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这条路线我走过很多遍,刚开始的时候得十个小时。因为学生票,常常只能买到夜行慢车,车子在嘉兴停的时候还有一定能见度,到杭州就墨墨黑,到宁波天蒙蒙亮,到家的时候,外婆一定起床了,在门口看着,看到我了,倒折回屋里去,去弄早饭。
二十年了,她每年两次等我回家。像所有没心肝的游子,我只觉外婆的等待天经地义,天下的外婆都这样。
我大学同屋的外婆有一次来,坐完长途汽车的红烧肉还是温的,而她内衣上的红烧肉汁,还让我们笑了一星期。
可现在,我们都笑不出来了。
夜行慢车很早就不坐了,以前一直遗憾看不到沿途的风景,现在上了火车就假寐。回家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每次也跟外婆说不上很多话,她的生活没有变化,梁山伯和祝英台,林妹妹和贾宝玉,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
她一直操心的,以前是我是否吃得饱,现在是老公待我好不好。她是外公家的童养媳,童年吃不饱,外公待她也不好,所以她永远不明白减肥啊女权啊。而这些事情,现在离她是更远了,因为现代医学宣布她到了弥留之际。
我是接了妈妈的电话动身的,说是医生放弃了治疗,外婆也不愿呆在医院。清晨的火车带我回家,一路都是广告:“送什么给亲人?”以前一直跟外婆说,要給她买世界上最大的电视,可现在她的眼睛因为怕光,已经睁不开,而且,就算睁开来,也看不清什么。幸好,她的听觉没坏。
我刚进门,她就说,你这么忙,还从上海回来?之后一整天,她就没力气说第二句话。我在她床边坐了一个下午,又赶回了上海。
回上海的列车在暮色里启动,跟我十八岁出门远行时一样,不过那时外婆还能帮我提箱子,一路不停问我,穿得够不够?当时盛夏,我浑身是汗,是即将进入新世界的激动,对外婆甚至有些不耐烦。列车启动,把外婆的世界抛在身后,我还感到一阵轻松。但这些,现在都重重地还给我了。苍天在上,让我再有一次机会,坐在外婆的床边,回想在她身边的日子。
(冯尚宇摘自文汇出版社《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