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炎迅
因为是方外之人,释传真得以看到官员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释传真最后一次见南京市原市长季建业,是某天下午在市政府门口。当时,释传真送给季建业一个拔鞋子的“提拔”。第二天释传真一进市政府门,门卫就对他说这个鞋拔送得好,他说我们季市长一大早就被“提拔”走了——他被中纪委“提拔”到党中央去了。
除了季建业,释传真还有很多官员朋友。今年2月原南京市委书记杨卫泽落马之后,每隔两三天,释传真会在朋友圈发一张小和尚指着自己脑门的图片,预告这天“继续揭秘杨卫泽密集去寺庙”,然后自己在评论中回忆南京往事,最多的一天连发27条。
在南京,释传真是颇有名气的和尚。他是南京市佛教协会副会长,也是市政协委员,曾主持拍摄了电影《栖霞寺1937》,也曾上过《鲁豫有约》。他以人脉通达且敢于说话闻名,他甚至曾因要竞选南京市宗教局副局长而引发轩然大波。
他用来会客的三间餐厅兼会客室里,四周的墙上都挂着他与各级领导人的合影,有地方大員,也有中央领导人。在接掌玄奘寺之前,他从千年古刹栖霞寺的一位普通僧人做到了知客和监院。与杨卫泽的交道,不过是他与官员们交往的一个小片段。
季杨往事
说起自己通过朋友圈揭秘“杨卫泽密集去寺庙”的原因,释传真拿出手机,给记者展示了凤凰网刊登的一组杨卫泽参观寺庙的照片。照片下网友的评论五花八门,有的是骂杨卫泽你做了坏事,菩萨不可能保佑你;有的就说这个和尚向政府、向领导讨好献媚。这些评论促使释传真站出来,通过朋友圈解释杨卫泽来寺庙的真相。
2010年,在大报恩寺的遗址发现了佛骨舍利,引起世界佛教圈的关注。由于舍利的发现,南京市人大决定在大报恩寺原址重建,但是释传真认为移址牛首山更为合理。“我写了四条建议,阐述了原址重建和移址牛首山各有利弊,准备让杨卫泽去权衡”。
杨卫泽调来后一个月不到,召集宗教人士座谈会,释传真也参加了。会议结束后,释传真找到杨卫泽,给他递交了自己那篇建议在牛首山重建大报恩寺的文章。会后没几天,释传真又亲自去到杨卫泽的办公室。“当时他说9点开会,我一看是8:45,我说只要汇报五分钟,你还有十分钟准备开会。如果认为我说得对,我们以后再聊;你认为没有道理,那么你做你的书记,我做我的和尚”。释传真的一番话说动了杨卫泽。
释传真这五分钟的即兴演讲很成功,杨卫泽让释传真接着说。结果这一说就到了九点半,当时应该是九点开会,好多领导都在等杨卫泽,期间,他的秘书进来催了好几次,“从那时候就看出杨卫泽是比较强势的”。
但是大报恩寺这件事,因为方方面面的原因,没能顺利定下来。于是释传真建议杨卫泽,找时间到各寺院走走,协调一下各方思路。所以这就有了网上那组他密集到访各大寺院的照片。“他并不是贪污了,心里慌了,去拜佛,不是那么回事。”释传真说,“当然,他后来也私下去过一些寺院,那可能是与内心的危机感和焦虑感有关。”
跟杨卫泽井井有条不同,在释传真眼里,季建业是另外一种风格。“他的房间里面乱七八糟,资料扔得到处都是,非常没有条理性”。
释传真曾给季建业提过一个九华山灯光亮化方案,季建业感觉非常好,让市建委的领导约释传真某天晚上八点到汉府饭店大厅碰面。释传真如约而至,没想到等了两个小时才见到季建业。当时是夏天,出现在释传真面前的季建业穿着一个大裤头、一件背心,十分随性。见到释传真的时候,季建业很惊诧,质问手下怎么把传真和尚带过来了。“他自己让人带我过来,他自己都忘了”。
据释传真回忆,那天季建业的心情不太好,但是对释传真的方案还是很满意的,当时季建业手里还有一份市建委提交的玄武湖亮化方案,两个方案一对比,市建委的方案显得逊色不少。季建业当即就把市建委的领导批评了一顿。
出事前的征兆
很多官员在落马前都有一些征兆。
曾任南京市玄武区区长的傅成初识释传真的时候还是时任省人大党组副书记、副主任王武龙的秘书。“我接待王武龙的时候,他的秘书傅成非常低调,从头到尾一两个小时,没听他说过话。”释传真回忆道。
后来王武龙调到省里后,傅成成了区长。释传真到区政府找傅成批一笔钱,第一次去的时候,“他连一分钟时间都没给我,他说他忙”。释传真只好再次登门。这一次,傅成跟释传真说了人生的无奈,做官的不易,还让释传真看他的白发。“我跟他开玩笑说,你看我这和尚拍电影拍得头发也白了,也是一样的,做人都是累的。怎么样能在累的当中自我解脱?这个很重要”。两人聊了半个小时后,傅成很爽快地给释传真那个撞钟项目活动批了两万块,让释传真第二天早上找办公室主任拿钱。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傅成就被带走了。无独有偶,另外一位落马官员王武龙出事前也曾主动跟释传真谈心。当时释传真给王武龙讲佛家的因果报应说,王武龙脸色突然一变,他身边一位随行者立即打断了释传真。沉默片刻,王武龙让释传真接着说。释传真给王武龙说了消业障(佛教语,意为妨碍修行正果的罪业)的几个方式,“我讲了有几个方法,像你们有权在位的,可以在政策上、在经济上去做一些善事”。王武龙当即表示要为栖霞寺做些善事。两人商量之后,王武龙答应拨款300万,用来推动千佛岩的重修工作。
跟释传真渊源最久的官员朋友是冯亚军。25年前,释传真就认识了当时是副镇长的冯亚军,两人常在栖霞山相遇。冯亚军会说“小和尚早啊”,释传真则回他“小家伙你早”。
在释传真眼里,冯亚军是一个做事十分谨慎的人。随着冯亚军官越做越大,他行事也日益低调。
释传真曾为两件事找过冯亚军帮忙。第一次是为释传真信徒小孩考学,最后没办成。冯亚军跟释传真解释,找他的人太多,“三百多人找他,当然很多人都比我人脉强,我只是一个方外之人”。
还有一次是因为拍摄电影《栖霞寺1937》。那时冯亚军是仙林大学城管委会副主任,释传真听说仙林大学城是单独核算,希望冯亚军可以捐助一点钱。后来也没有捐成。冯亚军的理由是,以政府名义出资不妥。后来冯亚军找了个房地产老板,给电影赞助了20万。
两人之间也发生过摩擦。
冯亚军做了秦淮区区长之后很想推动大报恩寺在原址重建,这点和释传真的移址牛首山相冲突。为此,冯亚军曾找到释传真,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帮助他一起推动原址重建,却遭到释传真的拒绝,“我对他说,我们俩是朋友,我们不带有任何的政治观点和利益观点,因为大报恩寺做好了,也不一定是我去做方丈,我是从整体佛教着想”。
尽管有矛盾,但是释传真认为,冯亚军是对事不对人,“他从来也没有反感过我”。
平安落地才是阿弥陀佛
近年来,经常有各路官员来找释传真聊天,常见的话题不外乎怎么做官,怎么做人,怎么处理上下级的关系……聊天和问政往往参杂在一起。除此之外,这些官员结婚、生孩子什么的,要取个良辰吉日,也会来找释传真请教。
不过释传真做得最多的还是劝说。“我常常跟来聊天的官员说,做官啊,第一有文化没文化要学会听话;第二,得过且过太阳出来暖和;第三,有一些矛盾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年前,有一位高官带着他的妻子一起来找释传真。这位高官对当时系统内的改革很多不理解,在犹豫要不要找领导交心。“我就劝他,你不要去谈,你已经六十多岁,眼下最该讲究平平安安退休,平安落地才是阿弥陀佛”。还有一次,某部门的一把手告诉释传真,他的一位副手,因为在夜总会嫖娼,被警方临检时抓了,让他去派出所领人。他很犹豫,一来觉得此事丢人,二来是,那个被抓的副手,是个小人,一直与他不和,平日里常打他小报告。他试图让释传真给他指条明路。
释传真告诉他:“你要抱着治病救人的心态,你单位先花个几千块钱把他带出来。带出来他心里就有数了,他的把柄在你手里,他出去之后永远会听你话;第二个,你稍微地放点小风出去,让大家知道他曾被抓的事儿,如果他在哪个地方再讲你坏话,你的人缘就来了。”
对于官员来找他开解,释传真觉得这是个好事。他认为,能到庙里,证明官员还有敬畏之心,还可救药。此外,释传真认为,来寺庙里也是一种听取各方面意见的途径。“官员很多时候也有无奈,需要排解。我认为目前需要建立一个良性的、道德的信仰机制,树立人们的信仰观念,这样我们这个国家才能长久自然地向前发展,经济不能代表一切”。
跟官员打交道久了,释传真也会拿捏这其中的尺度。“我会保持我自己出家人的人格尊严,就是说佛教讲我们有人格、有僧格。我并不去拍你的马屁或者去讨好”。
官员的另一面
栖霞寺是释传真接触到官员的平台。一开始,由于当时政策比较紧,对于安排一些领导来寺庙会不会挨批评谁也拿不准。就在大家舉棋不定的时候,机会来了。
当年中央一位领导人的夫人来南京,点名要去栖霞寺看看。释传真给领导夫人讲了两个小时,从因果报应说起。事后,市里一些领导很生气,觉得释传真说错话,打算处罚他。没过几天,那位领导夫人从北京来电话,点名表扬释传真讲得好,释传真这才“安全”。
这次的成功经验给了释传真信心,他找到市委办公厅领导,希望以后接待重要领导多安排到他庙里来,然后让他出面讲解。就这样,释传真开始了和官员打交道的生涯。
因为是方外之人,释传真得以看到大众看不到的官员的生动的一面。
有一年春节,一位国家领导人一家来栖霞寺参观,她们也跟普通百姓一样买了点鞭炮,“看到放鞭炮高兴得不得了,那种纯朴、平常人的心态一下就表现出来了”。当时,释传真和领导人一家在一起合影,几个香客也在旁边拍照,领导人的一位随行人员表示要把香客赶走让领导拍照。这位领导人则表示让香客们先拍。在合影的过程中,释传真发现有个男的背着照相机跑前跑后,释传真上前拦住了他,没想到,这位男士竟然是领导人的先生。
同样因为是方外之人,释传真敢言人之所不能言。“我这个人很多时候说话不注意,接待大领导的时候也一样,这让陪同的人很紧张”。
有一次,释传真接待某位国家领导人,释传真直接就说希望大官应该从上面多抓几个贪官。领导人没有正面回答,只问释传真知不知道“自律”这个词的来源。“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也是装糊涂”。这位领导说,传真法师,“自律”这个词来自佛教。从这个往下,这位领导人和释传真谈了贪污腐化、因果报应等问题,远远超过了预定的参观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