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美慧
郭刚堂, 45岁,山东聊城农民,电影《失孤》中刘德华扮演角色“雷泽宽”的原型。
1997年9月21日,郭刚堂两岁幼子走失,从此他踏上漫漫寻子路。18年来,他骑摩托车找遍全国除新疆、西藏外的所有省份,行程逾40万公里,儿子至今仍未找到。
2013年2月初,郭刚堂家来了三个提着行李箱的陌生人。他知道其中一人是著名导演、编剧彭三源,因为之前宝贝回家寻子网的志愿者给他介绍了彭三源的情况。
临近春节,由于需要深入了解郭刚堂的故事,再改编成剧本搬上银幕,彭三源和助手在郭家住了三天。
今年三月,电影《失孤》上映当天,45岁的郭刚堂跟百余名观众一起进了影院。
开场几分钟,主角出场,摩托车、寻子旗、黑挎包,这是郭刚堂寻子路上的标配。天王将聊城硬汉18年单骑寻子的故事搬上了银幕。
刘德华还没开口,郭刚堂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怕影响观众,他从座位上起身,绕到放映厅侧边,坐在台阶上。不敢出声,他就咬自己的手指,把头埋进膝盖。
两个自己决裂的时刻
除了口音不像,郭刚堂觉得,“天王”把他心里的悲苦都演出来了。
1997年,郭刚堂两岁的儿子郭振被人贩子抱走。发动亲友拉网式搜索,无济于事,郭刚堂骑上摩托车,天涯寻亲。
一辆摩托车,插着印有儿子照片和信息的旗子,一个破旧的黑色挎包里塞满寻人启事,还有两件换洗衣服,那是一路的盘缠。
以山东聊城的家为起点,北到漠河,南到海南,除去新疆、西藏,郭刚堂骑着摩托车,走遍了其余所有省份,走遍了每个可能有消息的犄角旮旯。
他喜欢电影中刘德华的特写镜头,布满皱纹和泥垢的脸,黯淡空洞几近呆滞的眼,都能诉说出自己十几年经历的艰难。
儿子刚走失一两年时,有次騎到河南,兜里只剩一毛五分钱,太饿了就找了一家面馆,老板看着面善,郭刚堂小声问:“您能不能……”后面的话没说出口,眼泪上涌,他扭到一边攥紧拳头捶地。
郭刚堂觉得那是和前半生的自己决裂的时刻。
在那之前,他是村子里最有出息的后辈,在上世纪90年代末,一天就能挣上一两百块。他模样不错,自小人缘好,又有一副好嗓子,有次在歌舞团下乡表演时凑热闹,连唱带跳《冬天里的一把火》,甚至有老板想挖他过去唱歌。
在那之后,郭刚堂,他的体面,连着他20多岁时茂盛的自尊,一起没了踪影。
两年前彭三源来到郭刚堂家里,冰冷。隆冬季节,炉子没生。临近春节,没有窗花,郭家没有一丝红色。
彭三源说,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一场考试,上天给了郭刚堂最难的一张试卷。
这试卷只有一个答案:找到孩子。
只有在路上,才对得起儿子
郭刚堂在寻子路上不停地看小郭振的照片。
为了儿子,郭刚堂放弃了前二十几年所有的骄傲。在路上,他乞讨、流浪,为了省钱找寺庙道观借宿。饭馆老板、街头混混,甚至桥洞里占地盘的流浪汉都曾对他挑衅、嘲笑、刁难,怕跟人起冲突误事儿,他都不去理会。明明笑不出来,也要硬挤出张笑脸,求这一路上的人行个方便。
唯一一次冲突是有年在河北,路边吃饭时碰到几个醉汉,原本挨了几下可以忍过去,但对方把旗子扯下,在孩子的照片上跺了几脚。
挨完揍推着摩托车走了一会儿,郭刚堂忍不了了,折回去和他们打了起来。
铁哥们儿付成说,郭刚堂出去四五年后,他绕了个大弯儿说,“也该顾顾家里。”付成至今记得郭刚堂那张脸,从木然到愤怒。
妻子张文革没阻拦过丈夫,她知道拦不住。最初几年,就是目送丈夫骑上摩托出门,然后在安了电话的邻居家等着郭刚堂报平安。
有年冬天在内蒙古,看着地图上镇子和镇子离得挺近,但真骑起来,荒野里一处人烟都没有。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手指上裂开口子,不敢动。半夜实在骑不动了,躲在一个小土堆后背身休息,困意袭来,零下30几摄氏度,郭刚堂知道一旦睡过去人也就没了。
他就在旷野里蹦跶着取暖,挺到天明。
电影里,刘德华说:“15年了,只有在路上,我才感觉我是个父亲。”这基本是郭刚堂对导演彭三源说的原话。
郭刚堂说,那些年皮肉上遭受的痛苦更像是赎罪。只有在路上,他才觉得对得起儿子。
有没有想过放弃?
18年,遭受太多痛苦,儿子却杳无音信。想过放弃吗?郭刚堂说,只有一次。
那年,他骑到大别山碰到大雨。山里的邪风让雨点加速,石子一般打在头盔上,发出爆炸一样的声响。山路上,摩托车推不动,雨水灌到头盔里顺着头皮往下淌,郭刚堂在心里骂,老天爷,我都已经这样了,这雨,这风,就不能小点儿吗?
老天爷没听,一股强风把郭刚堂和破摩托一齐拍在山路上,所幸道路一侧有一排一尺多宽的水泥桩,不然掉下去就是悬崖。卡在水泥桩中间望悬崖,郭刚堂觉得跳下去把一切了结也挺好。
“不是想放弃郭振,是想放弃自己。”
但这时候,歪斜的摩托车后座上的旗子还在风雨里飘着,发着啪啪的声响。他幻听了,那声响像是郭振在说,“爸爸别难过,我一直陪着你呢。”
“儿子,你在哪儿啊?爸爸找你回家!”天南海北地找,不管摩托车后面的旗子换过多少面,这句话一直用最大的字体印在最醒目的位置。骑行的时候,郭刚堂喜欢听身后旗子抖在风中的声音,他觉得和郭振在一起。
缺席两个孩子的童年
如果可以,郭刚堂希望能把自己劈成两个。一个在路上继续寻找大儿子,另一个留在老家,陪伴父母妻儿。
1999年,二儿子郭伟出生。产房外听到孩子第一声啼哭时,郭刚堂短暂地进入了现实生活。但是不久,他又陷入寻找失去的那条胳膊的执拗中。
张文革承担了大部分养育孩子的责任,因为失去过一个孩子,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郭伟长大。
与十几年一直为郭振心如刀绞不同,第一次为二儿子感到心痛时,郭伟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有次郭刚堂从外地回来去学校看儿子,学校是市重点,正是午饭时间,孩子们的午餐都很丰盛。
在人群中找到郭伟时,他拿着两个干巴的烧饼,正在往上面挤一包类似辣条的东西。
别人的孩子吃排骨鸡蛋,自己儿子吃烧饼。那一瞬间,郭刚堂问自己,“我做得真的对吗?”
郭刚堂说去方便一下,其实又躲到角落里捶墙。往年一些场景浮现在眼前——郭刚堂甚至带着郭伟一起去寻找郭振,他觉得这天经地义。在天津塘沽,问了一家旅馆太贵,5岁的郭伟说:“爸爸,我们找便宜的地方去吧。”如今,二儿子也长大了:“爸,等你走不动了,我替你去找我哥。”这些曾让郭刚堂感动不已的记忆碎片,一瞬间都成了玻璃碴,扎在心上。“丢孩子的是我,不是郭伟,他不该跟我一起受罪。”
今年临近春节,16岁的郭伟跟老爸打了场篮球,郭刚堂投了几个三分,郭伟在场边感叹,“爸,你原来这么牛掰呢。”
这句话让郭刚堂觉得亏欠,他不仅会打篮球,游泳也不错,可这些,郭伟都不知道。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十几年,让他缺席了两个孩子的童年。
走了18年的回家路
想说放下,可有什么消息传到耳朵里,一脚油门又出去了。
2011年秋,有志愿者告知,山东蒙阴有个跟郭振年纪相仿的孩子是被拐去的,当地警方告知,这孩子左脚上也有一块像郭振一样的伤疤。
苦寻十几年,那是郭刚堂觉得离郭振最近的一次。
警方告知DNA比对结果的当天,郭刚堂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下午4点,电话响起,全家屏住呼吸。
答案是,不符合。
张文革起身,把呆坐在沙发上的郭刚堂抱进怀里,隔了很久,郭刚堂说了一句,咱明天还是去趟吧。“万一DNA弄错了呢?”
见到孩子的一刻,郭刚堂扑上去想解孩子的鞋带。那孩子一下把他推倒在地,郭刚堂瞬间清醒,不是我儿子。
临走之前,他拉着张文革给孩子的养母跪下。郭刚堂恨买孩子的人,但心里也承认,这些买的人,让来路不明的孩子有了家、有饭吃,“也许其中一个就是我家郭振,所以我跪了。”
这一跪,似乎是跟骑行岁月的告别。
十几年的寻子路,郭刚堂目睹了100多起车祸,10多起当场死亡,其中骑摩托车的6个,都死掉了。他决定,不出去了。
回家的路,他走了18年。
儿子是永远的牵绊
18年来,这是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张合影。
回来之后,郭刚堂病了大半年。那也是张文革十几年中跟丈夫呆得最久的一年,他们会去散步,有更多时间陪孩子。大病之后,家人給了郭刚堂许多温暖。
但郭振仍在另一端扯着,这端安稳喜乐的时候,郭振就浮现出来,一直是两岁时的样子,走路都不稳,摇摇晃晃地找他抱。
他可以做到不骑摩托车离家,却放不下寻找郭振。
最近几年,郭刚堂看到了网络的力量。自从2009年底,郭刚堂接触到宝贝回家寻子网,结识了很多志愿者,他才意识到,原来丢失孩子的群体这么庞大。从那时起,郭刚堂的寻找不再漫无目的,他开始和志愿者结伴行动,帮助同样遭遇的家庭一起寻找。
2011年2月他注册了微博,2000多条微博,每一条都关于打拐寻亲。2014年底,在当地政府部门帮助下他成立了“天涯寻亲志愿者协会”,他是法人。
至今,郭刚堂已经帮7个家庭找到了孩子,儿子郭振仍然没有下落。
《失孤》结尾,刘德华骑着摩托车继续上路,画外音是禅师开导他的话:缘聚自会相见。郭刚堂喜欢这个结尾,很多次借宿禅院的夜晚,他听过同样的话。
影院内灯光亮起,郭刚堂来不及收拾悲伤,就投入到拥过来的媒体采访中。他知道,那是他的机会,也是郭振的机会。
虽然接受过的采访不计其数,他仍请求记者再报道一次儿子的信息:
郭振,1997年9月21日生,2岁半时在山东聊城开发区被拐,左脚小脚趾和脚面之间有烫伤的疤痕,两只耳朵外侧有明显的尖尖。
—本文摘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