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林
1973年夏,我被县水产公司“要”去当笔杆子兼“水产养殖技术员”。很快就有了平生第一次公款吃喝,是“吃空饷”。一场洪水把我所在的黑龙江穆棱县的穆棱河堤冲垮,各单位都分配到了加固河堤的任务。公司经理亲自带领30名壮劳力去义务劳动。中饭就在工地吃,后勤送来了猪肉炖粉条、鱼罐头、火腿肠、榨菜、馒头,管够吃,还有白酒、啤酒。钱从哪来?后来得知,修河堤算出差,出勤30人却按公司全员138人报销的伙食补贴。吃公的感觉真好!自己不花一分钱而能大快朵颐,不仅没有丝毫奢费的自责,还油然生发出一点身份上的得意,我不是原来的我了。
从此一路吃下去,方式五花八门。
靠水吃水。公司下属的渔场在郊区,为防偷鱼,晚上安排4个人值班。我和渔场叶场长轮流带班(实际上我俩每晚都一起去)。半夜腹饥,就撒网打上来十几斤肥鱼,炖一大锅当饭吃,白酒是“劳保用品”(下水驱寒用),随便喝。
吃床腿。那时动不动就召开水产工作会议(兼有技术培训内容)。我是水产技术员,逢会必参加。会议伙食,中餐和晚餐都是宴会标准,一桌8人10大盘菜1盆汤,非常丰盛。晚餐有酒。第一顿因为肚子空基本把菜吃光,吃到后来,胃里积攒了油水,一桌菜要剩一多半。后来上面要求实行四菜一汤,但对策多得是,一般是四菜随吃随添。钱从哪出?床腿。组织会议的单位统一与旅馆结算住宿费,再给与会人员开住宿发票,比如原本30元就开60元,多出来的钱用于吃喝绰绰有余。我们管这叫“吃床腿”。
吃包伙。1978年我被局里调去当秘书科长。局里经常安排干部下基层调研或蹲点,下基层干部把出差补助全数交给基层单位,由他们安排伙食。我们管这叫“吃包伙”。基层怕“灶王爷”的嘴“上天言坏事”,比赛着提高伙食标准,岂止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也上。基层领导也乐得陪吃。钱从哪出,没问过,查问起来反倒尴尬。
吃交流。局与局之间会时不时地相互参观学习,交流经验。好吃好喝之余,还招待看戏看电影。不知对方是怎样核销费用的,我这个秘书科长走的是“办公经费”或“维修费”科目。后来我们局自己办了带饭店的招待所,吃喝费就从利润指标中冲减。
吃商品损耗。1986年我被下派到有190多名职工的果品公司任总经理。总经理其实是个“小媳妇”,上面有十几个管我的“婆婆”,工商、税务、银行、物价、审计、公安(防火防盗)、计生、工会、电业、给水、环保、铁路运输等,都会不定期地来公司“检查指导工作”或“征求意见”。都得罪不起,都得“看人下菜碟儿”,按不同规格好好“接待”,否则就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麻烦”。生意上的客户是“上帝”,更得招待好笼络好。那时财务费用科目里没有“招待费”子目,我一般是用“商品损耗”来“核销”招待费,就是销售收入不入账,出现的商品窟窿用商品损耗抹平。
吃百分比。后来有了明文规定,“企业招待费可按总销额的3‰核销”,这样,我一年可以合法地花销三四万元的招待费。如果超支,虚做一笔总销额在财务上不是难事。
吃回请。我做经理10年,每年都回访有业务往来的客商,除新疆、西藏、内蒙古外,其他省市我都去过。对方的招待令我汗颜,我那儿的招待连他们的小吃都不如。八大菜系的菜都吃过,还在江苏扬中县冒死吃过河豚,在广州吃过蛇,在湖南津市吃过团鱼(一种河龟)席,在重庆吃过火锅。
我一生最高只做到正科级,属于官之末,吃公却帮我享受到了“超级”的口福。
1995年我55岁,辞职自己开公司,也就结束了长达22年的吃公史。这之后,据说吃公有了新发展,详情不得而知,未便乱下雌黄。帮我打理公司的大儿子与我一同陪吃。陪了没几顿,儿子就不准我参加了,说我表情“僵硬”。吃公就像吃唐僧肉,自然笑逐顏开,吃私却像剜心头肉,内里痛,表情上一不留神就“原形毕露”了。
这种精神负担终于被卸载,从整治“四风”以来,我们就算用八抬大轿去请,“婆婆”也是不会来端我们的饭碗的。我市凡靠公款吃喝赚大钱的豪华大酒店都已关门歇业。
吃公史很值得写,从一个侧面,它能画出一段向好的历史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