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阳
老同事吴永川先生日前送我一本文集,其中详细讲述了他曾亲身经历的发生在《解放军报》的“黑框事件”。细细琢磨,无不觉得这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正值“文革”期间的1974年仲夏的一个晚上,《解放军报》党委成员一个个被电话催到党委会议室。甫一坐定,军委“批林批孔办公室”的一位少年得志的副主任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从皮包里拿出几张报纸,像法庭宣判似的宣读:“军委批林批孔办公室主任胡炜同志派我来传达中央首长指示。最近,群众给中央领导同志写信,指出5月9日《解放军报》二版刊登的卢汉先生遗像与第一版刊登的毛主席会见外宾的照片重叠在一起,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故。出现这一问题,绝不是偶然的,江青同志6月25日在这封信上批示:‘请洪文同志追查酌处。洪文同志6月27日批示:‘请胡炜同志查办。胡炜同志要求报社党委,根据中央领导同志的批示,把此问题追查清楚。”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必须追查清楚的事件呢?原来,在这天报纸二版刊登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常务委员会委员卢汉逝世消息时,按惯例给遗像四周加了粗线条黑框。如果拿起报纸对着光亮看,正好将一版刊登的毛泽东的像框在里面。为此,这被个别人定性为“有意制造的一起严重政治事件”。
接下来值得玩味的是,《解放军报》为此还搞出了一项“重大发明”,就是专门制作了一张用于报纸校样的“探照桌”——桌面为透明玻璃,桌斗里安装高瓦数电灯泡,校样时,将一、二版重叠起来对着光亮看,将三、四版重叠起来对着光亮看,看有无类似“黑框事件”的情况发生。不仅如此,还将检查范围扩大到领袖照片的背面有无“杀”“死”“批判”“打倒”“罪恶”之类的极负面的字词。若有,版面必须毁掉重做,哪怕不能按时出报也在所不惜。这种做法一直延续到“文革”结束。
“文革”中的“奇迹”不少,这件事也足以堪称“奇迹”,奇就奇在它完全突破了人类的常规思维,创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读报方式,足以写进世界新闻史。
此一事件,不只让我对着光亮读报感兴趣,对“探照桌”感兴趣,还对某些人热情受理“群众”举报的行为感兴趣。忽然觉得,这一“奇迹”似乎至今仍未绝迹,比如,对一篇稿、一张报、一本刊物,往往是万人之誉不及一人之毁。什么意思?就是一篇文章,一张报纸,一本刊物,如果有一万个人说它好,不为好,倘有“一人”告状或认定内容有所谓的“政治倾向问题”或有“政治上的错误”等等,那么其报刊立马遭到批评,进行整改······
《解放军报》“黑框事件”的缘起不正是如此吗?军委“批林批孔办公室”的领导拿来的仅仅是一封所谓的群众来信,于是乎,《解放军报》就出了“严重的政治事件”,就被整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以至于搞出“探照桌”这种荒诞不经的发明,并且使办报人长期陷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中。
正确认识判断事物和决策事项,我们一直以来倡导并奉行“实事求是”和“少数服务从数”的民主原则。可曾经的《解放军报》“黑框事件”以及后來其它媒体多次蒙受的“一人之毁”,却也充分说明了在思想言论界“一人”的能量巨大,大到“一人”的意见能遮盖相对“多数”的意见,大到“一人”的定性“一言”竟能变作权力的作为!
我们也一直倡导并奉行“群众路线”,一件事物,一项政策,好不好、错不错要看群众的认可与否。可曾经的《解放军报》“黑框事件”以及后来其它媒体多次蒙受的“一人之毁”,却也充分说明了在思想言论界群众认可的权利未得以充分的制度保障,以至于现实中“群众认可”常常不及“一人”之定性。
评判一篇文章观点是否正确,内容是否健康,本应该看绝大多数读者怎么理解、是否欢迎。可事实是,常常是“一人”之反映或定性,却就为权力采信了,就作为依据来收拾媒体和作者。这是一种什么逻辑?
我们从不否定“一人”的“正确”与力量,真理有时也确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但由“一人”的言语而变为权力的行为,造就种种“一人之毁”,就绝非健康社会中之正常现象。许多有识之士担忧,我们可以不再有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可以不再有魏晋风度,可以不再有“五四”的呐喊,可是,还能连那个特殊年代的“大鸣大放”也不如么?
这种担忧,不乏义愤与偏激,因而也就不会显得十分的“正确”,想来一定是会被“一人”戴上“恶意攻击”的帽子进而打入“敌对势力”之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