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胡里奥·拉蒙·里贝罗文+沈根发译
有一次,我需要一笔为数不多的钱,但苦于无法通过正常的途径弄到,于是决计到我家的贮藏室去搜罗一番,但愿能找到可以变卖或典当的东西。我在一堆旧家什堆里倒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大垫子上找到一瓶陈年奇恰酒,这瓶酒在垫子上好像一个娃娃躺在摇篮里一般。
这瓶酒是十五年前我家从北方一所庄园里买的,我父母郑重其事地准备在家里有什么大事时才动用它。父亲曾对我说过,我何时获得学士学位,何时就打开这酒;母亲许下诺言,等姐姐新婚那天方可开启这瓶酒。但是,我姐姐尚未出嫁,我呢,也还没有选定去学何种专业,于是,这瓶奇恰酒便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安安稳稳地做着美梦,身价日高,因为酒是以陈为贵啊。
我毫不犹豫,一把抓起瓶颈,跑回自己房间。我耐着性子,费了不少劲儿,终于弄断封口的金属丝,稍一撬动软木塞,它便仿佛子弹出膛似的蹦了出来。我用手指蘸了一点酒放在嘴里尝了尝。要不是为了用它去卖个好价钱,我恨不得把一瓶酒喝个精光。我把酒全倒在一个小陶罐里,然后把小陶罐掖在胳肢窝下走到街上。
半路上,我猛然觉得有些不妥。原来我将空瓶子留在桌子上了——起码我得将它送回老地方啊,也好掩盖一下我行窃的马脚。于是我折身返回,为了更加放心,我在瓶子里灌了好些醋,把软木塞盖紧,再用金属丝封上口,然后依原样让它躺在垫子上。
我带着陶罐来到阿尔多的奇恰酒铺。
“瞧我带来的酒,”我亮了亮陶罐对他说,“这可是二十年的老陈酒啊,我只卖三十索尔,简直是白送。”
阿尔多嘿嘿一笑,指着自己的胸脯嚷道:“你居然对我来这一套!每天都有人要卖给我奇恰酒,都说是二十年的老陈酒呢!我才不信这些鬼话!谁能信呢!”
“可是,我没有骗你。不信,你尝尝就知道了。”
“尝尝?干吗?要是拿来卖的酒我都尝尝,一天下来我还不醉成烂泥了?更糟糕的是,喝劣等酒会醉人。走吧,上别处去吧!兴许在别的地方,你会走运的!”
遭到这番羞辱,我决定转回家去。在路上我想,这么白白跑一趟,只有把这瓶酒喝光才算解气呢。不过,随后又思忖,这么做未免太自私了,因为这样一来,尽管平了我一时之愤,却使全家失去了这件小小的宝贝。最好的办法,是把酒倒回原来的瓶子,等到我姐姐出嫁,或是我获得学士学位时再喝。
回家时天色已晚,我看见门口停着几辆车,家里灯火通明,心里挺惊奇。
我一走进厨房,就听见有人在暗处叫我。我急忙把小陶罐藏到一堆报纸里。
“是你在这儿呢?”母亲一边问,一边点亮灯,“大家等你都等疯了!拉马尔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吧?快去跟他打个招呼!可有好多年没见你哥哥了!快去,他早问过你了!”
一迈进客厅,我吓呆了。客厅的桌子中间放着那瓶奇恰酒,没打开塞子。我简直无心拥抱我的哥哥,也无暇仔细看他脸上长出的那撮可笑的胡子。“等哥哥回家来!”这是我们全家朝夕盼望的一件大事啊。如今,哥哥在这里,家里其他人也都在,桌上放着那瓶酒,还有一些高脚酒杯——本来嘛,喝这么珍贵的酒,自然需要像喝药一般限量。
“好了,现在全家都团聚在一块儿啦,”父亲说道,“我们终于可以用这瓶陈年奇恰酒干杯了。”他津津有味地向客人们讲了一通这瓶酒的悠久历史,吹嘘了一番已经成为古董的酒。他讲到一半,在场的人就不住地舔起嘴唇来。
瓶塞开启,酒杯斟满,每个人都即兴说上那么几句话。待到干杯时,我瞧见所有的酒杯都举到了嘴边,所有的人都还蒙在鼓里呢。随后喝空了的酒杯又被放回桌上,客厅里响起一片啧啧声,人人赞不绝口。
“好酒!”
“从来没尝过这么好的酒!”
“你说什么?这酒存了三十年啦?”
“品酒嘛,我可是个行家,我可以断言,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瓶这样好的酒!”
我哥哥为自己受到如此隆重的款待而深深感动,他说道:
“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真感激你们为我的归来而保存着这么一件令人喜出望外的宝贝。”
唯一没有尝到“酒”的自然是我。我刚把“酒”端到鼻子旁,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醋味,随即悄悄地将“酒”倒在一个花瓶里了。
可是别人又激动又兴奋。许多人都说嘴唇一直甜滋滋的,仿佛喝了蜂蜜一般。更有大胆的,甚至试探着询问我父亲是否还藏着一瓶这样的酒。
“噢,没有!”我父亲答道,“千真万确只有这么一瓶!很贵的呢。”
我发觉客人流露出明显的失望神情,这时,我觉得有义务插上句话。
“我还有一罐奇恰酒。”
“你?”我父亲问道,不胜惊奇。
“是的,一小罐。有个人来卖的……他说是很陈的酒。”
“算了吧,胡说八道!”
“我花了五个索尔买下来的。”
“五个索尔?你呀,一个索尔也不该出!”
“这么着吧,拿来尝一尝,”我哥哥说,“这样就分出好坏来了。”
“对,把酒拿来吧!”客人们异口同声地要求。
在这种情况下,我父亲只好同意。我赶紧朝厨房跑去,从一堆报纸下取出陶罐,像拿战利品似的双手捧回到客厅。
“拿来啦!”我兴冲冲地说道,把酒交给了父亲。
父亲满腹狐疑地瞧瞧陶罐,说:“这种罐子是最近才出品的,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不久前我还买回来一个呢。”说着,便将鼻子凑近罐子,“哎哟,什么味儿啊!不行!这是开玩笑!你从哪儿买的?孩子,你上当啦!你真是个笨蛋!你应该问问我呀。”
为了证明他说的话没有错,他让在场的人轮流闻了闻。大家依次闻了闻,然后做出一种不胜厌恶的鬼脸。
“是醋?”
“呛得我直反胃!”
“难道这玩意儿也能喝吗?”
“喝了准要命!”
大家越说越生气,我父亲不自觉地又耍起了一家之主的威风,他一手拿过酒罐,一手揪着我的耳朵,将我拽到大门口。
“我早就说了,你像个傻瓜似的受骗了!瞧瞧吧,这种玩意儿就配这个下场!”
说着,他打开大门,使足了劲儿,将酒罐越过围墙扔到了大街上。顿时听到罐子啪的一声摔个粉碎。我脑袋上挨了父亲一击,被罚到花园里去反省。这时,我父亲搓搓双手,对自己这一招儿颇觉满意。我眼巴巴地瞧见我家的那瓶奇恰酒痛苦地躺在了大街上,红殷殷的酒撒了一地。
那是多么好的北方奇恰酒啊,一家人十五年来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多少次垂涎欲滴想尝几口,都因事儿太小舍不得打开喝。这当儿,一辆汽车碾着满地的酒疾驰而过,留下两道辙印,一片秋天的枯叶恰好飘落在上面,一条狗走过来,嗅了嗅,在上面撒了一泡尿。
(岸芷汀兰摘自中国和平出版社《世界著名短篇小说分类文库:哲理小说》一书,冯 煌图)