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恭
西二环阜成门立交桥东北角绿地上,有一组骆驼雕塑。在城市中心区域为骆驼造像,不是美化市容的饰品,是彰显骆驼对北京的贡献和功劳,人们没忘它们的“好儿”。现在用不着了,用不着,就把人家甩一边儿去么?“骆驼像”汇集了念旧的情怀、感恩的心态,体现了北京人包容、厚德的精神。见到骆驼如同见到帮过自己的老熟人。当年,它们不仅每天走街串巷,还曾安家落户。住在广安门枣林前街以北,白广路以东,老地名吴家桥、老君地。这里大片空旷野地,住着几家饲养骆驼的“驼户”,老北京人把这一行业叫“拴骆驼的”。有自己的行业组织,现在的牛街回民超市处,原有东西胡同,东口牛街,西口糖房胡同。把西口,坐南朝北,磨砖对缝青砖垛的西式门楼,门上横匾“驼行公会”。青砖大瓦房,很考究的院子,可想见驼户曾经的兴旺发达。更多的驼户在石景山门头沟一带,城里驼户算不上“正规军”,是游击队。骆驼支撑着京城的交通运输,关系着京城的国计民生。
交通,是城市的命脉。北京作为城市已有3000多年历史,成为国都(从辽南京算起)也1000多年了。汽车、火车的历史才100年挂零,北京普遍使用汽车不到60年。这之前,它的命脉怎么维系呢?靠人本身的“脚”!肩挑担,手推车,脚丈量道路。所以,北京把运输费直接称作“脚力钱”。
人力有限,请朋友帮忙。骡、马、驴、牛、驼,都是人们交通运输的帮手、助手、左右手。骆驼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是重要的运输脚力。它善走山路,曲折迂回,崎岖不平,坑洼沟坎,杂草灌木丛生,都如履平地。看它的个子:两米多高,三米来长,卧在地上,一米多宽。四条细长腿,步子大。果盘样的蹄子,站起来走着稳当。蹄掌柔韧厚实,踩什么都软和。驮的分量大(200多公斤),驮一趟是一趟。骡马驴牛,拉车山路不能走,驮又驮不多。骆驼能不吃不喝走几天,“北山的果子西山的煤”,就靠骆驼盘腾。大灰厂的石灰,山根儿底下的木头,庄稼地的五谷杂粮,骆驼源源不断地驮进城来。交通不畅、信息闭塞的年月,驮来驮去的,不单是物资交流,更可贵的是精神的沟通!骆驼队使城里居民广见闻、爽精神、添情趣!北京城得到的有物质的实惠,有文化的丰富!
驼户叫“拴骆驼的”,牵着骆驼走的人叫“拉骆驼的”。有驮脚的,光挣运输费。有跑买卖的,运费货款齐进账。驮着货,边走边卖,城里人叫“驮架子”。煤炭、建材、鲜果干果、米面杂粮,都有。数量太小不做,一般驮煤、驮粮食。一只骆驼驮四袋,最少买一袋(100斤上下)。煤,都是块,火力壮,好烧,还比铺子便宜。粮食也一样。胡同里比较殷实的人家,和拉骆驼的混得熟,会送货上门,成关系户。甚或有生意外的来往,交了朋友。买到新鲜东西,老太太送给街坊尝鲜:“您尝尝,驮架子送来的!”
拉骆驼的和现在的出租司机一样,经得多见得广,什么人都接近,是接收和传播信息的介质。有了买主,价钱说妥,他往下拉一下缰绳,发口令“涩!涩!”骆驼前腿先跪下,后腿一弯,卧在原地。给客户卸货,搬到指定地点。别的街坊闻讯来到,也许不动地儿货就卖完,拉骆驼的就可以回家了。要是只卖出一部分,就得整理剩货,使驼背平衡。轻提缰绳或轻踢骆驼屁股,发口令“囚!囚!”骆驼后腿先立起,前腿再伸直。拉骆驼的牵着缰绳,转到别的胡同,接着卖货。一卧一起,一搬一卸,费时费事,所以谢绝零售。骆驼不像骡马,头上戴笼头,而是鼻孔穿透,戴“穿鼻棍儿”,连着缰绳。背上的驼峰,叫“鞍子”。鞍子周围铺很厚的毡垫,叫“屉儿”,好几层:贴身的汗屉儿、里屉儿、外屉儿,最后罩在上面的叫大屉儿。几层毡子缝一起,四五厘米厚,椭圆形,盖满脊背。两个洞,驼峰露在外头。外沿有绳子,兜肚子下,拴紧。屉儿保护骆驼身体,驮负重物不受伤害。煤、石灰、干果、粮食,装大长口袋,鲜果装筐。长途贩运,多结队而行。骆驼队以“把儿”为计算单位,小把儿六只,大把儿八到九只。拉骆驼的牵最前面的缰绳,后面的缰绳,依次拴在前面的屉儿上。一把儿一串,一前一后戴铃铛。前头的响声引路,最后的响声防丢失。听不到后面的铃声,有掉队的了,就得检查、找寻。驼队多是后半夜动身,黑夜里只能靠声响传递讯息。驼铃的响声有别,拉骆驼的凭耳朵辨识自家驼队,一般人听不出来。制造驼铃也有绝活,据说最著名的是广安门外专业户:铃铛李。
骆驼皮实,不爱有毛病,好饲养,饲料不挑剔。干草青草树叶子,庄稼秸秆。爱吃的是花生秸、豆秸、白薯秧子。忙时加喂料豆(黑豆),不能吃整豆,磨成豆子,拿水泡过,带水喂。也不用牲口棚,露天院子里拴着,雨天身上盖领席就行。但在苦夏,掉毛,容易得病,要到口外“避暑”——把骆驼带到张家口草原放牧。年年如此,当地有人接应,负责管理照看。夏至节气之前动身,几家骆驼凑一大群,选三五个大家信得过的人,赶着驼群上路。晓行夜宿,走十几天,到口外牧场。和当地人一起清点数目,办个交接。如无必要,赶驼群的人就先行回京,白露节气前再去接回。白露是离牧场的日子,过了这天,骆驼死伤逃亡出意外,当地人概不负责了。回来后,各家认领牵走。这个过程,叫“做场”。
安定门外有外馆斜街。外馆是清朝时蒙古王公进京朝觐皇帝时的驻地。骆驼驮来的物品,都卸在这里。完成任务的骆驼,就成处理品了,就地甩卖。京城居民捡便宜,买下来,当“驼户”。据说这是京城驼户的由来。驼户发财,争相效仿。找外馆的人,买骆驼。蒙古同胞乐于助人,做中介、当导购,带顾客回蒙古,牵来大批骆驼。驼户赚钱,倒腾骆驼赚大钱。一部分人富起来了,三百六十行增加两行:贩卖骆驼、买骆驼当驼户。
骆驼外形高大威猛,性情温顺可爱,貌似呆头呆脑,实际记性很强。风沙弥漫,浓雾遮天,从不迷路。不驮货物,拉骆驼的才可以骑乘,按下它的脖子,腿跪上去,用手抠住大屉儿,就爬上去了。困了抱着鞍子(驼峰)睡,它照常走到目的地。如果打它,它会记住,见到打它的人,就会喷唾沫。说是骆驼的唾沫伤人。雄骆驼发情期(闹骆驼),性情变暴躁,踢打咬人。都买阉过的。
北京城不见骆驼身影,也就60年。新中国建立之初,广安门大街上,北线阁胡同里(和西便门连着,西便门常走骆驼)还有,骆驼蹭着人们的衣袖,缓慢前行,对行人不屑一顾。行人对此庞然大物,也如对周围的空气一样,彼此眼空无物。大家都在城中街上,奔着各自的目标。旧相识,老面孔,熟识。熟就不讲礼数,相容,不相扰,君子之交。沉闷悠长的驼铃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挨着骆驼走,铃声不吵得慌;离得老远也听得着。和空中鸽哨相呼应,听着,心神安详。
广安门内路南,南线阁街东边,有一家羊肉床子带烧饼铺。掌柜的是山东籍回民,金巴儿。早晨早点,中午快餐。冬天羊肉包子,夏天烧羊肉,秋天以后爆、烤、涮。拉骆驼的一来,连歇着带吃饭。东隔壁是一家倒闭的山货铺,再东一得阁堆房。门前宽绰,十几只骆驼卧一片,门口都被挡住了。孩子们围着看,拿手摸,不害怕。每天城门一开就过骆驼,孩子大人都习以为常。
骆驼对北京的经济、文化、社会都有贡献,对我们中华民族的发展更是功不可没。我们津津乐道的汉唐历史,离开骆驼,无法述说。迢迢万里、漫漫黄沙的丝绸之路,虽有张骞,若无骆驼,汉武帝也只能望沙兴叹而已。唐朝是世界公认的中国最强盛的时代之一。鼎盛时期中亚的沙漠地带也归唐朝统治。“沙漠之舟”的骆驼,怎能缺席?唐三彩骆驼,国人所珍爱。它是荣耀!是中华民族的勋章!
北京人忘不下多年交往的骆驼,用多种法子记着它!广安门外骆驼湾,丰台地区骆驼庄,酒仙桥的驼房营。连穿的棉鞋,都起个名叫“骆驼鞍儿”。老百姓的口头上,三句话不离骆驼:“羊群里跑骆驼”,“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骆驼穿针眼——难喽”,“骆驼撒尿——后稍稍”。还有新近网上流行的俏皮话“小胡同赶骆驼——直去直来”,也有令人伤感的“骆驼坐大车——最后一乐”。淘汰下来,大车载着,送往“汤锅”(屠宰场)。
老舍先生的小说《骆驼祥子》里有描写骆驼的文字,非常生动,百读不厌。许多人写北京风情,骆驼常在笔下转。城墙下,骆驼队,仰首阔步,旧京底色。
(编辑·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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