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天上不会掉下馅饼。在碰到哈提雅之前,我是一直信奉这句话的。
2004年秋天,我随河南作家代表团去西部采风。在等着导游买票的工夫,我站在入口处向里张望。
“阿姨。”有人拽我的衣 襟。我皱皱眉,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很不耐脏的。
一回头,我看见一个典型的维族小姑娘。高高的鼻子,深陷的欧式眼窝,戴着镶着珠片的黑色小帽,手里拎着一串铃铛做的饰物。噢,她是向我兜售东西来了。我摇摇手。
“阿姨。”她又叫。
“什么事?”我只好答腔。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她的普通话很生硬。
“是。”
“你是老师吗?”
“我当过老师。”我有点儿惊诧,我有过四年的乡村教书的历史,可她怎么能看出来?
“你一看就像老师,像好人。”她甜甜的小嘴很会说。
“你很漂亮。”她继续进攻。我都有些替她着急了,心想干脆买一个。
“你的东西怎么卖?”我问。
她解了一个,递给我:“给你。”
“多少钱?”
“不要钱。”
我不理她,径自去掏钱包。她拦住我,态度很认真地说:“真的不要钱。”
“那我也不要。”我也很干脆地说。不要钱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就是最贵的,这么没谱儿的事情,我不做。
导游在招呼大家了。我随着队伍进去,朝她挥挥手。玩了两个多小时走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她就在出口处站着呢,立马就跟上了我。
“给你。”她又来了。
我仍然没要。沿着周围的小摊走了一圈,我了解了一下这种铃铛的价格,要价最高的是五元。于是,当她再次递给我的时候,我把五元钱递给她。
“不要钱。”她着急地说,“送你的。”
“送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老师,好人。”
我笑。
“我真的不要钱,真的。”她耐心地劝说着我,“我经常送东西给我喜欢的客人。”
我接过那个铃铛,吊坠上刻着一只老鼠。我正好就是属鼠的。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指指我的胸前。我戴着一个鼠头木制项链。这个鬼精灵!
“好,我收下了。”我说。我打定主意,上车后把钱从车窗递给她。
我和她合了影,答應把照片寄给她。然后我去买丝巾,她依然跟着我,告诉我说什么样的丝巾是好的……导游开始催促上车,我上了车。
车开动了,我和她在车窗处依依惜别。我握住她有些脏的小手,把钱也握了过去。她一怔,明白了,泪水一瞬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
“不要!老师!”她举着钱喊,然后她奔跑起来,跟着我们的车。车轮喷吐出的灰尘涤荡着她的小脸,很快把她的泪痕遮盖起来。然而更多的泪又冲下去,她的脸上很快就变得模糊一片。
司机把车停下来,全车的人都望着我,我艰难地把脸转向她。
我走下车,接过她手里的钱。她笑了,满是灰尘的小脸笑得像一朵淡黄色的雏菊。
“你必须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回家之后我也要寄礼物给你。”我说。
她推却了半天,直到我以不要铃铛威胁她,她才羞涩地告诉我她喜欢文具和书。在我的要求下,她写下地址。
从新疆回来,我洗好了照片,买了一套童话集和文具,想邮寄却发现地址找不到了。最后我还是寄了出去,地址是“新疆吐鲁番高昌故城哈提雅(收)”。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大包葡萄干,还有一封信。
“阿姨,谢谢你。听很多人告诉我说有我的包裹,跑了好多家才找到。我送了28个铃铛,你是第一个寄礼物给我的人。你长得很像我的汉族老师。后来她走了,我就不再上学了。我很想她。我想只要我好好读书,就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呆住了……
她给我的,确实是一块香醇的馅饼。这块馅饼是她和她的汉族志愿者老师共同做的,我只是一个享用者。但是我把这块馅饼糟蹋了。
哈提雅,请不要像我,还有我们——你送礼物的这28个。那27个,都是怎么想的呢?都是怎么看待你的礼物的呢?在他们的意识里,大约也都认为自己是经遍世事的聪明人吧?
平生第一次,我开始为自己一向得意的所谓智慧和经验而自卑起来。我方才发现:虽然我四处游历,但我心舌的嗅觉已经逐渐荒芜成为一座巨大的废墟,如高昌故城。而她虽然守着高昌故城,但她小小的心啊,却是一片纯美碧青的无垠草场。
哈提雅,你以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让我品尝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馅饼——这第28个馅饼。
(君心摘自上海辞书出版社《玫瑰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