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念国
《湖南人与现代中国》这本书是由你的博士论文改写而成,你是如何想到从湖南一省的地方视角,重新审视现代中国起源的?
裴士锋:我首次来中国就到了湖南省。大学毕业后,我作为一名中学英语教师,在长沙生活了两年。
后来,当我开始撰写博士论文时,我惊奇地发现,尽管许多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都来自湖南,但西方学者对于湖南的研究却十分匮乏。我阅读过的关于现代中国起源的研究,似乎都把焦点放在上海和北京,湖南的出现通常也只是作为一个“落后的”、内陆地区的例子,它需要被来自沿海地区的思想启蒙。
我感到湖南的故事值得被更好地阐述给西方读者,因此我决定把对湖南的研究放在我论文的中心位置,去寻找连接那些著名人物的纽带,并观察在晚清和民国初年,这个远离中央政府和外交的内陆省份有着怎样的经历。
《湖南人与现代中国》为何选用晚清知识分子周汉《谨遵圣谕辟邪全图》图集中的“壶篮灭怪图”做封面?
裴士锋:因为它在西方很有名,我个人也很喜欢这张色彩艳丽的图。它表现的是当时湖南的反洋人现象。曾国藩将太平天国起义的原因归为外国势力的影响,湘军和湖南人因此成为摧毁外国势力的主力——他们主张将帝国主义和基督教拒之门外。湖南也是中国最后向外国人开放的地區之一。
我在书中写到了周汉(注:周汉极端仇外,鼓吹诛杀洋人,其宣传手册一度在长江下游广为流传),写到19世纪末湖南的反洋人现象。当时《谨遵圣谕辟邪全图》被一名传教士译成英文并带到西方传播,导致传教士们都不敢去湖南。一位传教士甚至声称,西藏拉萨、北京紫禁城和湖南长沙,是世界上仅有的三处白人不敢去的地方。
你在导论中提及本书没有把湖南作为近代中国的缩影进行研究,而是把它当作独一无二的客体来看待,透过这种视角呈现出的中国近代史,与我们熟悉的叙述模式有哪些不同?
裴士锋:主要的不同是,很多西方史家聚焦单一的中国省份,并把这个省份视为更广泛的“地方”经验的个案进行研究。这种方法就是对某个区域,进行近距离审视,以此归纳出适用于其他地区的特点——也就是通过部分了解整体。当然这是一种十分有效的方法,但可能会遗漏某些重要的东西。
我的工作与上述这种方法略有不同,我试图找出更多湖南历史上区别于其他省份的特质。我想重点强调那些湖南人自己认为他们区别于其他诸省的特点。通过把注意力集中在湖南本地历史上,就会发现不同于我们熟悉的叙述的研究路径。但这两种研究路径都是很重要的,它们各自仅能呈现整幅历史画卷的一部分,因此应该被结合起来使用。
你一开始就重新发掘了明末清初的湖南大思想家王夫之,认为他的思想和形象深刻影响了近代湖南人的行动,那么这种后来追认的合理性在什么地方? 你认为他是湖南精神的杰出代表,那么在你看来,王夫之的思想如何被他之后的湖南人继承?
裴士锋:20世纪的早期革命者(包括像章炳麟这样的非湖南人),由于王夫之从17世纪起撰写的反满著作而将其形容为中国的民族主义之父;还有比如谭嗣同认为,王夫之的思想非常符合政治改革,这意味着改革运动具有本土渊源而非外部强加;曾国藩在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之后,首次重印了王夫之的大部分作品,并把他视为伟大的湖南儒学家。当然曾国藩并不支持他的反满论述,并且在审查后将相关内容删去。
但大体而言,当后世的湖南文人试图在历史中寻找能够体现某种“湖南精神”的人时,王夫之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此外,王夫之指出,“道”随“器”的变化而变化,不同的时代和社会制度下有不同的治理方法,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是过于保守。王夫之的观点在当时的学者中很受欢迎——后者可以说改革的思想并非源自外国,而是源于王夫之;改革不是崇洋,而是继承中国自身的传统。
就民族主义而言,王夫之将满族人视为侵略者,从青年时代起就积极投入反清运动。他成为检验后来的改革者、反满民族主义者的“试金石”。在辛亥革命中,他的著作到处流传,像是动员人们推翻满清统治的宣传品。
曾国藩、郭嵩焘、谭嗣同、毛泽东等湖南人都深受王夫之影响,但他们是否只是从王夫之那里获得各自所需的东西?
裴士锋:在知识分子文化中,这种现象经常发生。如果王夫之在世,我不认为他会支持曾国藩。但当曾国藩需要为改革找借口时,可以援引王夫之,即使后者并非有那样的想法。我在书中阐述的,是王夫之之后的湖南学者如何解读他,利用他。
中国的现代化过程以往都认为是首都与通商口岸启迪内陆,而你则提供了一种全新的以湖南为中心的中国近代史叙述,认为湖南在内部进行的思想改革与论述生产,牵动了历史走向,具体有哪些例子?
裴士锋:例如在1897年,也就是清朝在1898年进行改革的前一年,湖南掀起了地方改革运动,出现了现代学校、地方报纸和地方学会,这在中国都是一马当先的。那时的梁启超是长沙一所学校的老师,他的许多学生在民国时代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又如在20世纪早期,黄兴领导的湖南地方组织华兴会试图从湖南开始掀起反满革命。失败后,黄兴和孙中山一起建立了更为著名的同盟会。五四运动期间,毛泽东就在长沙积极争取推动地方宪法(这在中国是有且仅有的一次)。
重要的是,当内陆湖南的改革思潮和来自沿海、首都的思潮相互作用时,湖南人不只是跟随,他们在关键时刻引领了历史。
你在书中论述的近代湖南人物,涵盖了政治、教育、军队等各领域和阶层,这些社会精英的思想与行动是否能够代表湖南更大多数的普通民众?
裴士锋:思想史研究依靠的是书面材料——报纸、杂志、日记、信件、文书一类的东西,当然,撰写这些材料的人都是受过教育的社会精英。因此,这本书无论如何都无法描述所有湖南人的想法或经历,它是一本关于那些试图更广泛地影响湖南人的学者、知识分子和激进主义者的书。其中有些文人声称为湖南农民代言,但这却是我们无法证实的。
不管怎样,普通湖南民众总是有集体行动的时候——例如农民联合起来赶走外国传教士,又如秘密社团与学生革命者合作起义,或者像20000民众在长沙街头游行抗议,还有那些你能强烈感觉到普通民众不愿服从的时候。
但同样,了解当时大多数民众真正在想什么是相当困难的。正如其他学者展示的那样,例如在1911年革命期间,当激进的学生想要推翻清朝建立共和国时,和他们合作的一些农民秘密社团正期待着光复明朝。
你认为晚清的曾国藩兄弟和郭嵩焘、清末的谭嗣同、热衷革命与创建民国的黄兴与宋教仁、致力于共产主义革命的毛泽东等人身上,共同体现了湖南的反抗与独立精神,构建了“湖南民族主义”。你是第一个使用这个概念的人么?
裴士锋:我想是的。这个词很灵活,它一方面的含义是,湖南人是中国民族主义的先锋和主力,拥有民族主义的强大力量,可以带领中国进入未来;它另一方面的含义是,湖南人对湖南很忠诚,认为他们和中国其他地方的人略有不同。比如1920 年,毛泽东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湖南的自治运动中去。
而“湖南民族主义”的主要体现,就是湖南人所具有的一种强烈的“湖南身份认同感”。
在学术意义上,如何理解这种“湖南身份认同感”?
裴士锋:主要是对“湖南精神”的诉求。当时这些湖南人写到湖南时,会描述哪些人和事让湖南人与众不同,会描述湖南人似乎命中注定要成为革命和改革的领导者。他们常援引之前的历史,比如在辛亥革命中会提及明末清初的王夫之、19世纪60年代的湘军、19世纪末的湖南改革。在“中国”的大背景下,他们讲述的多是湖南自己的历史。
你认为在构建“湖南身份认同感”方面,谁的贡献最大?
裴士锋:黄兴。黄兴和宋教仁在湖南建立的华兴会影响很大。谭嗣同也很重要,他认为,假如改革要在中国生根,最好先在当时最保守的湖南生根。1897年,在中国最保守的地方有了最激进的学校——时务学堂,这个学堂培养出大批改革的领导者。
当时的中国既需要激进的改革,需要现代化,也需要传统之力。中国的现代化并非一定要学习西方模式,而是可以将西方现代化中可借鉴的内容与当地的优势结合来实现。
纵观中国近代史,湖南一省确实表现得极为突出,从甲午战败后陈宝箴等人主导的“湖南新政”,到1920年代成为“联省自治”运动的领头羊,你认为近代湖南人的地方观念和“民族主义”如此强烈的根源是什么?
裴士锋:“民族主义”可以通过非常强大的民族国家表现出来,也可以通过在大国内(甚至遍布多个国家)相对较弱的统一群体表现出来。一个人可以效忠多个对象,比如一位爱国的美国人也可以深深忠于得克萨斯州,一位英国人也可以强烈认同苏格兰。
我在这本书里探讨的就是在晚清和民国初年,那些年轻的激进主义者是如何嘗试在湖南民众中传播这种观念的,他们认为自己在中国是一个特殊的人群,拥有共同历史基础上的共同命运。因为湖南军队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湖南激进分子的后人认为湖南人是中国最强的军事力量,如果有人能够阻挡外国列强,那一定是湖南人。
类似地,因为谭嗣同和1897年改革运动、黄兴的早期努力以及其他革命者,他们也把湖南人形容为中国最进步的群体。当清帝国面临列强的瓜分威胁时,当民国初年被军阀、内乱困扰时,一些人认为湖南人应该(并且能够)联合起来保护他们自己。这就是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建立前,参与湖南自治运动的根源。
通常有一种观点认为近代湖南这个省份的特点是极端激进与极端保守势力同时并存,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塑造了湖南省的这种特性?
裴士锋:的确,对于19世纪末期的外国人来讲,湖南是作为全中国最排外的省份而著名。但在1897年,它又是现代学校和将中西思想融合的各种学会的起源地。曾国藩和毛泽东都来自同一个省份,毛泽东在年轻时将曾国藩视为他最崇拜的人。正是这些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力量的交织,使得湖南在当年成为如此重要的省份,尤其是1897年当激进学生和保守贵族找到共同利益并合作的时候。但或许是矛盾太多,这些合作通常都是很短命的。
我想说当我做这项研究时,我不过是一个快要30岁的研究生,事后我发现自己尤其敬佩的是那些激进分子。因为他们在当年都是20多岁的年轻中国学生,和我的年纪相同,但却生活在一个危险并且混乱得难以置信的年代。他们致力于在中国建立新的秩序,而我却只能坐在图书馆里阅读他们的作品。这很令人羞愧。
至今那些湖南学生和激进主义者所做的牺牲仍然使我有一种挫败感,即使现在我年岁增长,特别是已经成为一名父亲。我发现自己对保守主义者比以前多了一些同情。湖南是一些想要改变它的人生活的地方,但同样也生活着那些想要维持秩序与平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