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岱
摘 要: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其短篇小说《邱园记事》中通过对邱园里四组游人的描写,巧妙地为我们展现了一战后英国人的生活现实,而从更深的层次来看,伍尔夫的目的是探索人的心灵现实。本文结合《邱园记事》创作的社会语境,通过文本的细读,从创伤的视角对该小说进行解读。
关键词:一战 创伤 邱园 孤独 危机感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锋。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伍尔夫是伦敦文学界的核心人物,同时也是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文化圈的成员之一。
《邱园记事》(Kew Gardens)是伍尔夫第一次尝试背离传统的叙述方法,运用意识流和印象主义的手法进行创作的代表,是伍尔夫创作生涯中的重要作品。伍尔夫曾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最糟糕的作品是太过依赖于赞美声的作品。我确信我的这个故事不会得到一丁点儿的赞美。对此我也不会太在意。”[1]然而这篇小说出版之后便得到了文学界的广泛好评,因为这篇小说叙事风格独特,语言考究,寓意深刻。但到目前为止,文学界对于该小说的研究更多停留在小说的叙事风格和写作主题上,对小说所涉及的历史和社会课题鲜有提及。
《邱园记事》是一部创伤小说,记录了一战给当时的人们留下的难以抹去的心理创伤。20世纪以来世界上发生了大量创伤性事件,两次世界大战、核爆炸、冷战、恐怖袭击和其他灾难性事件。因此这一时期“是一个创伤的历史时期”。[2]“创伤”是一个精神分析学术语,指的是“由灾难性事件导致的、在心理发展过程中造成持续和深远影响甚至可能导致精神失常的心理伤害”。[3]创伤性事件不仅给创伤见证者留下了巨大的精神创伤,而且为共同经历创伤打击的人群形成了创伤集体记忆,构成了独特的创伤文化,成为现代文学再现的主题。因此我们不难在20世纪现代主義文学的代表人物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中找到创伤的痕迹。
一
《邱园记事》是伍尔夫于1919年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的出版日期很容易让我们把小说和一战联系在一起。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空前的浩劫,对人类造成了巨大的物质和精神损害。小说出版时,一战刚刚结束,战争的创伤仍然萦绕不散,战争的罪恶、屠杀和死亡充斥着人们的生活。一战不可挽回地改变了英国的社会文化,对战后英国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战争改变了伍尔夫的情感世界,让她遭受着精神上的折磨,因为战争伍尔夫失去了许多朋友和家人,包括她的哥哥和侄子。她认为“战争是一个混乱的噩梦,一个对(生命的)脆弱性缺乏尊重的噩梦”。[4]如英国当时所有受到战争创伤的人一样,对伍尔夫来说这场战争是她记忆中不可承受之重,战争的残酷和其造成的巨大伤亡超出了她想象的极限。
英国研究创伤小说的学者安妮·怀特海德的研究表明,创伤经验包含一种令人不知所措并抗拒语言或表达的力量。创伤加之于表达的挑战,使得历史真实再也不能直接呈现或在传统的现实主义模式中被表达。描写战争创伤的小说都在探索利用比喻表达和间接表达的新叙述模式。重述创伤事件的巨大压力,对小说的形式与叙事策略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迫使其在传统的书写模式中寻求突围。
《邱园记事》就采用了迥异于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伍尔夫通过对人物意识活动的描写来展现战争给人们精神世界带来的创伤。小说开篇描写的是七月邱园的景致。伍尔夫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写邱园里一个卵形花坛里盛开的姿态各异的花朵、夏日的微风和彩色的亮光。故事开端的这个花园看似是一个散心休闲的好去所。“花坛旁三三两两地掠过了这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他们走路的样子都不拘常格,随便得出奇,看来跟草坪上那些迂回穿飞、逐坛周游的蓝白蝴蝶倒不无相似之处。”[5]读到这一部分时,读者会认为这个花园应该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故事会像传统的小说一样发展,故事的主人翁应该在花园出场,然后故事情节随着主人公的矛盾冲突一一展开。然而,看完小说之后,读者会发现小说当中并没有一条清晰的情节主线,只有不断变换的一组组在邱园中出现的人物画面,和他们之间简短的对话。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伍尔夫刻意淡化了故事的情节,读者看到的是出现在邱园的一组组看似零散的人物画面。但就是这样的叙事方法让读者更加细致地体会到了小说人物的情感、思想和意识活动。让读者感受到一战结束之后,人与人之间感情上无法逾越的壁垒以及人的孤独感和异化感。
二
小说中首先出场的是一对夫妻。邱园的景致让他们触景生情,各自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丈夫在走路时故意和妻子保持着半英尺的距离,以便他回忆十五年前的情人。而妻子则在回忆二十年前那个让她终生难忘但与她丈夫无关的一个吻。他们彼此对眼前的爱人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但是对各自过去生活的回忆却占据了他们内心世界的很大部分。这样的状态使得他们难以和现在的爱人沟通交流。他们对过去生活的这种执著与弗洛伊德描述的“创伤神经症”不无相似之处。弗洛伊德认为创伤神经症病人的症候就是对过去某个时间点的沉迷,抑或是对创伤性事件的执著。病人“个人生活的整个结构,如果因有创伤的经验而根本动摇,的确也可以丧失生气,对现在和将来都不发生兴趣,而永远沉迷于回忆之中”。[3]很显然,这对夫妇都是一战的受害者,战争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创伤,使得他们不能很好地面对现在和将来。这对夫妻的生存状态和他们之间冷漠的关系其实代表了一战后英国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普遍关系,那就是人与人之间感情上的冷漠疏离。
在邱园中出现的第二组人物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老人有些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念念有词。而年轻人对老人的谈话表现得心不在焉,要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才开口和老人说一句话,有时就根本不开口。年轻人似乎是老人的看护人,但从他的言行上看得出他并不喜欢和老人相处,他的神情透露着对生活的痛苦和无奈。
这位老人看似疯癫的行为实际上揭示了这篇小说和战争创伤的联系。据这位老人所说,他所寻找的死者的灵魂在战争结束后就“常在山间徘徊出没,所过之处声震如雷”。[5]他不断地谈论死者的灵魂、战争和召唤死者的机器。他来邱园是为了寻找那些战死的亡灵。他对搀扶他的年轻人说,他设计了一种可以召唤死者灵魂的机器,寡妇们也许可以利用这种机器与她们死去的丈夫对话。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到远处一个穿紫黑色衣服的女人,他做出痴狂的手势朝她走去。但是年轻人抓住了他,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一枝花上。看到这枝花,老人又开始大谈乌拉圭森林,说他在几百年前曾同欧洲最美丽的小姐一起到过那。
这名老人对穿黑色衣服女性的关注,以及他发出的惊呼“女人!寡妇!穿孝服的女人!”反映出一战对人造成的影响。显然,寡妇是战争的直接受害者,伍尔夫在此暗示了女性在战争中付出的巨大代价。
老人奇怪的言行和当时英国民众普遍存在的一种危机感有着逻辑的联系。伍尔夫利用邱园这个特定的历史地点和老人的言行把战后英国人的这种危机和忧虑感表现了出来。邱园原是英国皇室的休闲胜地,建于1759年。1840年邱园被移交给国家管理,并逐步对公众开放。19世纪,邱园就拥有了来自当时英国殖民地和世界其他地方的各种植物,收藏种类之多,堪称世界之最。邱园的规模极大提升了大英帝国民众的骄傲感。正如Ray Desmond 所说:“比起在唐宁街,我们身处邱园更加感受到了帝国作为一个整体的分量。”[6]一战前,英国为彰显其作为世界第一大国的地位,曾雇用很多人到英国的各个附属国和世界其他国家为邱园收集植物。根据老人的谈话内容,再结合邱园的历史,我们可以猜测老人在战前曾经是一位邱园的植物收集者,他去乌拉圭可能是替英帝国的植物园收集当地的植物。我们也不难想象老人的精神失常可能是战争后遗症。一战后,英国的帝国主义力量受到了极大削弱,往昔帝国主义的辉煌已经不复存在,帝国的社会秩序也分崩离析。就在这篇小说出版前几年,世界已经变为以工业经济需求为主导的格局,而在工业经济之中战争物资的生产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战前,邱园承担着吸引游客和收集植物的双重任务。一战造成的动乱直接影响到了邱园。“1914年伊始,邱园的土地利用就有了一个更加实用的方式——种洋葱。1918年,邱园的宫廷草坪变成了土豆地,从中产出的27吨土豆减轻了食物供给短缺的困难。”[6]所有这一切都让当时的英国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老人召唤亡灵的探索和他奇怪的言语看似疯狂,但实际上强调了他对邱园里帝国收藏品的焦虑,同时也暗示了战后英国原有社会秩序的崩溃。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改变了欧洲的社会制度、意识形态、文化活动和道德标准。西方文明在一战后处于解体的边缘,因此当时英国民众的危机感日趋严重。《邱园记事》正反映出了一战后英国人内心世界遭受的承重打击以及危机感日渐升级的心理状态。
第三对游人是两个中产阶级下层的老妇人。当她们看到前面神智失常的老人时,她们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和怜悯,反而表现得非常兴奋。“她们那种身份地位的人往往都有这么个特点,就是看见有人—特别是有钱人—举动古怪,可能脑子不大正常,那她们的劲头马上就上来了。”[5]她们默默看了老人一会儿之后,又开始了她们那单调的对话。她们的对话不仅让旁人摸不着头脑,就连她们彼此也不能相互理解。这两个老妇人一个在滔滔不绝地谈论,另一个却在专心的欣赏她的花,“由着对方的话像雨点般的向她打来,她只管站在那里。”伍尔夫通过对这两个老妇人的描写表现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难,揭示了战后英国的不同阶级主体之间的关系。最后出场的一组人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的谈话含糊不清,他们的内心充满的对未来的不确定。从这对年轻人的对话可以看出,他们彼此都没能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两人的关系并不协调。他们也没法用言语表达出内心的真实想法。“这短短的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一样大有深意,只是意重情厚,话的翅膀太短,承载不起这么大的分量,勉强起飞也飞不远,只能就近找个寻常的话题尴尬地落下脚来。”[5]
伍尔夫描写的这四组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的精神世界都非常孤独,没有人能探视到他们的灵魂。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异常冷漠,心与心的交流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三
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让人们饱受战争之苦,而且给人的内心世界造成了巨大的创伤,使得危机感如阴云般笼罩在人们心头。伍尔夫通过对邱园四组游人的描写,勾勒出战后英国人的心理图景。根据创伤理论,谈话是治愈创伤个体心灵伤害的良药。然而,在战后的现代语境下,创伤个体的语言支离破碎,词不达意,人与人之间存在着难以消除的交流障碍。这就使得战后人们心灵创伤的愈合变得遥不可及。在《邱园记事》中,伍尔夫用富有诗意的语言和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异化和支离破碎的现实世界,以及饱受创伤的人的精神世界,讓人们重新审视战争所带来的伤痛,体现了她深切的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1] Kloepfer,Deborah Kelly.“Kew Gardens:Overview” Reference Guide to Short Fiction.Ed. Noelle Watson.Detroit:St. James Press,1994.
[2] Henke,S.Modernism,Trauma,and Narrative Reformulation.In B. Scott(ed.).Gender in Modernism:New Gewograhies,Complex Intersections[M].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Bess,2007:555.
[3] 林庆新.创伤叙事与“不及物写作”[J].国外文学,2008(4):23.
[4] Bazin,Nancy T.,Jane H.Lauter.“Virginia Woolfs Keen Sensitivity to War:Its Roots and Its Impact on Her Novels.”Virginia Woolf and War:Fiction,Reality,and Myth.Ed.Mark Hussey[M].New York: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1991:14.
[5] Virginia Woolf.The Complete Shorter Fiction of Virginia Woolf[Z].New York:Harvest Books,1989.
[6] Johnson,Kendall.“Critical Essay on ‘Kew Gardens.”Short Stories for Students.Ed.Jennifer Smith.Vol. 12.Detroit:Gale,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