭头拐回去了。他暗恨自己矫情,明明喜欢有人为自己留着那半亩地瓜地,却又喊别人啥来钱就种啥,这不是自己找自己别扭吗?

手机响了。是王总的电话,顺子不想接,又不能不接,因为那张金卡一直在眼前晃动。“李局,明天去打高尔夫吧,有空吗?……”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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