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价码

严頔

如果不是潮水般的道德苛责让她五天彻夜难眠，卢小利本打算用一个粗劣的谎言掩过所有担忧。2015年2月26日，河南大学生孟瑞鹏因救两位女童不幸溺水身亡，被救者母亲卢小利却在事后否认，让英雄无法得到正名。

直到3月14日，备受良心折磨的卢小利，才第一次来到孟瑞鹏家中忏悔。一进门，她就扑倒在孟母面前：“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吧……”瘦弱的孟母头发胡乱扎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喃喃自语：“原谅你……”眼睛呆望着东屋儿子房间的空床。

恩人的家很简单，平房，小院。屋内的家具很少，大都是1990年孟瑞鹏父母结婚时做的，这两年听说瑞鹏交了女友，家里20年来才第一次添置家具——一套沙发，一个茶几。厨房已经蒙上一层灰，家里人从出事起就没有做过一顿饭，没心思。

孟瑞鹏的房间仅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旧桌子，桌上一本书的书名尤为显眼：《三分做事，七分做人》。

現在，普通的三口之家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撑。这一切，从孟瑞鹏跳进湖中的那一刻开始。

“是带孩子回家换衣服，不是逃”

正月初八，阴天，冬日的河南濮阳还是刺骨的寒冷。

那天下午，卢小利带着8岁的大女儿、5岁的小女儿和小儿子到清丰县韩村乡西赵楼村走亲戚，没曾想路过人工湖时，两个女儿一不留神顺着塌掉的栏杆落到水里。看着水中扑腾的女儿，她吓傻了，大喊救命。

一位年轻小伙闻声跑来，不由分说，脱下外套、放下手机，就一头跳进湖中。呼救声引来更多村民，一番营救，两个女儿抓住竹竿被拖上了岸。感谢老天，孩子得救了！回过神，卢小利突然想起那个年轻人，“我看到他也在扑腾，才意识到他不会水！”当村民回家拿来长杆准备救人时，英雄已在冰冷的湖水中停止了呼吸。

一边是幸运得救，一边是灭顶之灾。

那天，韩村乡焦夫村，48岁的孟现杰夫妇在帮人砌民房。做小工加上务农，这个家庭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三万元左右。下午三点，电话响起，“瑞鹏出事了！”他两腿一软，和妻子骑上摩托，一路狂奔。

快到了，救护车和消防车呼啸着驶过身旁，一声声警报像铁榔头般锤在孟现杰心脏上，“我远远望到人工湖边围满了人，就知道，完了。”二人挤进人群，一眼看到儿子躺在女友怀里，女孩抱着他的头，眼神凝滞，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村民告诉孟现杰，医生已经来过，没救了。“我儿子眼睛一直没闭上，这不可能！”泪眼模糊的孟现杰不顾大家阻拦，跪下来给儿子做人工呼吸、胸部按压。“我在电视上看过，这么做可能有用。”一遍又一遍，儿子却毫无反应。老天没有给他希望，儿子真的没了。

恩人身亡，自己却带着女儿离开。“上岸后两个妮儿一直哭，说冷，身上湿了。我只有带着她们回家换衣服。”谈到为何消失在现场，卢小利说出了这句话。

一生最煎熬的82小时

2月26日下午4点，到3月2日凌晨2点，是卢小利一生最煎熬的82小时。

因为说谎，她背负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恐惧。这几天，她不敢出门一步，“我怕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出事当晚，卢小利被警方带到公安局了解情况。在那里，她说出了让她一生后悔的谎言：否认孟瑞鹏救人。

“我对警察说，他当时站在湖边用手机自拍，没留神垮掉的栏杆，一失足，和孩子一起滑进了水里。”经历了惊慌、焦急、庆幸、恐惧，不知哪里来的精力，卢小利竟然想出自拍落水的桥段。“我说一句，磕巴一句，声音都在颤抖。”

为了让说法更真实，卢小利还教大女儿说谎，“有人问你，就说和叔叔一起落进水里的。”女儿在水中吓蒙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听妈妈的。由于没找到其他目击者，警方暂时采纳了卢小利的供词。

生前的孟瑞鹏是个活泼开朗的大男孩。

就这样，本应千恩万谢，却泼他一身脏水。

“我儿子是为了救她女儿死的，她竟然对警察说谎。”刚经历失子之痛，又遭遇被救者母亲的冷漠，不满五十的中年男人孟现杰瞬间苍老，“孩儿他妈一天哭昏了十几次。”

他们甚至不求感谢，只求事实。

“我害怕他们把尸首抬到我家门口闹，更害怕找我要钱。家里穷，有三个孩子，老人都八十多岁了，赔不起，所以撒谎。”面对记者，卢小利一直重复着“害怕”这个词。

以为这样，事情可以平息，没想到各种质疑像洪水般扑来。这个农村女人迅速成为新闻的焦点，一天接到几十个媒体电话。不少村民都提出怀疑：落水身亡，为何外套和手机都放在凳子上？所有人都在追问两个字：真相。

更多的声音是愤怒。四天之内，孟瑞鹏女友卢贝贝在QQ空间指责“被救方”态度令人心寒的贴子超过1万4千人点赞;孟瑞鹏就读的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官方微博以#大学生救落水儿童遭家长拒绝承认#置顶，要求“不求回报，只要公道”的微博也被转发超过2万次;就连西赵楼村的村支书卢武生也在走访调查真相后对她说：不能昧着良心做事。

最该痛骂她的孟家父母，却从未为难过她。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孟现杰还想去保护她。“毕竟孩子是无辜的，我担心有人对她有过激行为。”一个传统中国家庭的农民，有着以德报怨的惊人善良。

相反，卢小利成了道德天空下低到尘埃里的人。

“我几天没有合眼，一闭眼就是他跳进水里的场面。骗了人，怕，睡不着。”卢小利没有把这件事给任何人坦白，包括两个孩子。

如果几天前，卢小利还天真地以为靠谎言能自欺欺人，摆脱一堆“麻烦事”，现在，她是真的后悔了。门前没有尸首，孟家人没要赔偿，却让她更痛苦。因为这次，是真相的追问，良心的拷打。

终于，3月2日凌晨，她走进韩村乡派出所，结束了煎熬的82小时。

恩人灵堂前，五小时不敢下车

3月2日凌晨两点，孟现杰还没合眼。事实上，从出事后，夫妻俩已经五天没睡觉了。派出所打来电话：“老孟快来，调查清楚了，你儿子是英雄！他是被冤枉的！”孟现杰心中一酸，披起衣服就往派出所赶。

“他们说卢小利承认说谎了。”儿子为救人牺牲，值得。孟现杰终于得到一丝安慰。他曾说，我要坚强，这个家不能再垮了。但此刻，他却抑制不住泪水，在派出所办公室抱头痛哭。

而那时，无法面对的卢小利，已早早离开。

“大女儿知道真相后对我说，老师教我们要做诚实的孩子，不能说谎，你怎么能这样呢？”听到女儿的话，卢小利的眼泪喷涌而出，不知如何回答。

“女儿大了要嫁人，我怕婆家因为我看不起她们。”承认说谎，也有为女儿考虑的因素。

3月3日，追悼会在焦夫村中心小学举行，两千多人将操场围得水泄不通。和孟家人说好要来灵前谢罪，早上8点多，卢小利带两个女儿坐车来到操场。眼见乌压压的人群和注视的目光，心虚的她不敢下车：那些眼神像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刺破了她才壮起来的胆。

孟瑞鹏的遗照和他生前爱看的书。

等待了5个小时，原本身体不好的孟现杰夫妇，加上悲伤过度，不得不提前离开会场去诊所输液。

下午1点，追悼会快要结束时，卢小利终于鼓起勇气下车。没人打她，大家只是不说话，看着她牵着两个女儿走到棺木前跪地痛哭，太多复杂的情感让她长跪不起。“农村只有家里人去世才下跪，或者过年时给长辈下跪。“不知道怎么表示歉意，想着就下跪吧。我是真意识到自己错了。”

周围人群渐渐对她指指点点，孟瑞鹏女友的家人已经抑制不住激动，破口大骂。而孟家其他人面无表情，甚至不想看她。直到卢小利想用一萬元补偿这家人，孟现杰的哥哥孟现玺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要赔偿，只要道歉。”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卢小利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可这三个字，来得太迟。

从道德漩涡中艰难爬出

“英雄终获正名”、“被救者母亲说谎”、“追悼会上被救者母亲下跪痛哭”，从承认说谎到追悼会下跪，铺天盖地的报道喷井般涌出，文字中，卢小利仍是怯懦短视的母亲，但毕竟说出了真相。现在，面对议论，她坦然了，“总算能闭眼睡觉了。”

她以为，说出真相便能平静地过日子了，和孟家人也算是“两清”了。可谁想，追悼会过了一周，3月11日，一位让她惊讶万分的客人走进家门——孟瑞鹏的堂叔孟现玺。

“我已经下跪道歉了，他还来干什么？”卢小利有些惶恐。

孟现玺一踏进门，便握住卢小利的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孩子受到的惊吓不小，我弟在输液，我代表他过来看看两个孩子。”卢小利张开嘴，一句话没接上，眼泪倒吧嗒吧嗒往下掉。“孩子是瑞鹏用命换来的，我们不想她们有一点损伤。”孟现玺说。

怎样的爱，才能含着泪摒弃恨？也许常人难以理解，但世界上就是存在这种善良——遭遇冰一样的冷漠，仍然愿意用爱的火焰来温暖。生于这样的家庭，成为英雄便不足为奇。

如果说卢小利之前承认说谎、在葬礼上下跪道歉，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不受折磨，而这一刻，面对孟家人不计前嫌的包容、关心，她内心深处的良知才被真正唤起。

3月14日，出事的第16天，背负着愧疚和感激的卢小利，第一次走进孟瑞鹏家中。道歉、忏悔，希望孟家父母认一对女儿为干女儿，侍奉膝下。两位母亲流着泪抱在一起，不同的是，一种眼泪叫失子，另一种叫救赎。

人性海洋里，孟的善良是珍珠，珍贵难求，而卢的怯懦是淤泥，人人弃之，却不可摆脱。

那天是初春，天气回暖，卢小利艰难地从道德漩涡中爬出。此时的侠客，已是焦夫村山头那座安静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