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不住的老娘

魏炜

宋子峰是个大权在握的局长。这天，他刚一上班，司机小胡就凑过来对他说，刚才，又看到他家老太太在街上捡废品了。宋子峰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说：“你眼花了吧？”

小胡说，他眼没花。几天前，他外出办事的时候，就看到宋局长的妈妈捡废品了，当时离得远，他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本想凑近了去看看，可当时恰逢堵车，他被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得，眼见着老太太翻完几个垃圾桶走了，他也没能凑到近前去看。他不太相信局长的妈妈会到街头去捡拾废品，也就没太当回事，回来也没跟局长说。今天早上，他又看到老太太了，就把车开到老太太身边停下来仔细看了，确定是老太太，他还跟老太太说了话。老太太还叮嘱他以后有了废品不要乱扔，留着给她。

宋子峰问道：“你在哪儿看到她的？”

小胡说：“霞光路。”

宋子峰站起身说：“快带我去看看！”

宋子峰实在想不明白，他家老太太有什么理由去捡废品呢？妈妈大名叫林和芳，早几年退休了，退休前是政府里的一名公务员，退休工资不低，一个人花不过来，还经常给孙子呢。

赶到霞光路，他们果然看到老太太正翻找路边的垃圾桶，见到有可以卖钱的废品，就掏出来放到一旁，然后捆成一个卷，背着走到下一个垃圾桶边。她已经捡不少废品了。小胡把车停下来，宋子峰下了车，走过去拦住了她，惊诧地问道：“妈，您这是干吗呢？”

老太太一见到他，变得十分惊慌，话也说不出来。宋子峰不由分说，把她的废品卷扔到一旁，拉着她就要上车。老太太却扑过去，抱住了她的废品。两个人一个争一个夺，在那里僵持不下。小胡忙过来解围，说要送她回家，把废品接过来放到了后备厢里。老太太这才跟着宋子峰上了车。

宋子峰看到老妈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抖着，还低着头不敢看他，不觉大为诧异：“妈，您这是怎么啦？您跟我说句实话，您干吗要出来捡废品啊，咱缺那俩钱儿吗？”老太太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老太太住在福缘小区，离霞光街很近，不一刻的工夫就到了。宋子峰带着老太太下了车，老太太还没忘到后备厢去拿她的废品。小胡忙帮她拿过来，老太太冲楼门口一指说：“就放那里吧。”

宋子峰这才看到，楼门口两侧已经放了许多废品，分门别类地堆放着，不时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味道。不用想也知道，这都是他老妈的成果。也就一个多月没来看老妈，他想不到老妈咋就变成了这样。他正看着废品发呆，居委会的刘主任跑过来，把他拉到一旁说：“宋局长，我可不能不跟你说说了。你看你妈妈，捡了这么多废品，就在楼门口堆着，既有碍观瞻，不安全，还放臭味儿啊，太不卫生了。居民们很有意见啊。你还是想办法赶快处理了吧。我们说她也不听，正准备去找你呢。你说说你妈，原先挺干净利落的一个人，最近怎么就这样了？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我建议你赶紧带她去看看。”说着，刘主任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是示意宋子峰，他妈妈可能是脑子有问题了。宋子峰忙赔礼道歉，说他会尽快处理这个问题。说完，他忙不迭地扶着老妈上了楼。

一进门，宋子峰就板起脸来，问老妈林和芳：“妈，您得给我一个解释啊。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您这不光是给我丢脸，还让我难做工作啊。邻居们万一把这事儿报到局里，那就影响我的形象了，会影响我的前途啊。”

林和芳忽然捂着脸哭了，哭得瘦小的肩膀都在微微抽动，十分可怜。哭了一阵子，她这才哽咽着说：“都是我一时糊涂，见钱眼开，收了人家二十万块钱。事情败露了，纪委找我谈话。我不想进监狱，我得争取个好态度。我退赃，一分不少，都退回去。可那些钱我已经花了，家里的存款也不够啊，只能再想办法挣。我一个老太太，到哪儿去挣钱啊？只能捡废品啦。呜呜……”

听了她的话，宋子峰和小胡面面相觑。

小胡是个聪明人，赶紧躲到外面去了。

宋子峰忙问道：“妈，您说的是真的吗？”

林和芳使劲点了点头说：“当然是真的。”

林和芳说，这事儿发生在她退休之前。当时，她看中了一套房子，想买下来，可手头儿的钱不够交首付的。恰在这时候，有人给她送来二十万，条件就是在一个项目上关照关照。林和芳大着胆子收下了钱，也想尽办法把那个项目给了那人。谁知，前些日子，那个项目出了问题，那人又找到她，想让她再给通融通融。她已经退休了，哪还有那个本事，上面要那人投资返修，那人就跟她要那二十万，她一时凑不够，那人就去揭发她了，市纪委已经找她谈话了。

林和芳说着说着，又忍不住难过地啜泣起来，说不下去了。

宋子峰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了。老妈说的那个项目，他确实听说过，前几天确实出了问题，上面正在追查。他万没想到，这事儿竟然会牵扯到他老妈。可眼下，他已经不能再责怪老妈了，不然她会疯掉。他只能安慰妈妈说，他先找人去打听打听，看看这事儿会怎么处理。再有，就是要退赃，他也拿得出这么多钱，不用老妈去捡废品。林和芳这才点了点头。宋子峰不敢怠慢，赶紧去找老同学齐名。齐名现在就在市委纪检委当个小头头儿。

齐名一听宋子峰的叙述，就摇了摇头说，他没听说过这事儿，而且老太太说的也不合常理。若是纪检真找她谈话，查实了这件事，怎么还会放她回家呢？那就该移交司法机关了。宋子峰一拍脑袋，是这么个理儿啊。都怪自己，一听老妈那话就急糊涂了，没冷静下来多想想。

齐名又提醒他，回去找老妈再做做工作，要真有那事儿，还是主动坦白好。真要等查出来，那就太被动了。宋子峰点了点头，又赶回去找老太太。

宋子峰赶回老妈家，却见大门紧锁。他想着老妈也不会走太远，就在附近寻找。很快，他就看到老妈正在翻找垃圾箱。他忙过去叫住了老妈，把她拉回家，问她：“妈，我刚跟纪检打听过了，人家根本没听说您的事儿。您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纪检的哪位同志找的您啊？”

林和芳急得一拍大腿：“还打听什么呀！法院都给判了。判了我五年。五年啊！”说着，老太太觉得一阵委屈，眼圈儿一红，竟又哭了起来。宋子峰一怔，老妈这是怎么啦？一会儿说是纪检找她谈话，一会儿又说法院判了她五年，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难道是她精神出了问题？他忙安抚老妈：“妈，现在没事儿了。您看看，我就在您身边坐着呢，没有纪检的人，也没有法院的人。”

林和芳睁大眼睛四下看了看，情绪平复了不少，点了点头说：“是啊，我蹲了五年大牢，终于还是出来了。幸亏当初受贿数额少，又主动退赃，这才宽大处理的。不然，妈这一辈子怕是出不来了。”她想到了什么，又是一脸悲戚，“可是，我被双开了啊，退休金也没了，存款也没了，我还得生活呢。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又一无所长，我能去干什么呢？我不能干等着饿死，只能去捡废品。”说着，她又站起身，从门边拿过捡废品用的挠子和绳子，颤颤巍巍地出了门。

宋子峰大声喊道：“妈，您就别再演戏啦！”

林和芳站住了。宋子峰过来扶住了她，说道：“妈，您就别再演戏啦。您不会演戏，演得实在不太像。”

林和芳愣了愣，问他：“哪儿不像？”宋子峰说：“目光。您要是真的精神不正常了，目光会发直，那是坚信自己的想法。可您目光是灵活的，一看到我的目光就躲闪，那是心里有鬼呀。妈，您就别演戏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林和芳坐下来，看着宋子峰，长叹了一口气，眼圈儿一红，居然又闪着泪光了。宋子峰慌了，忙问她：“妈，您这是怎么啦？怎么又哭啦？”

林和芳抹了抹眼泪，哽咽着说：“前些日子，我见到了一个人，回来以后啊，心里就不踏实了，总想到他会是你的影子，我心里怕呀。”

前些日子，林和芳跟着一个旅游团，到外地的一个风景名胜区去旅游。一天晚上，他们停留在一个小县城里，自由活动。她到街上走了走，感受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当行走到一条小街上时，她不小心和一个捡废品的老人撞了个满怀。她忙跟人家道歉，老人也给她道歉，结果两个人目光相对，却一下子愣住了。因为那位老人她认识，是市里原来的一位老领导。那位老领导也认出了她，羞愧难当，转身就走。她忙追上老领导，执意要请老领导吃顿饭。老领导这才跟着她来到一个饭馆里，坐下来，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这位老领导，当年就因为受贿被判了刑，出狱以后，已是一无所有，家里人也不待见他，他又没脸在外露面，郁闷得要死。后来，他就跑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以捡废品为生。生活虽然十分艰辛，但没人认得他，他还算好受一点儿。

老领导的话对林和芳触动很大。她早已退休，这辈子也算问心无愧，足以安享晚年了，但一想到儿子宋子峰，她心里就不踏实了。宋子峰现在已经是局长了，手握重权，据说每年都要审批数亿元款项的工程，那都是捞钱的好机会。万一他把持不住，那就比老领导还要惨啊。她可不想看着自己的儿子走上那条不归路，就想好好劝劝儿子，可她的话说了一箩筐，儿子都是点点头敷衍她，根本没走心。

那天她到儿子家去，孙子过来给她沏茶。她觉得那茶不错，就夸了两句，顺嘴说：“这么好的茶，还不得二三百一斤啊？”孙子撇撇嘴说：“二三百？奶奶您真不识货。这是极品庐山云雾茶，一万多一斤呢。”林和芳心里猛地一震：儿子肯定受贿了。不然，就他那点儿工资，怎么舍得买这么贵的茶叶？不行，必须给他敲敲警钟了。

那天，她无意之中看到一部穿越剧，忽然灵机一动：别人能往前穿越，我怎么就不能往后穿越呢？她就设想了退休以后因为受贿被查和出狱归来晚景凄凉这两个场景，演给儿子看。但她一个人演，怕是难以取得应有的效果，于是就想到了儿子的司机小胡。她说动小胡，让小胡配合来演戏。于是，就有了前面那一出儿。

说到这里，林和芳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儿子：“子峰啊，老话说得好，年轻享福那不是福，老来享福那才真叫福。你看看你妈，清清正正一辈子，现在退休了，这日子过得很滋润啊。再看我那位老领导，哪儿还叫日子啊。我就想啊，你也跟我一样，过个太平日子，这就是福，是全家的福，可千万别走歪了。”

宋子峰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给老妈磕了一个头，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妈，您的话，我记下了。”

宋子峰回到局里，马上给陈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赶快把那张卡拿回去，不然，他就上交给纪检了。陈军是一个大建筑商，通过关系找到他，要承包他们一个工程。陈军先送给他一张卡当见面礼，说里面有一百万，等拿下工程，还会再送给他一份厚礼。宋子峰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也下了决心。他要是真收下了卡，万一事情败露，那就不是捡废品这么简单了，怕是要在大牢里蹲一辈子。想到大牢，他就觉得害怕了，连忙把以前收过的几份礼都一一退了回去。趁着没有走得太远，还是赶紧回头的好。

老妈说得好啊，年轻享福不叫福，老来享福才是真福，他可不想到老了的时候沦落街头捡废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