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吃的
在吃上我没有什么见识。
从小没吃过什么好的。我爸爸在部队,妈妈一个人又上班又带我,有工夫就自己开火凑合下,没工夫就吃单位食堂。八十年代的食堂有多么难吃可想而知,但偏偏有个炊事员会做一种好吃的羊肉。要先裹上面糊炸,然后再上锅蒸,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方,异香扑鼻。我小时候受不了羊肉的味道,对这种做法的羊肉却没有抵抗力。可惜羊肉不是经常有,就算有了也很少舍得用油炸,就炸了我妈也不一定次次舍得买——所以这个菜记了很多年。
一直到现在,看到先炸再蒸或者再烩一下的食物都会有好感。“烩”这个特别北方、乡土、内陆的字总是能够激发我的食欲。
食欲有个长长的根,扎在久远的童年的匮乏里。
有一天,这个炊事员在打烊后点查粮票的时候,发现其中一张上写着一条反动标语。他马上高举着粮票跑步来找领导。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查出罪魁祸首,但是所有的人都露出特别当回事儿、特别郑重的神情,而且这个神情一定要让其他人充分地感受到。
炊事员高举粮票奔跑过来的画面,和他做的羊肉一样让我念念不忘,都留在八十年代初那个土黄色的、到处都是砖墙、砖房子的混沌而奇特的世界中。
小孩子总得长大一点才开胃,变得什么都能吃。我的这个变化发生在十岁左右、去爸爸部队探亲的夏天。部队自己养猪,自己种菜种西瓜,自己做红肠。我上午背着弟弟去看猪玩,中午吃青椒炒肉片,红肠,东北大米饭,下午睡醒一觉,晒着半落的太阳,抱着半个西瓜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
显然看脸卖萌是各时代通行的。我每天看完猪之后吃猪肉,从来没有过“怎么可以吃兔!兔!”的罪恶感。反而觉得实在是太好吃了,红肠也好吃!米饭也好吃!西瓜巨甜!连午觉都特别香。
全部都是这辈子再也找不回的好滋味。一个暑假下来,我从黑瘦的柴火妞变成了胖姑娘。
开胃就像是开了眼界,忽然发現这个世界上琳琅满目,有这么多好吃的。我爸爸的老家是回民镇,汉民极少,也都跟着回民主吃羊肉。除夕下午回老家,奶奶早就调好了一大锅的羊肉馅子,没进门就闻到那股几十年没变过的香味儿。羊肉里放晒干的白萝卜丝,有时候还加切得很碎的粉条,酱油加得多,看上去不鲜亮,味道却是说不出的好。包了大包子再包饺子,还剩下就用来炸藕夹子。走的时候每个亲戚都带着一大袋子包子饺子藕夹子,回家放在笸箩里,晾在院子里,能吃满整个正月。
供香祖宗的时候常常放上一大块加了香料煮熟的五花肉,叫做“肉方子”,供香完了再拿下来做菜。肉方子切成薄薄的大片儿,和蒜苗或者蒜薹一起炒最香,是大年初一的饭桌上最受欢迎的一道菜。
自从爷爷奶奶去世,基本不再回老家,也就很久吃不上这个味道了。我和爷爷奶奶没有长住过,缘分不深,记起他们的时候总跟随着想起羊肉大包子羊肉水饺的奇特香味儿。血缘的酸楚伴随着胃部的渴望,也算是很特别又有点罪恶感的感受吧。
之所以想起来要认真说说吃,是因为发现吃和“活”是如此密不可分。当了一年多的社会边缘人,很少出门办事。最近有点事自己办一办,和朋友之外的社会人打打交道,便发现只要活一天,便少不得老老实实按着活人的规矩做事。吃大约也是如此。只要器官尚能运行,恐怕一天也少不了吃。哲人是“我思故我在”,普通人大概便是“我吃故我在”了。
我喜欢菜市场,尤其是春天的。走在甜蜜的水果、清香的蔬菜、腥鲜的鱼肉、绵密的米面里,春天上升的温度让人微微膨胀,感觉到此时此刻正在活着,活得犹如那织得密实的毛衣的花纹,每一根毛线都是“活”的坚实的经与纬。自己的生命也伴随着万种美妙的食物刻进了时间,是不优美却清晰有力的花纹。
吃和活还有一点常被用来比较。一枚樱桃,你吃得再珍惜,再小心翼翼,它还是会消失在口腔深处,无影无踪。
最近有一个变化。想起爱过又已经逝去或离开的人,已经没有了痛苦。留下的都是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只要想起,樱桃的香甜就又复活在了每一个细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